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国宝走进这间带套间的包房的时候,里面正热闹着。酒桌上的常局长刚跟省里来的几位女记者喝了几个大交杯,拿湿毛巾擦了擦嘴巴,说,给你们讲个段子吧:有个警校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小子,星期天闲着没事去看电影,又因为新鲜,穿着一身警服。正放一个大片,外面排着长队。他老实站在后面。跟着排队的一个人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排队的!这小子就怕人家说他不老练,就直接去了窗口;里面卖票的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买票的!他就直接进了场子;里面乱糟糟的,他问一个人里边的空位上是不是有人,那人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找位子的,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他就挑了一个自己乐意的空位坐下来;边上一个人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你这样坐的,都得把脚架到前面椅背上!他就抬脚架上去;前面那个人扭头说,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哪有坐大厅的,都是上包房!他就去楼上的包房;走进一间包房,看见座位上一个胖男人正搂着一个小姑娘乱摸乱啃,他冲上去,照准那个胖男人脸上就是一拳。那个小姑娘笑起来,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连自己局长都不认识!
常局长的话音还没有落,满桌已经笑翻了天。一致说,好好好,要赏要赏!
赏?怎么赏啊?常局长说,总不能老是小交杯大交杯吧。
那常局长说怎么赏,总不至于让我们上床吧。女记者中领头的玫子说。她们一行三人,她是栏目负责人,另外两个女孩是不久前应聘到那个栏目的大学生。
那倒不至于,我很讲文明的。你们记者见多识广,还用我教吗?
玫子说,行,那常局长得听我们的。
只要真像回事,我当然听。常局长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好,那就三江分流!玫子说,这是我刚从外地一个风情节上学来的。就是我们三个同时敬你,你一次喝三杯。
这叫“赏”吗,明明是罚!常局长很清醒。
你莫急啊,你还不晓得三江分流是怎么回事呢。玫子说着,对同来的两位使了个眼色。那两位大学毕业有几年了,虽然不如玫子放得开,也多少有些经历。三个女人一拥而上,两个一人一边坐上常局长的大腿,各伸出一只玉臂挽住常局长的脖子,玫子自己正面对着常局长,几乎贴上他的胸脯,三只小酒杯同时逼住常局长的嘴巴。常局长呜呜哇哇,却动弹不得,憋了半天气,猛然一张嘴,三杯酒一下灌了进去。
是赏还是罚?常局长你要说公道话。玫子站直了身子,说。
是赏是赏!从三个女人的压迫中脱身的常局长大口出着粗气,真厉害,真是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已经是下午快三点了,早过了上班时间。听说常局长中午招待省里来的记者,刘国宝晓得常局长下午是上不成班的,就直接找到了这里。常局长那辆车违章,司机把罚款单丢回给了刘国宝,说你要有种直接找我们局长!刘国宝打了几次电话,常局长始终嘻嘻哈哈,刘国宝只有直接来找当事人。他在包房外间的沙发上坐下来,等着里面散席。常局长坐的是主席,正对着门。刘国宝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了个照面。但常局长马上就移开了眼睛,接下来就讲了那个新警察的段子。刘国宝晓得这是自己的出现引出的结果。他对风行的黄段子没有什么兴趣,你说什么段子他都不笑。何况这是个老段子,早不新鲜了。他只等常局长认罚款的账。
常局长一帮人酒气冲天地出来,刘国宝站起立正。常局长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到了吃饭的地方哪有不上桌的。
刘国宝注视着常局长。等一片轰然的笑声静下去之后,把那张罚款单递到常局长面前。
一看就是个新警察,老警察有这种时候送文件的吗?
不是文件,是罚款单。
罚款?罚我的款?
常局长一边说,一边走开去:嗤,还真是个新警察。
又惹起一阵哄笑。
刘国宝说:我还会去找你。
二
刘国宝不是新警察。从警说话就快十年。同届毕业的吴志良早当上分局的头了,他还是个普通干警。吴志良老说他,国宝你就是太死板,有些事就不可以灵活些吗?
他们在大学上的都是中文系。刘国宝那时就在省报发表过诗歌,吴志良一直很羡慕。他们一块儿报考公安系统的公务员,是觉得警察有些神秘又有些浪漫。进来以后才知道,职业就是职业,不是拍警匪片。跟一切职业一样,或偶有戏剧性,更多的是平淡无奇。最初他们都干了一段交警。吴志良手势特漂亮,一招一式不但规范到位,而且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路上有人常常不知不觉地站下来,就为看他的手势。因为这个,他被调整到靠市委、市政府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这里等于是交警工作的一个窗口,他自然明白自己一举一动的意义,规定动作之外,创造了许多自选动作。比如,做完放行手势之后,一定紧接着一个敬礼,表示对遵守交规的感谢。又很快记住了市、区头头脑脑和各局局长的车牌号,只要他们的车子经过,他一定立正、注目、敬礼。不论是晒得满头冒油,还是淋得浑身透湿,从不马虎。
刘国宝没有这些讲究。警察面对的只有行人和车辆,交通规则面前人人平等,该罚款罚款,该收照收照,说话有一句是一句,说清了意思就闭了嘴等你照办。有一个不怕得罪人的,领导也高兴,总是把他往麻烦多的地方挪,让他去剃瘌痢头。前不久他给挪到区委区政府机关后面的路段,这里上下班人特多,动不动就堵车。单行道也不管用,有辆小车天天逆行,别的车也就都跟着。以前别人值班都视而不见。刘国宝来这里上班的头一天就把那辆车子拦住了。
新来的吧,司机摇下车窗,头都懒得伸出来,让开!
刘国宝说:请交出驾照。
正是上班高峰,看看刘国宝身后车子一下子就堵了一大串,小车后座的一个人推开门钻出来,对司机说,我们走路去吧,驾照和车子都给他!
司机连车钥匙都不拔,走过刘国宝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粗话:老实给我看着!
刘国宝把那辆车子开到一边锁好,打算回头处理,吴志良风驰电掣地来了。他在分局管着交通这一块。
你凭什么扣人家车啊?吴志良脸色煞白。
我没有扣车,是他们自己留下的。刘国宝说。
你不晓得这是哪个的车吗?
晓得。
晓得还拦?
它违章了。
吴志良看看人围得越来越多,话又只能说得不明不白,说,行了,快把车给人家送回去。
不可能。刘国宝说。
那你把车钥匙给我,吴志良不好发作,凑近刘国宝低声说,快点。
车是常局长的。他家的院子跟机关只隔着一条小马路,如果步行到办公室最多五分钟。如果坐车不走这条单行道,得绕行十几分钟。又要坐车,又不想绕行,那就只有这条单行道可走。具体问题具体对待,从来负责这片的交警都知道的,唯独到刘国宝这里不灵。谁都知道常局长来区城管局之前是区委王书记最铁的秘书,刘国宝觉得这跟维持交通秩序没有关系。
新来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啊?吴志良把车子送回去的时候,常局长问。
刘国宝。吴志良回答。
牛活宝?这名字好!常局长哈哈大笑。
这人其实是不错的,就是有点牛脾气。吴志良赔着笑。
刘国宝交还了车钥匙,并不打算收回对常局长那辆车的罚款。他跑到酒楼当面找常局长罚款,当时也在酒桌上的一个省报的男记者觉得有新闻价值,又加上对常局长和几个女记者的轻薄的反感,写了个稿子发在省报的法制专栏上。报纸出来的第二天,区委王书记先给常局长挂了电话,问他罚款交了没有,没有交马上去交!然后给区公安分局打电话,让局长和分管的副局长吴志良去他办公室。
国宝同志在这个岗位多少年了?听完汇报,王书记问。
快十年了,我们一块儿入的伍。吴志良有意识把刘国宝跟自己作了个比较。
你都分局长了,他还在原地踏步?
是啊,我许多地方其实不如他的。吴志良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真希望刘国宝被提拔,要不然总觉得像是他欠了刘国宝的。
回去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我想给他挪个位置,王书记说,上次你们不是说城门社区派出所缺个副所长吗,我看就是他了。
三
城门社区条件最差的是福利厂小区,厂子破产解散了,一二百聋、哑、盲和肢体残缺的职工成了社会居民。福利厂建厂的时候这里是个荒湖滩,经过近几年的旧城改造,整个湖区已经成为一个风景区,环湖皆是高档社区,花园洋房、欧式别墅一群挨着一群。剩下福利厂小区这一块,因为工作难度大,迟迟没有进展。
怎么把你个倒霉的弄来了?所长李大河接过刘国宝的介绍信,呵呵笑起来,提拔到这种地方,还不如不提拔呢,你就等着吧,有你好日子过。先不急分工,你下去转几天,打定了主意就告诉我,我会听你的。只劝你老弟不必太认真,只要上面有人,到时候该提拔还提拔,该典型还典型。应该听过的吧,不能提拔的,一是上面没人;一是上面有人,但不硬;一是上面有人,也硬,但很快就下来了。不在乎你真的干得怎样的。李大河说话粗声粗气,大大咧咧,一看就是那种早就混得没有了脾气的老油条。
刘国宝第三天头上就来找李大河,说想在福利厂小区设个警务室。
设警务室?福利厂?我没有搞错吧?那个火坑,躲开都来不及,还自己跳进去?李大河觉得刘国宝莫名其妙。
那里该有个警务室。刘国宝说。
你是可怜那些人,对吧?世上可怜的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李大河的口气缓和下来:在那里设警务室,谁肯去?你是给我出难题啊。
我去。
你去?副所长去?
我去。
刘国宝很肯定。
福利厂解散后,留了几间平房和几个人善后。几个人都不住这里,白天也很少来,房子差不多都空着,破破烂烂的办公桌椅上积满了尘土。刘国宝找到几个留守的,他们连声说行行行,你全占了都行,留守处设了警务室,那是给了我们面子。要不鬼都不答理我们。刘国宝把几间房子统统打扫了一遍,墙上的石灰剥落,墙脚霉烂发黑,都暂时顾不上修补粉刷,因为没有经费。只是门窗桌椅用水洗出了木纹。几个连通的房间,作为文化活动室,最里面一间不通风的留作了警务室。迎门的那一大块墙面用干净的白纸糊了两块大专栏,一块是统一规定的民警职责,一块是他自己的服务承诺:
有访必接 有困必解 有难必帮
目标:让本区所有人满意
下面是他的手机号,说明了24小时开机。
文化活动室和专栏的字是用好几种广告颜料写的,花花绿绿,很醒目。先前死气沉沉的留守处忽然有了生气。
刘国宝忙这些的时候,门口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完了,疑疑惑惑地聚在一堆。刘国宝闷着头忙上忙下,见人聚得多了,就停下来,走出门去,对几个年纪大些的说,要不要进来坐坐,喝口水?没想到那些看不见的、听不见的、说不出话的、缺胳膊少腿的人毫无反应,就像一群泥塑木雕,面朝他呆呆地站着,忽然又晃动起来,互相拉扯着,缓缓走散。
后来刘国宝晓得,他们有他们疑惑的道理。
年前省里组织下基层慰问困难群众,省厅的朱厅长带了一个队来。正在纷传省公安厅长越级将提升为副省,朱厅是多年的老厅长了,升任副省长是很自然的事。朱厅自己好像也有八九成的把握,这次下来,指定要到最困难的地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市里的头说,你们莫想蒙我,否则我不客气。我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陪同的王书记说,我们才不蒙你,正好让上面的领导看看这里的困难。这样的机会谋还谋不到呢!就把他们领到了福利厂小区。
那次阵势很大,省里慰问组的小车,市里方方面面陪同领导的小车,加上各个新闻媒体的车,浩浩荡荡几十辆,摆了长长一条街。人们从车上下来,又把小区的街巷塞了个水泄不通。
粮油、衣被、慰问金,民政部门已经备好,给谁不给谁也都已事先确定。只要照着名单一家家上门就行了。几家特困户的家境很是令人心酸。朱厅一脸忧戚,一行人也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却忽然被领进了一个瓷砖崭亮、花木扶疏的院落。先前福利厂的厂长因为带头救火,严重烧伤,成了英模,一直是慰问对象。厂子解散后做了建材生意,而今一幢三层高楼刚刚落成,宽敞明亮,高大气派,在一片低矮的烂瓦房中间巍然耸立,几百块钱慰问金连他客厅里的一件小摆设也买不到。从慰问的一行人进门开始,围绕着院子中间的花园转盘堆的一大圈爆竹,足足响了半个钟头。朱厅口里鼓励说,身残志不残,好!但心里明显有些不是味道。一出门就说,我自己走一家吧。民政部门预备的钱物已经分发完了,几个头刚要张嘴,朱厅边走边说,你们不必为难,我自己的事自己负责。一头钻进了路边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门框,
朱厅是闻到一股恶臭气味进来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土房,墙壁被烟尘粘得漆黑。稻草地铺的一头是乱砖堆砌的灶,上面搁着一口边沿残缺的铁锅,另一头是臊烘烘的尿桶。一个女人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一床满是补丁的棉絮,蜡黄的脸上,眼睛从稀疏凌乱的发丝底下呆滞地看着房顶上尽是缝隙的乱瓦。
这一家的主人老陶蹲在灶口塞火,听见有人进屋也懒得回头。
王书记用力咳了一声:省里的领导来看你们了。
老陶这才转过脸,捡起地上的拐杖,慢慢地支起身子。
贵姓啊?朱厅问。
免贵姓陶。老陶是见过世面的。
这位是你爱人?
算是吧。
病了?
中风。
老陶面无表情。朱厅的眼圈却红了。解开胸前的纽扣,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数了一把交到老陶手上,说,买张床,换套新被褥。其他的问题慢慢解决。以后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朱厅说完又摸出了自己的名片,凑到老陶面前,告诉他哪是电话号码,哪是电子信箱。
老陶抬起头:看来领导是当真的?若是当真的,这钱你收回去。我两只手还是好的,不会接受施舍,也不会打电话到省城去麻烦领导,只想请领导现在就说句话,让这两只手有个赚饭吃的地方。
钱你还是拿着,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朱厅鼻子喑喑的。
老陶年轻的时候很红过,拿过中南几省技工比赛的头等奖,后来在车祸里丢了一条腿,转来这个福利厂,跟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结了婚。福利厂解散,他去街上摆了个修钟表的摊子,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不料政府要建文明花园城市,那一带好几条路都不让摆摊设点了。他觉得自己是残疾人,多少会有点特殊。但城管执法很严厉,好几次掀了他的摊子,最后那次他挥起拐杖兜头就砍,把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砍得满脸是血。要不是残疾人,他现在应该是在拘留所蹲着。
给老陶再找个合适的摊位应该不难办的吧?朱厅听完,对围在他身边的市里的一帮头儿说。
不难不难,我们回头就落实。底下一片声回答。
不用省里下次派人来查吧?朱厅又钉了一句。
不用不用,您只管放心。我们工作没有做好,已经很对不住领导了……
你看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不是为领导做事,是为群众做事!事情没有做好,不是对不住领导,是对不住群众!
朱厅这一次的表现的确打动了当时在场的许多人。但是他却并没有像传说的那样升任副省长。年后,他调出了省厅,他那次慰问说的话也就等于白说。
县官不如现管,怪不得人家。福利厂小区的人们感叹。而今又见到一个穿警服的人满像回事地忙碌,由不得他们不事先就在心里打个折扣。
晚上回家,老婆杨彩云问:怎么了啊,升了官还是一张苦瓜脸?
杨彩云在中学当班主任,性格跟刘国宝完全两码事。她对待刘国宝有点像对待班上的学生,容不得他有心事。
没怎么。刘国宝说。
挂起警务室的牌子,刘国宝开始清理小区进口。
整个小区公用的厕所和垃圾堆就在这个进口上,从福利厂解散的那天起就再没有清理过。垃圾已经堆得接近厕所的屋檐了,站在这边看不见那边的人;厕所的粪坑已经涨得终日屎尿横流,灌满了房前屋后几十厘米深的排水沟。朱厅那次来,很愤怒也很痛心:有这样的居民小区还怎么叫花园文明城市吗?当即要求社区抓紧解决,同时交代随行的省市记者都要作重头报道。社区干部当时都用力点了头,但当初的问题还在那里:劳力,运输工具,都得花钱,谁来出这笔钱?唯有不了了之。那些报道也都没有发出来。报社,电视台的头审查时都没通过。这样负面的东西哪里是可以说报就报的。造成了消极的社会影响谁来承担责任?他以为他是老几啊,又不分管宣传舆论!后来朱厅没有当成副省长,大家就更是庆幸:早就看出他那就是作秀罢了,什么玩意儿!
刘国宝一早就来了,先清出一片场子,以便来的人多了可以站脚。上次慰问,那么多人挤进来,弄了一身的肮脏,一个个暗里叫苦不迭。
过了早饭时间,杨彩云带着班上的学生来了。对参加这个志愿日活动,杨彩云事先打了招呼,让大家作好心理准备,来前一个个欢呼雀跃,摩拳擦掌。一旦到了现场,一帮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忽然见到这么恐怖的场面,立刻呆了。
怎么样,行吗?杨彩云问。
行……声音参差不齐,有气无力。
几个人一辆车,把带来的板车装满,拉走。回来的时候,人差不多多了一倍。路上有人拿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家长们一点没有客气,团团围住杨彩云两口子:杨老师我们很尊敬你的,你这样做太让我们失望了。你怎么能用我们的孩子当这样的童工呢?这位是杨老师爱人吧,你是警察,警察是执法的,怎么能做出这种明显违法的事呢!这种活是孩子干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刘国宝努力笑着,请原谅我们考虑不周。同学们请回吧,请回!回头杨老师还会给你们道歉。
一向阳光灿烂的杨彩云脸色煞白,哑口无言,满眼泪水。
要不你也带儿子回去吧,我另想办法。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走了,刘国宝对杨彩云说。
你有什么办法!杨彩云叹了口气,抓起地上的铲子。
刘国宝对跟来的儿子说,我和你妈不走,你走不走?
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摇摇头。
聪明。刘国宝说,你不跟着我们,中午就没饭吃。
刘国宝让儿子抬着车把手,自己和杨彩云一人一边,装满一车,然后他在前面拉,老婆和儿子在后面推。从这里到指定的垃圾场,来回一个多小时。刘国宝弓起腰,心里有些难过,觉得对不起老婆儿子。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一身臭烘烘地回来,轮到他们呆了:垃圾堆周围又满是人。福利厂小区那些手能用力、脚能走路、眼能看见的人几乎都来了。就是瞎子,也都提着水壶,等在一边。先前学生们丢下的空板车都已装满,也都有了拉车的和推车的人。见到刘国宝一家子,他们一齐发力喊了一声:
刘警官!
四
福利厂小区进口那天当天能清干净,最后还靠的是王书记。中午过后,王书记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派了两辆大卡车来,一辆抽厕所的粪便,一辆装运垃圾。完了,又让消防队出车,用高压水龙头把这一大片场地冲了个一干二净,连那个厕所上下里外、蹲坑粪池都没有放过。王书记自己没有出面,让区委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到现场负责。那位副主任最后对刘国宝说,书记交代,你满意了我们才能离开。
谢谢。刘国宝说。
如果你真的验收合格,回头请给书记打个电话。这也是书记交代的。副主任特意补了一句。
刘国宝没有打那个电话。对应尽的责任表示感谢,等于说失职是正常的。
电话是王书记主动打来的。王书记对刘国宝到任后这几天的表现好一通夸奖,说自己没有看错人,说福利厂小区条件比较差,以后遇到什么难题尽可以找区委区政府,包括他本人。
刘国宝接王书记电话的时候,警务室已经坐满了人。
刘警官,上次我们对不住你,莫怪啊。那些人七嘴八舌。
我一直打算召集个会,现在大家来了,正好。我最想知道的是大家最想让我做哪些事。刘国宝说完,看着大家,等他们说话,他们却忽然没话了。
好久,瞎子老周说,厂长,哦,而今是老板了,屋里的大狼狗半夜叫得很凶,吵得人没法睡觉,管不管得了啊?
哑巴贵生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半天,旁边人说,他是说我们小区连门牌也没有,信也没法收,人也没法找。
接下来几个人说的也都是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刘国宝一边记一边心里发紧:他们不肯难为他。他在小区转了这几天,本子上记下的那些刻不容缓的事一件都没有提到:小区多是几十年前的老平房,墙脚结满了苔藓,腐烂不堪;瓦是土瓦,稀稀拉拉,一阵大风就卷起一片,因为屋矮,鸡、狗、猫随随便便就能跳上去乱窜,这里那里的扒得尽是口子;整个小区没有一条硬化的路,多久的大晴天也是一地烂泥,一年四季要穿胶鞋;房子盖在斜坡上,挨着房后的那一边是条自然形成的深沟,盲人要是没人领着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头破血流。老周就摔折过踝骨,在床上躺了半年才爬起来;哑巴贵生的女儿这个学期就要高考,她是全市中学有名的高才生,他之所以关心门牌,就是担心将来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收不到。但真要考上了,上学的费用根本就没有着落;还有老陶,为了找个修钟表的摊位,他还在隔三差五去区政府、市政府拦领导的车子……
刘国宝把最亟待解决的几件事——检修屋漏、硬化路面、砌一道矮墙挡住房子和斜坡之间的深沟等,大致做了个预算,准备找王书记。去之前先跟李大河汇报。李大河眨了眨眼,说,看你的运气吧。
刘国宝很顺利。王书记仔细看过刘国宝的报告,说,好事,该办。我还给你加个项目,找块合适地方建一个新式厕所,把原来那个拆了。一个厕所堵在小区进口,也有碍观瞻。
刘国宝有些意外。他也这样想过,把那个厕所拆了,找个偏僻些的地方重盖一个,让那里空出来,大家有个活动的地方。只是怕经费一次报得太多不容易批准。
回来,跟李大河一说,李大河长长地吐了口烟:知道王书记为什么这么热心吗?
热心是正常的。刘国宝说。
正常?真要是正常就好了。
在城改规划里,福利厂小区这块处在风景区的地皮拟给在任和离退的市领导盖一片住宅楼。因为市区和市区附近早已无法安置,整个福利厂小区只有迁往远郊,由政府补贴适当的费用。福利厂过去一直吃国家的补贴,光区政府担保的银行贷款就不知哪辈子还得清。现在经过土地经营,正好填上这个缺口,减少国家损失。原先的那些房子几乎就是一堆建筑垃圾,所以拆迁补贴的费用也就不可能太高。福利厂小区的居民拿定了主意:他们是靠低保过日子的残疾人,搬迁如果只给补贴,其他的钱从哪里来?如果离城市太远,没有了柴方水便,怎么生活?政府的事他们没有资格问,只要给大家一个说得过去的安顿也就罢了。不然,不管谁来说话,都死活不动桩!
政府已经确定的方案自然不容改变,于是取了分步骤的方式迂回进行:用优惠条件拆迁小区进口原福利厂干部的一幢三层楼,加上小区厕所和垃圾堆所在的这片公共地块,先盖规划中的第一幢楼,楼建起来,就同对面的楼群把小区合围封锁了起来。到时候就不是政府求他们,是他们要求政府了。
但这个如意算盘却被一个没有下水的厕所拦死了!
厕所就在那块空地中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不开,也绕不过。厕所是公共场所,不是福利厂的干部同意就可以拆的。小区众人晓得那是他们最后的碉堡,誓与它共存亡。软硬不吃,寸步不让。
区委区政府几个头儿一说起福利厂小区就头痛,说这是漂亮女人身上的一块脓疮,说最可怜的人往往最可恶。还议过动用警力,我不干。我说你们要么把我调走,要么等我退休,反正也没有几天了,让我活个清白。开玩笑,动不动就用警力,警察是用来跟老百姓作对的?这是滥用公权!
李大河恶狠狠地吸烟:
现在人家把你弄到这里来,就是看中了你的牛脾气。我说这些,也可能是多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国宝没有再去找王书记。他决定先检修屋漏,这花不了几个钱。他记得乡下老家有个废了的砖瓦窑,残砖乱瓦应该有的。父亲是村支书,跟大家商量商量,多少作个价,先欠着,日后有拨款用拨款还,不给拨款他就用工资还。
事情解决得比刘国宝计划的简单得多。
到了乡下,父亲说,砖瓦窑那块地已经入股给熊胖头盖建材厂了,照合同,上面的财产归他。
从小学到高中,熊胖头都跟刘国宝同班,两个人都是尖子,又都喜欢班上的杨彩云。后来刘国宝上了大学本科,杨彩云上了师专。熊胖头连着考了两年都落榜了,不得不死了高考的心,也死了追杨彩云的心,独自出门闯荡。先是跟建筑包工头打工,后来自己做了包工头。而今在省城开了一家建筑公司,一家装潢公司,一家家具店,身家好几千万了,开着宝马回村,每次都带着一个不同的漂亮女人,就是不见成家。问他,他就说,还用你们给我操心?处处没家就处处是家。他和刘国宝后来几乎没有来往。刘国宝知道,他一直没走出高考落榜的阴影,杨彩云也一直是他心里的最痛,赚了多少钱也填不平这道伤口。也就尽可能回避着,免得刺激他,
刘国宝对父亲说,要不,你帮我问问?
父亲挂通了省城熊胖头的电话,说了几句,把话筒递给刘国宝:
他让你说话。
跟我还来这个?熊胖头说话跟在学校一样。
刘国宝没想到熊胖头这么痛快,赶紧直奔主题。
熊胖头在电话那边静静听着,忽然说:我能做什么,你直说吧……就检修个屋漏?
刘国宝说,我给区政府打了报告,要等批复,但检修屋漏等不得,上半年尽是雨水天。
莫等你们那个区政府批复了,熊胖头说,我给你办就是。不就几万块钱吗?我少请当官的腐败几次就有了。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刘国宝本来以为他会奚落自己几句,自己的现状实在没法跟他比;或者会问到杨彩云,他上高中时给杨彩云递的纸条杨彩云给自己看过,那些情话自己打死也说不出。但是都没有,熊胖头是个有血性有内涵的人,所以能成大事。
熊胖头在市里正好有个工程,他从省城挂长途让这边管事的第二天就派工人用大卡车带着砖瓦水泥,听从刘国宝调遣。
福利厂小区自然是皆大欢喜。唯一的麻烦是老陶。他死活不让工人进屋上房:命都活不了要修房做什么?要修就修坟!
老陶那个修钟表的摊位至今不能落实,他回回拦领导的车子,回回被架到一边,让社区来领人。检验一个社区的公安工作,上访“零目标”是几项主要指标之一。老陶的不屈不挠一直搞得李大河头痛。刘国宝接了手,说,我来试试。
刘国宝去走访过几次,不管说什么,老陶就是牙齿咬得铁紧,急了,就抬起眉毛,挖你一眼,眼光就像冰冷的刀子,恨不能一下捅死你。
今天这场雨从半夜下到天亮,一刻没有停。天上乌云陡暗,几步外就看人不清。这样的天气,老陶没法出门,就坐在门槛上,把门堵着。刘国宝领着一帮工人站在门外,大雨把一个个通身浇得透湿。双方对峙着,听着风声雨声。
老陶,我晓得你委屈,你要相信我。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会为你的事跑一天。我跑,比你跑有用,你千万莫悲观,总会有办法的。你先让我们开工,这么大的雨,嫂子淋不得……刘国宝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里面的女人忽然长号了一声。那一声很含糊,但大家都能听懂:
你是个死人啊!
老陶的脸很厉害地一跳。
几个人趁势进去,先把老陶女人睡着的床移到一个漏雨稍小些的角落——那张床是刘国宝在所里的仓库找出来的,新被褥是从家里拿来的。上次朱厅给的钱老陶都给老婆买了药。然后工人上房检修屋漏,刘国宝在屋里清积水。
中午给工人买盒饭的时候,刘国宝多买了几盒留给老陶,说这些时你没法做饭,我会天天给你们送。老陶痴痴地坐在床沿上,他身后的女人长一声短一声“咿咿呀呀”地哭。
不到半个月,刘国宝在报告里写的那几件事都办好了,连那个厕所也都“穿衣戴帽”地粉刷一新,远看像个装饰。那个清空的场子四围栽了树,中间铺了带图案的水泥,是个有模有样的小广场了。
熊胖头派来的那些工人临走,福利厂小区爆竹轰响,硝烟弥漫,搞得消防队以为发了火灾——这里本来就是全市最大的消防重点。
大放炮仗的意思,一是欢送积德的工人,二是喜庆小区的重生,第三层不好公开说,就是恭敬刘国宝。福利厂小区暗里传说,刘国宝是观世音的化身。观世音救苦救难三十三变身,而今变成了警察。
最早说出的是老陶。那天刘国宝在他屋里,他老婆觉得他们屋里从没有那么亮过,她哭着咿咿呜呜地告诉他,这个警察通身放光。老陶起初觉得那是胡话,但刘国宝留下盒饭出门的时候,他也突然看见了那道亮光,亮得晃眼。当时,雨大得吓人,但老陶只见光,不见雨。
话说得有眉有眼,由不得人不相信。
难解释的还有:几个盲人坐在路边,不管多少人一言不发从边上走过,内中只要有刘国宝,那些盲人马上就会起身招呼:刘警官来了?老周更神,他在家里就能听见刘国宝在小区任何地方的进出。
刘国宝本人一无所知,到所里开会,大家不叫他刘副所长,说活菩萨来了,他一脸茫然,问:什么意思?
吴志良在区里开会,王书记专门问:那个刘国宝怎么成观世音了?散了会,吴志良特地跑到福利厂小区来找刘国宝,走的时候说,市里正在推选十大感动人物,分局打算给你整个材料报上去。
这有什么可宣传的!刘国宝断然说,你不觉得传说成那样是因为他们的生存要求太低了吗?
五
分局有关刘国宝先进事迹的材料整得很认真翔实,报上去应该是十拿九稳的,结果却出了意外。
因为老陶打伤城管队的人没有处理,城管很难咽下那口气,刘国宝联系了好几个地方,但只要老陶的钟表摊子一出现,城管就来执法。找城管队的头儿交涉,对方几个人正在打牌,其中一个一边抓牌一边说,你们是不是管得宽了点啊?
去找他们局长!什么鸟“执法”,多少该执的法他们没有执,偏是一个残疾人不能放过?刘国宝一趟趟地跑,李大河实在看不下去。
那只会更糟糕。刘国宝说。
对了,你罚过他的款。李大河想起来了,我去!
李大河照样碰了一鼻子灰。常局长和颜悦色说:老兄啊,我们都是执法单位,你要在我的位置,怎么跟下面做工作?我们难道要助长暴力抗法的风气?
王八蛋,跟我打官腔,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回来,李大河恨恨地扒自己的领口。
刘国宝低着头,一言不发,坐了好久,忽然站起来,咬咬牙。
福利厂小区的整修完成,刘国宝专程去了一趟省城看熊胖头。既然熊胖头已不在意往事,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多虑。见了面,熊胖头说谢什么谢,我帮你,你帮谁?我只不明白你怎么去派出所了,就为了当个副所长?刘国宝于是说起罚常局长款的故事。熊胖头冷笑道:他啊。
熊胖头在老家的市里包下的那个工程,城管时常去找麻烦,稍有不慎就罚款。这个市评上了全省的花园文明城市,怎么严格要求都不为过。下面人向熊胖头诉苦,熊胖头说好办,打听到常局长到省城开会,熊胖头就让省电视台的玫子带上几个实习女生一块去请常局长吃饭。玫子那个栏目主要是靠广告收入运转,熊胖头最早就是在那里做的广告,而且出手很大方,成了玫子的重点客户。玫子就在那次认识了常局长。熊胖头这样做,一举两得:给玫子介绍了新客户,又投了常局长的所好。常局长刚见到熊胖头,脸上像结了冰,等一见到随后鱼贯进入的玫子她们,冰马上就化了。吃过饭,一帮人又去歌厅,继续闹酒,折腾到半夜,熊胖头搀着摇摇晃晃的常局长上了自己的宝马,让司机开商务车把几个女孩送回去。常局长兴犹未尽,醉醺醺地歪在熊胖头身上,叽叽咕咕说:兄弟,今天晚上就没有下文了?你这不是折磨我吗。熊胖头说,常局长你醉了,我请你去洗个澡,醒醒酒。就开着车子去了洗浴中心。常局长进去,熊胖头回到车上等着,结账的时候知道,常局长一次要了两个女人。以后常局长每次来省城,熊胖头都是按这个规格接待。每次的压轴戏都是熊胖头带着他单独行动,常局长享受得放心尽兴,熊胖头在市里的那个工程也就再没有城管三天两头来“执法了”。
刘国宝当时听完什么评论也没有。熊胖头以为他不当回事,说,也是,这种事而今大家耳朵都听起茧了,哪有精神生闲气?
你想干什么?现在,李大河看着刘国宝脸色一阵阵发青,很惊骇。
刘国宝说,我没想干什么。
刘国宝给省城的熊胖头去电话:我想给你那位姓常的朋友找点麻烦,你能帮忙吗?熊胖头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上电话。刘国宝知道,熊胖头答应了。
常局长那天很狼狈。他慌慌张张披上睡衣去开门,两个一样慌慌张张跑进卫生间的女孩什么也来不及穿。警察是接到多人聚集吸毒淫乱的举报来的,搜查得格外仔细。因为没有吸毒迹象,又弄清了两个女孩的确是下面洗浴中心的按摩小姐,最后问常局长:是通知贵单位领人,还是按嫖娼交罚款。常局长选择了后者。
一场好梦被中途搅散,常局长很快就理清了头绪。那天他让熊胖头在洗浴中心上面要了一个宾馆大套间,这比在洗浴中心的地下室阔气得多,也放松得多。熊胖头付足小姐的小费,走了不到半个小时,警察就来敲门了。按理,这种星级的宾馆,没有特别的举报警察一般是不会随便来执勤的。如果有举报,就只能是熊胖头。
熊胖头在补还常局长罚款的时候,面对常局长的质疑一脸无辜:我?怎么可能?但他嘴角有意无意流露的那一丝嘲讽又分明是在让常局长相信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得罪什么人得罪过分了啊?
常局长忽然想起来,熊胖头是刘国宝的同学!熊胖头那回派人帮刘国宝整治福利厂小区他就知道了的,却没有在意。他不由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咬出声音:熊胖头拿住他了,也就是刘国宝拿住他了。回去,他主动找到王书记,很沉痛地检讨了自己的意志薄弱,中了刘国宝和私企老板设的圈套。
王书记痛斥:混账东西!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批评别人?那个残疾人修钟表的摊位你要还不让人家落实,我就让你去摆地摊!
常局长缩着脖子离开了王书记的家。他其实是多此一举,刘国宝和熊胖头当时就讲好了,只要老陶此后能安心摆他的钟表摊子,常局长冶游的知情者就仅限于他们和现场的人。
吴志良去的不是时候,王书记还没有排遣干净对常局长的恼怒,他出现了。他是来谈案子的,顺便强化一下分局将刘国宝作为感动本市十大人物的推荐。除了已经提交的材料上有的那些,他又讲了些作为老同学对刘国宝的一贯认识。
王书记耐着性子听着,突然说:是同学啊,难怪。我倒听到一些负面的反映,刘国宝在福利厂小区确实做了不少工作,但被传说成那样,都带有迷信色彩了。即便都是事实,那也主要应该是属于社区的工作,警察当然也可以做,但治安警察的主要职责是什么?是治安吧?这个材料里怎么一件案子也没有提到?
吴志良讷讷说:国宝去的这两个月那儿没发过案子。
是没有发案还是没有立案?王书记皱起眉头。
吴志良是兴冲冲来的,现在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迟迟疑疑地离开王书记办公室,快到门口又转身问:刘国宝接替李大河所长职务的报告还上报吗?分局的这个想法,之前他已经跟王书记口头谈过,分局那么积极地推荐刘国宝当感动人物,跟这个打算不能说没有关系。
王书记说,报什么!你们自己定吧。
吴志良多费口舌,是因为实在不甘心。
六
厂小区男女老少从来没有这样聚会过。连一向独往独来的老陶今天都收了他那个好不容易落地的钟表摊子,请人把老婆连床一起抬到了人堆中间。小区进口的那个小广场装点得花团锦簇。日子选在了贵生女儿出发上大学的头天。这女儿很争气,是自有福利厂以来第一个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福利厂职工子弟。聚会的第一个内容自然是欢送她。接下来,是接受捐赠。吴志良那次从福利厂小区回去,发动区公安分局全体干警给贵生女儿捐赠了学费和路费;城门社区派出所全体干警给小区文化活动室捐赠了DVD、音响和棋牌茶具,副所长刘国宝和不久就要离任的所长李大河合送了一台大彩电。最后是领取免费办理的二代身份证。之前,因为缺钱,福利厂小区是全市更换二代身份证的空白点。刘国宝学过摄影,照相就自己办了,工本费所里商量干脆免了。杨彩云带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来,一同来的还有许多学生家长。他们多少带着对刘国宝和杨彩云的些许歉意。文艺节目中有一个是组诗朗诵。那组诗是从小区文化活动室的墙报上抄录的,作者都是小区几个年轻时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组诗领头的一首是刘国宝在大学时的旧作,这首诗写得像大白话,曾经寄过省里的报刊,人家看不上。杨彩云很喜欢,在文学社组织的诗会上朗诵过,后来就一直保存着。诗的题目是《我愿》:
我愿寒冷的冬天,
人人有盆火;
我愿烈日下,
人人有凉风吹着;
我愿春天酒一般的雨,
不让一寸土地干渴;
我愿最贫瘠的山上,
有树林挂满秋果;
我愿迷路的儿童,
在哪里都能得到呵护;
我愿跌倒的老人,
随时被人搀起并抚摸;
我愿拥挤的车上,
人们都互相让座;
我愿所有的夜路,
都有灯光闪烁;
我愿共伞的青年,
不只是情人卿卿我我;
我愿陌生的旅人,
分手时长相握。
我愿所有不幸者,
早日放声唱歌;
我愿所有幸福的绿叶,
都会牵挂遥远的沙漠;
我愿所有的笑容,
都真诚如盛开的花朵;
我愿所有的眼泪,
都只为别人滴落;
我愿我的“我愿”,
有无数人吟哦;
我愿啊,无数最好的愿望,
在无数心灵的岸边停泊。
忙乱中忽然不见了刘国宝,众人慌了。瞎子老周说,莫吵。周围默了一阵,忽然听他说:刘警官在警务室!
刘国宝果然晕倒在警务室的角落里,中暑了。
正当南方酷暑,天气实在太热。
原刊责编 王 童
【作者简介】陈世旭,男,1949年生,江西南昌人,初中毕业后到农村插队,1987年毕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梦州》、《裸体问题》、《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黑色一半白色》;小说集《小镇上的将军》、《天鹅湖畔》、《带海风的螺壳》,散文随笔集《风花雪月》、《都市牧歌》及文学研究论文多篇。曾获三届全国优秀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短篇小说《北京“面的”1818》获本刊第六届百花奖。现在江西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