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内迪姆·居赛尔
雅典!又读错了。不是“雅典”,是“雅典娜”。雅典娜,是这座城市的名字还是你的名字?若是你的名字,末尾还应有个“娜”字。请你原谅,至今我也没有读准。不过,梦想毕竟已经成真。我来到这座城市,你生于斯,而今却远在异乡。
漫长漫长的小巷彼此垂直相交,还有宽阔的大街、广场……你是一座树木稀疏的白色城市。数百米之下,延展着、弥漫着,如同一个庞大的妖女梅杜莎。我看到对面的山影。远处,夏日的天空下,大海泛出一片蓝光,蓝得让人惊诧不已。“看看我们希腊的大海,不要大惊小怪哟!”只是我所在的山顶上却没有一丝大海的气息。港口狭窄的街道间,密密麻麻的楼缝里,大海时隐时现,片片深蓝只在远处隐约可见,无法尽览。你是海滨城市,却闻不到海草的气息。准确地说,你并不紧邻大海,而是稍稍内收,依山而建,高低起伏的小巷里,柏油融化的大街上,没有一丝痕迹让人联想到大海,仿佛荒原上的一株枯树,越是干枯,越是内收,收向凉篷、阳台、彩色百叶窗,甚至收向门厅里面狭小的房间。8月酷暑,我看到波浪般起伏的电视天线。垂直相交的小巷一片寂静,黄色的无轨电车、小汽车、公交车斑斓混杂,在大街上流动,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一直漫到我所在的山顶才渐渐变小。广场光秃秃的,公园里是高高的柏树。佩特拉罗纳、科洛金图、番克拉提、库彭尼亚……基菲西亚、帕提西翁、列奥佛罗斯•亚历山德拉斯、瓦希利斯•索菲亚斯……多么优美、轻柔的名字,正如你的皮肤,黑黑的,透着阳光的气息;又如你炙热的目光。艾姆贝罗基皮、基普塞利、科洛纳基……这些对我只是一串串音节,因为,我从未在你的咖啡馆小坐,没有在你不见树荫的人行道上徜徉,未曾在你狭窄的小巷漫步。欧蒙尼亚、帕内皮斯忒缪、斯塔迪欧……这些名字总是你在我的耳边念起,对我佶屈聱牙,对你则是母语,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翻过群山,飘过大海,跨过河流,越过山谷,长路渺无尽头,我听到你的声音。你在向我讲述你的故城,你生于斯却在幼年无奈地离她而去,经年之后,出于同样的原因仍然无法归来。雅典娜的大街、广场、白屋,对你也不过是一个个名字而已,或者至多还有几张照片。但你依旧津津有味地向我讲述。你的雅典娜和我们小亚细亚西部的富裕人家倒有几分相像。两层小楼,一方小院;院内石板墁地,晚上可以铺了地毯席地而坐;种着树,树的尽处,那扇蓝色的院门挂着沉重的门环,你个子还小,自己推不开,所以总要和父亲一起才能进出。オ
“最后一次看见爸爸是在那扇蓝色大门前。天很黑。他抱着我,紧紧搂在胸前。硬硬的胡茬刺着皮肤,至今印象深刻。我还记得他戴着一副大眼镜,手上散着烟草的气味,还有一脸的疲惫。他一边抱着我,一边拿另一只手搂住妈妈。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停止,一切不复存在,只有我们仨,如同一尊大理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还有宪兵在,便转过身去对他们说:‘可以走了。我记得,昏黄的路灯下走着三个人影,中间是爸爸,两边是持枪的宪兵。他们一转弯便消失了,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从此以后爸爸只是活在照片里了。妈妈在门口哭。”オ
你给我看过父亲的几张照片。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长着一双大手。零乱的头发垂在额前,注视着镜头,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身后是白色的墙壁,百叶窗开着,窗台排着几只花盆。这应该是雅典娜,你家的小院。另外一张老照片,他握着你祖父的手,脸微微偏向一旁,一身水手装,八九岁的模样。爷俩儿头顶的天空有几处黄点儿;女人们戴着宽边帽、穿着白色衣裙站在后面,是你的祖母和几位姑妈。你告诉我,照片上方日渐褪色、布着斑点的天空是伊兹密尔市科尔顿区一位家庭摄影师的布景。原来如此!难怪你对土耳其、对土耳其人如此关注。オ
“大溃败那会儿,只有我爸爸从土耳其人手里生还。不要误会。常说土耳其人如何残暴,我根本不信。爸爸对这些充满偏见的言辞也一向十分厌恶。小船翻了,家里其他人都淹死了,当时场面很乱,就爸爸一个人游到了等在深海的大船。”オ
我在想象1922年9月的伊兹密尔。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海湾。码头上,男女老少成千上万,纷纷挤上小船弃城而逃。小船严重超载,有的翻在海里,人们无暇搭救散乱的落水者。有人游到别的小船,却被船上的人重又推到水里。我看到,一只只求生的手拼尽全力死死抓住船帮;我看到,锋利的扁斧无情地落下……海面瞬时一片红色,高如寺塔的巨浪随之又将大海抹净。或许,真实场面并非如此,没有人挥动利斧砍断紧抓船帮的手。或许,此时此刻,身在雅典娜,身在你的故城,为你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脑海中映出的只是泰坦尼克号的一幅图景。但是,对于数以千计像你父亲一家这样的家庭,1922年9月的伊兹密尔不正如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吗?
“是谁需要这场战争?是怂恿希腊军队长驱小亚细亚腹地的帝国列强,还是数百年来共同生活、休戚与共、水乳交融的希腊和土耳其百姓?”你曾经这样问我。不幸的是,这个问号至今挥之不去。艘艘战舰游弋在爱琴海面;钢铁翅膀下悬挂着死亡的战机撕破天空的蔚蓝。可是,你知道,我们又如何能舍下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这太阳,温暖着我们的井水;这明媚,热辣着我们的目光。几百年啊,我们耕耘的是同一块土地,采摘橄榄也在同一片树林。有时难免发生争吵,有时则手拉着手踏着节拍一同唱起民谣。你家我家他家错杂在一处,羊也跑成了一群分不清归属。我体会到家的意义不是在巴黎看你拿给我的家庭照片,而是在我阅读那位早你父亲10年生于伊兹密尔、背井离乡并为此饮恨终身的希腊著名诗人、也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乔┲•塞菲雷斯之时。现在,身在雅典娜,站在小山顶上鸟瞰全城,我看到一座座现代的建筑、一片片层叠的公寓。遥想当年,你的父亲和成千上万来自小亚细亚的移民一样寄身在新伊兹密尔区破落的弄堂,为了糊口不怕累不怕脏。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在疾病和饥饿中挣扎;大街上则是失业的人群。遥想当年,你的父亲咬紧牙关,努力适应这突来的贫困,努力克服这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外的艰辛。对他来说,大难过后,一块面包、一杯热乎乎的萨莱普就是温暖人心的希望。此后是入党,德国占领,内战爆发……オ
“爸爸娶了一个富裕的雅典女人,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更识时务。本来,他可以安逸地度过一生,住着妈妈娘家的房子。那是一套白色的房子,绿色的百叶窗,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死了,死在大海中央,那里是他流放的一座小岛。远离故土亲人,除了蜥蜴和深色的灌木再没有别的生物;白天骄阳似火,晚上冷风习习。他死了,眼前只有陡峭的山坡。我对他无法理解。”オ
我能够理解他,雅典娜!留在卡吕普索的身边不能让奥德修斯感到快乐。赤扬、白扬,还有柏树散发着幽香;猫头鹰、雀鹰筑巢林中,乌鸦喋喋不休,海鸟在荒凉的水面觅食。这些并不能让奥德修斯感到快乐。洞内,四眼泉水汩汩涌出,神女美艳夺目,炉火中侧柏烧得噼啪作响。洞口,草坪绿得轻柔,草丛间点缀着朵朵紫堇、簇簇香芹。不远处,一片仙果园,枝缠藤绕,一串串葡萄沉甸甸地坠着。他知道,这里的葡萄酒可以使人与天地齐寿。阿特拉斯的女儿,那位美丽的神女告诉奥德修斯,只要留下来做一家之主,便可以使他永生。征战多年、疲惫不堪的奥德修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体验了太长的别离,这位坚忍的拉厄耳忒斯之子,宁可在那酒色的大海上跨过一座又一座岛屿,直面一场又一场劫难:“尊敬的神女,请不要因此对我恼怒;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在海上或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雅典娜,我能够理解他!オ
“不知为什么,我的印象里,爸爸永远是那个在院门口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身材魁梧、长着一双大手的男人的形象。其实,他死的时候却是瘦骨嶙峋,颧骨高耸,脸上是灼烫的伤疤。遗体从岛上运回来,停在门厅,眼窝深陷,如同两口无底的深井。我对这些全然不知,那时正在院里桑树的树荫下玩着娃娃。他的额头有一道道深深的伤口。他们说是爸爸编铁丝网时摔倒,头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妈妈当然不肯相信。他们没有告诉我爸爸的死讯。我一直以为爸爸在一座岛上流放。至今不相信他会在编铁丝网时摔死。一口气能够游到大船的伊兹密尔10岁少年,内战期间能够好几天在大山里连续行军的汉子,我心灵手巧的爸爸,怎么就死了呢?莫非有个士兵用枪托打了他,或者是受刑而死?有时我会想象他满脸是血,眼镜落在一边。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抱着他的头,紧紧地贴在胸前。我想安慰爸爸,保护他不受伤害,就像妈妈对待儿子。爸爸死的时候38岁。很快我就要到爸爸去世时的年龄了,而他永远是那个把我搂在怀里、长着一双大手、身材魁梧的38岁的男人。”オ
昨天,沿着宪法广场往下走,刚好到了大街的中段,面前突然出现一座古老的拜占庭式教堂,挤在高大建筑之间。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教堂。但这只是一座铺着红瓦的小教堂,与一般商铺或民居并无不同,和现实的世界,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浑然一体。走进去,里面亮着蜡烛。正面,我看到了玛丽亚。耶稣是一个缩在她怀里的小孩。他搂着妈妈的脖子,脸贴着脸。低矮、昏黄的教堂里,两人偎依在一起,伴着摇曳的烛光,沉浸在一种亲密无间、融为一体的欢愉之中。留下的,只是玛丽亚长袖飘飘的蓝色长裙,还有圣子粉嫩的肤色交融而成的一抹淡淡的混合的色调。母子俩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除了安然的目光、纤细的玉手、恬静的面庞,两人早已魂游天外。圣像的上方写着“圣母”字样,希腊文字旁边是展翅而飞的鸟儿,是画眉,是燕子,抑或是并非实有、无人曾见、无人会见的神鸟。旁边的圣像上,我看到了耶稣。不是在圣母的怀中,而是独自一人钉在十字架上。细瘦的双臂向两侧展开,似乎是要伸向苍穹。头偏在一旁,闭着双眼。赤裸的身体绷得很紧,仿佛正在忍受刑讯的苦痛。身后是孤零零的几棵树,还有建在沙漠上的一段城墙。天,一片昏黄。玛丽亚扑倒在儿子的脚下哭泣。
我知道,你不喜欢教堂、圣像。但是,如果见了这幅像,你会明白,为什么想把父亲搂在怀里;你会明白,在你的文化里,这样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是何等强烈。通往耶稣殉难之地的路千条万条,但十字架却从来没有改变。在你雅典娜的家里,床头一定曾经挂着这样一幅圣像。你的母亲或者祖母的床头,耶稣一定是个孩子的形象;若是钉在十字架上,必是孤独一人,没有圣母的拥抱。“上帝啊,你为何抛弃我?”这是祈祷,还是垂死者孤独的呻吟?雅典娜!你的父亲并不孤独。那颗曾经为千万人跳动的心停止了,千万人的心正在为他而跳动!
出了教堂,我走向海边。可是海却很远。8月的骄阳熔化了路面沥青,通往海边的街道没有一丝树影,我在这街上徘徊。已经记不起到过哪里,走过哪些广场。我只是想,雅典娜算不得一座美丽的地中海城市,街道、公园、咖啡馆彼此大同小异。还好,这座城市对你而言依然只是一座挂着绿色百叶窗的两层小楼。オ
“爸爸死后,妈妈变卖了房子和所有家产,带着我移居巴黎。我算是半个法国人,所以才对祖国如此眷恋。亲戚们说,我家的房子还在老地方。如果你经过雅典,一定要过去看看。”オ
我跳上一辆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很容易地找到了你的老屋。蓝色的大门上还是那个沉重的门环,你推开门,无需父亲的帮助;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街道铺了沥青。那只昏黄的路灯变成了霓虹,你在这里看了父亲最后一眼。老屋正在你描述的地方,两旁高耸的现代建筑把它夹在当中。绿色的百叶窗关着。大门的蓝漆早已黯无光泽,我没有推门走进院子。透过栅栏向里望,我看到院子里已是荒草凄凄。桑树叶被虫子吃得全是窟窿。我对这桑树充满了同情。从大海中央耸起的那座炙热的石岛上,从山坡上的窝棚里,你父亲的遗体运到了老屋清凉的门厅。那天,你还蒙在鼓里,就是在这棵桑树的树荫下抱着娃娃玩耍。原谅我,雅典娜!我没有履行对你的承诺,不想坐在这桑树下,远离城市的喧嚣去静静地体验你的经历。虫子早就把桑叶吃掉了,又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树干。草干了,地裂了,院子荒了。伊兹密尔的高宅大院付之一炬、一家老小葬身海湾之后,对于你的父亲,一个已经不知家为何物的人,这里尽管聚日苦短却也曾是他的温柔之乡;可是,此时这百叶窗紧闭的房子里面,也许早已蛛网满墙。门厅、高大的房间还有母亲视若珍宝甚至连你也不能乱动的镶银的柜子也许布满了尘埃,地毯、天花板的壁纸、天鹅绒的沙发也许早被衣蛾蛀蚀。我不想走进院子,不想在那桑树下坐上片刻然后扣开屋门自报家门。请你原谅,雅典娜!我搭上一辆出租车,来到利卡维多斯山顶;这里,我可以俯瞰全城,可以远望你在巴黎曾经向我轻声提起的小区、街道还有那些光秃秃的广场。我在雅典娜的利卡维多斯山顶给你写下这些文字。不,不是写给你,也不是写给希腊人和土耳其人,而是写给与你同名的战争之神。诞生于宙斯头颅的圣洁的女神雅典娜,我要对你说!请你放下锋利的铜尖长矛;请你把镶着化人为石的妖女头像的神盾挂在奥林匹斯山上那神祇的天庭;请你穿上你的金靴降临我等凡间。波塞冬舞动三叉神戟在鱼儿们的大海里掀起惊涛骇浪,而你却不为所惧,在帕特农神庙植下一棵橄榄。请你为它注入生命之水,你会看到,大理石的缝隙里会生出绿色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