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为什么这样红

2008-05-30 10:48胡展奋
新民周刊 2008年3期
关键词:罗贯中谋略三国演义

胡展奋

“许多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的确未能跳出前人特别是‘茶馆说书人的窠臼。”

“三国热”继续热着。

且不论关于《三国演义》的各种新著多如江鲫,就是前不久刚刚辞世的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据说其晚年最大的心愿也是把《三国演义》搬上银幕。

辞旧迎新之际,权威的《三国》专家沈伯俊先生又有新著问世。这位中国《三国演义》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四川三国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三国演义》已有26年,整理过6种不同版本的《三国演义》,先后发表专著十余部、学术论文170余篇。日前,在他的新著《你不知道的三国》出版之际,记者对他做了访谈。

“三国”研究举步维艰

新民周刊:去年七八月间,您曾受邀赴日本参加《三国志》研讨会并作主题报告;出席日本《三国志》学会成立大会并主持“第五届中国古代小说文献与数字化研讨会”。这一系列国际学术活动显然和您在学界的影响有关。那么,您所任职的“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是因为“三国热”而出现的吗?有这么一种说法:易中天红在中国,沈伯俊红在日韩,是这样吗?

沈伯俊:呵呵,易先生走红中国是事实,但说我在日本韩国和他一样红,不是事实。事实上,我的书虽然在日、韩卖得很好,但还不算畅销书。那里的畅销书也许永远不会火爆到我们这样的程度……至于“中国《三国演义》学会”,那可是个“资深学会”咯,成立于1984年,第一任的名誉会长还是陆定一同志呢。

新民周刊: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民团体”会有“高层背景”?

沈伯俊:这和特殊的历史环境有关。1953年,作家出版社整理出版了《三国演义》,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注意。同年11月23日,作家出版社又召开了《三国演义》座谈会。从此,学术界对于《三国演义》开始了比较系统的研究。进入60年代,《三国演义》研究开始趋于沉寂。1960年,全国公开发表的《三国演义》研究文章仅仅只有2篇,1961年也只有5篇。1965年,仅仅1篇。个中原因,我以为和“极左思潮”有关,认为小说有“歌颂‘镇压农民起义的倾向”。

“文革”期间,《三国演义》横遭厄运。80年代伊始,已经摆脱“文革”桎梏,正在大胆解放思想的中国学者便以新的精神面貌,对《三国演义》进行了可贵的重新探索。

1982年7月,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主办的《社会科学研究》杂志在全国率先开辟“《三国演义》研究”专栏,集中发表刘知渐的《重新评价〈三国演义〉》、李厚基的《〈三国演义〉构思基础质疑》、陈周昌的《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的得失》、沈伯俊的《建国以来〈三国演义〉研究情况综述》。对此,《人民日报》迅速予以报道,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注意。

在《三国演义》研究由沉寂走向兴旺的过程中,老一辈革命家的提倡和支持也发挥了积极的促进作用。1978年12月,邓小平同志对四川省文化厅领导说:川剧是一个大剧种,可以多演“三国”戏,从桃园结义到三国统一,把它演完。1982年9月,小平同志到成都,又说:“《三国演义》在国际上影响很大。《三国演义》的故事人物大部分在四川,这是四川的文化遗产,又是全国的文化遗产。‘三国戏在川剧中的比例很大,这个传统不能丢。希望你们用新的观点搞出一批‘三国戏,这对社会主义的文化建设是一大贡献。”这就更加直接地肯定了《三国演义》的巨大影响。1981年2月,陆定一同志致信中宣部,建议大量出版《三国演义》,在青年中提倡阅读该书。为此,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时,恭请陆定一同志担任名誉会长。他不仅欣然同意,而且亲笔为学会题写了会名。

我常想,如果没有老一代学者的努力,如果没有老一代革命家的提倡和支持,冷落几代人后,民间的热情就消失了,这门研究就完全可能被湮没。

类似的历史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在日本兴盛的花道、茶道、书道、柔道、香道、剑道,原来都是我们的“国道”,后来我们这里式微了,湮没了,却在日本“红杏出墙”,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故事在日本和韩国已经出现了在我们看来十分荒唐的“日本版”和“韩国版”了,因为要找“原态解释”,所以他们的媒体才对我那么有浓厚的兴趣,再三邀我访谈、讲学……我可不希望我们的子孙将来去日本、韩国进修怎样研究《三国演义》。

新民周刊:目前中国学术界的《三国演义》研究倾向如何?

沈伯俊:目前,中国学术界对《三国演义》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倾向:一种是“本体研究”的深化,一种是“应用研究”的拓展。前者是把《三国》当作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其人物、情节、美学价值等进行研究,并从文学的研究发展为文化的研究。后者是把《三国》当作智慧的宝库,当作人生的启示录,从政治、军事、人才学、管理学、经营谋略等方面探讨其应用价值和当代意义。二者各有其价值,各有其成就,可以并行不悖地发展下去。

新民周刊:能不能介绍一下日本、韩国、欧美等地的研究情况?

沈伯俊:这个问题太大,可说的内容很多,只能简述。日本的《三国演义》研究起步较早,成果很多,出现了一批水平较高的专家,都取得了很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欧洲各国也有一批《三国》专家,俄罗斯的李福清、英国的魏安,均有独具特色的研究成果。澳大利亚的前辈学者柳存仁、中年学者马兰安,也是很有成就的《三国》专家。美国近年来似乎没有着重研究《三国》的学者,但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蒲安迪的《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两书,对《三国》也有独到的论述。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已经引起中国《三国》研究界的重视,值得我们认真借鉴。

至于韩国,你们可知道《三国演义》在韩国是读者最多,影响最大的一部中国小说?我们这里在“哈韩”,焉知他们那里在“哈华”。这是很具讽刺意味的。

不过,韩国似乎较少影响广泛的《三国》专家,近年来用力最勤的是郑元基教授。他曾于1996年来成都随我学习数月,已经出版了一部专著,翻译了多部中国学者的著作,包括我的《三国演义辞典》、《三国漫话》。遗憾的是,由于不懂韩文,韩国学者研究《三国》的论著,我多数尚未拜读。希望今后能加强与韩国学者的交流。

“三国”为什么这样红?

新民周刊:当下,满大街的三国明清。有人挖苦说,纸浆打剩的,一看还是“三国明清”。那么,一部《三国》的主旨,究竟要讲什么呢?解读《三国》的似乎都认为这部杰作的精髓是东方智慧、特别是“重磅的权术和谋略”,这一点,似乎易中天先生也未能脱其窠臼,您怎么看呢?这是一部“智书”或者“诈术攻略”吗?

沈伯俊:许多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的确未能跳出前人特别是“茶馆说书人”的窠臼。

诚然,《三国演义》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方面,就是擅长战争描写。全书以黄巾起义开端,以西晋灭吴收尾,反映了从汉末失政到三分归晋这一百年间的全部战争生活,描写了这一时期的所有重要战役和许多著名战斗,大大小小,数以百计。而在战争描写中,作者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军事规律,崇尚“斗智优于斗力”的思想,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对制胜之道的寻绎上。因此,虽写战争,却不见满篇打斗;相反,书中随处可见智慧的碰撞、谋略的较量,而战场厮杀则往往只用粗笔勾勒。可以说,千变万化的谋略确实是全书精华的重要部分。

然而,谋略并非《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更非书中精华的全部。

论谋略,我们古代的更高层次的经典还少吗?比如正面讲谋略的有《资治通鉴》,反面讲谋略的有《反经》(《长短经》),还有《战国策》、《素书》、《六韬》、《武经七略》、《太阴兵符》等(当然有的已经失传),真正研究谋略的职业高人何必钻研《三国演义》?以《三国》代替兵书?呵呵那是外行话,或者因为没有拿到更高的兵家秘籍——事实上《三国演义》中的谋略大都来自上述经典,比起专业化的深邃韬略,《三国》中的“术”与“谋”还算是比较民间和初级的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体系中,“道”才是最高层次的东西。“道”有多义,通常指正义的事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处事为人的基本原则。谋略则属于“术”,是第二层次的东西,是为“道”服务的,必须受“道”的指导和制约。作为一位杰出的进步作家,罗贯中认为,符合正义原则,有利于国家统一、民生安定的谋略才是值得肯定和赞美的,而不义之徒害国残民的谋略只能叫做阴谋诡计。因此,只有代表作者理想的诸葛亮才被塑造为妙计无穷的谋略大师、中华民族智慧的化身。曹操的谋略可谓高矣,但罗贯中对他却并不喜爱,而是有褒有贬:对曹操有利于国家统一、社会进步的谋略,罗贯中予以肯定性的描写;而对他损人利己、背信弃义的各种伎俩,则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综观全书,罗贯中从未放弃道义的旗帜,从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谋略;对于那些野心家、阴谋家的各种阴谋权术,他总是加以揭露和鞭挞;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他往往加以嘲弄挖苦。可以说,《三国演义》写谋略,具有鲜明的道德取向和民本思想。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鉴《三国演义》写到的谋略,则取决于自己的政治立场、道德原则和人生态度。如果有人读过《三国演义》却喜欢搞小动作,那是他自己心术不正,与罗贯中无关;恰恰相反,那正是罗贯中反对和批判的。最近还有人大谈什么“厚黑学”,也硬往《三国演义》上拽,更是学术堕落的行为。

新民周刊:我们有时也感到纳闷:中国历史上,类似于“三国”的分裂时期也有多次,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往后的“五胡十六国”;隋末又是大乱,隋唐间也是英雄辈出;唐末又是大乱,五代十国同样群豪并起……为什么产生不了《三国演义》这样“红”的作品?换句话说,元末的罗贯中为什么选择了“三国”而不是其他来构架他的小说?“三国”为什么这样红?您能不能概括一下它的核心价值?

沈伯俊:问题很大,也很重。请允许我用八个字来概括它的核心价值——向往统一,歌颂“忠义”。

人民喜爱《三国演义》,就是因为它符合这八个字的主旨。

中华民族有着极其伟大的聚合力,维护国家的的统一与安定,是我们民族一贯的政治目标,是一个牢不可破的优良传统。几千年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民族曾经屡次被“分”开,饱受分裂战乱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总是以惊人的毅力和巨大的牺牲,清除了分裂的祸患,医治了战争的创伤,促成重新统一的实现。在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汉末大动乱时期,以及罗贯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元代末年,广大人民对国家安定统一的向往更是特别强烈。罗贯中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通过对汉末三国时期历史的艺术再现,鲜明地表达了广大人民追求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代表民意,焉能不红?!

其次,人们常常谈到《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有人还把这称为“封建正统思想”。事实上,“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为有关三国的各种文艺作品的基调,罗贯中只是顺应民意,继承了这种倾向。罗贯中之所以“尊刘”,并非简单地因为刘备姓刘(刘表、刘璋也是汉室宗亲,而且家世比刘备显赫得多,却每每遭到贬抑和嘲笑;汉桓帝、汉灵帝这两个姓刘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挞的对象),而是由于刘备集团一开始就提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口号,为恢复汉家的一统天下而不屈奋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来具有民族思想的广大群众所追慕;同时,这个集团的领袖刘备的“仁”、军师诸葛亮的“智”、大将关羽张飞等人的“义”,也都符合深植于国民心理的道德观。另一方面,罗贯中之所以“贬曹”,是因为曹操作为“奸雄”的典型,不仅不忠于刘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残人才,作品对其恶德劣行的描写大多于史有据,并非有意“歪曲”;而对曹操统一北方的巨大功绩,对他在讨董卓、擒吕布、扫袁术、灭袁绍、击乌桓等重大战役中所表现的非凡胆略和智谋,罗贯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写,并没有随意贬低。由此可见,“尊刘贬曹”主要反映了广大民众按照“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标准对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选择,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对此不应作片面的理解,更不应简单地斥之为“封建正统思想”。

就这样,向往国家统一的政治理想,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经线;歌颂“忠义”英雄的道德标准,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纬线。二者纵横交错,形成《三国演义》思想内容的坐标轴。罗贯中依靠这两大坐标轴,把历史评价与道德评判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如此力作不红,天理难容。

新民周刊:让我们谈得有趣些。精研《三国》26年,听说您有很多“发现”?据您考证,张飞和曹操是亲戚?吕布使的也不是方天画戟?王朗也不是诸葛亮骂死的?这让我们有点失望,小时侯看连环画,总觉得方天画戟、赤兔马、紫金冠英武绝伦……

沈伯俊:其实,我历来是做老实学问,说老实话,从来不想故意发什么怪论,刻意去吸引眼球。我的一些发现,是在精读史籍、钻研作品、编著辞典的过程中逐步得到的。把它们写出来,一是帮助读者增长见识,增强阅读兴趣;二是为了更好地探讨小说创作的成败得失。

例如,曹操、张飞这两个死对头,怎么会沾上亲戚关系?您不要讪笑,这是实实在在的史实。

曹操和张飞的亲戚关系,是通过夏侯渊一家搭起来的。

先说曹操,本家是夏侯氏。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及《世语》二书:“(曹)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指曹操)于惇为从父兄弟。”这就是说,从血缘关系来看,曹操确实是夏侯氏的后代;他手下的头号大将夏侯惇就是他的堂弟,另一员大将夏侯渊也是他的族弟。

至于张飞,作为刘备的心腹大将,无论就其家世出身还是政治观点来看,本来是很难与夏侯氏家族产生什么瓜葛的;然而,在那天下大乱,人的命运变幻无常的年代里,由于偶然,他却成了夏侯氏的女婿。据《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注引《魏略》,事情是这样的:“建安五年(200),时(夏侯)霸从妹年十三四,在本郡,出行樵采,为张飞所得。飞知其良家女,遂以为妻,产息女,为刘禅皇后。”这就是说,张飞的妻子是夏侯霸(夏侯渊次子)的“从妹”,也就是夏侯渊的堂侄女。论起辈分来,张飞还得算是夏侯渊的堂侄女婿哩!

通过这样两方面的说明,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既然曹操是夏侯渊的族兄,而张飞是夏侯渊的堂侄女婿,那么,张飞也可以说是曹操的堂侄女婿。足足小了一个辈分!不仅如此,就连蜀汉后主刘禅(张飞的女儿是他的皇后),也得算曹操的隔房侄孙女婿!居然小了两个辈分。

自从建安五年元月曹操亲自率军击败刘备,重占徐州以后,曹、刘两大集团一直处于尖锐对立的态势。所以,曹操和张飞虽然成了亲戚,却没有机会互相走动,互叙亲戚之谊。不过,即使在双方兵戎相见之时,也还没有完全忘记这一层亲戚关系。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进兵争夺汉中地区,从建安二十年(215)以来一直镇守汉中的夏侯渊与之相拒,在定军山被刘备部下勇将黄忠所杀。张飞之妻闻讯后,便“请而葬之”,算是对这位堂叔尽了一点孝道。再过二十年,魏、蜀两国的开创者们均已谢世,两国的对峙态势虽然如故,但这种对峙和彼此攻伐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双方——曹操、夏侯渊的子孙和刘备、张飞的子孙——在感情上的仇恨心理却有所淡化,这一层亲戚关系更成了急难时的一张王牌。魏正始十年(249),司马懿发动政变,诛灭曹爽集团,独揽曹魏大权。当时任右将军、“征蜀护军”的夏侯霸害怕被株连,惶惶然投奔蜀汉。蜀汉方面闻报,急忙派人迎接。夏侯霸到了成都,刘禅亲自接见,还指着自己的儿子说:“此夏侯氏之甥也。”从此,刘禅对夏侯霸“厚加爵宠”,一直让他做到车骑将军。

曹操和张飞是亲戚,这本来是很好的小说材料,其中有多少矛盾冲突可以展开,有多少悲欢离合值得渲染呵!但是,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时,却完全没有涉及这一点,不仅张飞之妻根本不曾露面,就是写到夏侯霸投奔蜀汉时,也没有顺便略作交代。不知罗贯中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层亲戚关系,还是因为不想描写家庭生活而有意舍弃这一事实,抑或是担心写了这一点会模糊作品“尊刘抑曹”的思想倾向?这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谜。不管谜底如何,我对此都感到惋惜。

吕布的“方天画戟”无人不知,不独你看好,我也喜欢。问题是,历史上的吕布并没有用戟作兵器。那么,他究竟使用什么兵器呢?《三国志》、《后汉书》的《吕布传》均未说明,幸好有关史籍留下了宝贵的记载:一是《后汉书•董卓传》写到董卓入宫被刺,“大呼曰:‘吕布何在﹖布曰:‘有诏讨贼臣牎……应声持矛刺卓,趣兵斩之。”这说明吕布用的兵器是矛。二是《三国志•魏书•吕布传》注引《英雄记》,写李傕、郭汜攻长安时,“郭汜在城北。(吕)布开城门,将兵就汜,言:‘且却兵,但身决胜负。汜、布乃独共对战,布以矛刺中汜,汜后骑遂前救汜,汜、布遂各两罢。”这也证明吕布是以矛为兵器的。

至于王朗,《三国志•魏书•杜袭传》云:“诸葛亮出秦川,大将军曹真督诸军拒亮。”从“出秦川”三字来看,当是指建兴六年十二月诸葛亮第二次北伐,出兵散关,包围陈仓。这一次,曹魏方面的战事由曹真指挥,但在第一线抵御蜀军的是陈仓守将郝昭,前去增援的则是曹真部将费曜等;曹真身边倒是有一位军师,但军师却是杜袭,而王朗则已在这年的十一月去世了,所以没有和诸葛亮对阵的可能。

你看,谈谈这些“发现”,不是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罗贯中如何处理史料,如何写作《三国演义》吗?

品评易中天

无论如何,当下谈“三国”,并非“专家出身“的易中天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个中原因,不仅仅因为“易中天《品三国》”的社会影响,而且还涉及一个争议颇多的话题:有人提出学术走向大众导致学术庸俗化,也有人认为学术应该放下架子与大众结合才能获得生命力。

基于“刻意回避也不是一种学术正直”的共识,我们由“学术和大众”的话题渐渐切入“易中天品评”——尽管谈话期间,沈伯俊先生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逊谢不敏。

新民周刊:现在一个争议热点是:“学术走向大众导致学术庸俗化”,以及“学术只有放下架子才能获得新生”。另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专家学者讲不了文学名著”,您对此怎么看?

沈伯俊:我认为学术走向大众,并不必然地“庸俗化”,关键看你怎么做。罗贯中让严肃枯燥的史籍《三国志》变成了《三国演义》,走向了大众,庸俗化了吗?元白的诗老妪都能懂,他们庸俗了吗?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多次给学生作报告,在成都武侯祠给一般游客开讲座,还多次给不同层次的老年大学讲《三国》,也给解放军干部讲过,有时候听众是普通的下岗或退休工人,照样受到他们的普遍欢迎。学术走向大众本身是可以的,但是要注意两点:第一,走向大众是为了更好的普及学术,而不是扭曲学术、牺牲学术。第二点,普及的目的是为了让大众更好的了解学术,关心、支持学术,增加对学术的亲近感,鼓励大众更好地去读书,让他们对学术产生好感。

新民周刊:您是怎么做的?

沈伯俊:比如说讲“三国”,可以讲得很生动,我自信我也做到了这一点。“生动”有两种不同的基本取向。一种是仅仅取悦于大众,让人家听了觉得有趣、好笑,哈哈一乐。结果呢,听了以后就不想再看原著,这事实上是对经典、对民族文化根基的一种伤害;反过来,另一种生动的讲解是使大众了解经典好在何处、妙在哪里,从而更有兴趣去阅读经典,去吸收传统文化。我认为后一种才达到了普及的目的。不要说到普及就忘记了学术本身,也忘记了普及的目的。不要只看到媒体的强大,好,都去加入一份。

新民周刊:若有所指?您觉得易中天先生属于哪一种?

沈伯俊:我历来以宽厚待人,属于“温和派”;去年与易中天先生见过两次,有过简短交谈,本不想陷入争议旋涡。但您“苦苦相逼”,我若再缄口,反倒有刻意回避之嫌了。

自2006年初易中天先生开始在央视品《三国》以来,经常有师友、学生和《三国》爱好者征索我的评价。2006年国庆期间,我到济南开会,遇见“新浪网”的一位编辑,他一再动员我开博客,就是想让我与易先生PK。我只想自己踏踏实实地研究,以自己的风格评说《三国》,不愿搞什么PK,婉言谢绝了。此后,仍不断有人询问动员,简直势不可挡……

首先,我觉得易中天先生的成功是不容否定的,他是严肃的,为品《三国》做了认真准备;其次,他的表达是生动的,最大的成功是以“杂家”的功夫,视野开阔地切入《三国》。相比而言,我看过他的一些文章,认为他的文章更有深度,高于口头表达能力。

最后,他善于掌握受众心理,语言比较新鲜生动,因而产生了良好的接受效果。

但是,他的缺陷也不容否认——

一,他的历史观很有问题,过分推崇、强化权谋在历史上的作用。这一点如不注意,危害很大,对青少年尤其如此。我上面说过,和“道”相比,“术”是层次较低的东西,“阴术”伤人,自古上不得台面,为什么呢?孟子说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就算是阴谋害人,“施术者”的内心最深处其实也有忌讳,知道有违天仁。现在倒好,居然有人赞许“坦然地使坏”,孰知“坦然地做坏事”其实比“隐蔽地做坏事”更能证明良知泯灭之彻底!考虑到“示范效应”,考虑到社会风气,我深感忧虑。我想,我们的道德水准无论如何不应该低于罗贯中的时代罢。

二,易先生的思想方法不无偏激之处,常常故意与传统的公认的观点唱反调,而缺乏对古人的“同情和理解”,一些提法轻率而片面,对曹操、诸葛亮的评价尤为突出。贬曹操的人多,他就为曹操多说几句好话;褒诸葛亮的人多,他就拿诸葛亮开涮,甚至把诸葛亮逐出“一流军事家”的行列。连他的同学,武汉大学教授程亚林都撰文《品得不公》,批评他“为维护曹操形象,已陷入思路混乱、立场不明的困境;为曹操‘真小人的表现大唱赞歌,更叫人惊诧莫名,恐怖满怀。”

说到曹操,很容易想到曾经一度流行,至今仍不时有人提到的“为曹操翻案”的口号。其实,从历史学的角度审视,这种提法是不科学的:其一,历史上对曹操的评价,并非一团漆黑,一概骂倒,从西晋到晚清的一千六百余年,对曹操一直是有褒有贬(褒贬的轻重比例时有变化),并未盖棺定论。既未定“案”,又怎么谈得上“翻案”?其二,历史上诸家对曹操的贬斥和批评,大多堪称“基本属实”,并未使他“蒙受不白之冤”,这个“案”又怎么能“翻”呢?

从文学艺术的视角来看,《三国演义》塑造的曹操形象,写出了曹操性格的各个侧面,丰满生动,真实可信,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这一形象,早已得到广大人民的认可,更是谈不上“翻案”的。

当今一些人对曹操颇有好感,称道其“坦率”。诚然,曹操有他“坦率”的一面,如公开宣称:“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确是事实。然而,曹操不坦率不老实、忌才害贤的一面更多。我们决不能因为他的偶尔“坦率”而抹去他的邪恶和残暴——鲁迅先生在其名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曾经写道:“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但后面又说:“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是的,曹操就是这样的典型:机智与奸诈杂糅,豪爽与残忍并存;时而厚遇英雄,时而摧残人才;杀人时心如铁石,杀人后又常常挤出几滴眼泪以示懊悔……火烧赤壁前夕他横槊赋诗,扬州刺史刘馥仅仅说了一句他认为是“败兴”的话,便被他一槊刺死,全不顾刘馥乃是方面大员,功绩显著(第48回,此事属虚构);为封魏公而逼死头号谋士荀彧,竟将其多年主持日常政务、尽心辅佐的赫赫功勋一笔勾销(第61回);以惑乱军心的罪名杀死杨修,也忘了其忠心追随之力(第72回)……杀了刘馥,他“懊恨不已”,下令“以三公厚礼葬之”;逼死荀彧,他又是“甚懊悔,命厚葬之”;杀了杨修,他又“将修尸收回厚葬”……昨天蛮横无理地杀人,今天又假惺惺地予以厚葬,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充分表现了曹操惊人的权术:做了亏心事却从不认错,企图以“厚葬”来抹掉自己手上的血迹,在自欺欺人中求得心灵的平静。请问,这能算“坦率”吗?今人与曹操相距将近一千八百年,不会有无辜被杀的威胁和含冤莫白的痛苦,可以轻飘飘地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但如果设身处地想一想:有谁愿意被曹操冤枉杀害,再得一具好棺材?有谁愿意选择他做顶头上司,或者与他毫无顾忌地交朋友呢?

三,易先生的专业功底不够,存在一些“硬伤”和对史料的误读。我的朋友盛巽昌所著的《〈品三国〉补正》仅在《品三国》上册,就找出48处“硬伤”,例如把“高览”列为“张郃”的部下(《品三国》上册第90页),又说“曹操虽然抢走了关羽的老婆,却也被人抢走了‘空城计的发明权”。(第222页)等等,“硬伤”一多,你又以“良史”自许而非“戏说”,大家较真地信你,误传就厉害了。不过,我认为“硬伤”的有无和多少并非问题的关键。

总之,我是愿意和易先生以朋友的方式友好地切磋商榷的,只是就学术而言发表不同见解,绝无伤害他的意图,希望他能够理解。

新民周刊:我们也相信他有这样的雅量,因为既然成为公众人物,就像你能自由品评公共资源的《三国演义》一样,也要容纳大众对你进行除却人身攻击以外的所有品评。

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沈伯俊

原籍安徽庐江,1946年生于重庆,1970年从四川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在石柱县(原属四川省,现属重庆市)教书十年。1980年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招收研究人员考试,以四川省文学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现为研究员,曾任哲学文化研究所所长和文学研究所所长;2003年起,任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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