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刘小榜整整难受了四个多月。
刘小榜是嗓子痛,最近嗓子才见好,耳朵又不行了,耳朵里边总是“哗啦哗啦”响。朱大夫说这全是喝酒喝的。刘小榜喝酒特别实在,不用别人劝,一上桌自己就会很积极,而且他喝的又是快酒,一大玻璃杯,两口就见底,和他初次喝酒的人都会被他吓一跳,或者是干脆喜欢上他。因为喝酒喝得好,所以刘小榜的朋友就多,生意也相对好做些,别人好几年揽不上一档子工程,他一年倒能揽上好几档,自己做不了就再让给别人,工程能白让吗?所以人们说刘小榜这几年都是钱了,钱多得怕是这个小县城都放不下了,所以有人说刘小榜的钱已经存到北京去了。钱多朋友就更多,朋友这东西其实都是跟着钱走的,钱往哪儿走朋友就往哪儿走。但朋友再多,好朋友也就那么几个,刘小榜的朋友里边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就是在县城里开发廊的小李,小李是刘小榜的酒友,刘小榜的头发都是小李给理,一是理惯了,二是小李也理得好,知道刘小榜的头型该怎么弄。小李的发廊离刘小榜家不远,从刘小榜家出来往西走,过一条马路就是。刘小榜在小李那里理发从来都不给钱,他给小李也不会要,但刘小榜心里有数,碰到有什么事会一下子给小李三千两千,比如小李的孩子过生日什么的,或者是过年过节。这一阵子,刘小榜为了保养嗓子不想跟人们多说话没事就去小李那里坐着,他坐在那里摇着两条腿看街对过,对过是一个串吧,里边总是油烟滚滚,但吃串儿的人并不会因为这里油烟滚滚而不来。来这里吃串儿的大多是出租车司机,开了大半天车没吃东西了,饿了,想吃点东西了,或者就是旁边货场装货卸货的人,来三四个烤馒头,再来两串牛筋就是一顿饭。他们大概都不知道串吧的旁边就是一个太平房,这地方早先是个部队医院,本来很僻静,现在县城里又是修路又是盖房子,太平房就被挤在了街边,但许多人都不知道那是个太平房,就连刘小榜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那天从太平房里横着抬出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的闺女哭得什么似的,但知道这事的人毕竟不多,人们照样过来吃串儿,这里照样油烟滚滚。
“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刘小榜坐在小李的发廊里数对面吃串儿的人。
“我从来都不吃对面的串儿。”小李说。
“烤串儿的肉不够从旁边弄条大腿什么的也方便。”刘小榜笑着说。
“也许还有鞭。”小李也笑着说,“再来他妈半斤烧酒。”
“妈的!你还说酒!你别说酒好不好!”
刘小榜现在是一提喝酒就来气,以前的酒友一打过来电话他也来气,生气自己不能再喝,热闹都是别人的,开心都是别人的,刘小榜现在觉得自己很孤独,虽然工地上的事很多,他时不时要去工地看看,还有建材方面的事,工地上进什么建筑材料他都要亲自过目。可以说,每天围着刘小榜团团转的人很多,但刘小榜还是觉着孤独,他是太喜欢酒场了,喜欢那种气氛,喜欢觥筹交错,喜欢哥们兄弟大呼小叫,酒是什么?酒是个好东西,酒可以让人一下子变得脚下没根,神仙的脚下有根吗?神仙的脚下没根才会飞起来。刘小榜这么说。
“那咱就不说酒。”小李笑嘻嘻地说。
闲着也是闲着,又没客人,刘小榜坐在那里要理发了,小李给他围了围裙,刘小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摸摸鼻子,摸摸耳朵,再摸摸脖子,说:“嗓子痛的把脖子都弄粗了?”
“那可不是该粗的地方。”小李笑着说。
“我现在是该粗的地方不粗,不该粗的地方乱粗。”刘小榜说。
“一般人不会知道吧?”小李笑着说。
刘小榜笑了起来。
刘小榜现在对酒的态度是小心翼翼,是根本就不敢喝,要喝也顶多来那么一小杯红葡萄,而且,马上就会觉得嗓子那地方不自在了。刘小榜那天又去医院看大夫,朱大夫说最好再下个喉镜看看,下就下吧,为了看病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刘小榜已经下过一次喉镜,喉镜是根软软的细棍儿,细棍的一头儿有那么个小灯儿,还亮着,喉镜从鼻子眼儿里慢慢往下走,也不怎么难受。朱大夫让刘小榜自己看电视屏幕,屏幕上是什么刘小榜当然看不懂,朱大夫对他说:“你看你喉咙里都是泡,跟葡萄似的。”这一次,朱大夫没让刘小榜再看那个小屏幕,说虽然好多了,但还得忌酒忌辣椒。朱大夫说这种病就是上火所致,要是老犯老不好就会拖成慢性的。朱大夫建议刘小榜从现在开始要多吃些中药下下火,西药的副作用太大,青霉素和罗红霉素不是不好,用多了会把身体里有用的细菌都给杀光了,得用中药了。“中药有中药的好处,谁也别小瞧中药。”朱大夫说。
刘小榜开始吃中药了,结果是,嗓子还没怎么好,耳朵却更重了,躺着的时候耳朵里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是里边有一块儿小骨头已经在里边碎裂了,如果耳朵里有那么一块小骨头的话,那这块小骨头肯定是碎了。有时候,刘小榜的头一挨枕头,耳朵里不但是响,而且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里边流动,那种感觉是又痒又难受。
“是不是哪根小血管破了?”刘小榜问自己媳妇。
刘小榜媳妇说哪会有这种事,“血呢?在哪儿?一点儿事都没有。”
刘小榜用棉棒把耳朵掏掏,棉棒上什么都没有。
“你火太大了。”刘小榜媳妇说看你以后还那么样儿喝酒不?见酒就疯!
“还说酒!”刘小榜说我都四个月了没喝了跟谁疯!
刘小榜又让自己媳妇给自己掏掏耳朵,耳朵掏完了,掏出一些耳屎,过后耳朵还是响,一起来,一躺下的时候响得最厉害,而且痒得难受,像是有虫子在里边爬,因为耳朵响,刘小榜现在都快成了药柜子了,各种下火药轮上吃,吃下火药的直接后果是去厕所多了。
“他妈的又一趟!”刘小榜捂着肚子对媳妇说。
刘小榜的媳妇说她们单位的会计李梅还专门吃下火药让自己跑肚呢,过一阵子吃几盒,过一阵子再吃几盒,去厕所次数虽然多,但减肥效果十分好。
“人现在可真够苗条!”
“他妈的!”刘小榜捂着肚子说。
刘小榜的媳妇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不你多在外边走走,在屋里憋着也上火。”刘小榜媳妇说。
“对,我还去阳高看拉石头。”刘小榜说出去走走,吹吹风,散散火。
“不是去洗温泉吧?”刘小榜的媳妇马上就撇了嘴,说那地方的温泉可出名了,听说男人们洗了还想洗!洗了还想洗!谁知道洗什么!
虽然已经过了冬至,但天还不怎么冷,工地上停了工,但还有别的活儿做,那就是拉石头,到阳高一带拉大石头,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大石头拉回来要在新建的小区里垒假山,这活计冬天能做。阳高那一带河两边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很多,为了散散心,也为了让自己下下火,刘小榜跟了车去看拉石头。在县城里边,冬天这会儿还不算太冷,常青树和月季好像还心有不甘,常青树不但不枯黄,而且还在往出长指甲盖儿大小的新叶子,新叶子的颜色娇黄,而且还亮,像是有谁真在上边涂了指甲油,月季的叶子倒是没多少了,可
还有花儿,一朵,或者两朵,在那里费劲儿地开着。这是县城,村子里可不是这样,村子里现在是万里枯黄,地里的玉米秆子,都在朝一边倒,给风吹的,玉米棒子给人们收走了,玉米棵却没人要,一片一片的在地里“哗啦哗啦”响。偶尔会出现一头寡瘦的老牛,在玉米地里一个人放怀大嚼,就好像一个人饿了,走进了厨房,厨房里又没别人,他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老牛没这份儿福气,玉米地里只有干枯了的玉米棵子,但它的福气在于它想嚼哪棵就嚼哪棵。阳高那条河,早先年就没水了,因为河里的水都是上边温泉里流出来的,温泉一被利用这河里就没了水,只是在夏天下大雨的时候才会来一阵子水,那水照例又是黄的,黄乎乎的在河里举着白沫子晃来晃去涨上来,再晃来晃去地往下游流。这条河的两岸都是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有的像一头老牛,有的像一头大象,有的像是两个人在那里面对面抱着,有的像是一群羊,有的什么也不像,只像石头它自己,或者像石头的老子和娘,要是它们也有老子和娘的话。刘小榜跟着车到阳高拉石头,那可真是热闹,长脖鹿似的还开来了一辆吊车,没吊车行吗?那大象石头,那老牛石头,那房子样的石头,没吊车怎么往车上放?车开来了,一辆吊车,三辆大车,但村民们也来了,村民们到了冬天也没了事,没事他们就找事,摸牌,或者是玩掷骰子。再不就是在太阳地里说话,说今年过年可有戏看?说快要过年了,会不会又有人下来偷牛?说云南那边的女人可真便宜,四千块钱就可以买一个回来当老婆,要是过一两年不生孩子再四五千卖出去也不能说算赔。又说今年的粮食要涨价,羊肉都十二块钱一斤了!又说今年弄不好又要丢羊!别看谁谁谁牛逼哄哄雇人放了一年的羊,到头来也许他过年连羊肉味儿都不会闻到!说到过年,又有人马上说村子里谁谁的亲戚在县里工作,人家刷房打仰尘一下子就拉来了半车报纸!再说啊,要那么多报纸干什么用?
“糊纸盆子呗,又轻省又掉地上不摔。”有人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纸盆子,塑料盆子一个才多少钱!”有人马上表示反对。
“纸盆子放花生多好。”
“塑料盆子就不能放花生了,有花生放裤裆里也是花生!”
刘小榜的拉石头车一停到了河边,村里的人就都望见了,刘小榜的车是顺着道走,现在的河里没了水,正对着村口的河床上就是那条白晃晃的道,刘小榜已经来过一次了,他看准了村口那两块奇大的石头,一块在南,一块在北,一块像狮子,张牙舞爪,另一块可不像是老虎,也在那里张牙舞爪,这两块石头十分大,十分突出。
刘小榜手下的人正指指划划商议怎么用钢丝绳子拦腰给那块大石头来一下子,怎么来?横来还是竖来,横来好说,竖来怎么在大石头的下边把钢丝绳子伸过去?或者是,用绳子把大石头拦腰绑了先用车把它拉倒了然后再往起吊?
“干什么?干什么?”这时候有人跳出来说话了,说话的人是村里的一个年轻人,长得还蛮精神,后来刘小榜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什么村长,是村里的二痞子。二痞子叫刘援朝。刘援朝的爷爷去朝鲜打过仗,起这名字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还好议论了一番,说援朝也是老辈儿那几年的事了,说到朝鲜打仗这事连援朝的爸爸都没赶上,还起什么援朝的名字?援朝的爸爸是村子里的老二痞子,老二痞子把一根手指竖起来指着天说,怎么啦?现在就不能支援朝鲜了?谁规定不能叫援朝了,我爸爸上过朝鲜,我儿子就叫援朝,我高兴,我儿子的孙子还叫援朝。
刘援朝向刘小榜要文件,“没文件敢拉我们的石头?”
“你叫一声,看看它会不会说话?”刘小榜对刘援朝说。
“那你叫,你叫它跟你走?”刘援朝说我叫不动,你叫得动?
因为村里的人们到了冬天没什么事,所以人们就特别好事,只一会儿功夫村口就热热闹闹围了一大堆人,比当年看发大水还热闹,发大水会从上游漂下各种东西,包括死牛或者是死羊,或者是,一个晃晃当当的柜子,或者是,一个滴溜溜转的大缸。
村子里这时传了话过来,是村长让人问一下是怎么回事?村长这时正在麻将桌儿上,村长一听刘援朝在就放了心,也不下麻将桌儿,继续玩儿,村长说援朝能给他挡半壁江山。
刘援朝这会儿把话说到了什么地方?说到了上一回美国的哥伦比亚来了两个人想拉这两块儿石头都没拉成!话既说到了美国,刘小榜觉得没必要再跟这个二痞子斗嘴了,刘小榜说我倒没有美国的关系,“但你们区上来人你总能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吧?你们乡上来人你总能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吧?”
“那得看他说什么话。”刘援朝说。
“你想听什么话?”刘小榜说,“美国的哥伦比亚话?”
“说什么话也不能破了我们这里的风水。”刘援朝说就这两个狮子,他已经把那两块石头叫做狮子了,刘援朝说就这两个狮子发大水的时候会叫唤,它一叫唤水就退一里地,它再一叫唤水就退两里地,它叫十来声,水就没了,退没影儿了。
不但连旁边的人笑了,刘小榜也忍不住笑了,说:“操他妈!叫一百来声还不把水发到美国去!把伊拉克高兴死!”
刘小榜不再搭理刘援朝,他用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电话打过一阵儿,村长就脸红红地从村里跑了出来。他不玩麻将了,东望望,西望望,他跑过来了,他把刘援朝叫到一边去说话,要刘援朝马上去搞只羊来,说中午马大眼这个讨吃鬼乡长要下来吃饭,现在好像是已经有点晚了,就怕到了中午羊肉烀不熟,“鸡,别忘了再买两只鸡。”村长又对刘援朝说,说别像上次那样弄两只老柴鸡,浑身是柴!“烀两天猫都咬不动,什么玩意儿!”
吩咐完了刘援朝,村长这才跑过来对刘小榜说他刚才正在研究村子里明年春天种槐树的事,不知道刘总到了,请刘总多包涵。
“咱们回村里坐吧,河床里满是西北风。”村长说。
刘小榜朝河床那边望望,“怎么真是连一点点水都没有?”
“以前河里都是水,现在河里满都是西北风。”村长说。
中午很热闹,刘小榜风风光光地给请到村里的食堂去吃饭,现在别的地方没食堂了,而这个村子里却新近弄了那么个食堂,上边来了人就在食堂里吃饭,伙房靠西边儿,东边是吃饭的地方,摆了三张桌子,还有几张桌子倚墙立着。阳高这一带出水果,杏子和桃儿最好,梨也不错,去年乡里搞了个梨花节,来了不少人,还有戏,几乎要热闹死。客人们就在这个小食堂吃饭,因为食堂小,吃好吃赖吃什么似乎什么都说得过去,比如,烀一锅羊肉,比如,再烀一锅鸡肉。烀鸡肉的时候要把许多煮熟剥了皮的鸡蛋放进去再煮,鸡蛋是越煮越香,越煮越硬,就酒挺不赖,一不小心掉地上还会自己弹起来。再比如,还有一道菜就是在肉汤里煮许多粉条子,这里的粉条子硬是不含糊,山药粉,经煮,雪白的粉条子煮成彤红透亮的,吃的时候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拖拖拉拉好不热闹,唿噜唿噜直把汤水弹到对面人的脸上。有站起来夹粉条子的,那汤水就会一下子弹到仰尘上去。
吃饭的时候,乡长马大眼赶来了,坐着辆黄
壳子吉普。马乡长的眼睛奇大,也亮,他老婆说他的眼睛比得上探照灯!马乡长说什么都要让刘小榜坐在中间,安顿好刘小榜,他才转过脸对村长说,你们河两边的石头算个什么东西!多得是,刘总拉光了它你这里还多了地呢!弄好了你种水稻都成,到时候有大米吃。马乡长又给刘小榜的碗里夹了块儿羊脖子肉,然后命村长敬酒,村长马上站起来敬酒,说那些个烂石头说实话真是碍事,都说了有好几年了想把它们弄到别处去,省得走路绕来绕去。
“马乡长说得对!还得感谢刘总,石头拉走了我们就马上种水稻,吃大米!”
刘小榜不喝酒,兴趣就怎么也高不起来,他摆摆手,指着嗓子对村长说自己难受了四个多月了,最近一个多月耳朵也不怎么好,要是嗓子和耳朵都好了,肯定会好好儿过来喝一顿。
“到时候我专门过来。”刘小榜一拍桌子。
“当然要一定专门过来!”马乡长说顺便来看看梨花,你不知道,那个白!
“我肯定过来。”刘小榜说春天看梨花秋天来吃梨,都来。
“这儿的梨,你不知道,那个甜!”马乡长说要吃就吃现摘的,那个脆!
马乡长说话的时候,二痞子刘援朝过来敬了刘小榜一碗酒,是吃面条子的那号中不溜碗,二痞子刘援朝笑嘻嘻地对刘小榜说:
“刘总你大人不见小人怪!我代表全部姓刘的敬刘总一杯!”
刘援朝一仰脖子,整一碗酒一下子就干了。
“好家伙,好样的!”刘小榜又一拍桌子,说。
刘小榜刚才已经表示过年的时候给村里写一台戏,这时候又说了:
“过两天我就让人把戏班给定了,唱《卷席筒》和《打金枝》。”
“这真让我们不好意思。”村长说要定就定在初六初七初八吧。
“这下子好,和庙会接上了。”马乡长对刘小榜说初八这地方正好有庙会,“可热闹啦,那个热闹!用鼻子比吹唢呐。”
刘小榜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耳朵里“哗啦哗啦”好一阵响。
“怎么啦?”马乡长侧过脸,“是不是牙又痛,嗓子带得牙痛?”
刘小榜说没事,是耳朵响,饭就吃到这儿吧?
“再吃点儿。”村长说待会儿还有一个羊蛋汤,最好的。
“不了不了。”刘小榜说已经够了。
“羊蛋补——!”马乡长说。
“不了不了。”
刘小榜忽然让耳朵闹得心烦,他往起一站,马乡长只好也跟着往起站,马乡长往起一站,人们就散了,村长想请刘小榜去他家打会儿牌,刘小榜说还有许多事,就不打扰了,其实刘小榜是想上车迷糊会儿。这时那些石头也上了车,那老牛石头,那大象石头,还有那狮子石头都给搬了家,都已经给弄上了车。村里人有吃完了饭没事的又出来看拉石头,拉石头的车都走了,那吊车却没走,说下午还要再拉一趟,把房子石头,桌子石头,大肚汉石头都一一拉走。这时候,北边的河床里起风了,是个直筒子风,就好像是谁给河床里安了个巨大的筒子,那筒子可真高,一直硬硬地通到了天上,可它也有软的时候,没过一会儿它就软了,它一软就歪了,它一歪就倒了,然后,那风就没有了,河床还是河床。
有一群羊从河床那边过来了,连跑带叫的,像是碰到了什么高兴事。
刘小榜对旁边的马乡长说看看那群羊,得用洗衣粉洗洗。
“也不知道它们穷高兴什么?”马乡长说这河床里也不过是些烂石头。
“有水就好了。”刘小榜说羊也可以在河里洗洗澡。
“咱们去洗澡,洗温泉?”马乡长的大眼睛马上一亮,说待会儿车来了让这边先装着,咱们去洗澡,温泉那边有个掏耳朵的,让她给你好好儿掏掏?人家原先是五官科大夫,掏得那个舒服!
“不是说荤话吧,还掏得那个舒服!掏哪儿?”刘小榜说。
“是她给你掏,不是你给她掏!”马乡长说。
“妈的!”刘小榜说自己也不想看了,往车上装石头有什么看头!
“去温泉?”马乡长说。
“去温泉!”刘小榜说。
“给你掏掏耳朵?”
“可不是要掏掏耳朵!”
从温泉回来,刘小榜眉开眼笑了。
刘小榜耳朵不响了,脑袋一下子也像是轻松了,说来好笑,耳朵里响来响去原来是有那么一小截儿头发茬儿在里边做怪,就那么不起眼的一小截儿头发茬儿,一个多月了,把他弄得昏头昏脑。那一小截儿头发茬儿是哪来的呢?刘小榜想了想,明白了,肯定是小李给自己理发时不小心弄进去的,想不到就那么一小截头发茬儿会把自己折腾了足足一个多月,现在是,耳朵一点儿都不响了,神也没了鬼也没了,怎么动都不响,刚才在温泉,他把头挨在枕头上试试,再用手把耳朵揉揉,好了!想不到温泉掏耳朵的还真是个大夫,人家用脑门儿上的那个反光镜一照就看到刘小榜耳朵里的那一小截儿头发了,说这还能不响,耳膜像个鼓,头发放在上边就等于是个鼓棰,你一动它就敲,你一动它就敲。
“你这是鼓槌敲鼓膜,还能不上火。”
刘小榜现在可高兴了,原来是这样,想像中的癌症离自己就更远了。
“操他妈!鸡巴小李,你给我耳朵里放个鼓棰!”刘小榜在心里说。
“没事了吧?”马乡长说。
“没事了。”刘小榜说想不到就那么一小截儿头发茬儿。
“你怎么把头发茬儿搞耳朵眼儿里了?”马乡长笑嘻嘻说可别小看头发茬儿。
“我哪知道。”刘小榜说想不到头发茬儿会这么厉害。
马乡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小声在刘小榜耳边说别看头发茬儿小,问题是掉在了正经地方,要是掉女人那地方,那还不痒死,她男人还不累死!她男人累死不够,别的男人也得累死那么几个!其中也许就有个你!
刘小榜忍不住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人都吃了一惊,都往这边看,不知道这个刘总怎么就忽然这么开心,刘小榜也真是开心,让他更开心的是他突然想出了个主意,收拾小李的主意,刘小榜对手下的人招招手,说给我选一块儿比门大不了多少的石头,比门大不了多少就行,大家好好儿选选!村子里的人们这时都知道过年要唱戏的事了,好几年过年村里都没唱过戏了,人们都兴奋了起来,忽然都对刘小榜有了某种好感,人们闲着也是闲着,这时也都在河边的大石头间跳来跳去帮着挑石头,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在河边待了不知有几千万年了,村子里的人们忽然好像都不认识这些石头了,怎么这些石头这个像狗,那个像驴,有的居然什么都不像,就像个大白屁股。这会儿人们都在找比门大不了多少的石头。
“刘总,比门大不了多少?”那边的人问。
“对,比门大不了多少就行。”刘小榜在这边说。
河两边大石头太多了,各种各样,嘻嘻哈哈的人们这时又有了新的发现,河边的石头居然有像大肚子媳妇的,而且,还有像肚子没大的媳妇。
“放屁,肚子没大的是姑娘!”有人说。
“你怎么知道是姑娘?”有人说。
“肚子没大呀。”有人说。
“肚子没大就是姑娘那你妈也是个姑娘?你妈的肚子现在也不大。”有人说。
说肚子不大就是姑娘的人不说话了,人们就都笑。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抓紧时间找比门大的石头。”那个刘援朝也摇摇晃晃过来了,中午他喝得有点儿高,这会儿他爬上了一块儿大石头,脸红红地对人们说,说今年过年让亲戚们都过来看戏!看《打金枝》,看《卷席筒》。
“刘总,这块行不行?”又有人又高声在那边说。
“要能立稳的。”刘小榜说立不稳的不要。
“干啥用?”马乡长在一边说是不是要往上边刻字?刻什么字?
“我晚上有用。”刘小榜说。
“晚上?”马乡长马上又大笑了,说怎么晚上用石头,我不信你就那么硬?
刘小榜也笑了起来,说今天晚上我请客,你把咱们同学都叫上,多叫几个,你们喝,我看!汾酒五粮液茅台随便,不过还是汾酒好,五粮液乱七八糟!
这时候村子里的刘援朝又跳到了另一块石头上,笑嘻嘻蹲在那里对刘小榜说:“刘总是不是要找块方的,门那样的方石头?那边那块行不行?”
“方不方无所谓,能立住,比门大就行,我要往美国哥伦比亚运。”刘小榜笑着说。
“美国哥伦比亚?什么意思?”马乡长侧过脸,眼睛睁得老大。
“美国的哥伦比亚。”刘小榜又说。
“刘总这是笑话我呢。”刘援朝蹲在石头上笑着说。
“下次我来,好好儿跟你喝回酒。”刘小榜抬起手,指着刘援朝说我这个人玩笑归玩笑,最爱和爱喝酒的人交朋友了,你喝酒不赖,痛快,有你这痛快,你真是可以去支援朝鲜。不过你支援朝鲜都不用扛着枪去。
“不扛枪?”刘援朝说不扛枪那还怎么支援?
“你身上有枪啊!”刘小榜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说那才叫真正的支援。
刘援朝用手把一张红脸不好意思地抹来抹去,抹去抹来,说:“刘总你是笑话我呢。”
“不笑话,不笑话,你进城我真请你喝酒。”刘小榜忍着笑说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专门吃串儿,喝酒吃串儿最好了,那地方牛肉羊肉什么都有,还有生烤馒头,生烤包子,生烤鸡翅,生烤蚂蚱,生烤牛筋,生烤羊尾。
刘援朝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嘻嘻笑着,用手把一张红脸抹来抹去抹去抹来,说刘总你这还是笑话我呢,这都是大冬天了哪来的蚂蚱,要有蚂蚱我就是蚂蚱他爹,我就是蚂蚱他爷爷,刘总一一蚂蚱就蚂蚱!刘援朝在大石头上跳起来,说:“行不行我真跟你走,别说蚂蚱,刘总你让我吃什么我都吃!我现在就跟你走。”
“那你晚上住什么地方?”刘小榜笑着说。
“刘总你能管我吃还管不了我住。”刘援朝说。
刘小榜笑得更开心了,说我说的那家串吧旁边正好有一间房空着,就怕你不敢住。
“不敢住?”刘援朝说是房子还有不敢住的?
“你真跟我去?”刘小榜说。
“去朝鲜我都敢!”刘援朝拍拍屁股从石头上跳下来了。
“好,跟我去吃串,去喝酒。”刘小榜说。
“吃狗×都行!”刘援朝说。
“妈的!吃串喝酒,什么都有!”刘小榜说,又笑了起来。刘援朝喝多了,没跟上刘小榜来。刘小榜拉了几个酒友到串吧是第二天的事了。
天有些阴,但人们弄不清天是要下雪还是要下雨,刘小榜和他的朋友们坐在油烟滚滚的串吧里,他们都十分的开心,不是十分,是,特别的开心!他们都隔着玻璃看着对面,看着对面小李的发廊,他们陆陆续续都已经接到了发廊小李求助的电话,小李在电话里四处求助,他遇到大问题了,早上一起来,他发现自己无法出门!不是出不去,是门打不开了,晚上不知是什么人在他的发廊门口放了一块奇大无比的大石头,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刘小榜的朋友大多也是小李的朋友,因为他们也喜欢在小李这里理发,他们也都知道小李平时就住在发廊里边的那间小屋子里,还有他那个韩国老婆。刘小榜和几个酒友在串吧里坐了好长时间了,他们真是十分的开心,他们可以看到发廊小李在发廊里焦急地跑来跑去,还有他那个韩国老婆。他们还可以看到小李扒在门旁边的橱窗里朝外看,好像是想要从窗子里跳出来,但那怎么可能?那个橱窗是一整块大玻璃,要想从里边出来就非得把玻璃打碎不可。小李的发廊外边呢,是走来走去的行人,行人们对发廊门前堵的那块大石头没多少兴趣,有人站下来看了一下,又有人站下来看了一下,但马上又都走开了,又有人,停下来,看一下,想一想,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人还转着圈儿看了看,但也走开了。
“让那家伙也上上火!”刘小榜这会儿开心极了,足足有四个多月,他没喝酒了,他现在是开心极了,所以,他也要了一瓶啤酒,他把啤酒举起来,对旁边的朋友说:
“OK,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