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娜
前阵子读到韩良露的《父亲三味》一文,说她父亲烧得一手好菜,常亲自下厨以飨家人,不禁感慨良深。下厨做菜是爱的表现,食物里包含的不仅是滋味,还有爱心。饮食也是种人际关系,“多称赞,少批评”绝对是最高准则。以前我对父亲有许多误解,多半来自他对食物的态度。他从不下厨,对食物的滋味还非常挑剔。但这些年来,我把他当成朋友,不再用“父亲”的尺度来衡量他,终于逐渐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以前父亲曾到美国来看过我几次,最后总有点不欢而散。我那时在计算机公司上班,每天加班到晚上七八点,一回家就钻进厨房,埋头做菜给他吃。好不容易端上三菜一汤,他不是嫌太咸,就是嫌太淡;不是嫌菜不够烂,就是嫌鱼不够鲜。我有时加热隔夜的剩菜,他马上嫌剩菜有股怪味,不好吃。饭后他跷着脚看电视,从来不帮忙收拾。有次他自告奋勇要帮忙除草,结果把我好不容易种活的宝贝韭菜给拔光了。我憋了一肚子气正待发作,妈妈赶快出来打圆场,她说:“你跟你老爸连椅子都要抢坐同一张,怪不得要吵架。”Who is the boss?他的确常一屁股就坐在我最爱的那张椅子上,令我有“喧宾夺主”之叹。
其实父亲也有令我欣赏之处。他是个味蕾精准的美食家,对挑餐馆点菜十分内行。我小时,他常和妈妈带我去吃宵夜,夏天去日式居酒屋吃香脆的炸虾天妇罗、香滑的乌龙面、鲜美的生鱼片,配冰凉的生啤酒。后来都成为永恒的回忆。寒冷的冬夜里,他带我们去小摊子吃馄饨,担子下一灯如豆,皮薄馅多的馄饨又香又滑,浇上芹菜粒、葱油酥,喝着猪骨高汤,让人从身上暖到心里。吃完后我拉着他们的手散步回家,自觉像个得宠的小公主。
我念大学时,老爸有个好友在繁华的中山北路经营两家气派的餐馆,一家韩国菜、一家日本料理。他到台北出差时,总带着我去那里开洋荤打牙祭。那时我每天吃缺油少肉的台大宿舍简餐,菜里有时还出现一只死掉的蟑螂,赴他的约会总是兴奋不已。那韩国石头火锅的汤头是那么鲜,茼蒿金菇是那么香,最后在汤里打上一个蛋,将鲜汤一饮而尽,简直像上了天堂。我也初次吃到人口即化的神户牛肉、清淡如樱的京都鲷鱼,惊艳之感久久不绝。
父亲也是个英俊有魅力的男人。我小时候迷恋他,觉得他的高鼻深目和忧郁神情,很有点当红好莱坞明星Paul Newman的风采。他又聪明博学,在亲友间有“博士”之誉,“粉丝”很多,有些人竟还怂恿他去竞选家乡小镇的镇长,还好他没答应。他自知不擅言词,个性忠厚耿直,不适合从政。我小时常要他到学校来接我放学,好在同学面前炫耀一番。上了他的摩托车后,我总紧紧地搂住他的后背以示亲近,但他的表情总有点不情不愿,让我有点伤心。
老爸在台湾日据时代长大,充满日本的大男人主义思想。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喜欢看川端康成的小说,吃日本料理。国语对他来说像外国话,我爱吃的饺子、牛肉面,对他而言也像外国菜。他当了一辈子小公务员,家里食指浩繁,经济总有点拮据。母亲照顾七个孩子之余,还经营西药房贴补家用。大概是劳累过度,情绪长年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老爸重男轻女,跟“不幸生为女儿身”的我总有点不太对头。母亲连生五个女儿,才生了两个弟弟,我身为老大,从小被当成长子来期望,但我又只有长子的义务,没有长子的权利。我力求上进,学业成绩一向优异,但老爸总遗憾地对我说:“可惜你只是个女儿。”希望我早日出社会赚钱,帮忙养育弟妹。我初中毕业,他坚持要我去念师专,靠妈妈说情才如愿直升高中。我填大专联考志愿时,他赏了我一巴掌,因为我不肯去念有公费补助的师大,也不想当药剂师继承家里的西药房。后来我考上台大历史系,只好努力K书,每年拿奖学金,下课后去兼家教。毕业后一边念研究所。一边自修考教育部公费留学,以便出国深造。
我婚前的择偶过程,曾因老爸的干预而充满了戏剧化的转折。我喜欢温柔体贴的男子,他总说那种人娘娘腔没什么出息。我失恋后,他看上某位有钱朋友的儿子,说那霸道的年轻人有男子气概,正是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糊里糊涂地订了婚,婚礼前才发现和未婚夫根本合不来,只好拒绝出嫁。老爸气得好久都不跟我说话,刚好我考上公费留学,就一走了之,后来在美国遇到理想的对象。大概是鞭长莫及吧,这回老爸没有干预。婚后我带着外子回台探亲,老爸很欣赏外子的温和稳重,父女总算重修旧好。
我和老爸心灵最接近的时刻,是前两年我旅居东京之时。在家耳濡目染的缘故,我从小对日文有浓厚的兴趣。大学时选修日文,住东京时我请了私人家教来教日文,并开始用日文写信给老爸当成练习。老爸很高兴,不但用日文给我回信,而且用端丽的毛笔小楷书写,每封信看起来都像一幅书法杰作。有一次,我收到一封厚达8页的家书,原来是他用日文写的回忆录,信中说他从小父母失和,饱受后母虐待,因此对家庭感到疏离,成年后也常企图逃避家庭。以至于婚后冷落妻儿,请我们原谅他。他写得流泪,我看得也流泪。人生总有许多误解与无奈,但真爱和谅解永不嫌迟,只要勇于表达。
这几年爸爸明显衰老了,整天郁郁不乐。妈妈重病,好友去世过半。他胆固醇和血压过高,心脏衰弱加胃溃疡,跟很多美食也绝缘了。但我每次回台探亲,他总陪我去吃些好的,他坐在一旁吃青菜豆腐。他平时要照顾更衰老的母亲,再也大男人不起来了。
近年来,我总尽量找机会回娘家探亲,亲手做几道菜给老爸吃,并喂老妈吃饭。饭后扶老妈起床坐在轮椅上,推她出去散步,看看外面的蓝天绿草鲜花,让老爸休息一下。想到老爸平时得做这些琐碎的家事,边做手指边发抖,上楼梯又喘个不停,我岂止是难过而已。我宁愿他还活得像以前那么无忧,那么多彩多姿,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像个日本式的大男人,那么像他心目中的偶像三船敏郎。
去年过年我回家探望父母,刚好几个妹妹也都回来。老爸特别高兴,在大年初二那天请我们这些女儿、女婿、外孙,加上很久不见的姑父、姑母,去高雄“大八”吃高级宴席。“大八”是幢两层楼的日式建筑,很有台湾日据时代官一府的气派,精美的日本料理里带着明显的台菜影响,在南部算是头一份儿。除了鲜活的旗鱼生鱼片、创意的紫苏炸虾天妇罗外,也有翠嫩的炒川七、香浓的鱼翅羹等台湾菜。
我们一桌10人,吃得痛快淋漓,我家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在那觥筹交错中,我突然有种顿悟:凡人今生能够结为父母儿女,必是一种命定的缘分。通常有爱才有恨,有期待才有怨怼,有亲近才有冲突。人生海海,每个人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生命很脆弱,有时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短暂的欢乐值得珍惜,片刻的痛苦要尽量遗忘。亲如父女。一些陈年的恩怨,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