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每年的四五月间,这种名叫黑鲩的大鱼,就会从澜沧江下游溯江而上,游进流沙河,一直游到终点站——孔雀湖来产卵。
大鱼拼命甩动尾巴,一个打挺,跃上一层石坎,然后,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浇淋下,翕动着嘴鳃,大口大口喘息着。
黑鲩又叫螺蛳青,普通的黑鲩脊背是黑色的,鱼肚皮是青蓝色的,但这条大鱼却浑身墨黑;它的肚子鼓得像只大大泡泡糖,毫无疑问,里面塞满了鱼籽;一般的黑鲩嘴唇不长胡须,它却嘴唇两侧各有一根一寸长的触须,一看就知道,是一条有相当资历的大鱼,堪称鱼母。鱼母者,女中豪杰,女中魁首的意思。
两三丈高的山坡,被瀑布冲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层层梯田。
鱼母喘息了一阵,又一个打挺,跳到更上一层的石坎,就像爬楼梯似的层层登高。开始时,它每跳一层躺在石板上喘息两三分钟,积蓄了力量后,再接着往上一层石坎跳;跳到第四层石坎后,它明显气力不支了,间歇的时间越来越长,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往往要五六分钟后才能缓过劲来继续往上跳。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
终于,鱼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上了。我提着棍子,赶到它的面前,瀑布正罩在它身上,飞溅起大朵水花。它望着我,眼光冷冷的,像被冰雪渍过。我咬着牙,抡起棍子,瞄准它的后脑勺,用一种打高尔夫球的姿势,一棍子下去。鱼母可真是老奸巨猾,在我棍子砸下去的刹那间,鱼头和鱼尾向上翘起,弯成月牙形,又突然首尾耷落,像拐杖似的支撑石板,亚圆筒形的身体像马鞍似的弓了起来,整条鱼便以极快的速度弹射出去;我打了个空,啪,棍子砸在石头上,我虎口震得发麻,手里的棍子断成两截,一个踉跄,差点从石坎上摔下去。
它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的弹了弹,被湍急的瀑布一冲,随着水流一起冲了下去;从石坎上一级一级摔下去,一直滚进山下那个大水潭里。
就在这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鱼母游进瀑布,一摆尾,又开始往山垭上跳,它跳得无比艰难,往往要跳好几次才能跳上一层石坎,每次跳失败,都重重摔在石板上,传来一声闷响。孔雀湖仿佛是个强磁场,紧紧吸引着它。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了。它的尾巴砸碎了,长长的背鳍也折断了,背部的鳞片也被粗糙的石头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皱纹很深的鱼皮。它躺在我面前,整个身体差不多被血涂红了,它已不是黑鲩,而变成了红鱼,让我惊讶的是,鱼母的身体的其他部位伤痕累累,那圆溜溜胀鼓鼓的肚皮却完好无损,连皮都没有擦破,看来,它十分注意保护自己蕴藏着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缓慢而又沉重地翕动着,两只微微鼓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总觉得那两道被血丝过滤过的眼光有着某种暗示和期待。
我重重一棍击在它的脑壳上,它的后脑勺凹进去一个很深的洞。就像打在死鱼上一样,它纹丝不动,嘴巴停止了翕动。
当地有个很奇特的风俗,凡是在产卵期逮到大肚子黑鲩,打死后,都要抬到孔雀湖边,把鱼尾泡进水去,说是满足这些大鱼的愿望,让它们把肚子里的鱼籽产进湖里去。不止有一个老乡告诉我说,如果不做这个仪式,这些千里迢迢从澜沧江下游前来产卵的大鱼死也不会瞑目;你即使把鱼切成段,放进油锅炸,它也会在锅里蹦跶,把油锅掀翻。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从小就喜欢吃鱼籽,鱼母肚子鼓得那么大,少说也能挖出满满两海碗鱼籽来,我才不会那么傻,把到手的鱼籽扔进孔雀湖里去呢!
我吃力地拖着鱼母,翻上石坎,沿着宽宽的湖堤走了一截,到了岔路口,准备拐弯离开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发觉手里的藤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动了。我回头一看,哦,是湖边的一根树枝缠住了鱼头,我转身想把树枝拉开,可刚刚弯下腰来,却发现是鱼母的嘴咬住了树枝!我用力拔,奇怪的是,怎么也无法把树枝从紧闭的鱼嘴里拔出来。
就在这时,我这辈子无法忘怀的事发生了,我只觉得攥在手里的藤子猛烈颤抖了一下,眼前闪耀起一片黑光,湖面爆起一片水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鱼母已从湖堤跳进湖去。它的动作快如闪电,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一条死鱼是怎么诈尸似的跳跃起来的,它的嘴还紧紧咬着湖边那根树枝,鱼头枕在岸上,身体浸泡在水里;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喷射出一片金黄的鱼籽,碧水间飘起一条长长的黄绸带,不,更像是一条金色的虹,一端连接着死亡,一端连接着新生;色彩鲜艳的鱼籽绵绵不绝地喷射出来,缓缓地沉进绿色的水草间……
它赢得了生命道路上的最后辉煌。
终于,鱼母胀鼓鼓的肚皮瘪了下去,尾部那道金色的虹也消逝了,它咬在嘴里的那根树枝也徐徐地退了出来。这以后,我把它拖回寨子,刮剥鱼鳞,开膛破腹,挖鳃去肠,切成鱼块,清蒸油炸,它都动也没动过一下。
(辛麦摘自泰国《世界日报》 图/贾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