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大凡博学多才的人,起始都有高蹈远赴之心,渴望建立奇功伟业。这样一来,他们就等于将自己猛然从后方推至前线,与现实发生激烈的正面交锋,胜利固然可期,失败也在所难免。他们身上终归脱不了书生意气,孔子倡导“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孟子倡导“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两位古圣贤的话都是书生意气最好的注脚。
那些皓首穷经的学者和老死雕虫的教授,多半由于平生抱负难展,才无可奈何地滞留在书斋之中。梁漱溟先生曾说:“吾一旦于中国前途若有所见,则亦不复以学问为事。”
孔子不愧为圣人,他满怀悲悯,为失意者设计了一条安全通道——“乘桴浮于海”。要知道,在春秋时期,鲁国尚未实行海禁,只要有船舶,有胆量,谁都可以扬帆远航,运气好的话,探险者可以据有一座草木丰茂的小岛,将它建成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悠哉游哉做个活神仙。到了空前繁荣的开元盛世,李白仍向孔子看齐,狂啸一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过青莲先生的船小了一点,游历江南没什么问题,出海就很可能在狂涛中倾覆。
身处任何时代,独善其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能做到不欺世,不盗名,不拜金,不媚俗,他一定性格刚烈,才智非凡,有大自信,有真功夫,决不让人牵着鼻子遛狗耍猴。
但是如果某个环境不能给各路俊杰提供足够施展身手的用武之地,那么个人奋斗往往会显示出极其悲壮的一面。被低估的个人即如悬崖上被遗忘的松树,它们必须将自己的根须牢牢扎入岩缝里,丝毫不能放松。没有沃土,也缺乏阳光,但它们的树干却更为虬劲,枝叶却更为蓬勃。谁肯承认自己是天生的失败者?你如果对改变现状没有充足的信心,就必须效仿疲惫的飞鸟,修整自己的羽翼。与其在世间茫然无主地奔走,四处碰壁,还不如利用孤独的时光,多读几本书,多走几个地方,养好伤,磨好剑,以利再战。
独善其身的人就像沉默的勇士,他决不会侵凌弱者,损害友军,也不会费尽心思去剿灭异己。他不肯与人血肉相搏,争一日之短长。他干一件事之前,首先看重的不是事物本身的表面价值,而是其内在意义。一切违背良知的恶事、丑事、坏事,他们都不屑为之。他们即便不肯播恩施惠,也绝对不会落井下石。
如果把独善其身只庸俗地理解为“各人自扫门前雪,莫顾他人瓦上霜”,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社会堕落者并不少见,独善其身的智者抱持的恰恰是积极的人生态度,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都始终如一地追求自身的价值,一旦达成所愿,最大的获益者究竟是谁呢?是他们本人,还是他们所处的社会?他会将自己的果实与人分享。反之,某些心怀鬼胎的贪官,见利忘义的商贾,冷若冰霜的道德家,往往蛊惑人心,标榜自己为众人造福,为众人谋利,为众人扎篱笆,其实他们永远都只爱自己。
独善其身的智者是社会的精英分子,是这个世界最宝贵的灵魂。尽管他们从未有过达成一致的思想主张和道德戒律,也不肯结党营私,但他们以利己利群的事业联成整个社会最牢靠的生命线。因此我始终认为,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恰如硬币的两面,可分而为二,也可合而为一。
编辑提点: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儒家的立身原则;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君子的处世风范;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尔,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受世之汶汶者乎——这是烈士的生存底线;高贵地死去,不如卑贱地活着,忍辱负重,将以有为也——这是志士的生存信念。他们各不相同——本来就是这样,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尽管他们从未有过达成一致的思想主张和道德戒律,也不肯结党营私,但他们以利己利群的事业联成整个社会最牢靠的生命线。”我们即便做不到其中任何一种,也应该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心怀敬重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