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与陈毅在“文革”的艰难岁月中

2008-04-21 11:37
文史月刊 2008年3期
关键词:造反派陈毅总理

国 惠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66年6月1日。夜幕降临了,喧闹的都市恢复了宁静。夏日的繁星倒映在中南海平静的水面上,使整个宇宙显得更加神秘、深远。

在外交部劳顿一整天的陈毅,打开收音机,中央台的新闻节目正在广播。以大将风度誉满全军的陈毅,仅听两句,竟像突然遭到雷击,朝着快步走来的杜秘书问道:“中央台在广播北大的大字报,怎么回事?”

秘书茫然地摇摇头:“办公厅没有通知啊!”

“我找总理去!”陈毅不等秘书叫车,“噌噌噌”,几步走出院门。

陈毅怎么能不震惊、气恼呢15天前,聂元梓等人“炮轰”北京大学党委的大字报贴出后,立即引起北大师生的强烈不满。当天晚上,根据政治局的决定,周恩来派人到北大,重申中央关于文化革命运动中贴大字报要严格遵守内外有别的规定,严肃批评了聂元梓等人,学校局势才得以稳定。今晚突然将这张大字报撒向全国,难道希望在全国引起大乱?

陈毅是周恩来家的常客,他向警卫点点头,径直走进总理办公室,急不可耐地问道:

“总理,政治局开会了?”

“没有。”周恩来招呼陈毅坐下。

“那是撞鬼了!中央台为什么广播聂元梓的大字报,还说是什么‘革命的大字报?把全国人民思想都搞乱了,都起来反对各级党的领导,究竟革谁的命?中央台能负这个责任吗?”陈毅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手上。

“你别发火嘛!”周恩来口气平静地说,“我也是刚才知道的。十分钟前,康生同志来电话,毛主席赞成这张大字报,并决定今晚由中央台向全国播出。”

“哦,毛主席同意的?”陈毅惊讶地反问。他见周恩来缓缓点头,竟一时语塞。陈毅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着,大半杯茶水下肚,却没品出滋味。他搁下茶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向周恩来要支烟,大口大口吸着。两人默默坐在乳白色烟雾中,相对无言。

不久,经毛泽东批准,中央派工作组加强各部委党的领导。中央文革小组却支持造反派反对工作组。陈毅不客气地给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挂了电话——外交部的运动,中央是叫我陈毅负责的,请你不要插手!他事后毫不隐讳地对周恩来说:“我看总是有人躲在后面,煸动娃娃们冲锋!真的弄到了辱党辱国,对不起,老子要开刀的!”

周恩来深沉的目光里分明流露出担忧,他以商量的口吻说道:“陈总,如果身体可以,我想请你率领中国党政代表团赴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访问。”

“为什么?”陈毅惊异地问:“不是决定你去?”

周恩来有无法直言的缘由。就是几个小时前,周恩来把卫戍区司令员傅崇碧请来交待任务:“我很快要出国访问。中央决定,6月下旬召开的亚非作家学会会议由陈老总主持。这是一次有国际影响的会议,警卫工作一定要搞好,不能有丝毫差错。”

傅崇碧严肃地点点头,掏出笔记本和总理一起研究具体方案。

这时,一旁的江青突然大声说道:“陈毅这个人,过去是反毛主席的,他这个人很骄傲!”

康生呷口茶水,接过话茬:“是哦,骄傲得很呐,骄傲得不可一世!”

江青逼视着傅崇碧:“你不要看他是个老总,一有机会,他还要东山再起,还要反毛主席的!他是利用亚非紧急会议提高自己的威信!”周恩来脸色凝重,仿佛没听见江青、康生的话,语气严肃恳切地说:“崇碧同志,这次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非常重要。中央把主持会议的任务交给陈老总,你一定要保护好会议。派一个团保护好会场,如果有人冲,先扣起来。”

周恩来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就认识陈毅,了解他的才能,更熟悉他仗义执言、无所畏惧的性格,面对国内复杂的斗争局势,他有心让陈毅回避一下。

陈毅哪里知道这些,执意不肯,认为出访还是周恩来合适。周恩来只好用力握着陈毅的手,深情地摇了摇,说:“好吧,出访还是我去。”顿了顿,又接着说:“陈总,文化大革命第一次搞,问题确实错综复杂,我想再提醒你一下,遇事不要急躁,谨慎行事,更不要不分场合地发‘政治脾气,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保卫措施,你找傅崇碧同志落实一下,既要有防备,又要以宣传教育为士……”

陈毅一一点头应承着。

娴静的月亮像技艺高超的摄影师,悄悄地按下快门,把周恩来与陈毅的身影,留在祖国美丽可爱、却又是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惺惺相惜共迎难

“文化大革命”发起后,党中央对“文化大革命”的集体领导取消了,中央派出的工作组均变为执行“资反路线”的代理人受到造反派围攻和批判。

陈毅已经隐约感觉到,中国革命的航船偏人一条礁牙狰狞、风涛险恶的危险航道!他无力纠正航向,但是,他要坚守自己的指挥岗位,保持稳定。他在外交部全体工作人员大会上,旗帜鲜明地说过:“只要中央一天不撤掉我外交部长的职务,我就要顽强地表现自己,并企图影响这个运动!”

外交部系统批判工作组大,会,陈毅都去参加。没有“我坚决支持革命造反派”等最时髦、最能激起狂热掌声的语言,也没有吞吞吐吐、模棱两可的废话,他总是旗帜鲜明地提出:“派工作组的错误是当时局面造成的;我是支持工作组的;工作组的错误是人民内部矛盾,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我硬是要和稀泥!”

造反派狂妄地直呼其名道:“陈毅,你到底跟不跟毛主席走?”

“我决定跟毛主席走!”陈毅一板一眼,毫不含糊:“但是,我不敢保证将来就不反对毛主席的一些意见!”

陈毅的举动,当然被中央文革小组视为“文化大革命”的巨大障碍。有人开始操纵造反派集中火力,向陈毅发起了攻击和围剿。

一个强烈的念头牢牢攫住陈毅的心,他想同毛泽东谈一谈。

1966年8月31日,天安门广场又一次成了人海旗林。天安门城楼上,身穿军装的毛泽东微笑着与陈毅握手,一同走进休息室,关切询问情况后说:“我保你!”

“主席,我要争取自己过关,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毛泽东很感兴趣地问。

“主席,现在年轻娃娃没有参加过路线斗争,也不懂什么是路线斗争,我想,应该给他们讲讲历史,用我自己的经验教训,教会娃娃们搞路线斗争,你看行不行?”

“好嘛!”毛泽东欣然应允。

自从10月中央工作会议结束后,特别是11月2日,《红旗》杂志第14期社论《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胜利》一文发表后,凡是向陈毅提出邀请的群众集会,他都爽快地答应,并且只要参加,必定讲话。这天,周恩来把陈毅请到自己的住所西花厅,明确地交待任务:“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讲

话。”

“什么?什么?”陈毅惊讶地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叫我不要讲话?!”

周恩来肯定地点点头。

陈毅愕然。“文革”以来,有不少同志劝他不要讲话,少惹麻烦。总理没有劝过。况且,就是两三天前,周总理还请他出面讲话嘛!

原来,各地涌到北京“上访”的工人急剧增多。如果听任停产串联的势头发展,后果不只是运输紧张、社会秩序混乱,而是国民经济的停滞、倒退乃至崩溃!周恩来连夜召集会议决定:召开一次号召来京串联的工人迅速返回本地抓革命促生产大会。海报已经贴出去了,数万张入场券也下发了,中央文革坚决反对开会,罪名是“以生产压革命”。明摆着,“文革小组”的决定不容抗拒。周恩来提出:“会议照开,这么多工人集合起来也不容易,就请陈老总给工人同志们作个形势报告吧!”

“可以,我讲!”陈毅满口答应。陈毅非常清楚周恩来的苦衷。政治局常委的身份,使他始终处于斗争漩涡的中心:他必须执行主席的部署,跟上“文革小组”的安排,不与他们硬顶,因为“文革小组”实际上已经取代了中央书记处;他又必须牢牢抓紧工农业生产等实际工作,尽量减少运动对生产的冲击和影响,因为他是总理。他肩上担着八亿人民的衣食住行。他必须正视现实,光靠革命口号,养不活几亿人民!陈毅日益强烈地感受到:周恩来正以其诚恳与智慧,竭尽全力寻找“向中央”和“向人民”负责的一致性。作为副总理兼外交部长的陈毅将全力辅佐!

在这次会上,陈毅从国际形势讲到工人阶级的责任,讲到“当家人”要坚持狠狠抓生产,狠狠抓革命。这种发言,当然又遭到造反派的攻击……

周恩来话语充满忧虑:“林彪批判了谷牧同志起草的工交系统‘文革十条规定,说是典型的以生产压革命。看样子,余秋里、谷牧同志今后都很难出面讲话了。这么大的国家,千头万绪的工作,我总不能没有几个帮手嘛!一年之际在于春,明年初,部长们被围斗不能工作,全年的工作就要受影响了。”周恩来见陈毅点头赞同,话头一转:“陈总,我想让你带个头,你看怎么样?”

“叫我带头向造反派检讨?”陈毅顿时明白了周恩来的意思:“我有什么错误?要学生们顾大局,这话错了?要工人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坚持业余闹革命,这话错吗?只要我说的没有错,我就坚持!我就是不低头,不检讨!”

“陈总!”周恩来双目注视着陈毅,几乎是恳求了:“就忍了这一次吧!”

“不!”陈毅断然回绝,“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一把刀子。”

接见外宾的时间到了。周恩来语重心长地对陈毅说:“陈总呀,我希望你再想一想。你是外交部长,外事工作一天都不能中断,你要是总被包围、被批判,工作让谁抓?我要管的方面太多,我一个人顶不下整个天啊!”

陈毅注意到一向精力充沛的周恩来,今天明显露出疲倦、憔悴的神色,他不愿再惹总理烦恼,有些含糊其辞地说:“好!我回去再想想吧!想通了,我来找你。”

几天过去了。这天下午,中央召开例行碰头会议,研究有关运动的问题。

陈毅对这类会议不感兴趣,每次开会,总是“文革小组”的几位“左派”包场,无限上纲的攻击性言辞,高八度的骂街腔调,令人腻烦。身边叶剑英递给他一张信笺,努努嘴,没吭声。陈毅一看,是首词:

串连炮轰何时了,罢官知多少?

沙场赫赫旧威风,顶住小将轮番几回冲!

陈毅提笔批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绝妙好词!站在最后的感叹号,画得又粗又重,像陈毅伸起的大拇指!突然,他发现叶剑英正震惊、痛楚地凝视着一个方向……陈毅转目追寻过去,顷刻,他也象冷不丁掉进冰水中:坐在斜对面的周恩来,用右手支撑着前额,两只眼睛不断眨动着,眨动着,可是终于抵抗不住,慢慢地合拢了。

“周总理在打瞌睡!”陈毅简直不敢相信!当然,这只是几秒钟的情景。此时,周恩来已站起身,缓步走到墙边,向痰盂里倒掉少许冷茶,又提起水瓶,往杯里添些热水。几步的活动,他已恢复了精力,坐回座位,继续听取陈伯达喋喋不休的质问和声讨。

陈毅的心再也无法保持平衡了!他紧紧抿住双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记得有一次在非洲某国访问,长途的飞行,紧张的会谈,再加上炎热干燥的沙漠气候,陈毅直感到困倦不堪,在从机场开往宾馆的汽车里睡着了,周总理右肩托着他,左手不断向路边欢迎的群众挥动致意,精神饱满极了,直到进市区才唤醒陈毅……就从那一次,周恩来建议陈毅戴上副墨镜,凡由他出面主谈时,陈毅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会儿。但有一个条件:不准打呼噜……

可今天,周恩来竟也打瞌睡了!他实在太累了。

会散了,叶剑英在门口放慢脚步,等陈毅出来,上了陈毅的车。车开动了,两人却心事凝重,沉默无言。分手前,叶剑英握住陈毅的手晃了晃,说:“陈总,我们要分担责任,可不能眼看着周总理累垮了!这种形势,没有总理不行呀!”

陈毅凝重地点点头。

周恩来刚进家门,陈毅也推门进来。

“陈总,找我有事?”周恩来见陈毅神情有些异样,亲切地询问道。

“总理,我想通了。我从今天开始,不再放炮。我检讨,一定深刻检讨,争取早日得到群众谅解和信任,把握好外交部的工作。”

周恩来跨前一步,紧握着陈毅的手,激动而又深沉地说:“好!你就带个头,以大事为重。”他揽着陈毅的肩,慢慢踱着步,叮咛道:“检讨不要太长,写好拿给我看看……”

陈毅告辞时,周恩来留他吃饭。

“不了。”陈毅不忍心再劳累总理,他摇摇头:“张茜还在家等着呢。”走至门边,陈毅又站住了。他转过脸,望着周恩来说:“总理,你要多保重身体嘞!不只是为自己、为大姐,是为整个党,整个国家!”

陈毅喉头一阵发紧,他急转身走出门,让两颗晶亮的泪珠,躲过周恩来敏锐的眼睛,悄悄落在自己的前襟!

同忍辱共负重

外交部天天能与陈毅打交道的造反派头头们首次发现:陈毅近来沉默了。凡向他请示,他一反平常果断干脆的作风,总回答一句话:“等我请示周总理以后再定!”

“陈毅肯定挨中央批评了!”“陈毅只得老老实实写检查了!”外交部造反派的窃窃私语,迅速从各种渠道传向社会,“外院”造反派批判陈毅的调子直线上升,竟然绘制了近百张批判陈毅的漫画,放在学校里展出已不过瘾,一纸“最最强烈要求”递至周恩来办公桌上:立即调拨一节火车,供“革命小将”专用。他们要把批判陈毅的画展运往全国各地展出。同时还强烈要求:陈毅必须滚到外院革命造反派面前低头认罪。

周恩来看到这份名日请求、

实为通牒的信,果断地向秘书布置:“请你安排一个时间,我接见他们。”

秘书迅速翻手中笔记本,为难地说:“总理,今天实在安排不下,一昼夜只有24小时,现在已经排满16个小时了……”

“不行,只能安排在今天,夜长梦多,不能让他们这样胡闹下去!你想法插空,总之,一定要在今天。”

最后,“空”是“插”到了,当然,又插掉总理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在外语学院档案室里,至今保存着周恩来总理接见外院造反派的谈话记录,从1966年至1973年8年间共接见二十多次,其中1966年12月底至1967年1月底,短短30天里,周总理接见外院造反派五次之多,累计二十多小时。有一半时间,是为了说服造反派正确看待陈毅。当时,六位副总理都遭炮轰,为保护每一位战友,周恩来经受了造反派多少次轮番围攻,强咽过多么大的屈辱,这是一般人不能想象的。

周恩来每次接见造反派,陈毅并不出席。接见时的情况,周恩来也从未向他谈起。不过,周恩来每次接见讲话的内容,陈毅却能从造反派的小报上看到。有时候,读着读着,陈毅禁不住痛楚地闭上眼睛。他从字里行间不难想见造反派蛮横无理,咄咄逼人;周恩来苦口婆心、忍气相劝的场面。他常仰天长叹:无论从公从私,周恩来都是我的兄长,不是周总理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明枪暗箭,恐怕十个陈毅也早被撂倒了。

1967年1月24日下午4时,人民大会堂里座无虚席,四周边厅里也坐满了收听会场实况广播的学生。

陈毅念着自己的检查——一份经过周恩来亲自修改定稿的检查,语调沉重,态度虔诚。检查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周恩来最后总结:“我可以比较放心外事上的事,让陈毅同志多出面,我把力量转到别的口子上去。谢谢大家支持。”会场掌声如雷,为总理对外事口的信任,也为陈毅的检查过关。

因为这是第一位副总理被“解放”,周恩来显得兴致勃勃。他拉上陈毅,依次走向大会堂四周各厅,与学生们一一见面。陈毅军装整齐,胸挺得笔直,步子稳健有力。如果留心观察,会发现他的微笑是严肃的,目光是凝重的,他不像一位得胜还朝的将军,倒像是卸去沉重的枷锁,准备投身更严酷斗争的勇士。

1967年2月13日和16日下午3点,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的中央碰头会议上,围绕要不要党的领导,要不要稳定军队,对老干部应不应该都打倒的问题,以四位副总理和四位元帅为代表,与林彪、“四人帮”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这就是震撼全国的所谓大闹怀仁堂的“二月逆流”。

会议当晚,周恩来没去“游泳池”向毛泽东汇报碰头会上的情况——党内畅所欲言本来很正常,他是政治局常委,他一向给毛泽东汇报情况时,总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解决矛盾的办法。

然而,2月16日当晚,由江青安排,张春桥、王力和姚文元先后走进毛泽东的书房。他们一番摇唇鼓舌,诬蔑栽赃,顿时激起毛泽东的雷霆震怒。周恩来力图缓解事态的愿望无法实现了。

于是,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林彪和中央文革一伙,立即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向这批被他们视为喉中鲠、肉中刺的开国元勋,发起了欲置他们于死地的猖狂围攻。

陈毅被诬蔑为“三个副总理、三个军委副主席组成的一文一武政变中心的穿针引线的人”,“是二月逆流的黑统帅,起了特别恶劣的作用”。在中央生活会上批斗还不足打倒搞臭,于是,中央文革小组无视周恩来宣布的纪律,将中央碰头会上陈毅等老同志的发言内容大加歪曲、篡改,并冠以“二月逆流”的巨型高帽,通过造反派,向社会迅速扩散开去。

有中央文革支持,造反派的极左思潮被煽动了、助长了,他们集中火力,更加肆无忌惮地攻击陈毅,并且不择手段地向周恩来施加压力,制造种种事端,企图把陈毅从周恩来严密保护下抢到自己手中,听凭造反派从精神上乃至肉体上批倒批臭。

造反派每回批斗陈毅,周恩来都要来亲自参加,其实等于陪斗。

偶尔总理外事活动无法分身,也要委托政治局常委李富春出席,并且派自己的秘书、卫士长从头至尾参加会议,一为保护陈毅安全,二为自己随时掌握真实情况,以防万一。

一天吃罢晚饭,陈毅接完周恩来亲自打来的电话,招呼备车,天黑后出发。

“又要上哪儿?”张茜不安地问道。

“噢,总理让我今晚住进人民大会堂,那里安静,能好好睡一觉,省得明天挨批判时打瞌睡。”陈毅口吻轻松,说完还笑了笑。

张茜望着陈毅明显消瘦的脸庞,凄楚地摇摇头。短短二十几天,陈毅已被大会、小会批判六七次。陈毅从没向她细说被批斗的详情。可是,如果没有特殊威胁,总理是不会让他住进人民大会堂的……想到这里,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滚落下来。

“哎,你不要担心嘛!”陈毅扶着妻子的肩膀安慰道:“总理考虑问题一向仔细,他担心造反派明天再截我的汽车,就采取这预防万一的措施,你不必紧张嘛!北京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嘛!”

在人民大会堂边厅休息室里,陈毅早早熄灯上了床,为了明天精力充沛,他强迫自己闭上了双眼。没有高音喇叭的吼叫,心思再重也抗不住多日的困倦和疲劳,陈毅终于睡着了。

在同一座建筑的另一个边厅里,周恩来正在接见下午在外交部闹事的造反派代表。造反派根本不听周恩来的批评,从半夜一直纠缠到第二天凌晨。周恩来已经连续工作18个小时,心脏又隐隐作痛。他连服了两次药,仍不见好转。保健医生焦灼不安,写纸条递给被造反派尊为“革命干部”的姚登山,他竟置之不理,听任造反派胡闹下去。

周恩来生气地站起来,严厉地批评:“冲外交部,不管怎么样,按中央的规定是不对的!”造反派立即毫无理性地叫嚷,高声打断了周恩来的话。

“你们是不是跟我开辩论会?!”周恩来义正辞严地批评造反派,更是一语道破幕后怂恿、策划者的险恶用心,“你们整我就是了!你们采取轮流战术,从12点到现在,18个钟头了,我还没睡觉,我的身体不能再忍受了……”

保健医生忍无可忍,冲到姚登山面前愤愤地说:“如果总理今天发生了意外,你必须承担一切责任!”说罢,搀起周恩来离开会场。造反派依旧在叫嚷:“明天拦住陈毅汽车!”

“我们还要再次冲击会场!”

走到门边的周恩来陡然回转身来,两眼燃烧着愤怒的烈焰,严正警告:“谁要在路上拦截陈毅同志的汽车,我马上挺身而出。你们要冲会场,我一定出席,并站在大会堂门口,让你们从我身上踏过去!”

陈毅在人民大会堂的批斗会场里被滞留了近20个小时,至繁星满天的午夜,他才乘车回到家中。等候在会客室的卞主任立即

戴上听诊器,为陈毅检查。

“卞主任,你怎么来了?”陈毅略觉吃惊:“为什么不去照顾总理?”

“是总理交代我来看看您的。”卞主任解释说,“总理担心您身体吃不消。”陈毅眼睛热了,他动情地说:“谢谢总理了。听说总理早晨心脏不好,现在怎样?”

“休息一下,稍好些。”卞主任放下听诊器,“总理太累了,他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可是,唉,现在这种作法,我真不能理解……”接着,卞主任向陈毅讲述了早晨的情况。

这天清晨,卞主任扶周恩来睡上床,吸完一袋氧气,总理脸上慢慢有些血色,呼吸均匀,脉搏平稳,渐渐进入梦乡。刚睡半小时,悬挂在墙外的高音喇叭,又一齐叫喊起来。卞主任急忙起身关紧北窗,可是无法挡住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周恩来被惊醒了,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向床边卞主任问道:“我睡多久了?是不是该起床了?不能耽误接见时间……”

“总理,您刚睡了半小时,再睡会儿吧!”

总理轻轻“哦”了一声,又闭上双眼。不过,眼睑一直在颤动着,隔一会儿,睁眼看看枕边的手表,后来,干脆睁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

卞志强忍不住恳求道:“总理,我是医生,我不讲话,我就失职。您的心脏再也经不起这种嘈杂环境的折磨,您必须离开这里,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否则……”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啰嗦?!”周恩来突然发火了:“我早就说过,就是炮轰,我也不能离开中南海!只要我住在这里,高音喇叭只能喊,造反派不敢冲。我要一走,造反派冲进来怎么办?中南海里住着的老同志怎么办?这些老同志,我是一定要保的,毛主席也让我保,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的阵地!我能临阵脱逃吗?!”

卞主任低下头,强忍着泪水检讨说:“总理,您别生气,是我说错了……”

寂静片刻,周恩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卞主任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说:“卞主任,请你原谅,我在外头受了气,就拿你们出气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是关心我。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卞主任握住周恩来的手,热泪夺眶而出,他真想向周总理大声说:“只要您能心里痛快,只要您身体好,想说您就说吧!”可是,泪水哽住了咽喉,他只能点点头……

卞主任为陈毅检查了身体,陈毅亲自把他送到门口,握别时又叮嘱一句:“请转告总理,我一切都好,不要担心,请他自己多保重。”

憾痛总在永别时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叶群等叛国投敌,摔死在温都尔汗!

人民大会堂会议厅里,中央召集的老同志座谈会开始了。直肠癌已广泛转移,正进行放射治疗的陈毅坚持从医院赶来,满腔义愤,慷慨激昂,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第二天开会,周恩来提出发言时录音的建议,陈毅完全赞成。他说:“我希望把记录保存下来,作为一种档案,将来写军史党史可以参考。”

三万多字的发言,陈毅又讲了整整一上午,话刚讲完,一股殷红的鲜血从鼻腔涌了出来。医生将他搀扶上车,送回医院。

为挽救陈毅的生命,保证治疗效果,周恩来亲自批示:将陈毅转到北京日坛医院,又亲笔批准日坛医院给陈毅作了胃肠短路手术。

1972年1月2日深夜,周恩来接到医生报告:陈毅同志现在神志非常清醒,似是回光返照现象。周恩来立即从人民大会堂乘车赶到日坛医院,急步走进陈毅病房,掩门长谈。

周恩来离去一会儿,陈毅又陷入昏迷……

1972年1月6日深夜11点55分,陈毅永远停止了呼吸。

哭声骤然四起……

朔风凛冽,大地冰封。夜色是这样的黑,这样的浓。忙了整整一天的周恩来,沿着狭窄的楼梯,一级一级走进地下甬道,陈毅的遗体已经移到301医院的太平间。

陈毅静静地躺在风口处,身上只盖着一层白布床单。

周恩来清癯的面容凝聚着深深的悲痛,他恭恭敬敬向陈毅的遗体三鞠躬,礼毕,径直走到陈毅床边,伸手掀起床单的一角,缓缓地摸了摸陈毅的手背,泪水潸然滚落。周恩来重新为陈毅拉平床单,动作轻缓、小心,床单盖好后,又往里掖了掖。

立在旁边的张茜呜咽出声,她握住周恩来伸来的右手,抽泣着说:“周总理,您要多保重身体啊!大姐也为您担心。”

“谢谢。”

周恩来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向安卧着的陈毅投去永别的目光:黎明时刻,陈毅的遗体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不要赶散!”周恩来声音不大,态度果断:“组织他们进去告别一下!”这是回复中组部部长的电话。医院从早到晚聚集了数百人,有地方干部,也有军人。都是按上定规格无资格参加遗体告别的。

放下电话,望着桌上政治局委员一一圈阅的文件,周恩来沉重地叹息一声。

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规格:陈毅已不算党和国家领导人,陈毅的追悼会由中央军委出面组织。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会,军委副主席叶剑英致悼词。政治局委员不一定出席,参加追悼会人数为500人。地点八宝山。悼词连头带尾600字,简历占去一大半篇幅。

对于悼词,毛泽东圈去了“有功有过”四个字,这对周恩来是一个极大的安慰:现在悼词尽管对陈毅没有作充分的评价,但是肯定了陈毅一生为人民服务的战斗精神。他若在天有灵,是会首肯的,况且悼词张茜已经看了,她亲口对周恩来说:“我只要‘优秀党员、‘忠诚战士两句话就够了!”这是一位熟知丈夫情操的好妻子!

这几天来,宋庆龄副主席来过电话,她坚持出席陈毅的追悼会;西哈努克亲王亲自打印了唁函,并提出参加陈毅追悼会的请求;秘书还接到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挂来的电话,许多民主党派人士要求参加陈毅的追悼会。周恩来又何尝不愿满足这种真挚情感的最后寄托呢?!可是,政治局定下的规格,他无权改动。

10日下午3点,陈毅的追悼会将在八宝山烈士公墓举行了。

中午12点,周恩来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往日宁静的西花厅里,一直响着周恩来沉重的长时间的踱步声。

中南海里。

毛泽东突然缓缓从床上坐起来:“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

“游泳池”打来的电话,像严冬刮起的一阵春风,驱散了周恩来的满面阴云,他立即拨通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宏亮有力:

“我是周恩来,请马上通知在京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的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的秘书,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提出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要求的都能去参加。”

“我是周恩来,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出席陈毅外长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周恩来依据毛泽东参加陈毅追悼会的举动,迅速作出了提高追悼会规格的决定,这既是周恩来真实感情的流露,也是他机敏过人的才智和果断!

搁下电话,周恩来的“大红旗”风驰电掣,迅速超过毛泽东的专车。

待毛泽东走下车时,周恩来已用电话调来了十几个电热炉,调来了报社、电台记者。

毛泽东泪流两行,他握着张茜的手,话语格外缓慢、沉重:“我来悼念陈毅同志,陈毅同志是一个好同志。”

张茜搀扶着毛泽东走进会场。毛泽东已经穿上那件银灰色的夹大袍,衣袖上缠着一道宽宽的黑纱。

周恩来站在陈毅遗像前致悼词。他读得缓慢、沉重,不足600字的悼词,他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这样的感情失控,出现在素有超人毅力和克制力的周恩来身上,实属罕见,陡然增添了会场的悲痛气氛,硬压在心底的呜咽声、抽泣声顿时响成一片。

在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骨灰盒前,毛泽东深深地三鞠躬。会场里呜咽之声再次形成高潮,是为陈毅,也是为“文革”以来蒙受屈辱的所有同志。

后来

4年后,1976年1月8日,78岁的周恩来总理也被“文革”和癌症夺去了生命。这一次,高龄病重的毛泽东主席没有出席他的追悼会,为历史留下永久的遗憾。十里长街,百万群众流泪为他送行。周恩来的骨灰洒向了祖国的江河湖海、苍茫大地。

周恩来、陈毅作为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子,永远生活在人民心里。

责编张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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