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在一起,我几乎忘了你是日本人。”曾有很多中国朋友跟我说。
我父母都是日本人,我从小受日本教育。我的文化背景肯定是“日本人”。学会了中国话,了解了中国文化,并不等于我丢掉了日本文化。所以,每次有中国朋友说“你跟中国人一样”时,其实我心里不是很好受。因为我知道在骨髓里,我永远是日本人。
麻烦的是,连日本人都开始跟我说,“你不是日本人”。回到东京老家,我母亲和妹妹半开玩笑地把我称为,“我们家里的外国人”。
后来,我移民到多伦多去,有几年我非常努力要做加拿大人——学会加拿大口音的英文,天天吃加拿大口味的西餐,跟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来往。结果,我变成了加拿大人吗?没有。人家最多把我当做“同化成功的移民”。我越来越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被同化?能够跟其他文化背景的加拿大人和平共处不就可以了吗?
在多伦多,我也有不少中国朋友。中国移民保持自己的生活习惯,其他民族绝对比不上。去他们家里,一定能吃到中国菜,能听到中国音乐,讲的又全是中国话了,于是让我有“回家”的感觉。我有点儿像父母亲重复地结婚、离婚的孩子,还记得出生在哪一个家,但后来也有了别的家。中国文化的环境对我来说亦是家园。
不过,当那些中国朋友来我家,一定会说:“没想到你这么西化。”因为我爱喝咖啡。只是,西方朋友来我家发现我早上吃稀饭时,一样吃惊地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东方化。”
语言跟文化的关系很深,但不完全一致。人可以过双语生活。那么,有没有“双文化生活”这种东西?我在和西方的男朋友相处时,尽量把生活西化:早上不吃稀饭无所谓,晚上偶然带人家去有“异国情调”的日本、中国餐馆,默默地尝到“回家”的味道就可以了。未料,当我在家里用日语或汉语接电话的时候,男朋友难免感到“异化”,好像我从一个人跑到另一个世界似的。因为西方人不能分清日语和汉语,他都不知道我到底跑到哪一个世界。
我曾经以为,会讲的语言越多,能交的朋友越多。这一方面是真的,另一方面却不一定。好比换了好几次小学的孩子,同学的总数当然很多了,可是他会有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呢?也许,有过类似经验的孩子才能理解他的感受。
幸亏在香港有讲英语的香港人,学广东话的北方人,还有像我这样的外国人。香港的文化环境不纯,但有文化“杂种”的生命力,所以我在香港才感到孤独得舒服。
新井一二三,一个用中文写作的日本女作家。她出生于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毕业,后到中国学习中文和中国近代史。此后,她又曾在加拿大、香港等地生活。并于1997年回到日本,目前担任明治大学讲师。《樱花寓言》讲述了新井一二三在各国的故事,对我们了解全球化颇有助益。
(三七鸟摘自《樱花寓言》江西教育出版社 图/迟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