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问题

2008-05-14 04:16黄怒波
人物 2008年5期
关键词:西川胡适知识分子

黄怒波

描述西川这样一个人物,存在着意想不到的麻烦与困难。首先作为一个诗人,他一直处于被关注状态,围绕着他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争论甚至是传说。跟他相处得多了,本已不在乎、不关心关于他的种种现象。但眼下,受命描述他却突然觉得他离得极远,很陌生、很神秘,一时倒不知如何下笔。

近日,看到了西川的两篇文章。其中一篇是《穆旦问题》,我非常喜欢他的语言风格及思辨方式,也喜欢他在文中所表达的对前辈诗人的敬意以及突破这种敬意后的理性观点。这篇文章让我看到了他儒雅后面的锐利和“野性”。我想,既然他用到了这样一个题目,又深深触动了我,那么我是有理由借用概念的。所以,就以西川问题开始对他的描述。

魅力在哪里?

2006年3月27日,《经济观察报》发表了安琪对西川的专访文章。文中针对围绕着西川的一些问题和评价讲了不少,那是一次非常完美的对话。之所以完美,因为很本真、比较彻底。所以,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再围绕着西川诗歌的评价、争论去做一界定,最好是以一个圈外人的身份看一看西川在诗歌之外的身份问题。

西川是一个越来越让朋友信任、喜欢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是2004年夏天在新疆南疆举办的“帕米尔诗歌之旅”。他的大名自然已经久仰,原以为他是一个海子般敏感、脆弱、需要小心翼翼接近的诗人,或者说类似于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古时文人墨客形象,但所有的猜测都无法印证。那时的他,衣服从里到外不知道穿了几层,背略驼,腰很壮,一脸的大胡子。那头发虽未长及肩头,但已经长得出格。一句话,一幅硕壮的大熊形象。看到他时,他正在和一个极为苗条、漂亮的维吾尔族舞蹈演员合影留念。我迅速在脑海中修正了之前关于他所有的印象,立刻喜欢上了他。果然,在其后的旅途中,我轻易地就穿透了他的矜持,找到了他率性的一面。那次诗歌之旅他说令他终生难忘。我呢,也一样。以至于后来看到他的旅行之作《南疆笔记》时,我立刻深深喜欢。

对西川的第二次认识是在2007年的美国之行中。当然了,在第一次帕米尔之旅后,我们就已经熟悉起来。所谓的第二次认识,是看到了他性格里新的东西。我常年奔波于国际旅途当中,英语属于入门水平,但我很乐的是,我总是能把想问的问题极简单地向对方问懂。所以我在国际旅行当中脸皮厚、胆子大,因而也从不吃亏和误事。大家都知道,西川是英文系毕业的。但是在旅途中,我却发现,他的过于优雅急得我直想顿足捶胸。办理乘机手续时,一批人当中就数他是正宗学英语讲英文的,所有的眼睛望着他,指望着他出头露面,却见他温文尔雅,像一个极为稳重的大熊四平八稳,还面带羞涩。你想,那航空服务人员一天到晚地手忙脚乱,应对着各色人等,肯定做不到像图书管理员一样细声慢气从容道来,忍不住就会面露不耐之色。急了,我这门外汉冲上去三言两语解决问题。我们在纽约举办诗歌活动,他前期先在那边的大学讲学,唐晓渡兄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前期的准备工作应由西川完成。谁料想,这西川身在纽约,一封一封的Email跟我们沟通,完全一副张皇失措、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其实,他也就是需要去求人、求教获得指点帮助,仅仅如此。那一次,我对他印象极为深刻。

由此引申出一个问题,西川究竟何许人也?我再一次重申,关于他的诗歌地位,以及身份应该是众所周知和公认的。我跟着他去日本,去美国以及接待不同国家来的著名诗人,大家无不对他尊敬有加。以我对他的诗歌创作的理解,肯定是大家风范,会在中国的当代诗歌史上享有他的地位。相比之下,我也喜欢欧阳江河、杨炼以及于坚这批80年代的诗人。对于北岛,我更多的是喜欢他除了诗歌外的学者做派、办事严谨。对于唐晓渡呢,主要是喜欢他的雍容大度的宽容气质。

但是关于西川,他更有意思的是诗歌之外的一面。对他作一个准确的定义很难。他自己告诉我,他很心仪的是欧洲13世纪的罗杰·培根(注: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的那个弗兰西斯·培根)式的炼金术士知识分子。欧阳江河补充说,“他是一个欧洲知识分子式的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分子,不是中国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我却想,都对,但是他还是一个具有典型的中国古典意义的知识分子。我知道,我们这都是胡侃。但是我也要说明,我们是在认真探讨。我们固然是在给西川定义,探讨他的问题,但实际上我们是在给80年代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来路和去向定义。近日跟李陀老师有过交谈,他有着极其强烈的紧迫感和危机感。他提到很长时间他都深刻地期望后来者能够推动中国的文学或者文化有所突破,在世界上享有与中国的历史及当下的地位相匹配的位置。但是现在有所失望,他觉得恐怕80年代这一批人还承担着重任。我非常同意这个说法,我在许多的作品当中批判的就是文化与道德、理智与理性,与物质进步的不相称性。其实这个问题老子早就很尖锐地指出过,技术的进步不一定带来道德的进步。从这个意义上重新审视西川,就不得不碰到这样的问题。就是说,80年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承前启后的社会责任,必将在21世纪对中国文化的全面复兴起到推动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讨论西川跟诗歌以外的文化结合。比如说,他跟孟京辉的结合,走到了先锋话剧的领域;比如说,他跟郭文景的结合,走到了音乐的范畴;再比如说,他跟当下美术界的结合等等。这个当中西川有一种自觉不自觉的探索性和实验性。第一个问题,他肯定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跟他印证,但从西川的知识储备来看,他是有预谋的。实际上,这几年来,我接触了许许多多80年代以来比较活跃的不同学术背景的知识分子,大家都让我感觉到了这样的一种欲望或者愿景。我跟西川讨论过,我们对中国当代诗歌的期望以及通过跟西方诗人交流后得到的感受,我们有着相似的看法。就是我们越来越自信,我们迫切需要重新审视我们曾经奉行的诗歌写作美学原则。在从日本返回中国的航班上,西川冷不丁地向我议论说,我们应该回到我们中国古代的老子、孔子、庄子、孟子、韩非子、列子那里去,应该从那里汲取营养,这可是一个“欧洲式”的知识分子的感悟啊!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讲,西川的魅力在于他的思考性、知识性和对当下的探索性。

什么是“体面”?

从刚才的话语延伸,西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或者说词语值得讨论,那就是关于“体面”问题。这个问题的提出是源于我说到了西川是否自恋的问题。实际上,我所讲的自恋,不是指是否过于清高。它实际上含有自洁的意义,也就是说是不是有所谓的精神洁癖的问题。一方面指的是不跟当下社会的物欲现象同流合污,也不跟“文革”后中国的知识分子世俗化现象趋同;另一方面指的是,作为不论何种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跟当下的社会发展或生活脱节的不在场的现象。

当然了,这是我的问题。西川这样回答我:“我实际上也很关心这个问题。我不是经济学家。我首先是一个艺术家,我看世界的方式是一个艺术家的方式,我会援引出许多当下的或古代的东西,其实是一个艺术家的方式。比如说看什么东西顺眼、看什么东西不顺眼,除了基本的道德观,它还要满足一个审美需要。比如说,看城市的建设,你看它的成本,我肯定看它好看不好看。这时候我们触及的是同一个问题。比如什么是好的生活,你看什么是好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看好的生活是体面的生活。什么是体面?体面这里面包括了所有的,甚至包括对于一个杯子的趣味。前一阵儿孙道临去世了,他们让我写一点关于孙道临的东西做一个朗诵会的串场词。孙道临也写诗,他的诗我没法评价,但我唯一可以说的是,孙道临是一个体面的人。对体面的中国人,我是有我的梦想的。街上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成为体面的中国人。但是体面的中国人是什么意思?这年头大家都关心做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更关心的是做一个体面的中国人是什么意思。对于一个体面的中国人,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关心他的审美、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生活方式、他的旅行、出门,比如我们开会的方式。我甚至觉得,比如北京大学开一个学术研讨会,我也许会认为那种会的开法是不体面的。比如一台朗诵会,我也许会觉得它是一个乱七八糟不体面的朗诵会。所以这是我对现代生活的一种关心。”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回答。他的这种梦想让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和迷恋。西川一再提醒我不要把他写得过于突出。我想是的,我并不是在写一个人,我实际是想完成一幅群像。在一个当下都在讨论股市、房市以及利润回报的社会氛围中,我们是一定不能够丧失掉以群居的方式出现和存在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当然了,我指的是具有责任感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个意义上,唐晓渡的观点很有意思,他说:“我以前和西川讨论过现代知识分子和传统文人的区别问题。照我看,一个重要的分野就在于:知识分子是批判的,既批判社会也批判自己,而文人很容易趣味化。说西川是知识分子诗人或心仪知识分子,注意这一区别很关键。中国是有文人传统的,诗人大部分也置身这一传统之中。反过去看,具有现代知识分子意味的传统文人不是太多。像苏东坡是非常丰富的,但过于趣味化,从根本上说还是一个文人。西川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同时又对趣味化始终保持着警惕。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跟中国文人传统的理想关系是:既能汲取它的营养,又不会掉进趣味化的窠臼里去。”实际上,我对西川的评论是:他所说的“体面”背后深藏着一种评价的尺度,既是对他人的,也是对自身的。他之所以敢于构造这样一个尺度,还是源于他的自信。他的自信来源于他对知识的把握,对西方文化的了解和对中国文化的把握。在这个意义上,他有着智者的成分。

为何要“漫游”?

我问了西川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问他到底是崇尚老子还是孔子。他说他崇尚的是庄子。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从这一条我理解他的内心是不受约束的。所以,他的诗歌让我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边际、空旷和孤单。当然了,也源于他对语言的把握,那种深刻入骨髓的把握。在这个意义上,他又成为一个漫游者。唐晓渡管它叫做器物漫游。实际上,这是西川灵魂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点。他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漫游色彩。他的知识结构也为他的思想漫游搭了一个很大的脚手架。实际上,这是对的,认识西川,器物漫游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的阅读、他的杂,东杂一下,西杂一下,一会儿宗教,一会儿哲学,一会儿伪科学,包括他处理跟海子和骆一禾的关系。其实,海子和骆一禾提供给西川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他身上突然有了亡灵的成分。那就是漫游,在阴间的漫游,在另一个时空的漫游。自己在自己的死后回到现在的漫游。平时西川在人际关系上很少与人较真,怎么都行,可是一写作的时候他就较真了,阅读的时候跟古人较真,或者讨论的时候他要跟够格的人较真。他这实际上是一种骄傲。这个东西来自哪里呢?来自他的漫游气质。因为他通过李白杜甫这些古人,通过海子这些人漫游到死后的空间去了。死后是什么意思?死后就是说西川已经可以像一个死人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先取得亡灵的资格,然后再回到生命中。海子在这个意义上还活在西川身上。或者说,西川已经先行到海子和骆一禾的死亡里面去了。海德格尔说过:“读,就是和写一起消失”,死和生一起显现。当一个人身上有了幽灵和亡灵的气质之后,他真是太体面了,像死者一样体面。

广阔天空下

那些“五彩的诗句”

评价西川的诗歌创作同样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自80年代以来,就有着对他不断的和不同的解读,但实际上,以我这不成敬意和不成比例的眼界,我在当下的诗人当中是极喜欢西川的诗歌创作的。

我跟与他相熟的诗人交换过意见,综合的观点是,西川的诗歌创作,是在一种独特的大框架下进行:首先,他有着自己特有的词汇表,这是一个诗人成熟和大气的表现。他的词汇表跟他两个语言特征相连,一个是他通过英语的通道打开的西方语言世界,另一个可溯源至中国古典诗词的语言世界,这让他的诗歌词汇来源清晰,既不可疑也不怪异。在这一点上,他2006年出版的诗文集《深浅》当中的许多诗歌足以印证。大家也公认,西川的诗歌写作还具有一种现代主义精英诗人写作的广阔性。现代诗歌有两个特别重要的品质,一个是坚硬性,另一个是广阔性。西川的广阔性对其坚硬性有所稀释。而广阔性,在西川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不只是在风格意义上,也不仅表现为词汇量,这种广阔性是深入他灵魂和呼吸的元素。他可能是中文写作里面视野最为广阔的两三个诗人之一。这种广阔性不仅仅是空间维度,也是时间维度,还是内视的产物。一般我们说的广阔性,都是向外看,个人看世界,看古人,是个由内而外的过程;而西川则是向内看,含蓄内敛,更有思想者、人文知识分子的特点。比如他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在这首诗里,他的广阔性实际上被概括成了一种无法驾驭的神秘:“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马群忘记了飞翔”,在这个意义上,哈尔盖,是他设想那种神秘那种无垠的广阔的一个中心点。所谓“河汉无声,鸟翼稀薄”,极像西川诗歌的灵魂。最后,他在“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的陋室”之内,“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这是什么呢?是一种诗歌的大美。这种由广阔性产生的无限之美,揭开了我们向往的另外一个领域和世界,置身其中,我们都像一个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怯懦,但又放大了胆子。

还可以从另一角度来看西川创作的广阔性,那就是“杂于一”或者“一于杂”,尤其是他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写作,颇有点类似庞德那种“纸上的跳蚤市场”的特点,什么东西都拿到一起来,变废为宝,点石成金,价值很可疑,但是掺假的也不怕,他身上就有这样一种不动声色的“杂”。杂了以后,就自由了,就怎么都行——什么都不较真,有点恍恍惚惚、慢条斯理、毫不计较,有点笨拙,不那么坚持原则,或者说只坚持有数的几条原则。

比如说他的《夕光中的蝙蝠》,全是跳跃的,以戈雅的绘画为物征的噩梦忽左忽右,这是一种宗教色彩般的谶语;比如说他的《把羊群赶下大海》完全是一种奇特的意象,无论如何你都无法想象那种羊群被赶下大海的景象,但他就是这么写出来了,平地起风雷。也就是说,他的思想的“杂”构成了他的诗歌创作中的巨大的跳跃性,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诗歌美学。

西川的《撞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蝴蝶》是一首非常值得研读的作品,实际上综合了上述三个特点。这是一首几乎完全写实的诗,却融入了与蝴蝶有关的种种关系——

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就是开始了 一场对蝴蝶的屠杀;或者蝴蝶看到我高速驶来,就决定发动一场自杀飞行。它们撞死在挡风玻璃上。它们偏偏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一只只死去,变成水滴,变成 雨刷刮不去的黄色斑迹。我只好停车,一半为了哀悼,一半为了拖延欠债还钱的时刻。但立刻来了警察,查验我的证件,向我开出罚单,命令我立刻上路,不得在高速公路上停车。立刻便有更多的蝴蝶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

他在高速公路上按规定的方向驾驶汽车,这是体制,同时又把驾驶的乐趣融入了进去。作为一个变成司机的诗人,他在全部现代性的规定——速度,汽油,高速路,警察,如此等等,总之,在诸多的“他者”及其关系中表现蝴蝶。挡风玻璃隔绝了外部,包括声音,温度,但是视觉上并不隔绝。他跟蝴蝶发生关系,表面上看是一种视觉的效果:挡风玻璃的隔绝造成了障碍,可是蝴蝶却以为不存在,想飞进来的时候就撞过来了,由此,蝴蝶大规模的自杀计划或者说他大规模的屠杀蝴蝶行为就开始了。此处的蝴蝶让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庄子。蝴蝶已经成了庄子的注册商标,现代诗语境中蝴蝶的出现一定与庄子有关,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个联想。诗中的车开往哪里我们不知道,或许是天津,或许就是罗马,因为条条大路通罗马。同理,这个蝴蝶你追问下去,就一定会是庄子。但是天津、罗马什么的并没有出现,庄子也没有,只有高速公路、汽车这样的现代化器物,还有速度,那是现代性的产物。所有这些归结到“死亡”这个词语,又可能暗示了一种重生。北京、天津、罗马、庄子,都没有出现但是又都出现了。蝴蝶撞死的那一时刻,带着庄子的灵魂和秘密出现在挡风玻璃前,诗歌在那一瞬间,可以烛照,可以发出诗意的光芒,通过死亡照亮世界上所有的死者和生者。

什么叫诗意?诗中的挡风玻璃和被挡风玻璃隔开的那种透明的死亡就是一种灿烂的诗意,信手拈来的诗意。西川作为一个司机,开着文字的车,撞死了蝴蝶,也撞出了孔子、老子、杜甫、庄子、罗兰·巴特的亡灵。西川的诗就是这样有着突然的力量。这是组诗《出行日记》的一首。西川在一个平稳的匀速的现代行进过程中,由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爆发力中凸显出逼人的诗意,让我们在一瞬间完成一次通灵的行为。

最后还是回到西川问题。我以一种诗歌之外的眼光看待西川。我说过一句话,西川的魅力在于他是有魅力的。他自80年代以来围绕诗歌以及诗歌之外的历史性复杂经历让他的存在带有一种文学之外的历史意义。某种意义上,他变成了一种尺度或者说一把折扇,你把他收起来只看到它的功能性。但你打开时,你不知道打开了什么有毒的成分。但是那种大美、那种古典山水的留白之美,或者说那种油画般的构象之美,或者说那种超写实主义的逼真之美,带给你极大的愉悦、惊喜,以至于产生了莫大的魅力。这就是我对西川的感受。关于魅力,晓渡这么讲,“魅力的‘魅构成很有意思,一个鬼加上未,意思说是还没有成为鬼的鬼”。在这个意义上,西川还是现实的、生存的。意思是说,他还是一个问题,不是一个结论。在这一点上,我特别喜欢他。尤其他讲的一段话,让我更加喜欢他,他说“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

很好,我们需要继续解决西川问题。

王小云的密码情缘后,“几乎从来就是把长官个人视为军队效忠的对象,士卒知有长官而不知有国家,这已成了不容易打破的传统”。他质问道:“除了蒋公以外,是否还有人能够仅凭个人的威望来统率三军?即令能得其人,这种办法又是否能与我们所希望建立的民主政治相符合?”

胡适写了一篇《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的短文,与雷震遥相呼应。此文以故事而时论,取艾氏比蒋公,力劝蒋介石要做到“三无”,即“无智、无能、无为”。也就是说,希望蒋介石能做一个“无智而能‘御众智,无能无为而能‘乘众势的元首”。

在该期杂志刊出之前,社会大众即在揣度《自由中国》要说些什么,甫经出版,即被抢购一空,前后再版13次,共发行3万余册,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尽管《祝寿专号》的建言是回应蒋介石的“求言”有感而发,但这些包含着真知灼见的建言并不合老蒋的胃口。它们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反而引来了国民党当局激烈的反弹,所有官方报纸群起“围剿”,认为《自由中国》的言论是“六亲不认”。也许是蒋介石“求言”在先,不能不有所顾忌。但自此以后,《自由中国》就成为当局的眼中钉。

这也逼得雷震写出一篇表明“我们的态度”的文章,重申《自由中国》的态度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对人无成见,对事有是非”。“我们的说话,我们的批评,乃至我们的指责,对于任何个人都没怀有丝毫的意见、偏见或恶意。……完全站在‘公平、‘客观的立场,就事论事,由分析事实去讨论问题,由讨论问题去发掘真理”。

从1957年8月开始,《自由中国》推出了总标题为“今日的问题”的系列社论,全面检讨台湾的政治、经济、军事、司法、教育等问题。

四、轰动台湾的“雷震案”

作为“各党各派之友”的雷震有着多年与各党派打交道的经验,他心里十分清楚,此时只有胡适一人可以团结各方人士、协调各团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1956年11月起,雷震多次致函胡适,促请他出来组织一个反对党,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局面。但胡适没有正面回应他,情急之下,雷震质问胡适:“先生这样爱国,还只谈学术而不真实负起救国责任嘛?……我今年已六十,从政连教书已有三十余年,自信对政治上看得不错,我的学识不如先生,我的政治见解并不比先生差。今日……只有一条路,成立反对党,逼国民党为普通政党。”即便如此,胡适最终也没有答应出山。

其实胡适本人并不反对组党,他之所以没有答应雷震,也不是因为在压力之下爱惜羽毛,一来他本不愿意抛头露面,去做什么党的领袖,二来他对雷震这种扯大旗做虎皮的做法也不满意。到了1960年代,胡适的态度有所改变,同意组党。1960年5月25日,雷震、夏涛声去南港胡适寓所,将组党计划详细地对胡进行了报告。胡适听了非常兴奋,对雷震说:“不和台湾人在一起,在新党不会有力量。”胡适的这一态度给当时积极参与组建新党人士以极大的鼓舞,雷震更是信心大增。

1960年8月,雷宣布即将成立“中国民主党”,并公布了筹委会名单。至此,雷震的存在已对蒋介石政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他的行动已超出了蒋介石容忍的底线。9月4日早晨,雷震正在台北郊外木栅乡的寓所处理稿件,台湾警备司令部的特务突然蜂拥而入,逮捕了雷震,罪名是“涉嫌叛乱”。同时遭到逮捕的还有《自由中国》的三名编辑。

雷震的被捕在台湾掀起了轩然大波。案发当日,国民党内部就有人提出异议。“立法委员”成舍我、胡秋原等人质疑“警备总司令部”,认为“此例一开……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讲学自由及新闻自由,自必遭受严重之损害,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当时在美的民社党主席张君劢闻讯后急电蒋介石,抗议雷震被捕;正在美国出席中美学术合作会议的胡适更致电“副总统”兼“行政院长”陈诚,力陈“政府此举甚不明智”;作为资深的“监察委员”,雷震的夫人宋英女士展开了积极的营救活动。

但所有这些努力都没能让雷震得以幸免,10月8日,雷震被判十年监禁。

刚入狱时,雷震还以绝食相抗议,但仅仅三天后,他改变主意了,沉冤未雪身先亡,岂不冤哉?他开始以读书、思考和撰写回忆录来打发漫长寂寞的铁窗时光。狱中十年,雷震写了400万字的回忆录,只可惜,出狱时被国民党强行没收。

1961年7月,雷先生在狱中度过了自己65岁的生日,这天,胡适特地题赠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绝句为他祝寿: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让雷震颇为感动,他甚至在狱中梦到胡适谈论“容忍与自由”,梦醒后他作了一首自励诗:“无分敌友,和气致祥;多听意见,少出主张。容忍他人,克制自己,自由乃见,民主是张。批评责难,攻错之则,虚心接纳,改勉是从,不怨天,不尤人,不文过,不饰非,不说大话,不自夸张”,倒真像胡适的作风。

五、雷震还是雷震!

1970年8月,雷震坐满整整十年大牢,即将出狱。此时的台湾当局为阻止出狱后的雷震继续从事政治活动,要求在出狱时须有“双重保人”予以担保,并出具誓书“绝不发生任何不利于政府之言论与行动,并不与不利于政府之人员往来”方可出狱。不仅如此,又透过台湾警备总部保安处长吴彰炯通知雷震之妻、资深“监察委员”宋英,称“雷先生出狱之后,不得和台湾人往来,不得接见新闻记者,亦不得和新闻记者谈话,尤其是外国新闻记者。”同时又怂恿雷震多位老友从中说项,逼雷震就范。连年过八十的老友王云五都被动员了起来。在老友们的“苦苦哀求”和亲情的煎熬中,雷震含泪签下了这份“誓书”。

雷震自出狱后,一直遭到当局的秘密监控,人身自由从未得到保障。据聂华苓回忆,1974年她回台湾时,想去看望雷震,朋友告诉她,雷家对面的房子住着十几个特务,专门监视雷震。他的一举一动以及寥寥几个来往的亲友,特务照相存档,以便调查。

雷震并非“怯懦之人”,面对访客,“他一如往昔侃侃而谈,并不因为牢狱折磨而气馁,令听者为之起敬。他对异议人士亦颇关心,如对陈鼓应、王晓波、张俊宏等后辈多所关心,对于《台湾政论》的鼓励等均为显例,而他寻追民主自由的勇气,也获得后辈的敬重”。聂华苓在看望雷震后,曾发出和雷夫人同样的感慨:“十年铁窗磨灭不了他的豪情壮志。雷震还是雷震!”

出狱不久,雷震在王云五的襄助之下加入中山文化基金会,从事“中华民国宪法诠真”专题研究。1971年12月13日,已76岁高龄的雷震出于改革之心,向当局呈示《救亡图存献议》,在给蒋介石的信中,雷震这样表露自己的心迹:“兹奉陈《救亡图存献议》……本件绝不对外发表,震绝不参加任何活动,只是鉴于国家已届存亡危急之秋而表示个人意见……”。对此,很多人不理解,国民党将雷震关了十年,雷震怎么还在替国民党着想?对此,雷震的解释是:“我辈今日与国民党虽不能共享安乐,但却须共患难;有福不能同享,遇难却要同当。” 此老之“天真”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不过,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献议”毕竟“是雷震呈现晚年政治思想、政治蓝图与忧国忧时的结晶。同时,也显示他终生对民主制衡理念的坚持,与对现实政治的批判”。1979年3月7日,雷震先生因病在台北荣民医院去世,享年8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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