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有不少中年读者,所以常登点忆旧的故事,比如这期的《记得》。当下爱回忆的人不分年龄,就连80后、90后们也开始整理自己的历史。
人的记性真是奇怪,回想某一段经历时,先浮出来的尽是些鸡毛蒜皮;再往下想,那些“重大题材”才渐渐被打捞出来。过后我们又发现,或许那一堆鸡毛蒜皮才是生活的本质,而且不走样、不过时。韩昌盛老师跟学生们在电话里“捉迷藏”时,说的就是“你如何过继给大姨家”、“还有3本暑假作业没有领”、“当初该多揪你两次耳朵”等等,正是这些“枝枝蔓蔓”牵出了师生的情意,也让岁月之树繁茂长青。
下个月我的母校校庆,叫校友们写点东西。不知别人怎么写的,我是这样打头:
我对母校的印象已不完整,这让自己很惭愧。印象最深的是一年级上辅导课的244教室,我总觉得踩破的地板下面藏着老鼠,再加上院子里杂草丛生,竟至怀疑是不是来到了真的清华园。图书馆开门我随人群涌入,总是抢占右边第一排角上的位子,如果那张台子还在,你会发现它的侧面有极小的ZYX三个字母。还有我常去温书的新水302,拉三个扶手椅围到一起,书本、文具摊开,就像小时候“过家家”一样惬意。食堂里的饭盆交响曲,淋浴房的咏叹调,熄灯后寝室的嬉闹和私语,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事情……
“私语”后面还有几句,觉得不雅删了去。我的下铺是班里唯一一个入学前的“已婚”,黑暗中给我们绘声绘色地启蒙。讲到“尖锋时刻”竟拍断了床板时,我们几个都听傻了。毕业后一个个都成了过来人,不禁相视而笑:也没那么吓人,莫非他的床是碎木板拼的?
《记住》里有一段,以深情的笔触回忆了母子协力、考证出自己生日的故事,很是动人。他不仅“记住”了日历上那个数字,而且把一个个日子装进一个坛子,他说“这个坛子叫心灵”。
我的母亲也说过一个日子,被我记住。那是上世纪40年代的一个夏天,“鬼子投降”的消息传遍全村,村民老幼涌出家门,看从龙口开拔来的受降队伍走过村口。大舅抱着我,站在人群的前头。队伍中不断有小战士把我抱过去,亲亲脸蛋,拧把屁股,羡慕地说:“我要有这么个大胖小子,就不打仗了,天天在家抱着!”战后的喜悦写在脸上。
那天我4个月整,是一生经历可记载的开端。那天,我以特殊的角色参演了一场全民的庆典,使自己平庸的一生却有了一个明亮的序幕。
让我“记住”的还有一天。
1978年12月,我在农村和县里呆了10年之后,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到了省城,跟一个给出版社写小说的小张,住在南关“文革旅社”二楼的一个小屋。房间低矮昏暗,木板楼梯吱吱响个不停。晚饭后小张找人闲聊去了,我摆弄着他的小半导体,突然听见在播“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新闻。我紧紧捧着半导体,在刺拉拉的杂音里费力捕捉每一个句子。对邓小平怎么说?对“文革”怎么说?对“臭老九”怎么说?……到底怎么说的,现在统统都记不清了,但我牢牢记住了那个寒夜,记住了那间低矮的小屋,那台小半导体,甚至还有小院里喝酒划拳的声音。我记住了那晚琐琐碎碎的所有细节,这些细节跟国家的命运——当然还有我个人的前途有了关联,我感觉好像人生的“下半场”就要开始。
这两个日子与亲情无关,都沉甸甸的。但也许有点重的东西,历史才能压得住。国家和个人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