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治台
(一)六角儿
故乡多凉亭,离城十华里有一亭,故名十里亭。亭中住着一对夫妇,男人身体颀长,偏瘦,额头上整年四季巴着红红圆圆的一个火罐印,手掌须臾不离水烟袋。他有名有姓,可人们从来不叫,却叫他“六角儿”。女人膚白,脸润,操一口的远路腔。上了年纪的人说,那女人就是六角儿拐来的堂客。
故乡地处湘西辰州府,民风彪悍,土匪猖獗。而十里亭是地方交通要塞,老早就是官道驿站,是外埠通往县城的必经之地。此亭非同一般,除了供应路人茶水之外,还有铺面经营油盐酱醋茶,烟酒糖果之类,当然也悄悄地干些违法勾当,如走私点鸦片等。僻壤之地,天高皇帝远,谁管得着呢?凉亭的偏厦内还设有栈房和马厩,专供商人、官员投宿落脚,因此也难免不长出些是非来。特别是兵荒马乱之年,六角儿夫妇能在这样的地方安然无恙地过日子,若没有两下子,肯定是站不住的。
据传,六角儿年轻时在旧军队当过连长,打过日本鬼子。关于六角儿的传奇,有多种版本,有的说,他在旧军队里本来是可以升迁的,可他不争气,偏偏爱上了长官的姘妇,就将盒子炮转手一卖便与那女人跑回来了。乡人每讲到这里,总会不屑地叹上一口气,嘿,再漂亮的女人也只是个半路亲。有的说,那女人不是什么长官的姘妇,而是妓院的婊子。为了给那婊子赎身,他把全部积蓄都花光了,要不然他回乡时穷得精光,田也置不起一亩,房也盖不起一间,只好租用亭子。这言论却遭到另一群人反驳,说这你们就外行了,六角儿聪明过人,他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他早就看出了共产党会坐江山,买田造屋,找斗啊!虽说他无田无房,可谁嘴上的油水有他的光亮?
六角儿炒得一手好菜,特别是川菜和湘菜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有一道菜叫麻辣田鸡,实际上就是红烧青蛙,佐料是捣得稀巴烂的油爆红椒和野生的花椒叶。传说他炒这道菜时顺风能香飘三两里。为此,乡人怀疑他在旧军队里不是什么连长而是伙夫。青蛙活跃在夏天,当然,这道菜也只在夏天才有。六角儿这道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得到的。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打发他的堂客炒,应付而已。正是这么一道菜成就了他的名声,远近客商、乡官都喜欢来十里亭一品他的手艺。解放前,与他称兄道弟的乡公所的蔡所长就常常光顾十里亭,与他品茗喝酒。那时,六角儿的日子很滋润,冬穿皮袄夏着绸,很是让乡里人眼红的角色。
解放后,做买卖的人少了,三教九流的人也少了,到他那里落脚的人就更少了。他的日子大不如前,不过比起乡里人还是要高出一两个档次。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集体化运动风起云涌,凉亭的一切被公社饮食服务业“收购”了,六角儿也成了集体的人,当然,他的谋生手段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只是他的吃客换了脸面,不再是那个蔡所长了。
有一年的初秋,正是蛙壮鱼肥的时节,来了一位客人。客人个高腰粗,头戴斗笠,身着短褂长裤,赤脚草鞋。远看一个地道的本地农民,近瞧却是一个北方汉子,他就是副县长王新录,因当年剿匪负伤转到地方工作。此次下乡是来了解“大炼钢铁”运动中农村秋收情况的,沿路他看到旱灾、虫灾,田里的庄稼惨不忍睹,心里甚是不安。此时他来到凉亭铺面,喊声老板娘来包烟。正在埋头纳鞋底的老板娘闻声抬起头来,一望,樱桃小嘴立马张成了大大的“O”字,半响,才缓过神来,亲亲地叫一声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王新录更是意外,也问妹,你怎么来到这儿?
原来一九三八年夏初,蒋总统想学关云长水淹七军——决花园口黄河堤淹日军,结果是日军没淹着却淹了一大片老百姓。也就是在那一年,王新录兄妹被大水冲散,哥哥王新录投奔了八路军,妹妹王新颖被当时在国军任连长的六角儿所救,六角儿瞧出当政腐败,就带着无家可归的王新颖溜回了故乡。
六角儿堂客就朝里喊快来见过哥哥,六角儿闻声走了出来。王新录就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妹妹。六角儿忙说,哪里哪里。当天,六角儿夫妇就留王新录吃了一顿饭。六角儿亲自下厨红烧田鸡。可是酒菜一上桌,王新录瞧都没瞧那盘红烧田鸡,只吃其他的菜。这让六角儿甚为纳闷:难道我的手艺不行?
王新录一走,六角儿堂客就告诉他:她哥哥临走时说希望他今后不要再弄那道菜了,说青蛙是益虫要保护。六角儿却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有这道菜,店里还有鬼生意?六角儿照烧田鸡不误。这事还是让王新录知道了,此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凉亭。不过,六角儿的堂客倒是常去哥哥家走动的。
乡人原以为六角儿可以沾沾副县长的光,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六角儿还是原来的老样。于是乡人说,六角儿好蠢,县府有棵大树都不晓得去傍一傍。六角儿却说,我在这凉亭就蛮凉快,还去傍大树做什么?
(二)瘸把手
乡人都称他瘸把手。其实他不只手瘸,脚也瘸。瘸把手没有手掌更没有指头,整个手掌部分就是一个肉槌。脚也一样,只是个脚槌,没有掌更没有趾。他出生时,他娘一瞧儿子是这副尊容,大叫一声: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立马就晕了过去。可是当她隐隐约约听到男人与接生婆商量要将儿子溺死在马桶时,头脑就十分清醒地大喊一声,不!
瘸把手就这样活了下来。瘸把手到了该上学的年龄,首先是他母亲背着他到学校,后来他就自个儿咬着牙一步步地移到学校。瘸把手瘸脚瘸手却不瘸脑子,他的记忆力甚至超过常人。他能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写字绘画却因没有手指不能握笔,他就用牙齿咬着笔一划一划地写画,居然后来他把字练得遒劲有力,将画也绘得有模有样。就这样,瘸把手凭着母爱与自身的毅力读完了初小。那时镇上才有高小,而且不收重残人。
好在瘸把手长在“大锅饭” 时期,因为太残了,瘸把手什么农活也不能干,这让生产队长犯了难,忖道:共产党不兴饿死人,狗日的瘸把手也是人,总得有口饭吃,手脚不管用,眼睛还行,就让他看守队里的庄稼、瓜果、蔬菜吧。那时小偷小摸特多,队里常常丢失能进肚的东西。于是,队里什么时候东西快成熟了,就让他看什么东西,以防丢失。乡里人就送给他一个雅号——看匠师傅。
做了“看匠师傅”的瘸把手,其实只能看住本队人的偷摸行为。对外队人的偷摸一点办法没有,他追又追不上,仅认得管屁用。本队人偷摸,处罚方便,告诉队长扣他家的口粮就行了。指证外队人偷摸,人家就会以“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反说你诬告!为此,瘸把手好恼火,发誓非要制住那帮小子不可。于是,他就勤学苦练臂弯夹石子击打目标的功夫,还真让他练成了绝技,想打哪就打哪,十五米之内说击人手臂就绝不击人膀子。有一次邻村一半大小子来偷瓜,欺负他脚瘸追不上。瘸把手一边叫“小子,往哪里跑”一边左右开弓,石石皆中那人两瓣屁股。疼得那小子丢下西瓜摸着屁股落荒而逃。从此瘸把手名声大振,方圆的村落都把他当成了梁山英雄没羽箭张清再世。不过,瘸把手打人只打人的屁股,不似张清,不管人家脑袋五官一把乱打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包干到户,各家管各家的了。再不需要什么“看匠师傅”,瘸把手自然失业了。一下子,瘸把手的生存受到了挑战。乡里有尝过瘸把手石子味道的人甚至幸灾乐祸地预测:宝宝儿瘸把手,这下非饿死你不可了。
可是事物并未向某些人预料的方向发展。突然有那么一天,人们发现瘸把手在镇十字路口摆上了象棋摊,收棋盘费谋生。瘸把手有时也摆上一两盘残局,供人研究破阵。他那些残局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如什么“萧何月下追韩信”呀,什么“曹操脱袍”和“杨贵妃醉酒”等,全是古谱。不识谱的人往往尽输,识谱的人也只能打个平局。有的人输了不服气,就挑衅地说,瘸把手,下全局的来不来?瘸把手就会嘿嘿地一笑,说您老是高手,我怎能是您的对手?我只是借个地方混碗饭吃而已,务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他操起两只肉槌直打躬。见状,谁都会萌发恻隐之心,哪里还忍心与之斗狠?
一天,有部门宣告镇街口不准摆棋摊,说是有碍乡镇形象。这下彻底地断了瘸把手的生路,就有人给他出主意,说瘸把手啊,凭着你瘸脚瘸手随便往哪地方一跪,票子就嘩啦啦地来了,城里有许多残疾人就是这么发财的。瘸把手听罢“呸”地一声将痰吐在地上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这话也讲得出口。古人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瘸把手的一双瘸腿是用来跪天跪地跪父母的,不是用来跪钞票的!那人讨了个没趣,便悻悻地走了,心里却在嘀咕,看你的嘴硬还是肚皮硬,到时你那点儿老底吃完了看你还硬到哪里去?
可是,没过多久,瘸把手却爆出一个天大的冷门,居然在镇边开起了画店。手掌都没有的人能作画?这倒是天下奇闻。可是当人们一踏进那间小屋,眼瞧着周围壁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或站或卧,或耕或牧的青牛图时,全都傻眼了。开始人们不相信是他画的,就在画的落款印章上寻文章,问“四残道人”是谁。瘸把手不答话,却嘴含狼毫在宣纸上刷刷地几下,一头青牛便跃然纸上。至此,质疑之人就不能不被折服了。
牛乃吉祥之物,农家所爱,更重要的是人们震撼于他的自强精神,都愿购买他画的青牛,以此教育晚辈。瘸把手就这样凭借着画画过活,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三)配角儿
故乡的戏没有形成真正的剧种,所以名字改来改去。一会叫汉剧,一会又叫辰河高腔,到现在居然唱起了花古戏。像变色龙似的,不让我怀念。直到后来我在电视上听川剧,就感到格外亲切,与我小时候听到的唱法差不多少,于是就让我想起了配角儿。
配角儿家贫,十二岁时就跟着他舅舅在县城戏班里学唱戏。老早,戏子是被人瞧不起的职业。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时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常常会喊上两个以上的戏班唱对台戏,各戏班自然会使出浑身解数,压倒对方,取宠于老板与观众。这是争饭碗的事,谁也不会放让,当然讲不得仁义喽。解放后,艺人地位提高了,配角儿所在的戏班改为县汉剧团,收入虽不高,却稳定。
配角儿在剧团里只能算二、三流角色,他唱了近半辈子的戏也没有当过主角儿,其实他的扮相不错,只是听说他嗓音有限,高音上不去,靠别人在后台扳腔。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没有当过一出主角的配角儿被下放回乡了。乡亲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响应号召,加强农业。乡亲就更纳闷了:好好的,在城里拿国家工资的事不做,偏偏跑回来种田,凭你那瘦骨巴筋的身子能加强农业?笑话!
配角儿从小未干过农活,挑不起重担,更不会犁耙。在农村,一个男人不会犁耙,是很被人瞧不起的。好在全队都是同姓的本家,队长也照顾他,配角儿常常被安排在妇女队伍里,干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自然,他的工分也只能定在男劳力与女劳力之间,因此他常被乡亲们戏称为“妇女队长”。
有一年,大队因超生挨了公社领导批评,大队支书叫苦连天,说现在农村没娱乐,农民白天就早早出工忙公地,晚上就早早上床忙私地,叫我如何去搞计划生育?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农闲时节,配角儿才被人们重视起来。原因是大队支书为了农民们夜里少忙些私地,就叫配角儿组织一个戏班子,晚上免费为社员演出。开始配角儿不干。支书就说每晚给你记十分工。这倒是个不小的诱惑,配角儿干农活累死累活一天也只能挣七分工。
配角儿走马上任后,就在全大队挑选了十几个有天赋且喜爱文艺的青年组成了草台戏班,排了几出样板戏和传统戏。上面检查时就演样板戏,平时就演传统戏。在草台戏班里,配角儿说了算,他将所有剧目中主角儿都安排给自己。奇怪的是他居然将所有主角唱段全拿了下来,再高的唱段也不用他人扳腔。汇报演出时,改唱主角的配角儿场场获得满堂彩。乡亲就更认定他回乡务农真是可惜了。
文革结束后不久,全县搞文艺汇演,配角儿组建的戏班代表公社参加了汇演并拿了一等奖。配角儿的名声大振。县剧团新团长找到配角儿,问他还愿意回剧团不?配角儿回答,让我唱主角我就回。原来配角儿在县剧团时一直想唱主角,可是当时的剧团团长没有给他一次机会,于是两人就搞拗了。随着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剧团缩编,搞下放,团长趁机将配角儿放回老家了。也是配角儿来了时运,那时适逢拨乱反正,搞落实政策,新团长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他的要求。
没想到的是,回到县剧团的配角儿正准备大干一场时,却出了意外。那天,他首次登台主演传统戏《搜孤救孤》,扮演程婴的他唱着唱着,突然口吐鲜血晕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喉癌。幸好发现得早,没有转移到全身,做了手术之后,命是保住了,可嗓子全毁了。莫说唱戏,就是连讲话也困难,吐出来的句子就像捏着喉管的鸭公。待身体稍好之后,配角儿只好万分愧疚地对新团长说,唉,这也是命,还是让我去跑龙套吧。
配角儿直到驾鹤西归,也没有在县剧团当过一次真正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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