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天皇访华始末

光　祥

1992年10月23日至28日，日本明仁天皇对中国进行了正式访问。这是中日交往史上日本天皇首次对中国访问，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来华访问的日本天皇，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明仁天皇的成功访华，对改善中日关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当年促成日本天皇访华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而是一波三折的。

裕仁天皇流露访华心意

二战结束后，根据日本新宪法规定，天皇只是日本国和国民整体的象征，不再拥有实权，也不参与国家的政治事务。但由于战前天皇曾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力，而且日本发动对华侵略战争也是以天皇名义进行的，天皇自然对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中日双方对裕仁天皇访华一事历来十分敏感并做过一定的表态。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双方一直希望推动实现国家元首互访。但中方认为，综合各种因素考虑，特别是鉴于日本侵华的历史，如果日本天皇不首先访华，对这段历史作出交代，中国国家主席就不宜访日，并多次对日本政府邀请中国国家主席访日予以婉言回绝，表示仍然希望日本天皇首先访华。

1975年9月，日本裕仁天皇在访美前夕接受美国《时代》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如果缔结《日中和平友好条约》，我就有机会访问中国，将感到很高兴，但此事应由日本政府考虑决定。日本媒体说，这是裕仁天皇第一次透露访华的心意。1978年，在日本国内要求尽早缔结《日中和平友好条约》呼声日益高涨的形势下，福田赳夫首相于8月上旬派园田直外相亲赴北京谈判。不久，中日双方达成协议。8月12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在北京签字。同年10月，为出席《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批准书互换仪式，邓小平以国务院副总理的身份对日本进行了正式友好访问。在互换批准书仪式结束后，裕仁天皇和皇后在皇宫会见了邓小平和夫人卓琳。起初日本方面担心邓小平会当面追究天皇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责任，因此会晤开始时气氛有些紧张。裕仁天皇在与邓小平会谈时说：“你在百忙中不辞劳苦远道来日本，尤其是日中条约签订了，还交换了批准书，我感到特别高兴。”邓小平回答说：“中日条约可能具有超出我们想象的重要意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今后要积极向前看，从各方面建立和发展两国的友好关系。”裕仁天皇被邓小平大度、诚挚的谈话所感动，他抬起头来，眼光离开了外务省和宫内厅为其商拟的谈话稿，发自肺腑地说：“在两国悠久的历史中，虽然期间一度发生过不幸的事情，但正如你所说，那已成为过去。现在两国之间缔结了和平友好条约，这实在是件好事情。今后，两国要永远好下去！”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起来，裕仁天皇与邓小平谈论的话题也由回顾历史转到双方感兴趣的当前问题上来。会谈结束后，裕仁天皇在丰明殿设午宴款待邓小平和夫人卓琳，明仁皇太子和其他皇族作陪。在裕仁天皇对此次会晤发表评论时，使用了“不幸的事情”这一措辞，表明他从战争责任这个角度，间接向中国人民表示谢罪之意。翌年春天，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邓颖超访问日本。裕仁天皇在会见邓颖超副委员长时，也提及中日间过去的一段不幸的历史，间接地表示了歉意。邓颖超说：欢迎天皇在方便的时候来中国看看。天皇表示，如果能有机会的话，他将感到十分高兴，但此事需由日本政府决策。会见结束后，日方请求中方代表团不要发表邀请天皇访华的消息。

裕仁天皇在之后几次会见中国领导人时，都不时流露出愿意访华的想法，但日本政府对此十分谨慎，每次都要求中方不要就此事作公开报道。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在中曾根康弘任首相期间，日本政府曾向中方探询邀请天皇访华的可能性，并提出了具体时间。

访华磋商一波三折

1989年1月7日，裕仁天皇因病医治无效逝世，明仁皇太子继承皇位。明仁天皇幼时曾亲身感受战争带来的灾难和痛苦，因此他积极倡导和平、民主思潮，思想也较为开明，立志要做祈求和平的天皇。同年4月13日，明仁天皇会见了正在日本访问的李鹏总理。会谈中，明仁天皇表示要与日本政府商量访华事宜。但因为种种原因，天皇访华问题被搁置了下来。后来日本的大藏大臣桥本龙太郎访华，日本政府随即恢复了与中国高层的接触。不久，天皇访华问题又被提到两国政府的议事日程上。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天皇在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20周年时访问中国，时机最佳、意义重大。

1991年3月29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在接受日本《中日新闻》社长加藤已一郎采访时说：“中国欢迎日本天皇来中国进行访问。”6月26日，当时的外交部长钱其琛在对日本进行正式访问期间，与日本外务大臣中山太郎就天皇访华一事进行了有意义的探讨。钱其琛表示：中方欢迎日本天皇陛下在方便的时候访问中国，这将是中日关系史上的大事，必将给两国人民世世代代的友好带来巨大的动力，并产生深远的影响。中山外相表示，日本政府将以向前看的态度对此事进行研究。12月，田纪云（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在访日期间与宫泽喜一首相会谈时说：中国政府和人民欢迎日本明仁天皇和皇后在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之际访问中国。宫泽喜一首相感谢中国方面对天皇访华的邀请。

1992年1月3日，日本渡边美智雄外相访问中国。1月4日，钱其琛同渡边美智雄进行会谈，双方商定：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同志应邀于上半年访问日本，并对明仁天皇来华访问的安排计划予以确定。当时，日本外务省人士也认为，天皇在日中邦交正常化20周年之际来华访问，将使历史告一段落，是开创新的日中关系的良好机会。

1992年4月6日至10日，江泽民如期访问了日本。4月7日，明仁天皇在皇宫会见了江泽民一行，并设宴款待。明仁天皇说：“中国古代文化对日本影响很深，日本的京都、奈良都是仿照古都长安建起来的。”江泽民说：“两国历史上有长期的友好交往，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同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篇。”江泽民表示，期待着天皇和皇后陛下对中国的访问。明仁天皇对中国邀请他和皇后访华表示深切的谢意。会谈结束时，江泽民将我国汉代张衡地动仪的复制品作为礼物赠送给明仁天皇。明仁天皇高兴地说：“这说明中国古代科学的进步”，并回赠一对银制花瓶和亲笔签名照片。

邀请天皇访华是中日两国经过长期探讨达成的意向，双方本来商定于1992年4月江泽民总书记访日时正式通报访华日程，但由于日本国内一些人反对天皇到中国去，担心天皇在政治上被利用，所以在是否接受中国邀请天皇访华的问题上，日本政府一直未做出肯定的答复。日本政府的这一立场，立刻引起了日本和西方媒体的广泛猜测。4月7日，英国《每日电讯报》称，“东京昨天婉言谢绝了（中方）对明仁天皇访华的邀请”。4月8日，日本《每日新闻》社论认为，“中日双方在天皇访华问题上的会谈没有取得进展，在构筑新时代的日中关系方面，我们还面临着许多必须跨越的障碍”。面对日方的态度，中国政府认为，对天皇访华一事中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日本政府的政治决断，所以中方决定不再提及此事。

宫泽首相力促天皇访华

1992年5月下旬，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万里访问日本，万里一行对天皇访华一事只字未提。这样一来，反而引起日方的关注和重视，甚至在客观上形成压力。在万里委员长回国前，日本外务省亚洲局长谷野作太郎专程赶到大阪向随行的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徐敦信作天皇访华一事的解释和说明。认为目前天皇访华不能实现的主要原因在于自民党还有反对势力，但媒体论调已开始出现积极变化，有的大报还发表社论表示赞成天皇访华。他特别强调，渡边外相和外务省仍将为争取各方面支持做工作，预计宫泽首相将在7月参议院选举结束后作出决定，希望中方予以理解。

5月25日晚，渡边外相在宇都宫市发表讲话，对实现天皇为纪念日中邦交正常化20周年而去中国访问强调说，与中国之间的问题是仅次于与美国之间的非常重要的问题，因小问题而损坏日中关系是愚昧之极，不点名地批评了反对天皇访华的动向。6月19日，日本首相宫泽喜一会见正在日本访问的由中日友好协会会长孙平化率领的代表团。会见结束后，宫泽首相要求孙会长和驻日大使杨振亚留下。宫泽首相把他们引到自己的办公室说：“关于天皇访华的事，我一直当成大事在办，看来自民党内还有阻力，我为进一步调整党内意见，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希望中方务必能予理解。请相信我一定克服阻力，迟早作出决定。”孙平化和杨振亚大使都表示，希望首相早做决断，以免久拖被动。

当时，在日本自民党内部始终存在着一批反对天皇访华的势力，主张政府在这个问题上要慎重。前文部大臣藤尾正行说，天皇访华可能使天皇发挥违背战后日本宪法的政治作用，因为日本宪法规定天皇只限于行使礼仪上的职责，如果利用天皇陛下的地位达到政治目的，宫泽首相就要为此负责。前外务大臣中山太郎也认为，天皇1989年继位以来对国外的第一次访问地点是东南亚，因此下次访问地点应当选择欧洲以便“取得平衡”。直到1992年8月初，执政的自民党内仍然有33人联名要求天皇延期访华，对中日两国政府“过早”商量天皇访华日程，公开表示不满。

1992年6月，日本驻华大使桥本恕专程回国，着重向自民党有影响的实力人物介绍中国国内动向，强调中国社会日趋稳定，对天皇访华虽然采取了“静观”的态度，实则期待日方尽早决断天皇访华。日本各大报的论调在7月底明显变化，“赞成论”逐步取代“慎重论”而占上风。

8月5日，宫泽首相召开自民党最高顾问恳谈会，争取前首相等重量级政治人物的支持。在这前后，福田赳夫、中曾根康弘、竹下登前首相和金丸信自民党副总裁等都公开表示理解和赞成天皇访华。公明党委员长和社会党委员长等也相继表示支持。这时，虽然自民党内仍有一些议员串通右翼学者开会表示反对，但赞成天皇访华的声音已逐步形成大势。8月10日，宫泽首相将4位自民党领导人邀请到首相官邸，就天皇和皇后访华表明态度，强调在日中邦交正常化20周年之际务必实现天皇访问中国，并得到了在座的自民党上层人士的同意。至此，关于天皇访华一事在自民党内部达成一致意见。8月25日，宫泽内阁开会作出决定，同意天皇和皇后于10月23日至28日访问中国，并由中日两国同时对外发表天皇10月访华的重要消息。宫泽首相在向全国发表的讲话中说，天皇皇后两陛下正式访问中国，对发展日中两国国民间的友好亲善关系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政府决心为这次访问的成功而全力以赴。宫泽首相指出，日中两国虽然是具有悠久交流史的极为亲密的邻国，但两陛下的访华却是中日关系史上的第一次。这一历史性访问对中国人民来说，将有机会亲眼目睹新宪法下的日本皇室成员的形象，这将更加加深两国国民间心灵的交流。迫于大局已定，日本右翼势力从反对立场转变为祈祷天皇访华平安康泰，顺利回国。日本国民对政府作出天皇访华的决定则普遍表示高兴和欢迎。

明仁天皇实现访华之旅

1992年10月23日至28日，日本明仁天皇对中国进行了正式访问，他是中日有史以来第一位踏上中国国土的日本天皇。明仁天皇访华受到了中国人民的欢迎。

在当天为明仁天皇举行的欢迎宴会上，杨尚昆主席致词说：中华民族和日本民族都是伟大的民族，两国人民在长期的友好交往中，相互学习，相互帮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人类的东方文明做出了可贵的贡献。但令人遗憾的是，在近代历史上，中日关系有过一段不幸时期，使中国人民蒙受了巨大的灾难。“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牢记历史教训，符合两国人民的根本利益。经过中日双方的共同努力，两国在20年前实现了邦交正常化，之后又缔结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开辟了睦邻友好合作的广阔前景。在当前国际形势下，一个奉行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中国和一个继续走和平发展道路的日本保持长期稳定、睦邻合作关系，有利于中日两国人民，也有利于亚太地区和世界的和平、稳定与发展。中国人民非常珍视同日本人民之间的传统友谊。只要我们两国信守中日联合声明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所确定的各项原则，不断做出努力，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接着，明仁天皇在答词中回顾了日中两国交流的历史后说：“在两国关系悠久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我国给中国国民带来苦难的不幸时期。我对此深感痛心。战争结束后，我国国民基于不再重演这种战争的深刻反省，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和平国家的道路，并开始了国家的复兴。从此，我国专心致力于建立与世界各国之间的新的友好关系。在同贵国的关系上，通过两国前辈们等许多人士的热情努力，建立了要永誓和平友好的关系，两国在广泛领域的交流正在不断加深。我对两国国民之间取得了这样的进展感到由衷的喜悦，同时衷心希望这种良好的关系发展成为不可动摇的关系。”明仁天皇还强调，在国际社会为达成人类和平与繁荣的崇高目标正在进行共同努力的情况下，中日两国国民发展友好亲善关系具有重大意义。

江泽民总书记在同明仁天皇会谈时说，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交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两国人民在相互往来和文化交流方面传颂过许多动人的佳话。今天，“在我们看来，对于中日关系一要以史为戒，二要向前看，三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江泽民表示，相信天皇和皇后的访问将推动两国睦邻友好合作关系向着新的深度和广度发展。明仁天皇赞同江泽民总书记的看法，并强调说：“日中两国要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加强两国关系十分重要。”

杨尚昆主席在会见明仁天皇和皇后时说，两位陛下来访是中日关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两国友好交往史的第一次，意义重大；对增进中日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和传统友谊，以及中日关系的发展，必将产生积极和深远的影响。杨尚昆主席还回顾了中日关系发展的历史，指出中日邦交正常化20年来，在双方共同努力下，两国在各个领域的友好合作关系都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历史一再证明，中日友好是两国和两国人民的共同利益所在，有利于亚太地区和世界的和平、稳定与发展；两位陛下的这次访问，标志着中日友好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明仁天皇表示，20年来两国关系不断发展，是令人欣慰的，他十分高兴在日中邦交正常化20周年时来中国访问，也期待着今后两国和两国国民的交往进一步发展。

日本天皇和皇后在访华期间还游览了故宫和长城，参观了中国科学院，并到西安、上海访问。明仁天皇首次对中国的正式访问取得了圆满成功，达到了中日双方加深相互理解、促进睦邻友好的目的，有力地推动了两国关系的发展。日本《日中文化交流》文章认为，日中两国有近2000年的交流史，但日本天皇访问中国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它意味着具有漫长历史的日中两国友好关系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从而获得新的进展。德国《新德意志报》评论称，日本天皇首次访华的实际意义并没有超过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和1989年戈尔巴乔夫的首次访华，但是天皇访华的象征意义超过了后两者的访华。中日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双边关系中最黑暗的一章。时事社认为，自1972年9月29日中实现邦交正常化以来，两国关系经常发生摇摆。日中两国之间这种不稳定的关系，将伴随天皇陛下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访问而告一段落，日中关系将迎来更加成熟而又稳定的“第二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