孟 晖
今人总爱强调大观园是诗意的世界,却经常忘了,这里也是一个物质的世界,并且是一个奢侈品的世界,而曹雪芹正是对物质有着异常的审美敏感,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奢侈品的鉴赏专家。
谁会忘记“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有趣的是,胭脂一般的玫瑰露竟是盛在“螺丝银盖”的“玻璃瓶”里,以致柳家的一见之下“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描写?《钦定大清一统志》记载,“雍正五年入贡”的“西洋”“土产”有“玻璃瓶贮各品药露”,看来,曹雪芹是有意借用新鲜的西洋包装形式,从而提高玫瑰露的身价,一如非说“雀金呢”是“俄罗斯国”的出产一样。
实际上,康熙、雍正两位皇帝对于西方玻璃的兴趣,带动这个时代的上层社会生活中每每有玻璃的光泽闪烁,如果将《红楼梦》与《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第一辑)•雍正朝》一类文献彼此参证着阅读,对这一现象就会有很深的感受。《红楼梦》中喜欢采用“真事隐”、“假语存”的特殊手法,在很多描写上故意抹去本朝典章、风俗的痕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中的时空状态真的就模糊不清。曹公终究不能——他也无意——完全脱离自己的时代,在不需要隐晦的地方,我们的大师恰恰极为擅长调动最具体的物质现实的细节,营造出他所想要表达的各种情境。
今人总爱强调大观园是诗意的世界,却经常忘了,这里也是一個物质的世界,并且是一个奢侈品的世界,而曹雪芹正是对物质有着异常的审美敏感,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位奢侈品的鉴赏专家。而且,绝对不可以忽视的是,他生活于其中并表达在笔下的物质世界,不属于中国历史上任何其他时期。
还是以玻璃作为例子,曹雪芹总是在强调贾府的富贵气派时提到这一种西方来物,比如待客时摆的玻璃炕屏,元妃省亲时园子里挂的水晶玻璃各色风灯,怡红院里的大玻璃镜。值得一提的是,怡红院使用“西洋元素”的“设计构想”与史料记载中的圆明园完全一致,比如嵌有大玻璃镜、装有机关的活动门,裱贴在过道中的、用西洋透视画法绘成的美人画,自鸣钟,以及在窗上安装玻璃,在圆明园中都有真实的应用。有意思的是,恰恰在这些地方,曹雪芹是惊人地忠实于生活,并无丝毫的夸张。比如大观园里只有怡红院一处镶有窗玻璃,历史上的实情则是,当时透明平板玻璃还是很珍贵的东西,即使圆明园中也是很小心、很珍惜地使用。另外,与富丽堂皇的场景形成对比,在潇湘馆这一真正寄托情怀的地方,可绝不会安排窗上镶玻璃之类的时髦做法,不过,又有哪位读者不恋恋于那用来映衬翠竹清影的银红色糊窗“霞影纱”?
这里单提玻璃,是作为一个极端的例子,强调《红楼梦》中的物质世界的时间性。其实,小说中的其他细节一样指示着这一鲜明的时间特征,比如,凤姐在日常生活中的服饰打扮,就是标准的康雍时期江南汉族贵妇的装扮,在这一点上作者非常写实。更不必说,大观园虽然只是纸上的幻境,却也是明代造园艺术在入清以后持续高度发展之后的结晶。曹雪芹把其所熟悉的贵族生活加以才气四射的铺陈与升华,于是读者才有福气获得那么丰富的审美感受。
因此,假如今人在将这部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时候,无视其中非常具体的时代特性,脱离曹公笔下的物质环境,搞一个天马行空的“太虚幻境”,那么,是否能够传达小说那种特殊的美感?还拿玻璃来谈,这种外来品(以及当时造办处制造的仿制品)在《红楼梦》中其实是个很小的角色,露脸的机会寥寥可数,以致往往被读者忽略。但是,试想,如果真的将玻璃这个成分拿掉,那么,《红楼梦》还是我们现在所读的这部《红楼梦》吗?宝玉雨夜探望黛玉,是小说里最感人的情节之一,但是,如果该情节呈现在影视画面上的时候,黛玉最后拿给宝玉的不是“玻璃绣球灯”,而是一只牛角灯或者纱灯,那么是否还能体现原著的幽微用心?又或者,假如让一位穿着疑似汉代服装的黛玉忽然拿出一只18世纪欧洲玻璃质地的球形灯,那岂不犹如时空穿越一样的怪诞?曹公笔底无废墨,因此,《红楼梦》的改编恐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