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榴
一个同一主题的戏剧季,三台来自不同国家的“莎剧”表演,轻而易举地反衬出中国戏剧创作与“优秀”之间的距离
10月北京,从“2008年莎士比亚戏剧季”的剧场里一次次地走出来,困惑便一次次加深,曾经极度抛洒快意的莎翁戏剧让人看得疲倦不已。什么时候,莎士比亚竟变成了一个枯燥的哲学家或一个不无聒噪的网络作家?这些号称用当代性诠释经典的解构、重组之作为何难以唤起观众的共鸣?
中国国家话剧院两年一届的以大师为主题的国际戏剧季接近尾声之际,终于掀起了华彩乐章。10月10日~11月2日,戏剧季共演出了8部莎剧,来自异域的作品仅有三部,却皆为惊世之作,没有它们,我们几乎要怀疑戏剧存在的意义了。
而每一部也都是一面镜子,足以照出我国戏剧(人)的某一种片面性。
过度解读=误入歧途?
作为戏剧季的开幕大戏——《明》,是嫁接了《李尔王》和明史开出的新花,它一度让人陷于迷惑之中。编剧出自一位在网络上以历史小说成名并且非常年轻的作者之手,具备了足够的“当代性”,但是让这位“小天才”作家在短期内研读莎士比亚作品并改编出相关的剧本,还要把明朝十六帝的故事与莎翁的故事糅在一起,实在是勉为其难。观众很难理解,李尔王父女的感情与朱元璋父子的亲情有何相似之处?明朝皇帝与莎士比亚相会的假定性又基于何处?
这种无疑是快餐文化的操作手法,可能非常适宜于商业演出,但也有可以想象到的弱点——它可以美轮美奂,却很容易言之无物。
在《明》中,16个黄袍加身的明朝皇帝齐声唤着“大明”走出台口,把只有头像并无躯干的支架推来推去,印绘在塑料薄膜上的水墨山水层层叠叠,试图罗织出一个莎士比亚与明朝叠加的空间。随着演员们不断地在景片、角色与自身间跳进跳出,莎士比亚的语境没有建立起来,一个关于权谋文化的道场倒是在当代戏剧的舞台上以一种极为合法化的名义展出了。
这个在近年鸿篇巨制的历史电视剧中盛行的思想观念,被披上了似乎令人炫目的外衣,却不能改变一个简单的事实线索:不管是传递还是继承皇位,都必须把自己置于一个灭绝亲情与人性的地步,为了维护一个所谓大义的皇权,老子和儿子都使尽浑身解数地六亲不认,儿弑父、父残子,而这一切居然是以一种歌颂的方式完成的!
这使我对这位曾经以“我做戏因为我悲伤”而知名的田沁鑫导演生出疑惑:擅长悲剧的田导为什么要将一出悲剧的经典之作喜剧化呢?当情节游离、语言絮叨、表演零散时,舞台上所有花俏的手法就显得支离破碎了。
来自立陶宛的惊喜
如果说,想要对古典的莎士比亚作出当代的解释,今年立陶宛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让人惊喜,足以成为现代戏剧的典范。
当立陶宛奥斯卡·科尔苏诺夫剧院(OKT)剧院的两组人分列于两边直视观众达一分钟之久时,大家预感到一出“很牛”的戏将要开场。
蒙太古和凯普莱特两家的人手里粘着面粉揉起来,还把很大的面团扔向对方,他们一边自如地鼓捣着厨房里的家什,一边说着莎士比亚的台词,非常忠实,没有删减也没有改编原著。一瞬间,这个当代市民的家常景象与中世纪的贵族生活勾连起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两个面包房的陈设紧凑,隐藏着多变的空间:揉面的案板变成了坟墓,死去的人扑上面粉……立陶宛导演奥斯卡·科尔苏诺夫,在古典、现代、经典这几个层面间游刃有余,开合有度的想象力令人惊叹。
尽管无法猜测,把面包房的意象成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滋长的环境这一灵感是如何产生的,但并不妨碍观众去接受剧中那浑然有致的形式感。
可贵的是,尽管舞台上机关不少,但演员在其中却颇为自如地体验着、行动着,与充满着象征意味的道具融为一体——楼台相会时,罗密欧和朱丽叶跨着高台热吻;坟墓一场,二人坐在旋转的圆锅上相偎死去,伴着激烈的噪声音乐,场面酷烈感人。
2004年的戏剧季上,中国的戏剧观众发现了以色列(注:《安魂曲》),而2008年“莎士比亚戏剧季”中,我们知道了立陶宛……
阴沉≠深刻 欢快≠浅薄
三部《哈姆雷特》是此次戏剧季的焦点。北京人艺版请日本四季剧团的艺术总监浅利庆太执导,中规中矩,制作精致;林兆华工作室版以1990年的版本为参照复排,解构意识强劲;哈萨克斯坦高尔基剧院的《哈姆雷特》则尊崇于古典主义。
最初,当哈萨克斯坦的演员们身着花花绿绿的袍子步入舞台时,袍子以及景片上缝缀的锥子状小突起俯拾即是,一度给这个亘古悲剧带来些许滑稽色彩,相比较于林兆华版《哈》剧的阴沉,不由得怀疑这个与新疆毗邻、日晒充足的民族是否过于的乐观了。但渐渐的,演员的表演将观众带入了剧作的氛围。如果以为一个来自中亚穷国的剧团对莎士比亚的读解远不如我们的“现代”,因此沾沾自喜,未免太自以为是了,这个阳光灿烂版《哈姆雷特》并不因其服装的华彩而显其浅薄;中国那部沉重压抑版《哈姆雷特1990》也不因其肃穆黑暗的装置而显其深刻。
事实上,哈萨克斯坦的这出古典主义的《哈》剧也并没有放弃创造,死去被下葬的奥菲利亚蒙着头巾站起来将双手搭在她哥哥和哈姆雷特脸上,带给人以安慰的意味。
如果说从对《哈姆雷特》解读的不同,我们还试图对国产剧的“哲学”深度尽力揣度,那么两出来自韩国和立陶宛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则让我们完全抛弃了那貌似深刻的样式,而全力沉浸于戏剧的美感之中。
以民族化的方式读解莎剧,韩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正具有如此新鲜的面貌。是什么让韩国木花剧团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洋溢着那么浓烈的青春冲动和感伤的快乐呢?笑颜似李英爱的韩国朱丽叶尽管素朴,其纯情使人看到14岁少女的春情荡漾。贯穿全剧始终的韩国民族舞蹈场面中国观众本不陌生,但在剧中被巧妙地转化为各种情绪激荡的点喷发而出便显得十分迷人。
韩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令人难忘的不只是悲剧爱情的主角,而是群体的激情亮相。每个人心里都攒着一股子劲儿,那一双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力量足以积聚起光芒点燃整个舞台,被热情灼烧的演员们陶醉在游戏、舞蹈甚至格斗中,将爱恋的癫狂与沉痛以一种仪式化的语法表达出来。但这并不是一台歌舞剧,无论是以大幅白(红)布覆盖整个舞台的新婚之床、死亡之墓,还是刀舞、鼓舞、格斗游戏,都抑扬有度、宣泄即止。
难以想象,临死前的朱丽叶还张开双臂飞动如小鸟,因为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压倒一个享受过爱情甜蜜的少女的快乐,只有青春期的恣肆挥洒欢乐才是永远都让人艳羡到垂涎的。观众可以感受到舞台的信息,像朱丽叶和罗密欧那样去爱然后死去是一种极致的幸福——我们不需要悲伤地想起他们,而是要像他们那样感受到幸福降临的时刻。
从何时起,中国话剧导演热衷于形式的翻新、观念的探究,而忽略了戏剧原初的本真的美感。许久以来,一种遵从于心理现实主义的表演在当代中国舞台并不是说已达高峰而遭扬弃,而是被种种“先锋”“实验”的名头掩盖了其原本通达的常态,变得不是矫情就是彻底弃之如敝屣。
本次“莎士比亚戏剧季”,从各国(剧团)对同一主题的不同演绎中,从对排演了数百年的“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不同表达中,我们不难看到,优秀戏剧中,演员内心情感充沛而表达真挚的表演的力量;也不难看出中国的戏剧创作及表演与优秀之间的差距有多远。
(作者为国家话剧院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