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口鱼 右口鱼 多春鱼

如果叫一尾左口鱼去“自我调查”，然后做一报告，自己是不是一尾左口鱼，这是一桩相当困难的事。

若左口鱼靠自摸，在摸摸这边摸摸那边之后，会觉得自己的口不是太左，无损它是一尾俊朗、智慧、公平、无懈可击的比目鱼——它是誓死也不提“左口鱼”这个俗名的。

若它照镜子，经过反射，那么可能蓦然惊觉原来自己不是左口鱼而是右口鱼。所以无论如何，人们不应该让一尾鱼自己查自己。

虽然左口鱼和右口鱼都是嘴歪歪。大家别取笑，我真的是最近才知世上有右口鱼的。去吃刺身，我们点油甘鱼、池鱼和左口鱼。厨师道：“今天没有左口，吃右口好吗？右口当灶。”吓？它什么时候把嘴歪向右边了呢？

自小只听过比目鱼、偏口鱼、左口鱼、大地鱼这些名字。形状古怪，两只眼睛同生在一边（正确而言不是歪嘴，是歪眼），故名。

据说刚孵化的稚鱼，双眼很正常，分于身体两侧，后因长期生活在海底，贴卧沙堆，仅露出头部，此时，身体一边的一只眼睛向上移动，经过背鳍，与另一边的眼睛并列一处。身体形态亦生变，侧扁形扭转的特化，或许相当痛苦，比目鱼开始游泳失常，仿佛得了疯癫病似的……在这病态期间，夭折不少。

大约经过一百天，鱼体完全失去对称，沉入海底，有眼（两只）和色深的一侧向上，与环境极相似，并能随着环境的变化而转色。

两眼长在左边的左口鱼，叫“鱼兼”；两眼长在右边的右口鱼，叫“鲽”。

本来“鱼兼鲽情深”好浪漫，谁知它们的身价不同。

曾经看过一则新闻：关于杭州饭馆的“偷梁换柱”欺客法。

杭州人爱吃鱼，一道“红烧左口鱼”冒着热气上桌时，客人一瞧，这不是肉嫩味甜货真价实的左口鱼，而是肉质紧味道较差的右口鱼。服务员本来还遮遮掩掩的，因为横竖歪向一边，快快“肢解”欲辨无从。不过传媒踢爆杭州很多大酒店食肆，都以便宜了二三十块钱的右口扮左口。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所以一份浙江的报章发出呼吁：“餐饮经理、厨师、酒店采购员，如本报的报道唤起你的社会良知，你不妨拨打××××××××电话，告知你所了解的黑幕。”——我有点疑惑，为什么不是食客、用家、花钱的爷儿们去揭发，而是请以右充左的幕后黑手“自己举报自己”？他们会不会“对事不对人”（即使这件事是由这个人即自己造成的）？

一尾河豚可能不在意自己带毒（因为它自己从未中毒），但一尾充斑的石狗公必然时时刻刻记得不能露出狗脚。

我猜，世上只有一种鱼是自认衰仔的。

这种鱼是多春鱼，精确一点，是雄的多春鱼。

人们吃多春鱼，只是为了它的“春”而已。

烧得略焦，香喷喷的多春鱼，一口咬将下去，噼噼啪啪的“质感”，美味之余，亦同时满足了食家大量杀生的兽性吧。

谁在乎它的肉？

每年秋冬，这些满腹鱼卵的鱼活蹦乱跳盖满水滩，形如一片片柳叶，故名“柳叶鱼”。肉体瘦削、细小、乏味，也是低贱的。

柳叶鱼来世上一趟，为了交配，繁殖后代。雄鱼作出贡献，雌鱼日渐丰腴，满肚子鱼春。捕鱼的人纵一兜满网，也只挑捡雌鱼。那些本来表现得好high的雄鱼混杂其中，见渔夫一时分不清，连忙恢复精疲力尽半死不活庸碌无能的样子，自我招供：“我是公的。我不单有肉，有用，我还有春……”

如此一来，它就一无是处，不值钱，也没人爱吃，终被渔夫信手扔回海中，因而苟存性命于乱世。

人们势利，理直气壮。鱼自踩保命，识时务者为俊杰，亦好过牺牲。

锦衣招妒，怀璧其罪，象以齿焚身，鱼因春丧命——有春，逃过一劫，未始不是幸福。

人比鱼聪明。

相信大部分人也一样，经过计算、衡量、取舍、比较、分析……才决定是否公开真相。是非黑白，即使简单得一眼看清，有时亦自欺欺人。

有时，人说不说真话，并非基于事实和良知……

——明明写鱼，为什么又提到这些肤浅的道理，影响食欲？

好，来一客晶莹、通透、薄切如纸的右口鱼刺身吧。不管左口右口，最重要是可口。

【选自李碧华著《红袍蝎子糖》新世界出版社版】

插图 ／ 蔡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