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宣林 张红玉
陆大妈家三代同堂,却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女人:外婆、大妈、女儿菁菁。大妈和外婆是两代孤孀,都没改嫁,家中男性断档。到了女儿菁菁谈婚论嫁的年龄,陆大妈再三叮嘱她,要找个肯上门的女婿回来,以补家中严重缺“阳”。
眼下,小姑娘出嫁,多数不愿和公婆住在一起。最好同住一个小区,或楼上楼下,或左右隔壁,吃饭一起吃,有事叫得应;无事,小夫妻俩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可以享尽小家庭的自由。连小姑娘都这样了,哪个男人还甘愿当倒插门的女婿?
可是菁菁从小就是个百依百顺的好女孩,大妈说啥她做啥,从不违拗。大妈要她找个上门女婿回来,她千挑万拣,硬是找了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林建国。这林建国从小没亲没眷的,孤零零一个人,缺少的就是家庭之乐,他巴不得当上门女婿,以弥补他人生所缺。所以,当菁菁第一次把他带回家去,见了大妈他便说:“我从小失去母爱,假如我和菁菁的婚事能成功,伯母您既是我的丈母娘,更是我的亲娘,是我双重老娘。”
“双重老娘”几个字,说得陆大妈心里像灌了三斤蜜,甜透甜透,乐得她的嘴巴像烧熟的蛤蜊,闭也闭不拢。就这一次见面,让大妈下了决心,卖了老房子,换了套三房二厅,把朝南最大那一间留给小夫妻俩当新房。从此,三房二厅“阳”气十足,欢声朗朗,笑语不绝。
再说林建国,这后生能说会道,勤奋好学,结婚后不久被他所在的食品厂领导看中,聘为营销部主任助理,负责食品厂的广告策划和宣传。他当上了助理后,经常深入民间,穿梭于各个市场,了解到许多与食品有关的市井习俗、掌故、轶闻。每当吃晚饭时,他把这些掌故啦轶闻啦,以及营销过程中发生的有趣故事啦等等,都作为佐餐的笑谈,边吃边聊,大妈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大妈还感到余兴未尽。一家人生活在无比温馨的氛围之中,其乐融融。
半年以后,老外婆因年事已高,无疾而终,离开了人世。
这时,菁菁怀孕了,在去医院做孕期保健检查的路上,被一场车祸夺去了生命。这一下,陆大妈像天塌了似的,没了方向。她不仅仅为丧女而悲痛,更担心林建国,没了女儿,这位上门女婿将会怎样对待自己?
林建国进门后,由于他善解人意,常逗大妈开心,彼此间非常和睦。大妈明白,这全靠女儿这座桥梁起着作用。现在桥断了,女儿走了,他还会把自己当作“双重老娘”吗?再说,林建国不到三十,女儿一死,他要再婚名正言顺,谁也阻止不了。他重新结婚,新房安在哪里?他是因为没有房子才上我家当上门女婿的,如果他结婚,很可能要落户在我家,那就麻烦了。我是他前任丈母娘,他是别人家的女婿,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多尴尬啊!最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结了婚还要带个新娘进来,这位陌生新娘,既不是我媳妇,又不是我女儿,叫我怎么称呼她?她来我家,是取代我的女儿的,我一看到她,势必会想起死去的菁菁。一想起女儿,我要伤心,一伤心,我就流泪。从此,我天天以泪洗面,这样的日子还让人怎么过?为此,大妈有心要林建国搬走,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虽然这三房二厅是大妈用老房子换来的,但户名改成了菁菁,菁菁一死,大妈和林建国都成了菁菁遗产的继承人,这三房二厅也有林建国的份儿。这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有一天,大妈找了个机会,说:“建国,只怪菁菁没福气,走得太快,你年纪轻轻的,别耽误了自己的青春。老话说得好:甜,甜不过粽子糖;苦,苦不过男孤佬。妈是过来人,理解你,支持你再找个人,成个家。”说着,她忍不住又流泪,可两个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她想听一听,他再婚的新房究竟想安排在哪儿?
“妈,菁菁走了,我是您的儿子,我会守在您的身边。”
大妈一听,完了!他像块牛皮糖,粘在这里不走了。
“你打算娶个新娘回来和我一起住?”
“嗯。”林建国点着头,十分肯定地说,“妈,我要找一个像菁菁一样和您贴心的新娘回来。”
“可能吗?”
“等我找到合适的,带来让您把把关。您满意了,我再娶她回家。”
听,这话多甜!女儿在世的时候,大妈听了感到很顺畅。女儿没了,再听他这样说,大妈便感到有点虚伪。老实说,大妈宁可把三房二厅拆开,一分为二,给他一点钱让他搬走,自己好图个清静。现在,他老是找好听的话说给你听,不和你吵,大妈就像湿手捏了干面粉———要甩甩不掉,要粘又粘不牢。
大妈的担心不无道理。七七四十九天,菁菁的断七未满,林建国已经开始与女朋友约会了。每次赴约,他都打扮得山青水绿,过了半夜12点才回家。那天双休日,大妈捧着女儿菁菁的遗像又在哭泣,林建国过来对她说:“妈,我要出去一会儿。”
大妈知道他又要去赴约,心里酸酸的,嘴上只好说:“你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林建国一走,陆大妈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她想看一看,林建国到底交了怎样一个女朋友。只见林建国进了一家咖啡馆,来到靠窗的位子边,有位姑娘早已坐着,她见了林建国便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林建国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拉,把姑娘从对面位子拉到他身边坐下,两人亲亲昵昵地头靠着头,半拥半抱地说起了悄悄话。
陆大妈对那个姑娘细细一打量,嚯,年龄比菁菁小,脸蛋儿比菁菁靓,身材比菁菁苗条,举止也比菁菁大方。有这样漂亮、时尚的女孩陪着他,难怪他急不可待,断七未满,就把我女儿给忘了。可是,他的话说得多动听啊!要找个像菁菁一样和我贴心的新娘回来,还要我帮他把把关。他们都已经半拥半抱了,还用得着我来把关?他说的话啊,呸!全是假的!
夕阳西下,吃晚饭之前,林建国准时回到家里。一看,大妈饭菜已经烧好,他马上去盛了一碗饭,捧到大妈面前。大妈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和你约会的那个姑娘,她长得比菁菁漂亮。”
“妈,您怎么知道的?”
大妈赶紧捂住了嘴,差点把盯梢的事给漏了出来。她马上打掩护说:“我、猜的。”
“姑娘长得不错,就是性子急了点,没菁菁那样随和,我怕她和您合不来,想带她回来,让您把把关。”
大妈想,你这是讨老婆,还是为我找女儿?明明看中了那个女孩,半拥半抱的,还要我把关?说你虚伪没错吧?大妈转而又想,他真要把那姑娘娶进门,我就要和她一起生活了,不知道这女孩的人品怎么样?看来还真得把把关。大妈便说:“下个礼拜天,你把她带来吧。”
下一个礼拜天,林建国带了姑娘上门来。姑娘的芳名叫黄菊芳,是林建国同一个单位的同事。林建国在单位可是出了名的帅哥,当大家知道菁菁被车祸夺走了生命,林建国的婚姻出现了空缺,好多姑娘都明里暗里向他示爱。林建国急忙拿出菁菁的照片,亮出了自己的征婚条件:我为丈母娘找回她失去的女儿,不求形同,只求神似。好多姑娘都嗤之以鼻,有的说他憨,有的说他痴,都纷纷退了出来。唯有黄菊芳,被林建国的善良和真诚所打动,心想:有人说婆媳是天敌,很难相处。林建国以找老婆为名,实际上为丈母娘找女儿,我嫁了过去,没有婆,只有母。如果“母女”之间产生了矛盾,有林建国这样的好男人从中调停,婚后的家庭生活,一定是乐趣多,烦恼少。她和林建国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当她明白林建国强抑丧妻之痛尽快续弦,是为了慰藉大妈丧女后孤苦的心境,黄菊芳便很自然地把自己视为了大妈的女儿。
这天她跟着林建国一进门,就进了厨房,手脚不停地又汰又烧忙了起来。陆大妈想去帮帮忙,被菊芳拦住:“妈,建国说平时都是您烧的饭菜,今天让我们俩来试试,您去看电视,歇会儿。”
大妈没想到,自己“下岗”了。她出了厨房,边吃零食,边看电视。零食罐子里,放的全是蛋卷。蛋卷这东西很脆,嘴一碰,碎屑就撒了一地。当菊芳烧好了菜,从厨房端出来,见地上全是蛋卷屑,便回头对林建国说:“当心了,走路绕开蛋卷屑。”说着,她放下菜,转身拿了扫帚、畚箕过来,对大妈说:“妈,马上开饭了,蛋卷别吃了。”说着,她就扫起地来。
这下,大妈心里不舒服了。你还没进门就嫌我啦?不就掉了些蛋卷屑嘛,当了我的面又是扫垃圾,又不让我吃蛋卷,太厉害了!这样的姑娘,我怎么和她相处?大妈很生气,神情有些严肃。林建国忙过来解围:“妈,菊芳就是这个脾气,心好,就是话冲。”
谁知菊芳扫好地,又喊道:“妈,你坐下。”语气更生硬。
从来没人这样和大妈说过话,大妈呆了一下,像听话的孩子,按菊芳的意思坐了下来。菊芳帮大妈脱下拖鞋,将鞋底朝上,只见鞋底里嵌了许多蛋卷碎屑,菊芳用指甲一粒一粒把它剔出来,说:“蛋卷屑嵌进鞋底,走起路来容易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现在我把它剔除了,妈,你穿上它可以走路了。”
就在大妈重新穿上拖鞋的一刹那,一股暖流从她心头流过。菊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她有些意外,隔了好一会才说:“菊芳,你比菁菁心细。”
又是一个星期天,菊芳做停当家务后,从包里取出绒线织了起来。大妈见了夸奖道:“现在年轻人会织绒线的不多了。菁菁在世时学了几下,织出来的绒线衫,有的地方紧,有的地方松。菊芳,你的手真巧,这绒线衫织得多漂亮呀,给谁织的?”
“给我妈。”
这句话又触到了大妈的痛处。菁菁虽然织出来的毛衣很不像样,毕竟是女儿的一片心,穿在身上非常暖和。现在女儿走了,还有谁织毛衣给自己穿呢?大妈回到自己房间,从樟木箱里翻出菁菁织的那件绒线衫,手艺虽然很差,捧在手里却又软又暖,她不禁老泪纵横。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又是一个星期天,是大妈的生日。这天清晨,林建国还没起床,菊芳早早来到了大妈家。她一进门,就围上围裙,帮大妈打扫起卫生来了。陆大妈想,如果女儿菁菁在世,她肯定要为自己五十大寿忙上一阵。菊芳虽然很勤劳,但不是我的女儿,建国也不是我的儿子,怎么会像菁菁那样记住我的生日?大妈若有所失,怅怅然离家而去,到小区的公园里散心。她兜了好几个圈子,时近中午,公园里的游人都回家了,她才拖着疲惫的双脚朝家里走去。到了家,推开门,菊芳就迎了上来:“妈,你上哪儿去了?我们都等着给你祝寿呢。”
“祝寿?”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菊芳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烧了这么多你喜欢吃的菜。”林建国在一边说。
“你们也记住了我的生日?”
菊芳一边端菜一边说:“女儿哪会忘记妈妈的生日。”
“你们事先该露一点风声。”
“建国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林建国从房内拿出一件绒线衫来,说:“妈,这是菊芳特意为你织的,你试试。”
“为我织的?菊芳,你不是说给你妈织的?”陆大妈捧着那件眼熟的绒线衫,双目凝视着菊芳。菊芳却调皮地望着大妈:“你就是我妈!你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妈,快试试合不合身。”
陆大妈穿上绒线衫,眼圈红了。菊芳和菁菁有什么两样?菊芳的手艺比菁菁还好呢。
“叮咚———”门铃响了。
昨天下班前,林建国预订的生日蛋糕送上门来了。当他开门接蛋糕时,陆大妈望着他的背影,更想念女儿菁菁了。是菁菁给她找来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这个好儿子,又给她找回了比菁菁心更细、手更巧的好女儿。人间的真情,化解了大妈丧女的悲痛。
蛋糕拿来了,菊芳拉上了窗帘,建国点燃了蜡烛,烛光闪烁,传递着片片温馨。
“妈,我们也浪漫一下,你许个愿吧。”说着,年轻人唱起生日歌来。
大妈望着这对年轻人,闪着泪光笑着说:“这个愿我要许的。建国,菊芳,我愿你们早点圆房啊。”
“妈!”菊芳的脸涨红了……
菊芳一结婚就怀孕了。那天,建国拖了菊芳来报喜:“妈,你要做奶奶啦!”
“真的?菊芳有了?”
菊芳羞涩地点点头,说:“妈,你要当外婆了。”
“什么外婆?”林建国抢着说,“我是妈的儿子,我的儿子叫我妈,应该叫奶奶。”
“妈,你女儿生了宝宝,你不就当上外婆了?”
大妈忍不住笑了出来:“建国,你上门的时候称我‘双重老娘,现在我既当外婆又做奶奶,还是‘双重的!有了你们俩啊,哈哈哈,我真是好福气呀!”
(责编:汤加 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