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圆转:文艺与人生的永恒追求

2008-04-27 08:41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8年4期
关键词:诗画美学空间

李 耘

初次接触宗先生的作品是在十多年前,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刚刚开始学习《美学》这门课程的学生。对于《美学散步》一书的认识,现在想想更多是出自对于“美学”这一名词的好奇,以及“散步”这一方式的浪漫遐想。而今,重新捧读此书时,才真正感受到了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里潜在的深厚的哲学底蕴,也学会了向宗先生那样用“心”去感受文学艺术。只可惜斯人已逝,好在书香尚留,伴着淡淡的书香,重新开始久违了的“散步”,也该是生命中的乐事吧。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思想,别具一格。在他的美学中,古典和现代、西方和东方、理论思考和人生体验等困扰美学界的诸多矛盾,都得到了较好的解决。尤为难得的是,宗先生的一些美学著述是从生命本体上立论的,探讨了蕴含于文学艺术中的中国人的宇宙观,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之中。

该文发表于1949年5月,其实是宗先生对之前几篇文章所涉及的有关中国文学、艺术等问题的综述。其中包括发表于1934年的《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发表于1936年的《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和《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发表于1943年的《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以及发表于1946年的《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在上述几篇文章中,宗先生分别对文学、艺术、书法之美的本质进行了阐释,并将艺术美落实在中国人所奉行的宇宙观上,这也正是宗先生美学的深邃之处。

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宗先生指出:“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而这种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与西方人“从固定的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的焦点”的观察方法不同,中国人是以“流盼”“飘瞥”的“眼光绸缪于身所盘桓的形形色色”,是“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所看到的决非是具象的、精确的自然,而是与他们的情感相结合的“流荡着生动气韵”的、“充满音乐情趣的”和谐的宇宙;与此相联系,西方人向往追求时空的无限,但“他的视线失落于无穷”,而“中国人不是向无边空间作无限制的追求”,是“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恰如清代徐增《而庵诗话》中所表达的中国人看山水不是心往不返,目及无穷,而是“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王安石在《书湖阴先生壁》一诗中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前一句写盘桓、流连、绸缪之情;下一句写由远至近,回返自心的空间感觉。何以如此优游自在?原因在于,如果说西方人的观察视线如透视般笔直向前的话,那么,中国人的视线则是回旋往复的,他们以流转的眼睛“远近取与”,把远方之景置于目前。可见,中国人是用“心灵的眼”去“感受”自然的,“自我”与“自然”和谐交融。因此,“自然”与“自我”就构成了一个圆转流动的空间。在这一空间里,分不清“何者为物,何者为我”,“物”与“我”和谐地结合为一。

中国古代美学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认为,自然之物所以美,是由于它们运动的节奏韵律同人的生命活动形式存在着同一关系。因此,艺术美的奥秘在于主体情思与客体景物的交融合一,在于人内在的生命力搏动与外在自然界生机活力的统一。这就要求艺术家们不能站在自然之外,进行纯客观的描摹,而应如同画家石涛“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诗人李白“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欧阳修“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友朋”;词人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那样,以一种朋友的身份,用全身心去拥抱宇宙、去亲近自然,最后在情感的双向交流之中,借助于语言文字、笔墨线条等物质手段,去表现艺术家对自然生机活力的真切情感体验。

天地自然山水之美作为宇宙的本原,能给人以深深的感受。当人心与自然之心深深契合的瞬间,所体验到的是一种宇宙性的感情。这就要求艺术家在心理上消除主客体的对立,达到物我合一。然而,如果怀着实用的功利目的,以逻辑思辨的思维方式,便永远置身于事物之外。因而只有按照庄子所提供的,通过“心斋”“坐忘”,以及“吾丧我”“物而不物”的追求达到虚静的境界。也都是在心理上泯灭物我界限、消除主客体的对立,从而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自由的境地。正所谓“无事在身,并无事在心,水边林下,幽然忘我,诗从此境中流出,那得不佳”。也恰如宗先生文中提到的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诗,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百年之后依然让人流连忘返,可见陶渊明真正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

宗先生在探讨了中国古代美学的奥秘之后,又进一步将艺术美落实在中国人所奉行的宇宙观上。他指出《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暂且不提这一宇宙观的内容,先来看“宇宙”二字。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二字的组合,正反映出中国人“时空合一”的宇宙观。此外,中国文化的追求显示为一种圆转的趋向。而一阴一阳的互补,正表现了中国人讲求和谐的观念。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太极图:图中阴阳各半,其旋转,一边从小到大,另一边从大到小,此消彼长,彼消此长,任何一方,从大到小都化入另一方。两条阴阳鱼头尾互接,像昼夜的运行,像四季的交替,恰如中国文化发展之路径,既是无穷的,又是循环的。

与太极图,一边结束时就化入另一边一样,在中国士大夫人生追求轨迹里,也充满了追求与转向的循环。从而使他们的追求意识表现为一方面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求索;另一方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一方面“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周易》);另一方面“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甫《江亭》)。本来相互对立的儒道两派学说,却统一于士人的思想之中,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他们穿梭于儒道两种思想之中,使士人门在人生失意之时,在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志向遭到挫折时,便转向道家的清净无为,让受伤的心灵得以抚慰。此时,圆转循环的思想,又使陷于困境中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失意的人们重新振奋,养精蓄锐,待机而发。

概括来讲,和谐圆转的思想融思想观念、理想信仰、社会风尚、行为规范、价值取向为一体,包含着对和谐社会的总体认识和评价,是社会发展和思想文化建设的有机结合。因此,和谐思想以教育人、引导人、鼓舞人、塑造人作为始终不渝的追求,以引导、培育人们的和谐的观念和价值取向为目标。事实上,和谐圆转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本质和永远的追求。对个体而言,和谐思想起着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准则;对全社会而言,和谐思想具有明确的价值导向作用,内含着人们高度认同的共同价值观念。一个社会的和谐,在本质上体现为一种和谐的思想文化精神。

在宗先生的眼里,人类社会本质上就是一个和谐的统一体。中国人传统的“道”“中和”“中庸”等观念无不是和谐思想的经典浓缩。在中国文化的诗、书、画之中,其结构、其人物、其山水,无不是生生而条理、节奏性的,因而是音乐性的。和谐圆转决定着中国文化各个层面的特性。

的确,和谐圆转的思想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文化观念,使中国人在任何艰难的处境中,都能保持平和的心态,都不会失去信心。在建设和谐社会的新时期,宗先生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阐释的思想,无疑又具有了新的时代意义。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 耘,河北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及研究。

参考文献:

[1]宗白华.《艺境》.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2]邓牛顿.《中华美学感悟录》.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3]韩林德. 《境生象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4]叶朗.《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5]王一川.《审美体验论》.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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