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订单

2008-03-19 09:43王十月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5期
关键词:工人

终于,李想这一天对小老板提出了辞呈。小老板坐在租屋的旧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里吴小莉那职业的微笑,沉默许久。他想说什么来着,想说一说李想的诺言?说一说让李想再帮帮他?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理解李想,并不责怪他。李想有自己的生活,没有理由被绑死在他这辆眼看就要倾覆的破车上。

小老板说,工资的事,过几天好吗,赖查理……

小老板说到赖查理,说不下去了。他不止一次用赖查理来搪塞工人,说赖查理就要来了,赖查理一来就有钱了,公司也就度过困难期了,弄得全厂的工人都知道有个赖查理,知道他是工厂的救星。可是这个赖查理,已许久没法联系上了。连小老板自己都对赖查理的到来失去了信心。可是他又觉得赖查理不是那样的人,这几年的交往,赖查理给他的印象不坏。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谁又敢保证小老板看人没看走眼呢。

李想的鼻子一酸,他太理解小老板的心情了,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他差点就改变了主意。小老板待他不薄,可以说从来就未曾把他当属下看待,说是亲如兄弟也不过分。可是想到身怀六甲的妻子,想到周城那边催得急,想到到处都要花钱,他狠下了心,说,我做到月底吧。工资不急,你现在需要用钱。

刘梅快要生了吧。小老板还是盯着电视屏幕。

八个月了。李想说。

小老板问到了刘梅,李想就知道,小老板再难,也会在刘梅生产之前把工资给他的。从家里来的时候,刘梅反复对他说,一定要提钱,半年的工资,趁他还拿得出来,再过一段时间他破产了,杀他无肉剐他无皮,他想给也没的给了。李想嗯嗯地答应着。刘梅说,别拉不下面子。李想说我知道。刘梅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欠债还钱,他欠你的工资,不好意思的是他。李想说,我知道。刘梅说,你就说我要生孩子了,缺钱用。李想说,我知道了。

小老板已欠下了供应商不少的货款了。最要命的是,工人的工资也欠了四个月。开始的时候,小老板还对工人信誓旦旦,说赖查理很快就可能结清货款的,到时把工资一次性算给大家。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赖查理杳如黄鹤,工资只有一拖再拖。和工人交涉的重担,就落在了李想的肩上。李想对工人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还是不停有工人在辞工。辞工当然要结工资,不结算工资就要告到劳动站去,再不行就喊打喊杀的,现在的工人,也不好糊弄了,不像李想和小老板当初出门打工时那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的工人,对付起老板来,办法一套一套的。小老板倒不怕那些供货商,却怕这些工人。终还是有工人离开了,厉害的角色,自然拿到了工资,次一点的,打一张欠条,还有老实一点的,干脆拍拍屁股走人。小老板一天无数遍拨打赖查理的电话,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

李想说,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走。谁都可以走,我不该走。可是……

小老板张了张嘴,嗓子里像有鸡毛一样,痒。干咳着,终于咳出几个字:大家都不容易。

还说什么呢。但小老板多少是有些失望的,李想一走,等于少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的局面将更加难以应付,倒闭是迟早的事。只是,小老板终究是不甘心,他在等着奇迹出现。十年前,小老板背着一个破蛇皮袋离开故乡,那是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初春的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路两边,都是湖,湖睡在梦中,那么宁静,他的脚步声,惊醒了一两只狗子,狗子就叫了起来,狗子一叫,公鸡也开始叫,村庄起伏着一片鸡犬之声。小老板在那一刻停下了脚步,回望家门,家里的灯还亮着。他在心底里发下了誓言,一定要发财,当老板,衣锦还乡。出门打工,小老板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难。这些,都不提了罢,小老板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也没有恨过生活给他的苦,乡里人有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先是当工人,当技术工,跑业务。终于有机会了,他有了自己的业务网,特别是赖查理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有了自己的制衣厂,十几号人七八条枪,一路这么走过来,终于有了一定的规模。他打过工,知道打工的苦,待工人不坏。他对工人说,将来工厂发展大了,我不会亏待大家。他是这样说的,也当真是这样想的。

小老板盯着电视画面,思想却飞得很远。李想想再说一些抱歉的话,但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显得虚伪,显得多余,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个男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盯着电视画面发呆。他们没有想到,此刻,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正在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件事,改变了世界。

就在李想觉得自己该走了时,凤凰台的电视画面,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大洋彼岸,美利坚合众国那著名的双子座大楼,那无数好莱坞影片中出现的标志建筑,此刻却像是两个大烟囱,在冒着滚滚浓烟。两位心事重重的中国男人,在这一刻都呆住了,他们忘记了自己正面临的困境。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李想跳了起来,尖叫着,打电话通知自己的朋友。李想还拨通了妻子刘梅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赶快看凤凰台。挂了,又拨了周城的手机,也还是那一句,快看凤凰台。周城的手机信号似乎有问题,声音断断续续的,问,看什么?你说看什么?李想高声说,快看凤凰台。周城这一次听清了,说他在外面谈很重要的事情呢。周城问凤凰台有什么好看的,李想说,别问那么多了,赶快打开电视机看凤凰台,不然你会后悔的。小老板很冷漠地看着李想,嘴角甚至泛起了一丝冷笑。他想到了那封信,没有署名,但措辞很强硬,限他三天之内把工人的工资发了,否则,后果自负。随信一起的,还有一把水果刀。刀很锋利,闪着寒光。信肯定是他厂子里的工人写的,但是谁写的,小老板不知道。他本来是想和李想谈一谈这封信的,没想到李想提出了辞职,这让小老板的心里多少生了些许的疑惑。理论上来说,厂里所有的员工,都有可能写这封信,所有的员工,当然就包括了李想。看着李想,小老板又觉得,这写信的人不可能是李想。怎么说,他也算得上是李想的恩人,李想不至于如此恩将仇报。

又一架飞机撞向了大楼,画面给了尖叫着的惊慌的人群,给了五角大楼,给了白宫,给了一面在风中飘扬的星条旗……李想再一次尖叫了起来。李想还想说什么,但这一次李想觉出了不对劲,小老板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悲哀地说了一句,不知要死多少人。小老板的话一出口,李想一时语塞。和小老板分手的时候,沉默的格局还是因为这事件的发生而打破。他们交流了对于这次事件的感慨,也共同关心了大楼里有没有中国人,关心了这次事件中死亡的人的数字,然后道别,一切都显得有些陌生而漠然了。

李想回到家,问刘梅有没有看过凤凰台。

刘梅说,跟小老板说了没有?

李想说,说了。

刘梅说,小老板生气了吧?

李想说,倒也没有生气,不过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在我们最难的时候,是小老板帮了我们,现在他有了难,我却要辞职,总觉得有点不厚道。

刘梅说,你不会对他说我要生了吗?再说了,这些年来,你为他打工,没有白天黑夜,也帮了他不少,算是报恩了。

李想说,话虽这么讲,可心里总是难受的。你没有看凤凰台吗?

刘梅说,看了,小老板没有说多久给你结工资吗?

李想说,没想到,美国的双子楼被炸了。

刘梅说别在这里打马虎眼了,肯定是没有谈工资的事吧,你呀你,我就知道你这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说几句话会死人?

李想就把头低了下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说,我答应了,做到月底。

嘁!刘梅冷笑一声,月底,你们厂还能做到月底?

李想不再说话。本来他是想和刘梅谈一谈美国双子楼被炸的事,现在却一点谈兴都没有了。洗了正准备睡呢,周城的电话打来了,问李想和老板谈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辞职了跟他一起干。李想说谈了,月底就离开小老板。李想问周城,看凤凰台了没有。周城说没有看,说他今天晚上和一个美国基金会的代表在谈判,合同都签好了。

咱们要发财了,周城说,晚上有活动吗?

李想说,都几点钟了,还活动?

周城说,嫂子怀了几个月,憋坏了吧。出来,我请客,帮你把那戒给破了。

李想还想说什么,周城已说了声西子足疗馆见,把电话挂了。

这么晚了还往外跑,刘梅自然是一脸的不高兴。何况是跟周城跑,刘梅更加不高兴。

刘梅一直觉得周城这人不踏实,虚头巴脑,咋咋呼呼的,又爱吹牛。担心李想跟他在一起学坏,还担心他吃亏。刘梅说真想不通,周城怎么那么大的能耐,名利双收。可是想到老公将来跟了周城,赚的钱要比跟了小老板多,也就不怎么反对了。

到了足疗馆,周城一脸喜色,在那里和咨客聊天。见李想到了,便问李想,是按摩还是洗脚。李想说洗脚。周城说,那就洗脚吧,下次一定要帮你破戒。李想笑笑说他早就没有戒可破了。要了房间,咨客问周城有没有熟悉的技师,周城叫了三十八号,又指着李想说帮他叫个漂亮点的小妹。咨客笑盈盈地答应了,不一会儿回来,对周城说对不起老板,三十八号出钟了,您再叫一位吧。周城说那你随便安排吧。

等候技师时,周城神秘地对李想说,我那事成了。

李想问什么事。周城说就上次对你说的那事,从现在起,我免费为打工者打官司了,免费,你知道吗,一分钱也不收。老子再也不用担心那些打工仔赢了官司不给钱了。

说话间,技师来了。给李想洗脚的技师长得不错,而给周城洗脚的技师,却是一位大嫂。李想嘴角泛过一丝笑,望了周城一眼,周城皱了皱眉头,朝李想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哎呀,命苦呀。也不同技师说话,只是对李想说,我今天跟那假美国佬把合同签了,我只管打官司,所有的律师费都由老美出。接下来我这里肯定忙不过来,缺一个又能干又放心的帮手,你最好快点过来。

李想说没有办法,做人不能太绝情,当年我被治安抓,差点就送收容所了,是小老板帮了我。李想又不无担心地问周城,拿美国人的钱,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周城笑了,说,你呀你,这也是为打工者做一件大好事,名利双收,你就放心吧。

从洗脚城出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了。路过海华工业区前的十字路口时,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圈人。李想一个激灵,说,妈的,又是查暂住证的。把手摸向了口袋,身份证暂住证都在。多年前,他刚来南方,工作没有找到,手中的钱又花光了,屋漏偏遭连阴雨,晚上又被治安队抓了。他就是那时认识小老板的。那时的小老板还没有当老板,还在工厂里打工。萍水相逢的小老板帮他出了一百五十块的罚款,让他免了收容之苦,还把他介绍进了他们厂做工。从此,开始了他们长达八年的友谊。小老板从厂里出来创业,李想也跟了出来。想到自己今天向小老板提出辞职,想到小老板的工厂已是风雨飘摇,想到当初自己被小老板帮助时说过的话:今后您要有用得着我李想的地方,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李想禁不住一声长叹。南国的风,带着咸腥的海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两旁那高大的大王椰,在风中沙沙沙地响。李想突然觉得内心凄惶莫名。

一群治安员围着两个人,一会儿让他们蹲下,一会儿让他们把手举起来。他们现在对李想和周城不感兴趣。李想却差不多患了治安员综合征,见了治安腿就发软。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发现不见了周城,回头望,见周城在看热闹。李想等了一会儿,见周城似乎没打算离开,想一想,把身份证、暂住证拿出来再确认了一遍,才走过去,说周城你干吗哩,你……呀!张怀恩?!李想看见,那被治安员折腾的居然是厂里的车衣工张怀恩。

张怀恩正举着双手,在同治安员辩解,说他手中的刀子,当真是削水果的,不是用来行凶的。说着就激动了起来,手开始比划着。

举起来,举好。一治安员指着他的手。张怀恩的手又老老实实举好。那治安员仍觉不解恨,在张怀恩的小腿上来了一脚。张怀恩痛得跳了起来。

丢雷个嗨。治安员骂,对张怀恩的辩解很是愤怒,一口认定张怀恩手里的刀子是用来行凶的。

张怀恩正在百口莫辩,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原来是厂里的经理李想,那兴奋无异于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喊了一声李经理,对治安员说,他是我们厂的经理,他可以证明我是好人的。

治安员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李想和周城的身上,目光像锐利的刀子,把李想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又把周城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然后指着李想,说,暂住证,身份证。

李想迅速把证件递给了治安员。治安员看了一眼,还给了他。指着周城要看证件。周城却没有把证件交给他们看的意思,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这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治安员天天查看别人的证件,大约从来没有被人查看过证件,一下子倒愣住了。又拿目光刮周城,就没有先前那么锐利了。心里有些虚,不知道周城是何方神圣。周城看出了治安员的心思,冷笑了一声,说,你们为什么要打他?谁给你们的权力?

治安员之一说,他带着刀子。

张怀恩说,是水果刀,用来削水果的。

治安员之二说,水果刀就不能行凶了?

周城说,真是好笑,带了水果刀就会行凶吗?那我说你是强奸犯。

我怎么是强奸犯?

你有强奸的工具呀。周城说。

周围的人都哄地笑了起来。

治安员闹了个大黑脸,被周城这么一唬,有点蒙了。眼前这人,看穿着也不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哪有大人物深更半夜在街上闲溜达的呢,慢慢有些回过神来了。首先回过神来的,大约是治安员头目,他指着周城说,丢雷个嗨,你在这里装什么大头鸟,你干吗的,身份证,暂住证!

周城不慌不忙,从腰上取下手机,说,问我是谁?是让李世贤来告诉你们,还是让黄标告诉你们?

周城说的李世贤,是这城市的公安局局长,黄标,就是这片区的派出所所长。周城报出了这两个人的名字,治安头目再一次慌了。周城把手机递给那治安头目,说,要不要给李世贤打个电话让他为我证明身份?

治安头目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您讲笑了。

周城见好就收,说,你们这么晚出来执法,也很辛苦,可是你们要文明执法,看见他手中有刀子,拦住盘问,都是对的,说明你们工作很认真。可你们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打人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治安队伍这么辛苦保一方平安,为什么老百姓还这样恨你们呢?还是你们的执法态度有问题啊。

治安头目低头垂手,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连声说是是是,下次注意。挥手让手下的治安员放了张怀恩。张怀恩千恩万谢。李想说,这么晚了出来瞎转悠什么呢,你又不是刚出门打工的,出来就算了,还带一把刀子。快点回厂里去吧。张怀恩又谢了李想,说李经理,要不是您,我今晚就惨了。

车衣工张怀恩并不知道,刚才跟着李经理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一个专帮打工者们打官司的律师罢了。他更不会想到,和李经理在一起的那个大人物,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公安局局长和派出所所长。他不过是看准了治安员的心态,诈了他们一把。他要是知道了,当时怕是吓得都走不动了。

这个晚上经历的一切,对车衣工张怀恩来说,是一个警示信号,他得认真想一想下面的路该如何走了。回到工厂,睡在铁架床上,张怀恩的手脚还在发软。如果不是李经理他们赶到,他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如实招供了。

张怀恩想到了另外的一把刀子,还有和刀子放在一起的那一封信。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工友们陆续在离开,许多人都没有拿到工资。张怀恩不想找劳动站,他早就听说,老板被一个叫赖查理的香港佬骗了,几十万的货款都没有要到。就算到劳动站去告,老板也拿不出钱来发工资了。何况,天地良心,他张怀恩跟了小老板也有三年了,小老板待他们这些工人当真不错。张怀恩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小老板,然后要到自己的工钱。

晚上,他去未婚妻打工的厂子,两人在厂外面的香蕉林里亲热了半天,打算十月一日国庆节就回家结婚。说到回家结婚之前,无论如何要把工资拿到手。未婚妻劝他,好好跟老板说,把要结婚的事说清楚,也许老板会把工资结了呢。再说了,你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要早点去医院检查检查。张怀恩摇摇头,苦笑,说,小老板人是不错的,他要拿得出钱来,也不会拖我们这么久的工资了。又说,我没什么病,不过就是有点贫血,结婚了你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行了。未婚妻偎在张怀恩的怀里,无限幸福,说,结婚了我们在外面租个房子,我天天给你煲汤,把你养得胖胖的。

张怀恩并没有告诉未婚妻关于刀子的事。未婚妻抱着他时,碰到了那把水果刀,吓了一跳。张怀恩说,没什么,用来防身的。未婚妻就不说话。上个月,他们俩也是在这厂外的香蕉林里亲热,结果被几个烂仔抢了,抢了钱不说,那烂仔还摸了未婚妻的胸。当时的张怀恩,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未婚妻倒没有责怪张怀恩,张怀恩却感到极度的愧疚,说他不是男人。未婚妻说,我只要你好,平平安安的。你要真和他们打起来了,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话是这么说,张怀恩的心里却更加难受,总觉得自己不算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当张怀恩说他的刀子是用来防身时,未婚妻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别带刀子了,带了刀子更危险。也是在那时,张怀恩听到了一个让他又喜又忧的事,未婚妻怀上了他的骨肉。当真让他又是欢喜又是惶恐。

张怀恩决定,用温和的方法去向小老板要工资。他要对小老板说他的未婚妻,说他未来的孩子,当然,还可以编造一下,比如说家里有一个八十岁,不,七十岁的老母,有一个正在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的妹妹,我张怀恩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小老板您的身上。实在不行了,就算给老板下跪也是可以的。然而第二天,小老板并没有来工厂。张怀恩找到了老板娘,老板娘说要工资你去找老板。张怀恩说,那老板去哪儿了?老板娘说,我还在找他呢。看着老板娘火药一样,仿佛一触就要爆炸,张怀恩退出了办公室,见文员李兰朝他吐舌头做鬼脸,便凑过去,用嘴努老板娘的办公室,问怎么回事。李兰小声说,和老板吵架了,早上在办公室里哭呢。

这一天,张怀恩带来的消息,像一股暗流,在工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老板不见了!

连老板娘都不知道老板去哪里了。

老板会不会跑掉了?要是跑掉了,我们这些人就惨了,四个月的工资呢。

工人去找经理李想,问经理,老板是不是跑了。李想安慰大家,说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跑呢,老板不可能跑的,他有这个厂在这里,还有这么多的设备,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工厂不过暂时遇到了一些小困难,赖查理马上就要来了,赖查理一来,大家的工资都有的发了,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再说了,我不也还欠着工资么,你们欠四个月,我还欠了六个月呢,张怀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怀恩昨晚才受了李想的恩惠,现在没有理由不站在李想的这一边帮他说说话,张怀恩于是对工人们说,李经理说得有道理。老板可能是帮我们弄钱去了哩,我打工十年,干过七八间厂,在这个厂干了三年,这个老板是最好的了。

工人们的从众心理是比较强的,有人说老板跑了,就人心惶惶,觉得老板真的跑了;有人说老板不可能跑,大家一听,又觉得在理,老板要跑早就跑了,还会等到今天?

小老板的确没有跑,跑到哪里去呢,这厂子是他的命,是他的心血,他怎么会抛下呢。只是他现在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昨天晚上,和妻子吵了一架,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安安静静的,没人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积蓄力量。和妻子吵架后,小老板离开了家,给阿蓝打了电话。问阿蓝晚上有空没有。阿蓝说有空。小老板就去了阿蓝那儿。阿蓝一见小老板,就偎在了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小老板轻抚着阿蓝的长发,说,我有点饿,给我做点吃的吧。

阿蓝烧得一手好菜。小老板每次来这儿,阿蓝都会下厨烧上几个小老板爱吃的菜。

阿蓝说,看你的脸色很差,我给你放点热水,你泡个澡吧。

小老板说好,倒在阿蓝的床上休息。小老板每次一倒在阿蓝的床上,就觉得瞌睡,倒下就能睡着,而且还睡得格外的香。就像现在,他睡在了阿蓝的床上,就像到了一个温暖宁静的港湾,工厂里的烦心事,都仿佛与他无关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享受这温馨的时刻。阿蓝在浴室里放好了水来叫小老板时,房间里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阿蓝不忍心叫醒他,下厨房去做菜。做好了菜,看小老板还在睡,阿蓝就坐在床边,看着小老板。

不知为何,阿蓝觉得自己是渐渐喜欢上这小老板了,这种喜欢是危险的,她知道这不同于一般的感情,也不同于她对其他客人的感情。这些年来,她就在这里安了个窝,接待一些熟悉的客人。遇上喜欢的男人还会为他们炒两个菜。也有客人提出过把她包起来,她只是笑。她似乎是喜欢上了现在的这种生活,为那些事业小有成就,却又心灵孤独的男人们,营造一个家的氛围,做他们临时的妻子。可是小老板出现后,阿蓝的心有些乱了,她开始减少和其他客人交往。小老板并没有给过她多少的钱,只是每次会送给她一些小礼物,这礼物有的比较值钱,有的不值钱。但这些对于阿蓝来说,似乎都是无价的。有时阿蓝也想,这个平时总显得心事重重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让她心乱如此。想来想去,阿蓝觉得,是小老板的真实。小老板在阿蓝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也不掩饰他的困窘。不像有的男人,一来就对她吹嘘又赚了多少钱,说要和老婆离了婚娶她。小老板却总对她说,不能一个人一直这样下去,碰到合适的,就嫁了。他情愿那时和她做一个朋友。说他的生意遇到了困难,但一切都会过去的。说他喜欢到这里来,是喜欢这里有家的感觉,可以让他忘了那许多的烦恼。难道只是这些吗?阿蓝自己也不清楚,于是只能对自己说,人的感情,当真是很奇妙很复杂的。

小老板猛地醒了,看着阿蓝,笑,说,我又睡着了。每次来你这里,都有睡不完的瞌睡。

阿蓝说,饭好了,吃饭吧。

于是他们吃饭。吃完饭,小老板洗了个热水澡。抱着阿蓝,做爱。小老板做爱总是很小心,像在抚摸一尊绝品的瓷器。然而这一次,小老板一反常态了,风狂雨骤的。小老板喊,阿蓝啊阿蓝,阿蓝啊……小老板居然哭了。但小老板没有让眼泪泛滥,泪刚出来,便被他止住。小老板仔细地抚摸着阿蓝细瓷一样的肌肤,说,阿蓝,我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你这里了。阿蓝抱着他,拿手指抚摸着他的胸肌,不问为什么。小老板说他的工厂这次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明天回去,就宣布破产。把厂里的东西卖了给工人发工资,欠供货商的钱,那就只有欠着了。小老板说他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是对不起阿蓝,有钱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着多帮帮她。

这个晚上,小老板睡得格外的香,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次日拥别阿蓝的时候,他把腕上那块戴了五年的手表脱下来,作为给阿蓝最后的留念。

小老板回到了工厂。现在他的内心很平静,他做好了坦然面对这一切的准备。工人见到老板回厂了,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老板果然没有跑。老板没有跑,大家的心也就安了。张怀恩的心却并没有安妥下来。小老板刚坐回办公室,张怀恩就去找他了。小老板很客气地让张怀恩坐下。张怀恩站着。小老板说,你坐吧,坐下说。张怀恩很拘束地坐下。小老板抽开了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还有一把闪亮的刀子。信上的每一个字,其实都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在小老板的心头。可是现在,爱也好恨也好,这一切似乎意义都不大了。小老板把抽屉合上,平静地盯着张怀恩。张怀恩被小老板盯得有点发毛了,惶恐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把头都低到两条腿中间了。

怀恩,有什么事,你说。小老板说话和风细雨,但这和风细雨里,却透着疲惫与失望。

张怀恩想好了许多的话,可是一下子,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老板,我要回家结婚了。

小老板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这么多年来,小老板保持了许多美好的品德,不抽烟,不喝酒。三十有五了,身体一点也没有发福。

恭喜你。到时要给我派喜糖哦。我还得给你包个红包的。又说,日子定好了吗?

定好了,就在国庆节。张怀恩的眼四处游走,就是不敢看小老板的眼。

哦,我知道了。工资的事你放心,我会尽快发给你的。你看,我厂里还有那么多设备,那么多布料,怎么说也能卖点钱,发工人的工资还是够的。

张怀恩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的简单。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他未婚妻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说他那虚构的七十岁的老母亲,还有那凭空造出来的读高中的妹妹,更没来得及说他的贫血。这样一来,张怀恩反倒觉得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攥足了劲,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

还有事吗?小老板问。

张怀恩站了起来,突然说,我,要做爸爸了。说完脸更红了。

小老板笑得很开心,说,那是双喜临门了。我得包一个大点的红包。

张怀恩说,老板,那……我走了。

走到门口时,张怀恩又站住了。

小老板说,还有什么事吗?

我……张怀恩差一点就对老板说,对不起,那封信是我写的,还有那把刀。然而张怀恩没有说,只是突然冲小老板鞠了一个躬。

张怀恩离开后,小老板又拉开了抽屉,拿出那把锋利的刀子,眯着眼睛看着。电话响了起来,他不想去接。可是电话铃声响得很固执。小老板看着电话机,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创业生活,当真像是梦。他想起了多年前,他离开故乡的那个清晨。小老板拿起了电话,突然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刀一样,蹦了起来。

赖查理!小老板的声音很古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动。

赖查理,你在哪里?你可把我害苦了。小老板的手都在发抖了。

赖查理没有说话,让小老板发脾气。等小老板的脾气发得差不多了,才说,骂够了吧,骂够了,给个大单你做。

大单?小老板苦笑了一下,真正的大单,赖查理是不会给他做的。给他做的,要么是工价很低,别的厂不愿接,要么是要货急,像催命一样,别的厂不想接。但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订单,让小老板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可以说是成也赖查理,败也赖查理。

赖查理不是老外,是个香港人,多年以前,他也只是一家港资制衣厂的高管。那时小老板打工的厂和他打工的港资厂有业务往来。两人打交道多了,赖查理就鼓动小老板投资办一个小厂子,他呢,也绕开了老板,把自己接到的一些小的订单下给小老板做。小老板的制衣厂壮大的同时,赖查理的贸易公司也做得顺风顺水了。但有了制衣方面的单,他总还是想着小老板的。

小老板没有追问赖查理这几个月为何不见了,连公司的电话也打不通。赖查理也没有去解释。在这江湖上,各人有各人的混法,只要赖查理来了就好了。赖查理来了!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在小老板的制衣厂里吹遍了。每个员工的心都被吹皱了,九月的南方的酷热,也被这一阵风吹散了。赖查理果然是小老板的救星,小老板的救星就是百十号工人的救星。打工者和老板,看似对立的两个阶层,其实又是紧密的利益相关者,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个蚂蚱。用老祖宗的话说,这叫大河涨水小河满,大河落水小河干。当然,理是这个理,实际上却是,大河涨水了,小河会不会满倒是不一定的,大河落水了,首先干涸的却肯定是小河。

赖查理带来了欠小老板的部分货款,外加一个大订单。用赖查理的话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订单,这是国家订单,而且不是一般的国家订单,是美国的国家订单。你要感到荣幸哦。

赖查理说的所谓美国国家订单,是生产二十万面美国国旗。

赖查理实话实说,他接的订单是一百万面星条旗,这样的单,本来是不会给小老板分一杯羹的。一是看在小老板的忠厚本分,二来呢,这批货也实在要得太急了些。这才匀出了二十万面的单给小老板。二十万面星条旗,五天交货。

小老板听说一百万面星条旗时,微微一笑。和赖查理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太了解赖查理了,人不坏,也有信誉,就是爱吹点牛,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喜欢忽悠。他说什么一百万面星条旗,估计也就是那二十万面。

不就是二十万面旗子吗?五天交货,一点问题都没有。小老板说得斩钉截铁。

赖查理狐疑地看着小老板,说,二十万面,你真能按期交货?

小老板说,我们也不是一年两年的朋友了,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只是,怕是要加班加点了。你这一消失就是两个月,弄得我的工人天天去劳动站告我的状。我的那些货款……

赖查理说,阎王少了小鬼的钱?

小老板笑,说那是那是。又说,工人不拿钱不肯开工,加两个班时间长一点,早把我告劳动站去了。

赖查理说,你还怕劳动站?你这当老板的,从来不都是和劳动站串通一气的么。

小老板说,我要有这样的关系,还怕工人告我?

赖查理说,这倒是实话。你放心让工人加班吧,劳动站那边小意思啦,我一个电话就摆平了。

赖查理来了。小老板头上的乌云一下子就散了。当天就把欠工人的工资给发了,厂里又加了菜。也对工人们托了话,离开了,又想回来的工人,随时欢迎。辞了工,还没有走的,最好留下来别走了。接下来的货工价那可是前所未有的高,保证大家一天能挣上六十块。车衣工张怀恩拿到四个月的工钱后,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继续留在厂里。

小老板现在想的是李想的去留问题。突然之间,工厂又死里逃生了,而且眼看着有了大的发展机遇。这让小老板的内心起了波澜,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可内心的波澜,却可以说波涛汹涌了。这一次的困难,让小老板对世事看透了许多。比如他的妻子。小老板和她结婚这么多年来,妻子对他是百依百顺的,从未逆过他的意思。可这次,他差点翻船了,妻子呢,果真能够和他共患难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说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还比如李想,不就是半年的工资没有发吗?用得着这样?辞职?笑话!这就是把我当兄弟一样看的人么?小老板忽然冷笑了一声,觉得他真该感谢赖查理失踪了两个月,是这件事让他看清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老板突然有了点想唱几句的冲动。但他没有唱,只是闭着眼,吹了几声口哨。想到接下了这么大又这么急的订单,现在如何少得了李想,小老板决定和李想谈一谈,好好安抚他,挽留他,最起码也让他死心塌地把这批货赶完。小老板把李想叫到了办公室,给李想倒了茶。小老板的目光盯在了李想的脸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的得意。而这得意,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和李想之间的裂缝切得更大了。

李想说。老板,您找我什么事?

小老板把李想的辞职书拿了出来,推到李想的面前,说,这个,你拿回去。

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一万元,轻轻地推到了李想的面前,说,这个,是你的奖金。

小老板说,我不怪你,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提什么辞职的事了。

李想把辞职书和钱推回给了小老板,说,你现在渡过难关了,我的心里也好受一些了,不然我会因为辞职感到良心不安的。只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决定的事,我不想再改了。你放心,我答应了做到月底,说话算数。在这里做一天,就会尽全力的。

李想这话说得很有分寸,这话一出口,就注定了两人之间,裂痕真的越来越大了。李想的话说得很有水平,意思是,你小老板的心思我懂,不就是担心这批货赶不出来吗?你是怕我李想在这里混日子哩,我李想可不是那种人!

小老板把那辞职书收起来,钱还是推给了李想,说,人各有志,我这里是太小了,你是个有能力的人,应该谋个更有发展前途的位置,我也不强留。这个你收下,刘梅不是马上要生孩子了吗?在这里生孩子,可得不少的钱花。我也不说是奖金了,算是我给未来侄子的见面礼。

李想咧开嘴,笑,有些苦涩。但他还是把钱收下了。小老板这样说,他没有理由拒绝。其实,从赖查理出现的那一刻起,李想就有点后悔了。他意识到,他的辞职是个错误的选择,倒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个职业,他只是觉得,要是再坚持几天,等赖查理来了,等小老板过了这难关再辞职,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那么,他们的友谊,就会持续下去。可是木已成舟。他本来是觉得有些内疚的,走进小老板的办公室时,他都还在内疚,可是当小老板用那种得意的目光看着他时,那种内疚感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一瞬间,李想的心情是复杂的,由内疚到失落,再到坦然。他突然觉得他再也不欠小老板什么了,之所以决定帮小老板把这批货赶完,一是自己承诺过做到月底,二是,要让小老板欠他一个情。

两人的心情变化,都是一瞬间的事。但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感觉到了,他们的友谊,已蒙上了尘。片刻的尴尬之后,小老板就开始谈工作了,问李想,二十万面旗,五天时间能不能赶出来。李想说,肯定不能,加点班,十万面没问题。

没有办法吗?马上招人呢。小老板问。

李想说,就算是满员,也不可能按时交货。

小老板说,你有办法的。

李想说,没有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除非……

小老板眼睛一亮,问李想除非什么。李想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的。小老板说你还没有说呢,怎么知道可不可能呢?

李想说,我算了一下,如果满员,按我们的工人正常的进度,最少要十二天才能交货。现在只有五天的时间,除非外发一部分给别的厂加工。

外发?绝对不行。小老板说得很坚决。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个单,订货方要货急,才给出了这么高的价,做好这一单,他的工厂就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了。

李想苦笑,摇了摇头。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说服小老板,告诉他人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有时不该是自己的财也别强求。要是在过去,他说了这样的话,小老板也多半会接受的。可这半年来,小老板被钱逼得快疯了,哪里还能把到嘴的肥肉拱手让给别人?现在的李想,要是再这样劝小老板,小老板还听得进去吗?李想认为小老板是听不进去的了,因此他也不再劝小老板了。只是说,那就只有加班,拼命地加班。反正只是五天时间,大不了大家五天不合眼。

李想这话说得还是带点刺的,他觉得他有义务提醒一下小老板,人哪里能五天不睡觉呢。可是小老板没有想到这一层,却兴奋了起来,说,对,做完这一单,给工人放几天假,让他们好好睡几天。你看电视里,抗洪抢险,官兵不也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吗,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把工人的伙食搞好一点,李想你给工人打打气,鼓鼓劲。

抗洪抢险?李想的嘴咧了咧。他想说这怎么能和抗洪抢险相提并论?但又觉得这样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只是拿眼睛看着小老板,觉得小老板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李想去安排生产了。小老板想了想,又让文员把张怀恩叫来了。张怀恩再一次紧张地站在了小老板面前。这一次,他看见了小老板桌子上放着的那封信,还有那把刀子。张怀恩的手脚一下子就软了。小老板笑了笑,走到张怀恩的身边,拍了拍张怀恩的肩膀,将五百块钱塞进了张怀恩的口袋里。张怀恩说,老板,您这……小老板说,你马上要结婚了,又要做爸爸,双喜临门,可你决定留在厂里,这让我很感动,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张怀恩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和刀,手脚还是没有劲。小老板说,你的技术很好,我一直想着让你做个主管,协助李经理把生产抓上去,我看现在是时候了。你去吧,一会儿我让文员出一个通告,把你当主管的事在厂里宣布一下。对了,这批货很紧,五天要做出十天的货,厂里好多工人都是你的老乡,你帮我带好这个头。小老板说着,又在张怀恩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你下去吧。

张怀恩满心欢喜,诚惶诚恐地下去了。主管这个位置张怀恩不是没有梦想过,不是有句俗话,叫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在这家厂子里,论技术,张怀恩算不上是最好的,可是论人缘,他是最好的,厂里好多工人都是他的老乡。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张怀恩再看这车间,看面临的工作时,心境一下子大不一样了。他觉得他对这厂子有了责任,他不再只是一个车衣工,把自己的货做好,尽可能多地车衣,多挣工钱。并不是每个打工者都有机会当主管的,现在机会来了,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了。当了主管,从此就不用再天天坐在车位前,不要命地车衣了。当了主管,吃的住的还有工资都会不一样了。张怀恩突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来得那么不真实。他又想到了老板桌子上的那封信,还有那把刀。老板要是知道,这信是我张怀恩所写,这刀是我张怀恩所寄,会怎么想呢?这样一想,张怀恩就后悔得要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重要的是,这事他干得并不隐秘,他对另外的一个老乡讲过了,当时讲时,他是很得意的。现在,这老乡,成了一个危险的存在了。好在老乡关系和他不错,大不了当了主管,在工作上照顾他一点。

回到车位上时,张怀恩有一点心不在焉。老乡问他,怀恩,怎么啦?老板叫你去干吗了?张怀恩一惊,说,没干吗,没干吗,就是问我结婚的事。老板真是好呢,你看我一个打工仔,结个婚,他还那么关心。老乡说,我也觉得我们老板人不错。张怀恩说,前一段时间,老板遇到了困难,厂子差一点就倒闭了,你知道那天我去找老板辞职,老板怎么说吗?老乡问怎么说。张怀恩说,老板说,回去告诉大家,让大家放心,我厂子就算倒闭了,卖设备卖原料,也要把工人的工钱都发了。老板说他也是打过工的,知道打工人不容易呢,哪里就能差工人的钱呢。老乡说,也是。张怀恩又说,所以,这一次老板遇到了好机会,听说这批货很紧,五天一定要交货,老板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帮帮老板呢。说到这里,张怀恩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一点,便不再说话,只是埋了头车衣,把电车踩得飞快。

中午快要下班时,车间里的喇叭响了起来,宣布了对张怀恩的任命。老乡们都向张怀恩表示了热烈的祝贺。吃饭的时候,张怀恩拿着饭碗去员工窗口打饭,工友们就笑,说张主管,你还在这里打饭呀,去那边,和老板一起吃小灶呀。张怀恩憨笑,还是挤在员工队伍里,眼却不时地望着干部吃饭的小房间。老乡们把他从队伍里挤了出来,说,别在这里装啦,快点过去吧。张怀恩被挤了出来,他便去队伍的后面排队。李想刚好从车间过来,说,张主管,你怎么在这里排队,去那边吃吧。

张怀恩跟着李想去了。小老板和干部们一起坐着,见张怀恩去了,其他的干部站了起来,给张怀恩挪椅子。小老板说,怀恩你现在是主管了,要负起主管的责任来。有李经理带着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工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加班加点,把这批货赶出来。大家有困难没有?干部们都表了态,说没困难。小老板说,怀恩,你呢,有什么困难就说。张怀恩说,没有困难。小老板笑,说,困难是有的,但大家要想办法克服困难,战胜困难,再苦再难也就是五天时间,赶完这批货,我请全厂员工去大鹏湾海边玩一趟,游泳,晒太阳,吃烧烤,怎么样?干部们齐声叫好。

小老板去了员工的饭堂,中午的伙食,明显比平时要好了许多。小老板又把加完了班放三天假,带大家去海边玩,去游泳、烧烤的事说了。员工们的情绪也都调动了起来。

张怀恩猛地做了主管,有点不知所措,跟在李想的后面转了两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忙碌起来。小老板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嘴角泛起了微微的笑。

小老板把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妥当了,突然发觉,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一次,他才真正像一个生意人了,他学会了驭人之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陌生,这陌生让他觉出了一点点的危险,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一种进步。

生意人嘛!小老板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车间里的电车在轰鸣,心里像六月天喝了冰水一样,舒畅极了。他想起了阿蓝。他想给阿蓝打个电话,想一想,还是没有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打开了电视机,看电视。电视里还在播着九月十一日晚上的那个恐怖的画面。那曾经雄视世界的双子座倒塌了。消防队员还在紧张地进行全力搜救,希望能从废墟中找出生还者。小老板第一次发现,现在的世界,没有什么事件是孤立的,比如这次发生在大洋彼岸的恐怖袭击,几天前,他何曾想到这样的一次恐怖袭击,会改变他的命运呢。在国难面前,美国人的爱国热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悬挂着国旗,表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这时他们才发现,在美国国内,居然找不到生产国旗的工厂,突然涌现的对国旗的大量需求,竟成了他小老板的企业死而复生的机会。现在,小老板看着这电视画面时,心情就比往日复杂了许多。他走到窗口,盯着窗外,窗外是九月的南国,天空似乎有些异样,干涸了一个夏季的小镇,在骄阳的炙烤下,仿佛一揉就会散成粉末。小老板开始渴望一场雨的降临。

傍晚的时候,果真就下了一场久违的雨。这中国南方的小镇,在雨水的滋润下,顿时温和了起来。雨水洗净了布满尘灰的小镇的天空,小镇一下子新了起来,连路边的树也鲜活了,香蕉叶绿得肥硕温润,高大的大王椰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响。小老板让工人们早早吃过饭睡了。现在,他的工厂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赖查理给的消息是,最迟今晚,东风就到。当然,这东风并不是从东边吹来的风,而是在另外的一家印染厂里,正在加班加点印出来的制作星条旗的布料。布料一到,小老板一声令下,他手下的这百十号工人,加上他小老板,加上他的妻子,所有能上的都要上,他小老板的翻身仗,全在这五天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布料还没有到。天刚黑,工人们就奉命睡觉。睡不着也要睡,要抓紧时间睡。布料一到,再想睡也没得睡了。工厂里很安静,静得只有小老板不安的脚步声。布料迟到一分钟,就意味着他的工人要多加一分钟的班,意味着他多担一分钟的风险。小老板从未如此焦躁不安过,他是一个有着极好心理素质的人,从前,他自以为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没想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二十万面星条旗,五天的时间,几乎就是他心理承受的极限了。谁说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他咬着牙,恨不得一口把这世界咬住不放。

其实现在的小老板,完全也可以睡一会儿,闭目养神,或者好好欣赏一下这南方小镇的夜色。多美的南方小镇啊,多年前,他初到南方时,就惊异于这里的美丽,那么多新奇的植物,那么多漂亮的霓虹。现在的小镇依然是美的,这小镇的雨水、街灯、雨水中静立的厂房、荔枝树、香蕉林,吹过小镇的风,这一切,因了夜色和雨水而显得意象朦胧。就在一天前,他在决定了放弃这间厂,决定向命运投降的时候,他是有这样的心境去欣赏小镇的美丽的。真怪,那一刻,他是那么从容,安宁,居然有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马拉松终于跑到了头的感觉。突然之间,命运来了一个急转弯,他反倒躁动不安了起来。夜终于是沉下去了。他站在雨水中,看着他打拼出来的事业,过了眼前这一关,他将有能力把自己的事业做出声色来,他将不会满足于只是做一点来料加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点儿残汤剩饭。迟早有一天,他会拥有自己的品牌,有自己的设计师,自己的专卖店,把他的品牌时装卖到北京,卖到上海,卖到美国,卖到巴黎。那时,当他回望自己的来处,回望那个清晨,回望那个背着蛇皮袋离开故乡的穷酸少年时,将会有着怎样的感慨?这样想时,小老板有了一些醉酒的感觉。

送布料的车,是在凌晨一点钟来到的。那时,许多的工人,刚刚进入梦中。在送货的人卸车的时候,工人们都被从梦中叫醒。顿时,厂里就闹哄哄地热闹了起来。几个月来,做工都是断断续续,工人们也有好久没有这样加过班了,大家都显得有些兴奋。裁剪,车工,尾段,整烫,包装,所有的工人都行动了起来。裁剪房里刚把一批布裁好,就被运到了制衣车间。工人们差不多是一哄而上,一车布料,转眼就被瓜分掉了。张怀恩还在叫不要抢不要抢,可是工人们才不管这些,早一点抢到手,就意味着多车一些货,意味着多挣一些钱,这个时候,谁会把张怀恩的话当回事?张怀恩说,你们一下子车不了这么多,抢这么多干吗,分点别人做,分点别人做。笑话!抢到的货,就像到嘴的肉,哪里还会吐出来。这一点张怀恩比谁都清楚,他平时就是有名的抢货大王。现在他大声地叫着,其实也无非是在显示他的存在,好让老板听见,他张怀恩不是没有起作用的,他是在安排生产的。

第二批货裁出来的时候,制衣车间里,基本上就变得有序了起来,差不多的工人都领到了货,有限的几位没有抢到货的,在张怀恩的干涉下,也从别人那里匀来了一些。一面面的星条旗,随着电车的轰鸣,堆到了车位下面,每一个车位前面的塑料筐子里,很快就堆起了一个个红蓝相间的布堆,像一堆堆闪烁的星星。

小老板也没有闲着,充当起了搬运工,把车工车出来的星条旗记了数,送到尾段。尾段车间,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七八个女工。她们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剪剪线头,钉钉纽扣这一类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序,实在没事可做就去做卫生,帮一帮厨房。做工的,都是一些年近四十的阿姨,正规的工厂不好进,就只好进这种小厂混日子。平时她们的工作是最闲的,手上剪着线头嘴巴也不闲着,无非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说说笑笑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当然,她们的工资也是最低的。不过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老板娘坐进了尾段车间,和这些妇人们一起剪起了线头,于是空气就显得有些沉闷。老板娘是一个话少的人,这些平时爱说爱笑的妇人们,也一下子都哑了声。

其实生产上的事,根本用不着小老板去操心,有李想安排着,就连他火线提拔的主管张怀恩,现在也显得有些多余,在车间里转了两圈,见老板、老板娘都在带头干了,哪里还闲得住,赶紧坐回自己的车位前当起了车工,手上的动作,比起平时来,更加的轻快利索了。

在平时,车衣工们都是做完手上所有的货,才转到下一道工序。现在不一样了,每隔一段时间,小老板就从车间清点出一些货,送到下一道工序。尾段刚剪出来一点货,他又忙着送到了整烫车间。整烫房里,热气腾腾,两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挥舞着蒸气熨斗,干得热火朝天。

这一晚,相对闲一点的是李想,他没有像小老板那样去当搬运工,也没有像张怀恩一样去当车工。制衣厂里的活,从画版、裁剪、车衣直到包装,没有他干不来的。可是他不会去动手做这些。他的职责是负责全厂的生产,而不是一个车工或者包装工。在安排好了所有的工作之后,他发现了问题,车工、尾段、整烫和包装工的比例,是按生产服装搭配的,现在变成生产星条旗了,车工就显得多了,而整烫和尾段的工人,就显得人手不足了。这是一个不好办的问题,车衣工是技术工种,工资是这厂里最高的,现在要是把车衣工调过去剪线头、整烫,除非给他们加工价。可是给他们加了工价,原来做整烫做尾段的工人,当然有权要求同工同酬。涉及到加工价,李想就没有权力了,去请示小老板,小老板很快地算了一下,随便加一点工价,这么多货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说,这事你来想办法摆平。李想看着小老板,没有走。小老板说,还站在这里干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呀!李想不说话。小老板有些恼火,说,不会只给调岗的车工加工价?李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小老板说,不是你的钱,你不会心疼的。李想见小老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便不再说什么,去叫了一些技术比较差的车工,说好了给他们每天多少钱的补贴,这才把他们调到了尾段、整烫和包装车间。又交代了,不要对其他工人说给他们补贴的事。安排好了这一切,现在生产次序基本上就顺了,李想就坐回了办公室,闭着眼睛养神。平时他是这样的,现在赶货了,他还是这样。这多少让小老板有一点点不高兴,他觉得李想这样做,还是因为他李想辞了工的缘故,是没有把工厂的事当成他李想的事一样看的缘故。小老板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盘算着的是,在这一批货做完之后,到哪里请一个合适的人帮他管生产。张怀恩显然是不行的,张怀恩根本就不是一个当主管的料,就算他有这个能力,小老板也不会重用他的。那一封信,那一把刀,可是字字见血,刀刀入肉的,是小老板心头的痛。

第一个夜班时间过得格外地快,小老板一点也没有觉得困,吃早餐的时候,他走到了张怀恩的身边,拍了拍张怀恩的肩,说,你呀你,你晚上也在做车位呀。张怀恩咳了一下,又咳了一下,说,反正生产有李经理安排,货又要得这么急,我还是做车位的好。

小老板说,好好干,你做得好,我心里是有数的。你怎么啦,怎么咳嗽了?

张怀恩说,没事,可能昨晚分货的时候出了汗,回了汗,有点感冒。

小老板说,不要紧吧,吃药了没有?

张怀恩说,没事的,没事的。

早餐时间被控制在了十五分钟以内。突然加了一个通宵,吃早餐的时候,工人们的脸上已经显出了疲惫。老板娘做到四点钟的时候,实在撑不住,回到办公室去睡觉了,这让小老板多少有一些不满。他认为妻子无论如何也该把这第一个夜熬到天亮的。熬不到天亮也就罢了,偏偏在站起来的时候,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拿手擂着腰,说了一声实在受不了啦,困死了,我去眯一会儿。她这一哈欠,带得那些妇人们都打起了哈欠。小老板本想去责怪一下她的,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是一个关注细节的人,平时爱说的一句话是细节决定成败,又常爱说,从一件事看一个人的品行。现在,他从这个细节上,对这个跟了他多年的女人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他想起了阿蓝,要是阿蓝,会不会坚持到天亮呢?

早餐伙食不错,这是小老板专门交代了厨房的,在平时早餐标准的基础上,每个人多加两个煎蛋。体力是加班的保障。他不能让工人从这样的细节上,对加班产生抵触的情绪。

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其间,赖查理来过厂里一次,在每个车间都看过了,又拆开了几箱已包装好的星条旗。小老板说,我办事你放心。赖查理走后,小老板又投入到了生产中。他知道,现在工人的身体还吃得消,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难的。他现在要给工人做一个表率。连老板都在加班,都没有睡觉,工人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其实这事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给他小老板加班,也不能等同于生死一线的抗洪抢险。这个白天还好,大家咬咬牙,也就坚持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晚上,小老板的本意,是要让工人再加一个通宵的。他一直在关注着出货的速度,现在生产理顺了,出货的速度却有了一些减缓。车衣工们的手脚,比起第一个晚上来,已慢下来了许多,个个瞪圆了眼睛,咬着嘴,一声不吭,手和脚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尾段车间那些话痨一样的妇人们,现在没有了老板娘的监管,一样的说不出话来了,每个人的嘴唇都变得焦枯,脸色蜡黄,眼圈发灰,只听得见嚓嚓嚓嚓剪线头的声音。小老板进去走了一圈,想说一些给大家打气的话,可是他发现,他的嗓子里仿佛塞满了鸡毛,说起话来丝丝啦啦的,只说了一声大家辛苦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到了晚上的十二点钟,李想终于是忍不住了,对小老板说,还是让工人休息一下吧。小老板望着李想,什么也没有说。吃夜宵的时候,工人们开始有些不满了,吃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规定的十五分钟,结果吃了半个小时。有的工人先吃完了,回到车间,见其他工人还没有来,就趴到了车位上,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小老板吃得很快,十分钟就把饭吃完了。比小老板吃得还要快的,是张怀恩。小老板吃完饭回到车间时,张怀恩已经开始在那里车衣了。小老板以为张怀恩还没有去吃饭呢,说,怀恩,你怎么不去吃?张怀恩说,吃过了。小老板突然发觉,这两个夜班下来,张怀恩变了,变得苍老了,本来就巴掌宽的脸,更加地瘦了,头发乱七八糟地蓬着,眼里布满了血丝,还时不时地咳嗽几声。这让小老板生出了一些内疚,也从心底里原谅了张怀恩。

我不会亏待你的。小老板说。这一次,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真的想过了,把这批货赶完了,要给张怀恩放一个月的婚假,是带薪的。他这样想了,也这样对张怀恩说了。说了之后,又去办公室,给张怀恩找了一点止咳的药。忙完了这些,小老板发现,工人们还在吃饭,断断续续上来的几个,也在趴着睡觉,一看时间,半个小时都过去了。小老板说,怀恩,你去食堂催一下,让吃饭的快一点。又走到那些趴在车位上的车工面前,把他们一个个拍起来,说,别睡了别睡了,打起精神来。

张怀恩去到食堂。他觉得很为难,可是他必须完成任务。老板对他太好了,好得他把老板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不,比自己的事还要重。张怀恩当然没有大声地对工人们说你们快点吃,他只是找了自己的老乡,一个一个地说,用的是几近哀求的口吻。他说没办法,老板让我来催你们,你们就算给我一个面子。老乡们还算给张怀恩面子。他们知道,就算不给张怀恩面子,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还是得去加班的,顺水人情,不送白不送。老乡们一走,又带走了几个工人,其他在磨蹭的,见大势已去,就都慢慢腾腾地回到了车间。不一会儿,车间里又热闹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那是机器长时间运转后发出的气味。空气明显的干燥了起来。天亮了,又是一个艳阳天。太阳从窗子外射进来,照着工人们一张张疲惫而苍白的脸。

周城打电话给李想的时候,李想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特别困,特别想睡,恨不得找两根火柴棍把眼皮子撑起来。工人们手上有活在干,疲惫是疲惫,相对还没那么瞌睡。李想不一样,他不用做什么体力活,就是到各车间转转,只要屁股一挨着椅子,眼皮就一个劲地往下沉。几次就这样睡着了,又猛地惊醒了。他觉得他这样撑着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这样做,只是不想给小老板一个口实,再难也就剩三天了,怎么样也要把这三天撑过去。周城给他电话时,他差不多是在梦游了。周城说,你小子干吗呢。李想说,上班,还能干吗。周城说,你是病了吗?怎么有气无力的。李想说,两个通宵没睡觉了,加班加得没有白天黑夜。周城说,咦,你们厂不是快倒闭了吗?李想说,倒不了啦,老板又接到了一个大单。加了两天两夜,还要加三天三夜。周城说,你开玩笑吧。李想说,没开玩笑,我哪儿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周城说,那就是你们老板在拿工人的性命开玩笑。李想说,他要这样开玩笑,我有什么办法。周城说,你去让工人休息,老板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来帮你打官司。现在我拿着人家美国人的美元,正要办几件漂亮的、有影响的事呢。李想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工人们现在正在赶的货———那些星条旗,想起过不了多久,那些星条旗就要飘扬在美国人民的窗口和屋顶。周城说你笑什么。李想说没什么,我赶完这批货就来跟你干了。挂了电话,想到要给刘梅一个电话。电话打过去,刘梅过了好一会儿才接。李想问刘梅好不好,说又加了一个通宵的班。刘梅说,这是把人不当人,你不会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管他那么多,反正做完这几天就要走人了。李想说算了吧,好人做到底。

李想终于还是没有把他的好人做到底。加班到第三天的晚上,别说工人,连小老板自己都撑不住了。他第十遍统计了装箱的数量,按这样的进度,按时交货是不成问题了,问题是,现在的进度是越来越慢了,小老板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开始有工人不管不顾地睡觉了,在电车台上,在包装台上,或是趴在腿上,眯上眼打个盹,只要两眼一合,立马就能睡着。最先睡下的是尾段车间的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妇人,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岁月不饶人。其实单是这一点,这些妇人们还没有集体罢工睡觉的胆,问题是,她们得知了,那些从成衣车间调来的车工们,和她们一样做尾段,一样加班,可是一个班要比她们生生多出了十五块钱。给你老板卖命也就罢了,出来打工,总是要加班的,又不是天天加班。可是同工不同酬,这样太欺负人了,太不把人当人看了。大家正愁找不到一个罢工休息的借口呢,现在借口有了,又是这样的特殊时刻,能拿老板一把,哪有不拿的道理。几个妇人开始叫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先说的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倒在布堆上,也就是生产出来的星条旗上就睡。一个睡了,其他人也不甘落后,一分钟不到,就都睡得东倒西歪了。其时小老板实在困得不行,也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盹,猛地醒了,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时,慌忙到各车间看了一遍,还好,工人们都在有气无力地工作,来到尾部车间时,小老板的鼻子差点气歪了。小老板气得大叫,叫李想,可是叫不出声音来,嗓子已被什么塞住了一样,嘴唇也干裂得生疼。小老板不见李想的影子,就把妇人们一个个摇醒,摇起了这个倒下了那个,小老板又去叫张怀恩,让张怀恩来叫醒这些妇人们。妇人们终于是被摇醒了,却提出了要加工价,说老板太不讲良心了,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加班,凭什么从成衣车间调来的人一个班要多十五块,一天下来多三十块呢。小老板一时语塞,也没有了退路,只好说,你们先加班,工价的事好说。可是妇人们都在故意拖时间,说什么叫好说?到底一个班加多少钱。小老板实在没有精力和她们再浪费时间了,只好答应了她们的请求。把这事一处理完,已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小老板还是没有见到李想的影子,有人说看见李经理出去了。小老板打了李想的电话,通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哑着嗓子说你跑哪里去了,有你这样做事的吗?小老板骂得很难听,他实在是心急上火,被尾段的工人们这样一折腾,早就是火上浇油了。骂到后来,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只听李想在电话那端说,我是个人,我不是你的奴才,我老婆半夜突然肚子痛,要生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子不侍候了。最后我给你个忠告,你这样不把工人当人,工人也不会把你当人的。说完把电话挂了。小老板愣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是太过分了,人家老婆要生孩子了,那当真是天大的事,可是两人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什么情分也都被撕破了。头痛得要裂了一样,突然又听成衣车间里传来了吵闹声,接着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小老板的背上顿时出了一身的汗。跑到成衣车间时,就看见工人在乱哄哄地扑火。是机车太长时间的运转,发热了,都冒火了,火星点着了布料。工人们一通乱扑,幸好没有酿成大祸。

张怀恩的话提醒了小老板,人可以不休息,机器却不能不休息,再这样干下去,机器越来越热,保不定还会着火。小老板睁着血红的眼,看着那扑灭了的火点,终于说,大家就地休息。现在是两点,六点钟上班。小老板还想说什么,有一半的工人就已趴在电车上睡着了。车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小老板回到办公室,给闹钟上了时间,抱着闹钟倒在了沙发上,还想想一点什么问题,脑子里却短了路,一分钟不到就睡过去了。

四个小时的睡眠,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小老板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突然听见了滴滴滴的声音,好半天才猛地灵醒过来,天亮了。小老板觉得浑身都没有劲,可是不行,他必须要起来。小老板胡乱洗了把脸,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便去车间,工人们睡意正酣。张怀恩也睡了,窝在一堆布里。张怀恩的头发更乱了,胡茬子青乎乎的一片,脸色像纸一样,没有了一丝血色。小老板拿手去摸张怀恩的手,张怀恩的手是冰凉的,小老板的手触电一样地弹了回来,再看张怀恩,嘴张得老大,小老板把手放到了张怀恩的鼻孔前,这才放下心来。他有些不忍心叫醒他们,可是他必须叫醒他们。他觉得自己这一次真是欠他们太多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大家都不容易,打工不容易,当他这样的小老板也不容易,他终于是叫醒了张怀恩。张怀恩又一个个去叫醒了工人们,推醒了张三,又去摇醒李四。李四才摇醒,张三又倒下了。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张怀恩急出了一身汗,才把工人们都叫醒了,胡乱洗脸,吃完早餐,已是上午的七点半钟。工人们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生产进度也有了明显的提高。紧赶慢赶,在交货的最后期限,终于是把这一批货赶出来了。用不着老板吩咐,工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人当真是奇怪的动物,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以为这下可以一口气睡上三五天才解恨,可当真让你睡,睡了一个白天,又睡了一个黑夜,工人们都睡不着了。半夜三更的,宿舍里就有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东扯西拉的,最后扯到了大海,他们在等着小老板兑现诺言,带他们去海边玩。好多的工人,来南方打工都有七八年上十年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没有去过海边。班终于加完了,加班的时候,在心里把小老板骂了何止一万遍,把他家所有的亲人都用最恶毒的言语问候过了,现在睡了一天一夜,大家精神了,把这加班的苦都忘了,觉得,小老板终究还是不错的,加了班还答应带大家去海边玩。何况这几天挣得的工资,相当于平时半个月的。出门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每个月来一次这样的加班才好呢。

小老板也决定实现他的诺言,带工人们去海边玩,还提议让工人们自己组织一下,到时候玩一些小游戏,把活动搞得丰富一点。至于李想,小老板觉得,现在他有必要给李想一个电话,当时大家都不冷静。现在想一想,李想这些年来,帮他的真不少,也不知他老婆生了没有,生男生女。可是李想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小老板也就没有继续打了。

工人们都休息得精气神十足了,去海边玩的事,就可以实施了。老板决定亲自带队。临到出发了,小老板突然发觉不对劲,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又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日日少去的香蕉林,一日日多起来的厂房,还是没有想起来差了点什么。等工人们都上了车,小老板才突然想起来,这两天没有看见张怀恩。小老板让文员去宿舍找,文员去了一会儿回来了,说没有看见,宿舍里没有人,问了他的同室,都说前天都只顾了睡觉,没有人注意他,昨天到今天,都没有看见他。说他女朋友也在这镇上打工,怕是去他女朋友那里了。小老板笑,说你们要向张怀恩学习,他当真是铁打的呢,加了这么多天班,还有精神去女朋友那里继续加班,哪里像你们,加两天班,一个个鸦片鬼一样没精打采的。工人们都哄地笑了起来。小老板说,这次去海边玩,他不去,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小老板带员工去的地方叫大鹏湾。这地方远离市区,游客稀少,不像深圳的大小梅沙,去了那儿哪里是看海,分明是看人,人挤人,活受罪。大部分的工人,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海,兴奋地尖叫着,小老板还在叫着说大家相互照顾,注意安全……好多的工人都已扑进海里。有些女工从未在人前穿过游泳衣的,扭捏着不敢下去。小老板就鼓励女工们勇敢一点。羞涩的女工们终究是抵挡不了大海的诱惑,试探着把自己交给了海。小老板大声鼓励那些未婚的男工们抓住这机会。小老板说他当年打工的时候,做梦都想有这样的机会。有工人就问老板,当年追老板娘是不是在海边。小老板说,想得美呀,我们那时天天加班,生怕被老板炒掉了,哪像你们现在,动不动就炒老板。工人说,你还没有说你是怎么追老板娘的呢。小老板笑,说这个你们要问老板娘,当年可是她主动追我的。老板娘不苟言笑,工人不敢去和她玩笑,就都笑着,戏水。看员工们玩得开心,小老板心里美滋滋的,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自己一个农民的孩子,从打工仔做起,到现在,有这么多的工人,他给了他们工作,还能让他们享受这样的休假,想想都觉得自豪,觉得自己了不起。小老板觉得他是一个给别人带来了欢乐与幸福的人。晚上,租了帐篷,在沙滩上围成了一个圈。很亮的月光,银子一样,照在沙滩上,照在海面上。海显得无限辽阔幽深。小老板带头唱了一首歌,又宣布了要给员工们发奖金。小老板有些豪情满怀了,他第一次对员工们说起了他的梦想,小老板说,等咱们生产品牌时装了,大家的工价要提高很多,也没有这么累了,但是对工艺的要求会更高,这就要求大家苦练技术。小老板在为自己描绘未来的蓝图,也在为工人们描绘未来的蓝图。快乐的小老板,并没有忘记李想。李想没有能和他一起分享快乐,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李想这两天的心情并不好。妻子那天晚上肚子痛,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送到医院住了一晚就出院了。休息了一个晚上,李想就睡不着了。睡在床上,细数了多年前小老板从治安员手中救出他到如今,天地良心,小老板待他不薄,如果说小老板这次对他言语上有些过分了,那么过去,小老板对他的好却是难以计数的。人总是这样的,别人对他九十九次的好,也抵不过一次的不好。李想把他的想法对刘梅说了。刘梅说,你呀你,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人。小老板对你的好,都是好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好在嘴皮子上,这些年来,也没给你拿多高的工资,赚了大钱也没说给你分一点,那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李想看着刘梅,觉得刘梅说得也有道理。做出的事,泼出的水,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现在跟着周城好好干吧。总不能一直窝在小老板那芝麻大的厂里。这些年来,周城在南方很是折腾出了一些名气,专门帮打工者打官司,和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打工者打交道,赢得了一个打工律师的称号。交了许多媒体的朋友,也得罪了不少的地方势力。打工者们把他奉为救星,老板们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周城新搬了一处地方,办公室比之从前要漂亮了许多。见到李想来了,周城迎到了门口。李想坐下就问有什么工作要他做的。周城笑笑,说,不忙不忙,饮杯茶先。我这里有上好的铁观音,你品品看。周城的办公室里新添了一套茶具。周城不无得意地说,你看看这茶几,原木镂雕的,这壶,宜兴制壶名家的手笔。李想笑笑,说他不懂得茶道,喝茶只是牛饮,只是解渴。周城说,你过去在工厂里,一天到晚忙得尿湿鞋,现在到我这里,就用不着这样忙了。

李想也觉得,周城这里,和过去有了很大的区别。周城过去办公的地方,是巷子里的两套民房,一套用来办公,里面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实在有些寒酸。另一套是他的委托人住的,里面放了六七张高低床,一群因工伤致残的打工者,天天围在那里打纸牌。这些人可以说是周城的衣食父母。周城帮他们打官司,都是自己先垫付律师费,有时还要垫生活费。不过官司打赢之后,他收取的代理费用,也就相对高一些。

怎么样,我这里有点新气象了吧。周城说。

周城很熟练地煮着茶,两个小巧的紫砂壶茶杯,在他的手指间转动,煮茶点茶的动作,娴熟专业。

你尝尝这茶,嗯,先含一小口,噙在舌根下面,对,就这样,在舌尖上打三个转,再慢慢喝下去,是不是很香?

李想学着品茶,果然,这茶品出了特殊的滋味。

周城说,同样是茶,看你怎么喝,会品的人,能品出独特的味道,不会品的人,就是你说的牛饮。

见李想一脸疑惑的样子,周城又给李想续上了茶,说,你是想问,我这里的那些打工仔都住哪里去了吧,呵呵,现在我不会胡乱接官司了。那些没良心的打工仔,说句缺德的话,断手断脚那是活该,我供他们吃供他们住,忙活了几个月,他们倒好,赢了官司拿了赔偿,立马人间蒸发。

李想说,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周城笑,说,那你就错了,这样的人是多数,这些年来,老老实实交费的,只有三分之一,要么一分不给,要么打一些折扣。不过现在好了,现在,咱不跟那些穷打工仔玩了,咱们挣美元。咱现在也不用什么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响的。听着周城在这里天花乱坠地吹,李想突然觉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干不长久的。在这之前,他对周城这人是很尊敬的,觉得周城的身上有点侠士的风范,以一己之力、在为打工者争取着权益。他也亲见过因周城的介入打赢了官司拿到了赔款的打工者,给周城下跪,感激涕零。

李想这微妙的心理活动,并未能逃脱周城的眼。周城说,律师这个行当,只对委托人负责,同样的一桩工伤案,我的委托人要是老板,那我就得为老板争取最大的利益。这里面无关道德,为委托人负责,就是律师的职业道德。两人闲聊了一上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带李想去见当事人,调查取证。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厂里断了四根手指,工伤认定也没有问题。周城说,按说现在我是不会接这样的小案子了,打出来也没有影响。但这个官司里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就是这个伤者是在我们B镇的××厂受的伤,这个工厂,只是××公司的一个部门,相当于一个车间。公司的总部在浙江,伤者也是和浙江的总部签下的劳务合同。如果按事发地的赔偿标准,也就是我们B镇的标准,四根手指,也就赔四万块钱。

李想说,一万块一根?

周城说,对,一万块一根。可是,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这个价了,一根手指,最少值这个数。周城伸出了五个手指,说,对,五万,四根手指,要赔二十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帮委托人要到二十万。有难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不过,周城说,正因为有难度,这个官司才有价值,才会成为社会的热点。

李想听周城这样一说,心里沉沉的,感觉周城说话看似有那么点玩世不恭,甚至他做事的出发点,也不那么纯洁,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因此增加了跟着周城干的决心。而小老板,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从海边回来之后,小老板去了一次阿蓝那里。小老板的到来,让阿蓝多少有些意外。那一天的温存与诀别,让阿蓝以为,小老板此去将不再回来。这些,她都习惯了。她只是有些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怎么会对客人动了真情,怎么在小老板走后,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觉。小老板那天的神态,让她深感不安,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小老板会走一条傻路。她是害怕小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着小老板的企业破产。看到小老板笑盈盈的样子,阿蓝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她知道,小老板渡过了难关。果然,小老板对她说了他这几天命运发生的奇妙转变。小老板第一次像阿蓝其他的客人那样,在她的面前,描绘起了他未来事业的蓝图。阿蓝为小老板绝处逢生而高兴。阿蓝依然要去做小老板喜欢吃的菜,小老板却抓住了阿蓝的手,说我现在不想吃饭,我想吃你。小老板和阿蓝做爱,觉得体内有着无限的力量,看着阿蓝幸福尖叫的样子,他第一次有了长久的、独自拥有这美丽女人的冲动。他说,不许你再跟别人。阿蓝说,不跟。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阿蓝说,我早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工人的电话,是在小老板快要入睡时打来的。工人在电话里说,老板,张怀恩死了。

什么?张怀恩,死了?小老板略显吃惊,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是问怎么回事,是出车祸还是……

不清楚。他死在车间里。我们在打扫车间时发现的。都臭了……

小老板这才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张怀恩死了,小老板也是关心的,毕竟他是自己厂里的工人。可是张怀恩死在了车间里,那事态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小老板问了一声,报警了没有。工人说没有,发现了就给老板打电话了。小老板说先不要报警,等我回来了再说。

小老板回到厂里时,厂里已炸了窝。工人们凭自己的判断,给张怀恩的死定了性,累死的。工人们都这样说。张怀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板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但这差不多就是事实,他无可否认。好在,张怀恩不是死在车位上的,而是死在堆着一些碎布料的墙角。那么说他是加班加死的,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谁能保证他不是突然发了什么病呢?想是这么想,小老板毕竟是心虚的。他一时也没有了对策。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现在,他要做的,是处理张怀恩的后事。通知张怀恩的家人,火化,当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抚恤金的。小老板有些后悔了,早知会出这样的事,当初听了李想的话,把这货匀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现在,他要果断处理好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这事的影响扩大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往小老板设想的方向发展。一条人命,可不是儿戏。何况厂里有那么多张怀恩的老乡,老乡们首先发难了,这事不能这样草率处理,张怀恩的死因,要弄个水落石出。警察很快就来到了厂里。随着警察而来的,是记者。第二天,小老板就上了报:黑工厂!不良老板!小老板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名字会和这样的词紧密相连。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五天五夜只休息了四个小时,这是铁的事实。张怀恩因加班而累死,也是事实。

张怀恩的未婚妻来了。她并没有大声哭嚎。毕竟,她现在还没有和张怀恩结婚。张怀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赶到南方的。小老板亲自去火车站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了厂里。张怀恩的父母亲年纪不大,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样子。这让小老板多少又放心了一点。一路上,他都没有敢对张怀恩的父母说,他就是那个黑心烂肺不把工人当人的老板。而张怀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板的意料之外。他们没有哭。不过从他们红肿的双眼,可以想见,他们的眼泪早已流干了。甚至,张怀恩的父亲,还对老板能派车派人来接他们,表示了感谢。这让小老板的心又放宽了许多。二位老人都是善良之人,想必不会漫天要价。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吃过午饭没有。张怀恩的父亲说,吃不下。

小老板说,勉强也得吃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二老要节哀。

小老板说,怀恩是个好孩子,工作负责,厂里刚升了他当主管。

张怀恩的父母只是听着,不说话。沉默得像两块石头。

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家里还有一些什么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张怀恩的父亲倒是一一回答了。

小老板问这些话,一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张怀恩,同时也在想着后事该如何处理。得知张怀恩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也没有什么背景,经济收入也很少,小老板对于将要支付的抚恤金,心里大小也有了一个数。

小老板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了早已为他们订好的宾馆。两位老人急着去厂里看儿子。小老板说,怀恩现在已不在厂里了,在殡仪馆。殡仪馆离这里还远,二老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再去看不迟。张怀恩的父母一切都听着小老板的指挥。中午饭很丰盛,小老板陪着。老人勉强吃了点,随小老板到殡仪馆,又看了张怀恩的遗体。老人还是没有哭,老人不哭,小老板的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也更没有底。从殡仪馆回到宾馆,张怀恩的未婚妻在门口候着,上前拉着张怀恩的母亲,叫了一声妈。张怀恩的母亲抱着张怀恩的未婚妻,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就瘫软在地上,哭得背过去了几次。这样又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两位老人终于是平静了下来。现在,小老板开始提抚恤金的事了。张怀恩的父母说,这事要和老板谈。小老板说他就是这厂里的老板。这让张怀恩的父母感到很意外,大约是小老板的样子,与他们想象中的老板相差甚远吧,他们想象中的老板,大约是大腹便便,穿西装打领带,一口港台腔的。哪里想得到,老板会穿得这样朴素,又这样年轻,又这样单薄,对他们说话有礼有节,一点架子都没有。小老板还说,怀恩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二老的亲儿子。这样的话,哪里是一个老板说得出口的?他们的意识里,儿子的死,固然与加班有关,但也不能全怪老板,全厂那么多的工人,为何偏偏就是他们的儿子张怀恩累死了呢,还是他们儿子的身体弱啊。于是二位老人提出了要求,一是帮忙把儿子火化了,他们在这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二是请老板帮他们买回家的火车票,至于抚恤金的事,请老板自己说给多少。小老板说出了—个让二位老人不曾想到的数额,七万元。对这二位农村老人来说,也算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二位老人觉得,老板提出了这个数字,多少是可以往上加一点的,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十万,小老板还了两万的价,给八万。张怀恩的父母没有什么异议。这事就算是这样了结了。小老板为自己又躲过了一劫而多少有些庆幸。当然,也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张怀恩。觉得自己当真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个黑心老板。

当然,价钱的事商量好了,小老板说还是要写个书面协议,白纸黑字写清楚才行。小老板让二位老人在宾馆里先住着,他回厂里去准备要签的合约。又问了二位老人,是要现金,还是帮他们办一张卡存着。小老板建议还是办一张卡,八万元的现金,不小的一堆,拿在手上不安全。两位老人觉得还是现金靠谱一点,小老板表示理解,答应拿现金来。

小老板前脚刚离开宾馆,李想和周城后脚就到,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张怀恩的老乡,也是小老板厂里的工人。还有某报的记者,这些天一直在跟踪着这个案子,写了不少的报道。听老乡介绍了李想、周城和记者,张怀恩的父母紧张了起来,说没有想到他儿子的事,还惊动了你们这么多的大人物,说你们这里的人可真好,都好,都是好人,刚走的那个老板,也是个好人,只怪咱儿子命不强,遇上了这样的好老板,又提他当了官,却没有命来享受。

老乡问,叔,老板答应赔多少钱?

张怀恩的父母不肯说。八万块,不是小数目,说出来了不安全。

老乡说,叔,你还不相信我?这个律师是来帮你的,还有这记者,你知道不,记者见官大一级,什么事都敢管。

张怀恩的父母看着老乡,又看了看李想、周城和那记者,这才说老板答应赔八万块。

周城和李想交换了一下眼神。那记者在不停地拍照。老乡说,叔,您是被骗了呢。怀恩是咋死的?是累死的。知道不,做事断了一只手,厂里都要赔八万块,一条命呢,八万块就打发了?

一只手就赔八万?张怀恩的父母望着周城。周城点头。

那,要赔多少合适?张怀恩的父亲问。

老乡抢着说,叔,你想想,一只手赔八万,一个身体当得多少只手?少说也要赔个一二百万。

张怀恩的父母不敢相信这老乡的话,也无法想象二百万是多大的一堆,不知道要了二百万怎么花,转过头看着李想。问李想,真能赔这么多?

李想不说话。他根本不想来,怎么说小老板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他觉得自己来办这事,不厚道,有点落井下石,有点恩将仇报。可是周城说这事一定要办,周城说当年还有人为江青当辩护律师呢,你说那律师就是坏人?这是职业道德。再说了,你们那老板,为富不仁,拿打工人的生命当儿戏,不该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现在为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只是希望还这社会一点公道,维护弱势者基本的人权,这又有什么不对?你在情和法这两个问题上拎不清,那就别指望吃律师这碗饭了。周城这样一说,李想无话可说。何况周城只是说去看看,看张怀恩的父母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要介入这场官司。没有想到,小老板会这样黑,拿区区八万块就想买张怀恩的一条命,就想把两位老人打发走,这让李想心里的不安减轻了许多。

周城接过了话,说,也不能这样来算,八万元肯定是个不人道的数字,他要付的抚恤金,肯定比这个数字多十倍。

八万的十倍是多少,那就是八十万。想到这个数字,张怀恩的父亲突然觉得无限悲伤,说了一声可怜我们家怀恩,眼泪就下来了,拿手背去揩,怎么也揩不净。弄得大家都沉默了,李想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觉得他是有义务为二位老人讨要这笔赔款的。只是,小老板,能拿出这么多钱吗?只怕,到时他真的要倾家荡产了。一时间,心里是五味杂陈。

老乡说,叔,您也别哭了,再哭咱怀恩哥也不能活过来不是。咱们要多想想赔钱的事,不能让怀恩白死了。您看咱那老板,人家这是在骗你们呢,叔和婶来了,不让你们去厂里,也不让见别人,就是怕人多嘴杂。

听他们这样一说,张怀恩的父母就把见到小老板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觉得这老乡说得在理,觉得这外面的世道,果然人心险恶,差一点就被这老板给蒙骗了。一时倒急了,害怕了起来,怕这老板说的八万块到时都不能到手。老乡说,叔,婶,你们不用怕,这不有他们吗?有律师,有记者帮你呢。周城也说,您二老只要委托我们来帮您打官司,余下的事,就由我们来办了。张怀恩的父母望着张怀恩的女朋友,问她这事怎么办。张怀恩的女朋友觉得周城他们说得有理。再说了,她现在还怀着张怀恩的孩子呢,她是很喜欢怀恩的,她甚至打算了,要把怀恩的孩子给生下来。那将来这孩子的成长,可得要花钱。她也问过了周律师,周律师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第一继承人呢。当然她现在还没有想太远,她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在犹豫之中。不过她是坚决赞成和小老板打官司的。有了怀恩女朋友这话,二位老人就听了周城的安排,当即搬出宾馆,换了个地方住下来。又立了委托书,余下的事,就由李想、周城经办了。

小老板这些天差不多是心力交瘁了。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命运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突然给了他希望,他不相信,这希望破灭得这么快。他要做最后的努力。厂子被封了,他被人骂为黑心老板,甚至有人在厂门口候着,扬言要打死他,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服输。如果八万块真的能把张怀恩的后事处理好,劳动局那里肯定是要罚一笔款的,但他还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小老板打印好了两份张怀恩后事处理的协议书,取了钱,匆匆赶到宾馆,却不见了张怀恩的父母。问服务员,说是被几个人接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把他淹没。他转身往宾馆外跑,刚到大堂,撞见了候在门口的李想和周城。

你怎么在这里?小老板狐疑地盯着李想。

李想低下了头,不敢看小老板。

周城走了过来,说,我们在等您。受张秋山、李银芝,也就是你厂员工张怀恩的父母的委托,来全权处理张怀恩加班致死案的赔偿事宜。

周城把话说得简明扼要,并且一下子道出了利害和关键,给张怀恩的死定了性,加班致死。小老板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周城指着大堂一边的茶座,说,我们去那儿坐坐吧。小老板屁股落在椅子上,浑身还是没有力气,服务员端来了水,他居然没有力气把那杯水捧到嘴边,双手握着杯子,支撑着身体。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李想,说,你,现在和他一伙?

李想低着头,无言以对。

周城说,您这样说就不对了,什么叫一伙?仿佛我们是打家劫舍的不法分子。李先生是我的助手,当然,我也知道,他过去是您厂里的经理,但这些纯属私人恩怨,与我们要谈的事无关。

小老板突然很冲动地站了起来,厉声说,说吧,你们想怎么样,要多少钱?把我这条命给你们总可以了吧。小老板的冲动,惹来了大堂里众多异样的目光。小老板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重又坐了下来,颓然道,说吧,你们想怎么样?周城说,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也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切按法律办事,你要了张怀恩的命,我们并不想要您的命。我们只是想为张怀恩讨个公道,为社会伸张正义。

小老板冷笑了一声,说,得了吧,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不也是为了那些代理费么。

周城正色道,您又错了,我们是在为二位老人提供法律援助,分文不取,打官司期间,二位老人的食宿都由我们负责。周城说罢,把二位老人的委托书递给了小老板,上面果然写得清清楚楚,是义务提供法律援助。小老板长叹了一声,说,那,你们就去告吧。这官司,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周城说,我们还是希望这事能通过协商解决的,能不上法庭,最好别上法庭。

小老板慢慢站了起来,说,没有什么好协商的。小老板又盯了李想一眼,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他妈当真是瞎了狗眼。说完无限悲愤地离开了酒店。

李想低下了头。小老板的话让他无地自容。小老板走后,李想对周城说,索赔八十万,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李想现在当真是很难了。他知道小老板一路走来的艰辛,真不想这样将他逼上绝路,觉得这样太残忍了。然而,如果不打官司呢,对张怀恩的父母来说,对张怀恩的未婚妻来说,对他那还未出生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又太残忍了?李想把他的想法对周城说了,希望周城手下留情,给小老板一条活路。

周城冷笑了一声,说,李想啊李想,没想到你这人是如此婆婆妈妈,你这叫什么,这叫妇人之仁,你这性格迟早会把你害了。我是不会给这样的黑心老板留后路的,要痛打落水狗,把他打死了再踏上一脚,要通过媒体,把这事做大,让全社会都知道,不顾工人死活,当黑心老板,下场就是这样的。

周城的话,让李想觉得背后直冒凉气。他真的在为小老板捏一把汗了。

小老板现在反而什么也不怕了。等着他的,无非是破产。他突然觉得,这老天爷真会捉弄人,觉得这命运就像是一只猫,而他不过是一只老鼠,命中注定了是要被弄死,却不让他一下子死得痛快,却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小老板回到厂里,坐回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上还放着一面星条旗,他本来打算把这一面旗挂在样板室里,作为他公司起死回生的见证,将来在公司发展了时,作为昔日的荣耀来激励员工的。现在,他拿起了这面星条旗,苦笑了一下。办公桌上,还放着劳动局开出的整改通知和罚单,上面的那个数字,让小老板突然觉出了饿,饿得心里发慌。他把那星条旗拿在了手上,苦笑了一下。觉得这星条旗里,浮出了上帝慈悲的笑,那笑是如此的宽广悲悯。

小老板有太多的后悔,其实命运是给了他机会的,可是他没有把握好。如果当时听了李想的话,略微把工人当人一点,拿出一部分星条旗外发加工,这一切,大约也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命运不可假设。小老板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坐了许久。他什么时候走出办公室的,也没有人知道。天快黑的时候,不知谁最先发现了,那高大的高压线铁架上,坐着一个人。大家以为,又是哪一家的老板黑心,拖欠了工人工资不给,于是工人要以死讨薪了。这年头,这样的事。大家见得多了。虽说是见得多了,但总还是有爱热闹的人,不一会儿,铁架下面就聚集了上百人。再过了一会儿,警察也来了。据说电力公司的人也来了,把这一片的电也切断了。警察拿着高音喇叭劝上面的人下来,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上面的人却无动于衷。

高压线架上的人是小老板,小老板并不想死。他在办公室里坐到天快黑了,想在外面走一走,走到这大铁架下时,他突然产生了要爬上去的冲动。他真的只是想爬上去,爬得高高的,去俯瞰这个世界。他想知道,上帝在天上看人时,是一个什么样的视角。他希望能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把自己的命运看清,他就爬上去了,他果然从另外的一个视角看到了这个世界,突然觉出了人的渺小和可怜。下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这些人当真是很可笑。可是很快,他笑不出来了,他听到了他老婆的哭声,老婆在下面哭着喊着,劝他下来,说,大不了破产,破产了我们再去打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小老板突然感觉一片温暖。他想到了阿蓝,阿蓝要是知道他现在在这高高的铁架上面,不知会说些什么。他这样想,就拿出了手机,打了阿蓝的电话。阿蓝接了电话,小老板说,你知道我在哪里给你打电话吗?阿蓝说不知道,在哪里?不会在我的门外吧。小老板说,我在高压线铁架上面,很高很高,往下望一眼,头都发晕。阿蓝尖声叫了起来,说你要干吗,你千万别干傻事。小老板说,什么叫傻事?阿蓝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想。小老板又看了一眼在高压线架下面哭喊着的他的妻子。城市的夜色降临了。他看见,这小镇,灯火是那么灿烂,但是有一片地方却是黑暗的,那是因为他的缘故,那里便成了黑暗的角落。小老板想他不要再呆在上面了,要给那一片地方光明。这时他的电话却响了起来。是赖查理。赖查理在电话里说,他还需要十万面星条旗,不过这一次的时间更紧,赖查理问小老板,两天时间能不能交货。赖查理再一次说到了,这可是国家订单……

去他妈的国家订单!小老板突然激动了起来,把手机扔得远远的,引得底下的人群一阵骚动和惊呼。小老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面星条旗的样板。国家订单!他苦笑了一下,把那星条旗用劲扔了出去。星条旗像一只巨大的黑鸟,在这南中国小镇的夜空中掠过。

2007年11月28日

原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杨 泥

本刊责编 黑 丰

王十月,1972年生于湖北,初中毕业后打工维生。2000年开始发表文字。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大家》《青年文学》《山花》《江南》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区》《活物》。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

创作谈:几点随想

王十月

1.我害怕写创作谈,也没有一个系统的理论来支撑我的写作。为何写了这样一个作品而不是那样的一个作品,中间有许多偶然的因素,也有必然的原因。这个必然,与我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而我能做的,无非我手写我心。

2.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看问题的方式很重要。我们的生存境遇,我们的立场,往往决定了我们看问题的方式。立场有时往往和局限相伴相生,和简单共同生长,努力跳出这个以自身为关切点的局限,去更加公正地看待生活,是我所追求的。

3.小说说到底是写生活的,当然,这生活包括精神和物质两个层面。然而,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是如此的纷繁复杂,让人眼花缭乱,如何穿越这纷繁复杂的生活表象,去发现世道人心的真实图景,对我们这一代写作者来说,是一个考验。

4.前不久在鲁院听了一堂关于零度写作的课,我不能理解。我喜欢的写作是有温度的写作,最好带着写作者的体温和心灵的热度。汪曾祺先生说他的写作是人间送小温,我很热爱这句话。有几个朋友看了《国家订单》,说我写得很贴他们的心。贴心———我认为是很高的赞赏。

5.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所熟悉的,是我的朋友、亲人、工友,是……我。“李想”的身上有我的影子,“小老板”的身上有我的影子,“张怀恩”的身上也有我的影子。或者说,他们的人生,就是我生命的多种可能性,是我们这一代打工者的可能性,只是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我们终于走向了不同的小径,然而远方是相同的,我们殊途同归。

6.谁都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然而为了过上好日子,每个人付出的代价是如此的不同。因此我理解李想,理解小老板,理解张怀恩。我反对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指责。

7.刀剁在自己手指上的痛,和看到别人受伤而想象出来的痛是不一样的。说到刀,我写过两句话:花儿开在伤口里/一朵漂亮的蘑菇。于别人而言,可能这两句话不知所云,于我,却是真切的痛。是真切地剁在我指上的刀。

8.曾经,我是个愤怒青年。我愤怒,为什么我是中国人,却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居?我愤怒,为什么人人生而不能平等。三十岁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悟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偶然的,离开这个世界却是必然的,这一点,人人生而平等。我不再愤怒。愤怒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经历、感受、隐忍、然后试图穿越生活的迷雾去洞见生活的本真。我是一个没有长远目标,而只为自己制定阶段性任务的人,这是我现阶段首要的任务,我在为之而努力。

2008.4.9于鲁迅文学院304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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