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小妮
一
有一个教师,他站在一九七八年三月的大学讲台上,当时窗外好像零星地飘着清雪。
教师的鞋像只死鳄鱼的脑袋那么软塌塌的。他对眼前互相陌生的学生们说:“现在,你们都坐在这间教室里听我的课。你们记住我的这句话——将来,就在你们中间,有些同学的水平足够给另外一些同学上课。别看今天都坐在下面,甚至有些人连做另一些人的学生都不配。”
我半心半意地听课,也半心半意地记着这句话,当时不以为然。
说这话的教师已经离开了讲台。一九九五年夏天,我看见他在北方城市的街道边。一头灰毛驴车前后扭着,他挤着车板,急忙地挑一些紫色的茄子。他讲过的课我都淡忘了,只记住了前面那段无关学问的话。
书本、纸张、桌椅、黑板、墙报,都不是命脉,不可能连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一九七八年,我们坐在同一教室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同学”。这两个字相连,不能说明什么。人和人想的不同,受到的感召不同,得到的昭示不同,学到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相同。所以,我废弃了我那三千字的逝水流年。我站在我的厨房里,突然想出一句不合逻辑的话:同学是什么?同也不同,学也不学!
二
我听见有人说,七七级是一种“现象”,觉得很好笑。凡发生过的事情都是“现象”。所谓的“七七级”,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像囚徒一样排队,等待一勺玉米面粥。每个周六的中午踢着食堂的大门,敲着饭碗,等待那两个让人一闻到味儿,就失明失聪失去全部仪态的肉包子。
一个大学同学打电话来,说北京同学的聚会,有些人每次都参加,有些人却总是躲避得很远。我说,同学这个词其实不沾染一点感情色彩,顶多说明某人与某人在生命的某段短促的时间里相互距离近一点,别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链条能把不同的人连接起来。连接人的只有血脉、利害、苦难和思想。无论牧人的栅栏多么坚固,无论山羊们挤在一起发出过多么近似的叫声,最终,它们只可能是歧路上的亡羊。
所以,我站在这事情的尽头说:同也不同,学也不学。
三
有一只苹果,我左右端详,都判断不了它里面有没有核。我判定不了,在今天,人性和科学都在荒诞裂变的时刻,我手里的苹果是真的还是假的,拿到眼前都分辨不清。连眼前手上的东西,我都看不透,对于那么遥远,那么不相干的、仅仅是同过学的一群人,我只能放弃端详。
一个人真的东西在哪儿?他的核在哪儿?我问任何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者。他马上就坦诚至深地指给我。他指他的腹部。而我只是看见一根手指头。
能让所有人共同想去亲近的,只有太阳、水流、星光……甚至静卧在我们身边的候车亭、绿化带……不同的人,就是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也是不同。
我坐了四年的大学板凳。没有任何一位教师在课堂上告诉他的学生:你要保持住你本来透明的品质,它值得你保持终生!教师只负责他的一门课程,只负责对着学生们说话。
那穿了一双鳄鱼头一样鞋子的教师,他没有望遍他的八十个学生,他没有说:永远地,请你们记住。谁也别想训导谁。你拾取你该得到的东西,你拿好你自己的那一份。
这一切都没有。那么,“同学”是什么呢?
我是我自己,他是他自己。
同学,什么也不是。
[选自未名主编《永远的1977》北京大学出版社版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