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再
病榻上,他希望“王元化学馆”不要仅是纪念性的机构,而要办成后辈学者切实治学的平台。他说,自己在几个领域的建树,不过是提了一个开头而已,期待后人循此线索,攀登真理的高峰。
病重期间的王元化先生,抓紧生命的尾声,和我一起完成了对《京剧丛谈百年录》的修订,正要交付出版社之际,又把我叫去,指示补入他去年写的伍子胥系列文章。
王元化对京剧,爱自幼年,正式研究却在晚年。1980年代中期,老束(按:《新民晚报》总编辑束纫秋,我的老领导)把我带到他家,对地下党时期的战友说:“元化,我让思再来陪你。”那时,元化先生刚从市委宣传部长的任上退下来不久。听说我会京剧,便问道:“你学的是哪一路?”我说:“余派。”当晚,张可师母留饭,宾主尽欢而散。回家路上老束说,如果能够引发元化对京剧的理论兴趣,那就是京剧的福音。从此,我常在下午三四点钟,元化先生午睡之后,到吴兴路府上去陪伴他。在一道散步的时段,他往往要点戏。我唱得最多的是伍子胥系列,如《战樊城》、《文昭关》、《鱼肠剑》等,有时他也开口哼唱以呼应。我还陆续找来一些京剧录音带和书籍,慰他寂寥。后来他提议:“我俩来做一个对话如何?”这就是后来以多种版本问世的《关于京剧和传统文化答问》,也即上述《京剧丛谈百年录》的绪论。
初版《京剧丛谈百年录》有遗珠之憾,近年元化师一再嘱我整理增订。此番病榻指示增补伍子胥文,使我忆及他爱听爱唱伍子胥的往事,是兴之所至,还是另有深意?于是认真研读他嘱编的原文。
伍子胥本是楚国阀阅世家。父亲被害,满门抄斩,子胥一人得逃,奔吴国借兵报却冤仇,赢得后人称颂。封建社会的道德评价体系,核心在于忠孝二字。伍子胥报父仇,说孝可也,而他诛杀君主,忠在何处?这不是大逆不道吗?可是不然。王元化发现,孔孟之道里的忠是双向的。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则进一步说: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雠。孟子甚至认为,杀掉昏君的行为不是弑君,而是“诛独夫”。据此王元化认为,有人以孔孟之道为愚忠愚孝,并为“孔老二”戴上“封建专制主义的代表”的帽子,乃是冤哉枉也;相反,早期的儒家倒是民为贵的民本主义者。古人尊奉伍子胥为合于儒家理想的伟大人物这件事,说明了这一点。
王元化指出,君主本位主义和君主专制主义的的倡导人不是儒家而是法家。“独视者为明,独听者为聪,能独断者可为天下主”,这是韩非《外储说右上》所引他所崇拜的申不害的话。先秦法家里,申子和韩非子重“术”而商鞅重“法”,故而太史公将申韩合传,以区别于商鞅,是有眼光的。韩非在《忠孝篇》里批评孔子“未知孝悌忠顺之道”,意谓任何君王的权力,哪怕是昏主暴君,也绝对不容动摇和更易,而孔子赞美尧舜,称颂汤武,不合韩非子所谓的“臣事君”之道。尧舜禅让,是君臣地位颠倒;汤武鼎革,更为大逆不道。这使我悟出,若要在先秦诸子里找“封建专制主义代表”,则应把眼光投向法家韩非子。
王元化以晚年反思著称于学界。他说:“要不怕把思想,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观念,放在理性的法庭上加以审判,重新估量它的价值,判定它是否应该继续存在下去,这才叫反思。”他还说:“儒家并不主张君主独裁,伍子胥反对平王并不被认为大逆不道即是一例。”“五四时代重法批儒不仅偏激,也可以说是错误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番重要言论,是先生在听唱《文昭关》之余,借着评论伍子胥而生发出来的。不亦见微知著乎?先生还说:“伍子胥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一种重然诺轻生死的侠义气概,正如莎士比亚剧中常常提及的罗马人有一种壮烈精神一样。”不亦自身写照乎?
先生曾言:京剧为什么如此典型地反映了传统文化的真谛,值得好好探究,并希望我能够把他的思考继续下去。
我在王元化大师门下走动二十余年,可以说是从散步唱伍子胥起始,病榻编伍子胥作结。天地悠悠,两千年前的伍子胥见证了恩师的栽培、期望和深情。如今,元化启程去见伍员了,子曰何言?
谨撰此文,以致对先生的深深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