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有个训导主任,他喜欢在上课的时间,通过各个教室的后门窗户观察学生的动向,心怀期待地寻找沉浸在金庸小说或者窃窃私语的快乐中的学生。所以每次上课,当我们无法拒绝小说或者同桌女生轻言细语的诱惑时,就必须同时提防讲台上的老师,还有后门那双神出鬼没的眼睛。后来,有胆大的同学把窗户用报纸封上,那一天大家过得很舒服。报纸不断被老师勒令撕掉,又不断被人贴上,老师也就没办法了。可是,不久我们发现训导主任还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抓住吃零食的可怜鬼。原来,后门的窗户下有个小洞,训导主任的一只眼睛可以顺畅地观察我们。一天,课上到一半,训导主任冲进来大吼道:“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右眼又红又肿,因为疼痛一眨一眨的。猜得出,肯定有人往那个小孔上抹了大剂量效果显著的清凉油。从此,没有人再从后面监视我们了,直到现在,我还在感激那位机智勇敢的同学。
我估计训导主任在右眼遭受重创的同时一定意识到了这两个问题:其一,从背后监视学生是不得人心的;其二,不要把人逼急了。还有一点,他可能至今还没意识到:他们虽小,但也是人,需要人的基本尊严,教育的努力是给人尊严,而不是剥夺尊严。尽管最后一点,当时的我还不能清晰地表达出来,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被人从背后盯着,哪怕她是个漂亮的姑娘。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最近许多中学在教室后方墙壁上安装了监视器。校长坐在办公室里只要轻点鼠标就可以查看到每个教室的上课状况。报道说,一开始,学生不适应,但是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而且学生听讲专心多了,没人再敢搞小动作了。一位律师说,教室和商场一样是公共场所,安装监视器很合理;一位家长说,只要孩子能专心学习。装就装呗;一位校长说,主要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教学工作,不是为了监视学生;更可气的是一个高中生说,从此大家不传条了,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明白了,在很多时候,我们的精神状况是不能随着科技进步而进步的;在很多时候,我们被技术压迫得精神委顿。校长老师现在以“学习”的名义剥夺了孩子们的隐私。他们搞了几十年教育,却不知道教育的本质是什么。不管那些孩子成绩好不好,能不能考上大学,起码我们的学校都应该让他们成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一个人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自然成长,尤其在青少年时期,应该尽量减少负面的影响。那些老师家长怎么不好好想想,当你意识到自己总是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还会正常思考问题吗?总之,在中国历史上,越没有自我空间,人就越虚伪越残暴。如果一个民族的花朵们都在这样的阴影里成长,那么这个民族的未来就可以想见了。还有那个可笑的律师,竟把学校类比成商场,真是滑稽至极!商场的监视器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才出现的,是否合理别说。但教育应该激发人内心光明的一面,这些幼小的没有成形的生命应该由爱与美来引导,而不是用科技手段来监视。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驯化,完全不见当年我们“抗争”的自觉性,况且,在面对学校四十万元的高科技武器时,抗争也是无力的。我想,即使让你考上哈佛,这种对于生命尊严的付出也是不值得的。
[选自许知远著《那些忧伤的年轻人》海南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