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亚雷
1
五点整,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我愣在了门口。
天色正在暗下来,但已足以看清檐廊上立着一只体形巨大但货真价实的兔子,暮色中仿佛变成蓝色的雪片在其身后飘飘洒洒。所谓体形巨大,当然是就兔子而言,算上耳朵大约有一米七五,跟我差不多高,这已经够惊人的了,更何况这只兔子还穿着三件套的黑色燕尾服,手上拄一根英国式绅士拐杖。
我简直目瞪口呆。
兔子冲我咧嘴一笑,是老朋友式的笑法。接着用手——准确地说是爪子——姿态优雅地掸掸落在衣服上的雪花,同时抖抖长耳朵,再象征性地用手杖敲击几下地面瓷砖。
“我说,外面可够冷的。”他提醒道。
“噢,”我回过神来,“请进请进。”我将其让进屋内。这才发现他通体红色,红色耳朵红色眼睛红色尾巴红色皮毛,连手掌心和指甲也是红色的。当之无愧的红兔!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环顾四周,点头微笑。
2
“就凭你能来到这岛上,能见到我红兔,就说明你与众不同。”他淡淡地说,“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我觉得一阵轻微的晕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近来常常这样。犹如一片微风悄然拂过。而每次空白都更加深一点儿。我喝了一口葡萄酒,确认略略酸涩的酒液淌过舌头,跌落胃中,确认自己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难道,这岛有什么问题?”我问道。
“岛没有任何问题。美丽的岛,漂亮的大海。空气清新,污染基本为零。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打卡机没有会议没有投票没有交通堵塞没有战争。比在城市起码多活五十年。”
他将头上下垂直移动了10厘米,“事实上,现在我们已进入卡罗尔宇宙。”
“卡罗尔宇宙?”
“看过《爱丽丝漫游奇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吗?”
“看过。”
“伟大的童话小说,写得妙趣横生。人生的绝大部分真理都可以从中找到。”他合上眼,仿佛正沉浸在爱丽丝的奇境里,随即又睁开眼睛:“好了,言归正传,法国物理学家列维-莱布龙德用英国数学家刘易斯·卡罗尔——也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的作者——的名字命名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宇宙:卡罗尔宇宙。”他说完沉默片刻。沉默时间里,我们面面相觑。
“那么——”
“那么——”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接口道,“我们按时间顺序来说吧。在远古的史前,什么轮船啊汽车啊飞机啊全都还没发明出来,人们实际上也是生活在卡罗尔宇宙中,因为原始部落里的人类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只能迁移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在卡罗尔宇宙中,每个部落就好像一个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后来,车船等交通工具出现了,人们得以周游世界,我们进入了牛顿宇宙。在牛顿宇宙中,时间是绝对的,而空间是相对的。接下来,又发明了电话和无线电,这时我们便进入了爱因斯坦宇宙,它的特征是: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然后,我们再次进入到卡罗尔宇宙。”他停顿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对,就像转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这时候,生命不再只局限于地球,而是撒播在银河系的各个星系,因为星际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在人类的个体生命跨度内是无法走完这段旅程的。所以在卡罗尔宇宙中,一切都不会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去,整个银河系整个宇宙的每一个小小角落都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正如《爱丽丝镜中奇遇》里红桃皇后对爱丽丝所说的,‘只要待在原地不动,你就能够遥遥领先了。你重复说一遍试试看?”
“只要待在原地不动,你就能够遥遥领先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重复,我不明白的事正在急剧增加。
红兔“啪”地打个响指,“不错!所以,我们过去在岛上,现在在岛上,将来也在岛上。永远都在岛上。不应该不需要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小小的世界。这里自成一套,完美无缺,无可挑剔。这就是卡罗尔宇宙:空间是绝对的,而时间是相对的。比方说,我们在卡罗尔宇宙度过了十万年,同时将来还要在其中生活下去,可是在牛顿宇宙和爱因斯坦宇宙中,卡罗尔宇宙中的十万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懂吗?抱歉,解释得不好。”
3
我想摇头,同时又想点头,结果什么也没做。脑袋有点儿紊乱,犹如受电波干扰声音模糊不清的收音机。
“你的意思是,”我把烟蒂掐灭,“你前面所说的那些事,都是很久以前发生在爱因斯坦宇宙中的?”
“可以那么说……其实,之所以会有战争,就是因为在牛顿宇宙和爱因斯坦宇宙中,空间都是相对的。谁都想占取更大的空间,为此大家不惜互相残杀,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所有的战争从原理上来说都是如此。而在卡罗尔宇宙中,就不会发生那种蠢事。空间是绝对的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天地里优哉游哉。互不侵扰,和平共处。”
“好像有点寂寞。”我说。
“交流也是有的,”他用爪子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不过方式有点特别——只能与过去的东西交流。因为两个点之间的时空距离过于遥远。就好像我们看到的星光并非是当下的星光,而是经历了漫长时空而来的过去的影像一样。”
“所以电话打不出去。”
“也许。”他好像有点同情地看着我。
我靠回椅背,仰头看天花板,此号码并不存在。卡罗尔宇宙,星光,来自漫长遥远的过去的星光,我究竟有多久没见过星光了呢?
“照你的说法,我应该已经来到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才对。”而实际上才不过五天而已。
“不错,你的逻辑感很强。但是,别忘了一点——”红兔竖起一根手指,以示强调,“在卡罗尔宇宙,时间是相对的。”
当晚红兔没有回去,就睡在一楼空置的主卧室。我跟以前一样,依旧睡在阁楼。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起来,红兔已经不辞而别。卧室的被子敷衍了事地草草叠成一团,被单像是故意弄乱似的皱着。
早晨雪停了。阳光奋力扒开云层,俯射下来。从起居室的窗看出去,沙滩白晃晃的一片。雪使岛丰腴起来。海好像比平常看起来要远一点儿。
我迎来了在岛上的第六天。手腕上的潜水表数字显示为8∶15,随即15变为16,16再变成17。如果我一直盯着手表不放,代表时间的数字想必会无休无止地变动下去。
时间是相对的。
(罗振远摘自《文学报》 图/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