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安德烈:
我注意到,你很不屑于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所以跟我胡诌一通。
你记得提摩吧?他从小爱画画,在气氛自由、不讲究竞争和排名的德国教育系统里,他一会儿学做外语翻译,一会儿学做锁匠,一会儿学做木工。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又过去了,现在,应该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但是。今年他41岁了,仍旧失业,所以和母亲住在一起。没事的时候,他坐在临街的窗口,画长颈鹿。因为没有工作,所以也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小孩。提摩自己还过着小孩一样的生活,可是,他的母亲已经快80岁了。
我担不担心我的安德烈——将来变成提摩?
老实说……是的,我也担心。
我记得我们那晚在阳台上的谈话。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后,在我已经很老的时候,如果记忆还没有彻底离开我,我会记得这样的夜晚。
你说:“妈,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就是,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
你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背对着大海。凌晨3点,你点起烟。
中国的朋友看见你在我面前点烟,会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么会在母亲面前抽烟?你你你。又怎么会容许儿子在你面前抽烟?
我认真地想过这问题。我不喜欢人家抽烟,因为我不喜欢烟的气味。我更不喜欢我的儿子抽烟,因为抽烟可能给他带来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儿子21岁了,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得为他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一旦接受了这个逻辑,他决定抽烟,我要如何“不准许”呢?
我看着你点烟,跷起腿,抽烟,吐出一团青雾,我恨不得把烟从你嘴里拔出来,丢向大海。可是,我发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面前坐着一个成人,你就得对他像对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样,你不会把你朋友或一个陌生人嘴里的烟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里的烟拔走。我在心里默念了三遍。
“你哪里‘平庸了?”我说,“‘平庸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
我看着你……是的,安德烈,我有点惊讶。
“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学历,很普通的职业,不太有钱,也没有名。一个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烟,在那无星无月只有海浪声的阳台上,突然安静下来。
然后你说:“你会失望吗?”
我忘了跟你怎么说的——很文艺腔地说我不会失望,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因为我爱你?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平庸”的哲学?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你并不平庸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记得了,也许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现在告诉你,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无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至于金钱和名声,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平庸”。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安德烈,我们最终负责的对象。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因此,你当然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
同样的,抽烟不抽烟,你也得对自己去解释吧。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