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身生活

2008-03-05 04:52陈铁军
传奇故事(上旬) 2008年2期
关键词:张莉

陈铁军

失身是人生大事,就像出生和死亡一样。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事情发生的时间是这天早晨,地点则是在医院住院部走廊里。

这是一家常见于报刊医疗广告的中医院。其时我已在这家医院滞留一个多月了。当时我之所以会落到这帮中医手里,一个是一直觉得中医比西医有学问,就连开药方用的都是繁体字;再一个是常听人说中药比西药更便宜,很多人都相信它“一分钱”就能“治大病”。没想到住进来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儿。中医比西医有学问不假,但那学问内容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熟知个五谷杂粮的药用价值,并能倒背如流所有这方面的顺口溜,譬如“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服药保健康”。中药比西药更便宜不假,但若想见效一个疗程得吃几十服,没有三五个疗程什么吊儿事儿都不管,这么一加我不仅一分钱都没少花,整个人也差不多浸泡在了药汤里。我们都知道中医下药完全是凭经验凭感觉,他们对那药中究竟都有什么成分,以及哪种成分治的病根本两眼一摸黑。所以一个人一旦吃了中医的药,本来想治这病歪打正着治了另外的病。本该把病治好的最后却把人给治死了,什么出人意料、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而很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我坚韧不拔地服用中药一个多月后,终于发生了这件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儿。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间是这天早晨。我记得这天早晨是这样开始的,当别的病人都已早早起床时而我却仍在睡懒觉。自从我成了一个除了吃药无所事事的伤病员,就养成了这种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的习惯。睡梦中的我这时听到走廊里传来“开饭了”的吆喝声,于是意识到又到了不得不起床的时候了。由于医院送饭是有时间规定的,过了规定时间餐车就会二话不说拂袖而去,所以我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吆喝声中开始一天的新生活。我记得这天的我就像往常一样,起得床来之后干了这么几件事儿——匆忙穿好印有斑马条纹的病号服。翻箱倒柜地找到饭票和饭盒,走出病房来到乱哄哄的走廊里,随着争先恐后的病号们拥向餐车,连推带搡好不容易挤到餐车跟前,高举着饭票和饭盒叫喊了一句:“我要五个包子一碗粥!”在我记忆里直到这时一切都很正常,至少我本人没有发现我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整个过程中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觉得我与昨天或前天没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我喊出“我要五个包子一碗粥”这句话。不知是由于我的喊声过于响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发现我的话刚脱口人们的目光便一下子集中在了我身上。仿佛无意之中看到了什么令人惊悚的东西,他们先是目瞪口呆地死死盯视我老半天,接着不知哪个女人失声尖叫了一声:“鬼!”就像谁朝人群里砸了半截儿砖,几乎僵化了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呼啦”一声闪开一个大圈子,将一脸懵懂的我一个人暴露在了圈当间。

事后我曾对此进行过一次换位思考。也就是说我不再把我当成我,而只视为那些争抢饭菜的病号中的随便某个人。试图从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看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结果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令人愕然的场面,它使得我的表情就像当时看我的病号们那样,一下子僵化在了目瞪口呆的状态上——我看到当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时。实际上走出来的并不是我,而只是一件印有斑马条纹的病号服。或者说走出来的那个人虽然是我。但是我却丝毫看不出来那就是我,因为作为我的具体标志的我的形体,不知何时惊世骇俗地消失不见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件穿在我无形身体上的印有斑马条纹的病号服。那件病号服竟然在不依附于任何生命的情况下,恍若飘忽在乱坟荒冢的幽灵一般。自行其是地行走穿梭于医院走廊上,随着争先恐后的病人拥挤到餐车前,高举起饭票和饭盒喊出一句人的声音:“我要五个包子一碗粥!”看到这一切我立刻明白我为什么会在医院走廊中造成混乱了。尽管我明知道我所看到的就是我,但仍然就像那个女人一样情不自禁地失声惊叫了一声:“鬼!”

我们城市所有媒体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对我的失身进行了报道,其中尤以晚报的报道最为连篇累牍、不厌其详。他们在其中一篇综合报道里是这样说的——

日前,从我市某中医院里传出一桩千古奇闻。一名在该医院住院就医的男性患者,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头、脸、手、脚,以及正常人们应有的一切身体器官,变成了虽然确实存在、但却看不到具体形态的隐形人。这一奇异事件立刻在整个医院引起了轰动。据该医院有关人士介绍,这位患者现年三十一岁,就职于市妇联《女性生活》杂志社,他是因严重前列腺炎来此就医的。截至目前已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治疗,其间所患疾病已有明显好转,除排尿仍然稍显困难以外,身体各方面情况均很正常,事前未发现任何异常迹象和不适感觉。

关于这种神秘的隐形现象,可以说许多人都已“久闻”,但却从未有人有幸“一见”。早在我国古代就已有“隐身草”这一说法,传说人们只要拥有了这种神草,就可以将自己的形体隐蔽起来,进入神出鬼没为所欲为的自由境界。许多得道之人都是此草的拥有者。但那毕竟只是一种神话传说,表达着不自由的人们对自由的憧憬和向往,只要稍有文化知识的人谁都不会信以为真。近几十年来部分外国媒体亦有报道,称他们发现了多起有关隐形人的真实案例。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有胳膊有腿儿,其中一些报道还被改编成小说和电影。在许多国家广泛流传并被译介、引进到国内。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小道消息,究竟这世上有没有隐形这回事儿,因为谁也没见过所以谁也说不准。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出现在我市的这名隐形人,是迄今为止我们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第一个隐形人实例,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各方面专家的强烈反应和重视。

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经过科学研究、在这例隐形人实例中找到了惊人发现。他们发现他在人体构造各方面都与常人别无二致,唯有表层皮肤构造十分明显地与众不同,经过反复比较、鉴别、认定后发现,其外表皮层载色体的排列方式与一种叫做变色龙的爬行动物极其相似。记者在采访其中一位专家时得知,变色龙是人们对一种热带蜥蜴的俗称,与一般蜥蝎不同的是。这种动物的皮肤下面生有各种颜色的色素细胞。随着光线和环境条件的变化,这些色素细胞的排列位置也会发生改变。也就是说在不同的光线和环境条件下,由于各种颜色的色素细胞相互之间的作用,它们的体表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譬如说在绿色丛林中,它们的体色就会变成绿色,而在褐色沙漠中又会变成褐色,总之不论在哪儿其体色都能与环境融为一体,使自己变成环境的一部分。它们依靠这种变化隐蔽自己、迷惑敌人,使强敌即使近在眼前也无法发现它们,而它们则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弱小目标。这位专家说他们发现现在这名隐形人便穿着这样的变色“外衣”,而且其拟态能力比任何变色龙都更完美。也就是说他与光线和环境条件的融合比任何变色龙都更彻底,人类的肉眼已经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称之为隐形人还不

如称之为变色人更为准确。

至于此人的皮肤构造为什么如此异于正常人类,专家认为不外乎先天和后天这两种因素。但据专家对其家族历史和血缘关系的调查,其父系和母系亲属的人体构造均很正常,尤其是皮肤构造与常人无异,未见任何反常和特异案例,这就排除了其变色功能为先天遗传的可能。也就是说此人本来并不具有变色功能,后来之所以具有了这种功能完全是由于某种外因使其皮肤构造发生了改变,就像一场地震使地表地貌发生了改变一样。至于导致其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外因是什么,专家称他们正在进一步调查分析中,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尚不敢妄下结论。看来破译这一自然和人体之谜尚需一定时日。感兴趣者可进一步关注本报的后续报道。

正如这篇报道所说的,自从失身事件发生之后。我便沦为了人们的研究和试验对象,就如同那些被关在金属笼子里的小白鼠一样。所不同的是关我的笼子要豪华得多。由于这时的我已成了比大熊猫还稀有的动物,医院方面充分认识到了我的保护和利用价值,已将我的住所由普通病房移至高干病房,而且不再向我收取任何费用。这套高干病房不论房间结构还是生活设施,都很像三五百块一晚上的那种宾馆套间。每天,我就像深居简出、日理万机的国家,元首。在这里会见着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客人。这些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长相也奇形怪状风格迥异,就如那位记者在报道里所形容的,都是已在各自领域里扬名立万的专家。每当又来了一拨儿这样的专家,我就知道等待我的又将是忙碌的一天。由于就连中医自己都有这个自知之明,知道他们祖传那一套“望闻问切”只中看不中用,所以尽管这是一家中医院。但在检查手段方面也只能不耻下问地引用着西医的装备,什么X光、CT、心电图、脑电图之类的家伙甚至比西医还全活。每一拨儿专家来这儿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带着我楼上楼下地辗转于各科室、机房之间,把所有这些检查从头至尾再做一遍。而我这一时期的全部生活内容。除了每日必须的吃喝拉撒睡,就是配合这些专家的无休无止的检查。

对于这种配合一开始我的态度还是完全自愿和积极主动的。我之所以持这种态度的原因,一个是有人管吃管住而且不要钱,而我却什么心都不用操什么力都不用掏,让我感到走遍天下也难找到这样的好事儿;再一个是每天被那么多目光关注着,就连我拉的屎都有人翻来覆去扒拉着看,使我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焦点和中心。似我这样一个什么都得自食其力、而且从来无人问津的小人物,以前何曾被人如此的当成过一回事儿,因此我对人们所给予我的这种待遇简直受宠若惊、踌躇满志,那段时间无论物质和精神上都感到十分十分的满足。但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就不行了。一个是我很快反应过来那些拿我当事儿的人其实关心的并不是我,而是想在我身上发现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像农民喂猪关心的并不是猪而是猪身上的肉一样。再一个是这帮人每来一拨儿都要在我身上抽走至少一针管血。供他们以科学的名义分析、化验和研究,很快把我抽成了一个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人,整个人几乎变成了失去了水分的蔫茄子。我一算这种损失就是一顿吃一斤肉也弥补不过来。这一切终于使得我意识到再也不能就这么下去了,我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操蛋的地方,结束这种肥公损私、得不偿失的生活。

但是直到我企图离去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一在此之前我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再想走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自从被转移到这个类似宾馆套间的高干病房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自行其是的人。在我卧室外面的起居室里就出现了二十四小时看护我的人。这些人的任务一个是随时听从我的召唤和吩咐,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任何服务;一个是当我试图离开房间时像门一样挡在我面前。面带微笑但不容商榷地告诉我,我要出去可以但前提是必须得到领导小组的同意。似乎有关部门专门为我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而他们就是领导小组派来的工作人员。我记得这些人的身份一开始还是医院的一般护士。但是随着我的被保护动物级别越来越高,不知何时换成了身着制式服装的医院保安,而就在我决定离去的这一刻一开门发现。不知何时又换成了腰里别着警棍的真正的警察。也就是说,随着这些人身份的变化他们的角色也发生了变化,这时他们的使命已不是看护我而是看守我。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被隔离和被监禁的人。就像我所患的不是失身症而是传染病一样。这一发现令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了好一会儿。

当然这种身陷囹圄的现实并没有动摇我一走了之的想法。虽然羁拘我的牢笼警卫森严,但我相信我要想走还是易如反掌,只要扒了这身斑马皮似的病号服就行了——因为此刻的我已是一个没有任何具体形态的人,人们对我的全部认知只能建立在我的外在衣着上。换言之我只有在穿着衣服的时候人们才能认识到我的存在,知道我此刻在哪里和干什么。一旦我脱光了也就从他们的视野中完全彻底地消失了,他们就是把眼睛瞪成牛蛋也看不到我。所以现在令我发愁的不是走不走和怎样走,而是走了之后怎么办的问题。因为只要我敢脱光了从这屋里走出去。那即意味着我的后半生就只能光着屁股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以我此刻的稀有性和重要性,人们是不可能对我的走失置之不理、听之任之的。这就决定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重新穿上衣服,就等于又把自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就有可能被人们再一次投入到牢笼里。

想到从此以后将赤身裸体地生活在人们的目光里,我的脸上立刻有一种火烧火燎和无地自容感。尽管我明知道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衣物已失去了它的汉语意义,我已经是一种无色、无味、无形的物质,就像无所不在却无法捕捉的空气一样,穿着和不穿着都不再有任何区别,穿得越少人们所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少。但是从小形成的与衣物的唇齿相依习惯仍然使得我一至少在感觉上总觉得:只有在穿着衣物的时候才有安全感。一旦失去了衣着即如同失去了防线。浑身上下都成了易受攻击的致命弱点;只有在穿戴整齐的时候才是体面人,一旦脱光了身子就仿佛褪光了鸡毛,裸露出来的全是丑陋、猥琐和不堪。不禁而生一种极为严重的不适应感。不过好在,这种不适虽令我在何去何从上犹豫彷徨了好半天,但我最终还是认识到这只是一种积重难返的心理定势,若想改变它需要漫长的时间和过程,而此时此刻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就像俗话常说的那样“走一步说一步”。并在这一认识的促使下,脱下了已在我身上穿着一个多月的、其间没有换洗过一次的、印有斑马条纹的病号服。

我的出走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斯时。守在外面的一胖一瘦俩警察正将脑袋凑一起。捧着手机阅读不知谁发给他们的短信息,其中那个胖警察一边按动翻页键一边念念有词道:“六个女同志竞选村妇女主任。当然其中五个都落选了。村长做落选女同志的思想工作。问了她们一个同样的问题:‘知道你为什么落选吗?第一个女同志说:‘我上面没人。第二个女同志说:‘我上面的人不硬。第三个女

同志说:‘我上面的人虽硬可他在上面没使劲。第四个女同志说:‘我上面的人使劲了可他说我在下面没活动。第五个女同志说:‘我上面的人使劲了,我在下面也活动了,可是他说我没出血。”念到这里俩人憋不住一齐放声大笑,正笑到半截儿忽听得里面卧室门一哺,不由得刹住笑声面面相觑了一下,先是胖警察说声不好接着瘦警察也反应过来,跃起冲进卧室但那儿只剩了一件扔在地上的病号服。俩人同时喊了声快追掉头扑向了外面的走廊。看到这情形就连我自己都笑了——其实这时候我根本就没走。俩人冲进卧室的那一刻。一丝不挂的我就站在他们面前。可是他们根本就没看见我。他们走后我轻而易举、毫无阻拦地离开了禁锢我的房间。

事隔一个多月后我终于回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但是几乎就在我回来的第一秒钟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先是我正在马路边上老老实实地行走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呸”地朝我啐了口痰,接着一辆准备靠站的电车又冲我笔直地辗过来,既没有按喇叭也没有避让和刹车的意思。总之不论骑车的还是开车的。谁都没把我的存在当回事儿,仿佛他们面前根本就没有我这么个人。尤其是那辆电车因为是从我身后扑上来的,由于它没按喇叭直到快撞上我时我才发现,惊心动魄的我急忙朝马路旁一跳,结果虽然避免了一起车祸脑袋却扎扎实实碰在了电杆儿上。气急败坏的我刚想破口大骂:“妈那个B眼瞎了,没看见你老子么?”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们的确没看见我。因为我已是个谁都看不见的失身人。”

这一突然遭遇使我一时僵立在了马路上。尽管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失身人,但是此时此刻发现这世上真的没我了,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难道不是么——就在不久前我还实实在在地生活在人群里,不管跟谁走个对面人们都还让一让,可是眨眼之间竟然说连一点儿影儿都没了,就像被大风不知刮向何处的一根鸡毛一样,仔细想想这是一件何等奇异的事情啊!仿佛是为了更进一步地落实这一奇迹的真实性,我情不自禁朝十字路口一个交通警察走过去。这时正是那些“早九晚五?人们的上班高峰,这名交警正在安全岛上指手画脚疏导着车辆,我上去之后二话不说,接二连三打掉了象征着他指挥权的大盖帽。他第一次捡帽子时以为自己掉的没有当回事儿,第二次抬头看了看树梢儿有没有风,第三次在安全岛上乱转乱找了两圈:“谁他妈在跟老子开玩笑?”看得路边等红灯的人们一下子全笑了。而正是人们的笑声使得我彻底坚信了或者说最终确认了。是的,我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身人。我虽然仍一如既往地活动在这世上,但在世人眼里已经千真万确的没有我了,从今以后不论我对他们干什么,哪怕面对面地抽他们的大嘴巴,他们也会认为不是我而是鬼抽的。

确信自己可以信马由缰、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之后,按说我该利用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为人民做些好事。在此之前我经常听说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但瞒来瞒去最后还是被人们发现了。而我现在可以说真正的来无影去无踪,就是把全世界的好事都干完也不会有一个人想起来是我干的,我要想做无名英雄是何等的万事俱备、易如反掌啊。但是没想到实际情况正相反。当我一下子放开手脚、无拘无束后,首先被释放出来的东西不是善而是恶,我想干的第一件事竟是报私仇泄私愤。

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所供职的地方是一家地摊杂志。在此之前我曾为杂志做过一期策划。问题是:“如果允许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本以为被采访者都会说“抢银行”之类的,却没想到绝大多数人竟异口同声回答:“杀了我那头儿!”吃惊不小的我后来仔细一想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是少数。绝大多数还是受欺压受迫害的老百姓。而这种人最大的愿望当然是打倒那些压迫他们的人。同样作为老百姓的我当然也不例外。而我的头儿则是我们编辑部的准主任。

我们这个准主任我们都管他叫“白脸儿”,本来是跟着他爹学中医的,后来因为爷儿俩什么病都治不好,总觉得在生活中是个失败者,他爹无所谓反正再混几天就退休了,可他的路还长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便托不知什么关系转行来到了我们这儿。刚来时因为隔行如隔山什么也不会,只得为他专设了个求医问药栏目叫“安心问答”。一个是利用他那点儿中医知识,解答读者来信中有关医学方面的咨询:再一个是利用他和中医的关系。为捉襟见肘的杂志拉个变相广告。但是谁也没想到,我们之所以称他准主任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厮仗着脸白没来几天竟把我们主编。一个由于更年期而对白脸男人怀有变态心理的老妇女认了干妈,被干妈未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任命为杂志社内部的编辑部主任,连北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竟然看起了我们的二审。而我也正是从这时起成了他的死对头。在此之前我们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这样一个小人。自从他看二审后我们这里便形成了这样的风气,那就是编辑只能编二审想看的稿,而主编只能看到二审让她看的稿,等于他一得志就把国家规定的三审终审制改成了二审终审制。而我因为不知在什么场合随口说了句:“就他那眼神儿能看出好赖稿才怪了。”传到他耳朵里自此他老是毙我的稿,尽管在这之后我为修补与他的关系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他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我。在我们这里月收入是和上稿量捆在一起的。他这么一刁难我的稿立刻影响了我生活的水平,别的不说仅我抽的烟喝的酒就降低了好几个档次,好歹也算个资深编辑的我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找到他说你要再这么整我可是在这里干不下去了:“你应该庆幸我还在这儿干着。如果哪天我不在这儿干了。处理问题可就不会采取现在的方式了。”可是没想到这么做的结果适得其反。从此他对我的刁难虽然不再明目张胆。但却变得更加阴险隐蔽、防不胜防了。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我每期送交到不同栏目的稿,到他那儿却被统统安排到同一个栏目“百态人生”里。而这个“百态人生”每期也就是能发一到两篇稿,可想而知那多出来的稿送到主编那儿会是什么下场。事后他还一脸仁至义尽的表情对我说:“你的稿我都送三审了,主编不批我也没办法。”气得我明知又着了他的道儿可干生气就是没办法。

苦大仇深的我本来只是想着报仇雪恨,但对如何报仇心里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却不料这回天赐了我一个良机。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幢高大巍峨的临街宾馆,这家宾馆除了中间几层用做客房外,下面开办着吃喝玩乐等娱乐场所,上面则全部作为写字间租赁了出去。而我们的工作场所就设在它的第八层。几乎就在我无影无踪地走进电梯的同时,无巧不巧地另两个人也脚跟脚进到了电梯里。他们一个正是我要找的白脸儿,另一个则是租赁着第九层的某旅行社经理,一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女人。我在电梯关门的一刹那完全是灵机一动,上去就在女人肥大滚圆的屁股蛋子上狠狠拧了一把,女人痛得“嗷”了一声二话不说转身抽了白脸儿一记大嘴巴。因为在她看来这时电梯里只有她和白脸儿两个人。女人在做这个动作时肯

定使出了平生之力。这一巴掌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打得瘦弱的白脸儿原地转了一圈儿。再转过来时半拉脸认识另半拉脸已经不认识了。而且女人似乎是在打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因为她打完之后愣了一下才喊了一声:“打死你个臭流氓!”边喊边将高大强壮的身体整个压向白脸儿,左右开弓、切瓜砍菜、没头没脸地痛揍开了他。直到电梯运行到我们所在的第八层,白脸儿乘着开门连滚带爬夺路而逃,女人仍然不依不饶地满走廊叱骂追打着他,引得刚刚上班的一楼人都推搡拥挤着出来看热闹。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识过一个女人如此有力量。只片刻便把一个站着撒尿的男人打成了一条走投无路的癞皮狗。最后还是我们主编亲自出面才结束了这场实力悬殊的武打。

不过白脸儿的厄运并没有到此结束。我是说我并没有就此而轻易地放过他,而是跟随他们身后进了主编办公室。此刻的白脸儿已被连打带挠得满脸是血,但血脸上仍是一副懵懂无辜的表情。可想而知其情其状是何等的狼狈。主编见此情景十分痛心地责备道:“你怎么能干这种不自重不自爱的事!”仍自委屈着的他一听就急了。脸红脖子粗地“我、我、我”了半天。大概是想辩解“我他妈根本什么都没干”。我见他半天语无伦次再次灵机一动,抢在他面前模仿他口音说了一句:“我他妈就不自重不自爱了,碍你蛋事儿啊你管得着么!”虽然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模仿得那么拙劣,但是话一出口仍然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我看到主编难以置信地瞠视着白脸儿,白脸儿则更加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两旁。因为这时不论在主编还是在白脸儿看来这屋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苗得水(白脸儿的真名)!”主编的表情就像被强奸了一样。“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白脸叫一声:“我的亲妈!”看他那意思大概是想喊:“冤枉啊!”但是我没容他那冤字喊出口,再次接过话茬更加火上浇油道:“这么对你说话又怎么了?自己尿泡尿照照你那样形,不就是个更年期老妇女么,这么对你说话都是看得起你!”实事证明语言有时候比什么都有力量。我在话没说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句话要了白脸儿的命。因为我话没说完主编就已经面目全非地站了起来,表情就像蒙受了满清政府那样的奇耻大辱一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口喝令白脸儿:“你给我滚出去!”原本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一听这话立刻意识到不必了,既然主编已经言简意赅地对白脸儿说过了“滚出去”,像她这种年龄阶段和生理状态的人,一旦说出什么话来别人是很难让她改口的。

放倒仇人之后我并没有即刻离去,而是幽灵一般来到了宾馆第一层。我们人类的情感说起来一团乱麻,但归结起来无非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所谓中心就是我所谓基本点就是恨与爱。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只是个受欺压受迫害的老百姓。在此之前除了别人不把我当作个人。没失身的时候自己长得也不争气,因此我在爱字面前也像在白脸儿面前受尽了慢待和虐待。但是此刻不同了。此刻的我已是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人。我当然要——就像释放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一样——释放压抑在心底的爱。

在进入这家宾馆之前我就已经介绍过,其一楼栉比鳞次着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而其中一个挂牌“保健按摩”的去处,每到灯火初燃时都有许多年轻女子或坐或站着,将它的门口装点得就像商场多姿多彩的橱窗。很长时间我一直搞不清楚这些女子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看到她们群殴一名与她们姿色仿佛的女子,听人说那地方以前由另一拨儿人经营着,被打的女子就是上一拨儿人中的一个,后来人虽走了许多老客还保存着她的传呼号,每次再来这里住店都要把她传呼回来,而现在这拨儿人痛打她就是因为她抢了她们的生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竟是一窝“鸡”。自此每当下班路过都会有意无意看她们一眼。而每当看到她们老二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十二点。特别是这其中一个身材丰腴、黑短衣裙的女子,有一次我看到她背向门口趴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屁股撅得就像扑克牌里黑桃A上的那个桃,当时就恨不能把自己变成桃下面的那个把儿。那时候我对这一切还只能是想想,想完之后又一想我能来这儿警察也能来。而我在世人面前还得尽量装得像个人,就是有贼心也没有了那贼胆儿。可是现在连我都看不见自己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什么都不怕的我大摇大摆地朝那个日思夜想的地方走了过去。

我是在洗手间里找到那个黑衣女子的。由于这里人们与正常人们的作息时间正相反,我们勤奋工作的时候正是她们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进来以后看到女子们有的已经睡大觉,有的聚在一起聊大天、打扑克,而那黑衣女子则正在洗脸池前呼哧呼哧地洗衣物。由于我对她的向往早已达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而此刻的我又拥有了随心所欲的权力。所以我也不准备再做任何不必要的铺垫了。一上来便直奔主题地将她按趴在了池子上。如我意料我的唐突吓了她一大跳,特别是当她回头一看发现身后根本就没有人,刹那间满脸都是如见鬼魅般的惊悚和恐惧。但又出我意料她的惊惧只持续了几秒钟,接下来并没有试图挣脱我那看不见的魔爪,反而十分配合地把屁股又往高撅了撅。我在她的叫声中终于喷射后抽出来身子就要走。却不料她发现我的意图竟叫了声“等等”,直起并转过身子东张西望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开始我没明白她问话的意思,后来听她补充了一句:“我们都从报纸上看到了,八楼一个人得了失身病。”才恍然大悟她为什么没有抗拒和推脱我,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已意识到了那不是鬼而是我。

因为被她认了出来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得摊开两手腆颜嘻笑着说:“实在对不起呵今天我没带钱。”说这话时就连我都觉得自己像个无赖。

没想到她竟信口开河道:“什么钱不钱的你就甭客气了。全世界扒拉着数似你这样的稀有动物能有几个。献给科学家说不定他们还得倒找你钱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事先没有料到的。

先是曾经连续报道过我的晚报又登出这样一篇文章。称连日来市内各大超市连续发生失窃事件,为此所有超市都特别加强了防范,保安人员日夜巡查警卫从未发现过窃贼。但超市里的商品尤其是日用商品仍在每天丢失。与此同时超市附近的宾馆酒店里则接连发生这样的怪事,明明在客人走后清理过卫生的房间,再有新客人人住时开门一看,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又有人住过了,床铺、茶具、卫生间和盥洗用品均有使用过的迹象,特别是房间里还遗留有大量生活垃圾,其中包括各种方便食品和日常用品的外包装。而外包装上均贴有印有上述超市标志的价格条码。据这些宾馆酒店的客房服务员说,她们在前位客人走后从未打开过房间。也从未见过有其他人等进出过房间。警方接到报案后经过缜密侦查和分析,疑为前一时期从我市某中医院出走的隐形患者所为,但是否如此还有待进一步调查和证实。

我必须承认这一切的确都是我干的。这也是我近一个时期以来的日常生活。自从逃离囹圄后我始终没有回到从前的住处——我父母

遗留给我的那间阴暗狭窄的小房。我就是不回去也能知道,自我脱逃之日那儿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到不同的宾馆和酒店,在客人走后尾随清理卫生的服务员进入到房间,并在她们干完活离去后继续停留在房间里。由于我工作的单位所租赁的就是这样的房间,所以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只要我再出去的时候不从里面把门锁住,我就取得了这间房间的临时居住权。之后我便离开房间进入附近的超市。挑选、拿取我这天必需的生活日用品。这比出入宾馆酒店的难度要稍微大一些。因为我所选取的东西不像我一样可以来去自由。不过我总能找到一些可以渗透出去的漏洞,譬如专供超市上货或职工进出的通道等。虽然后来他们确实加强了防范,但是毕竟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最终还是破绽百出、顾此失彼、防不胜防。当然我的这种生活也不总是一帆风顺,譬如有一天我刚从超市回到房间。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慢慢享用这些大包小包裹着的好东西,突然房门一响服务员领进来一位新客人。客人看到东西还以为是前一位客人遗忘的,居然就在我面前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等于我忙活半天最后给他做了一锅菜。

但是接下来的报道便是纯粹的假新闻了。接下来的某一天我由于无所事事在街头报栏前停留了片刻。却不料竟在此前几天的晚报上看到几则这样的消息。一位夜行妇女就在街头拨打了110,对闻讯赶来的巡警说她正在路边正常行走着,忽觉胸前被什么东西猛抓了一把。低头一看脖子上的白金项链不知何时不见了。该女人说她可以肯定项链是被人抢走的,因为类似经历此前她已有过一次了,只不过那次的抢夺者是两个骑摩托车的小流氓,而这一次因为街灯明亮她看得很清楚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一位路经本市的外地司机也向警方报案说,他把车子停在饭店门外进去吃饭,出来却发现锁在车里的大哥大包失踪了。包内装有现金、手机、信用卡和商务通。他这顿饭总共吃了不到半个小时,离车时还特别确认了一下已经锁死了车门和车窗。吃饭过程中没有听见车中警报装置发出任何声响。看车的饭店保安也证实在此期间没有人靠近过车辆。还有一位鳏寡独居的老人的经历更是离谱,这日他正在睡午觉忽听得有人按门铃。但是开门之后却发现外面根本就没有人,误以为听错了的他锁好房门继续睡觉,却不料午后醒来看到整个家不知被谁翻了个遍,经查点丢失了全部现金和存折。这个老人在接受警方询问时始终坚称他整个下午就开过那一次门,诡异的是警方在现场门窗上没有找到任何撬压扭别的痕迹。总之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而警方,我不知道在此前他们是如何解释这类无头案的,但我知道我的出现使得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只替罪羊。自从有人在超市系列失窃案中联想到我之后。我就成了他们为自己的无能辩解的理由和借口。每当他们在一桩案件中感到无所作为、丢人现眼时。包括上述不知哪王八蛋作的案,便将屎盆子一股脑儿扣在我头上,对舆论称“很有可能是失踪的隐形人所为”。这简直就是对我的肆意诋毁和栽赃陷害。我曾未经许可拿过超市的东西是不假,可那完全是由于我无法正常买东西这一客观因素所致。而且所拿东西的品种也仅限于生存必需的范围内。但是在这些信口开河的人们的一致指认下,特别是这些报纸贴在一起给人的连续阅读效果。本来什么狗屁都不是的我。竟成了一个无孔不入、无所不为、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站在阅报栏前的我差点儿没被他们的张冠李戴气昏过去。

尤为令我感到气愤的是被报纸如此这般大肆渲染一阵后。我竟不知不觉成了我们城市的无形却实在的威胁。由于我仍像从前一样行走、生活在人群中,而人们却看不见就在他们身边的我,这一时期的我就像监视器和窃听器_样。看到、听到了许多令我意想不到的东西。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有一次我路经一条胡同里的一个住家户,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拎着菜篮子从家里走出来,俩人都已经走出好远了老太太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脚,非让老头子再回去看看门是不是确实锁好了:“别再忘锁了让那个隐身的毛贼钻进去。”还有一次我在某饭店旁的公共厕所里。正为尿了半天也尿不出来而苦恼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已喝得面红耳赤的人,后面那人一进来便塞给前面那人一个信封道:“张处长这事儿我可就拜托给您了。”被称作张处长那人连脱了一半的裤子都提在手里不脱了:“你怎么敢在公共场所来这一套,万一被隐形人发现举报了怎么办?”甚至有一次我正在公园里目不旁瞬行走着,路边长椅上一个男人把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裙里,虽然我连看都没看见女人仍像挨蜇似的打掉男人的手,神色紧张地东张西望了老半天,训斥男人你也太不要脸了,大白天动手动脚的也不怕人看见:“说不定那个隐形人这会儿就在这附近。”总之我就像是无所不在的空气。已经渗透到了我们城市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在我的阴霾的笼罩下,一时间每一个人都觉得仿佛被剥夺了隐私权,不论干什么都有人在旁侧窥视甚至监视着。这种被裸露和不自由的感觉令他们一想起来便忐忑不安和恼羞成怒。我操他妈的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来这里面没穿衣服的那个人是我,现在却反过来成了所有衣冠楚楚的人。

本来无缘无故地替人背黑锅就已经够委屈我的了,却不料还有比这更委屈的就是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受尽冤枉的我本想状告他们诽谤和诬陷。但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这世上人人都可以说话,唯独只有我不知何时被剥夺了话语权。换言之也就是不论别人怎样冤枉我我都只有默认了。都不能为自己做任何无罪的抗诉和辩护。因为我只要稍微一出声。就等于把自己重新暴露在了人们的视野里。就有可能被人们不容分说戴上枷锁和镣铐,到那时候哪怕浑身都是嘴只会更加说不清。这简直就是强奸啊!谁能相信这世上竟有这等蛮横无理的事情,而且这事情不偏不倚偏偏发生在了我身上。一开始我就像所有被奸污的人一样,虽然愤怒到了极点还是决定忍辱含垢算了。这事儿传出去其结果只能是我更加没法做人,但是没想到没过多久我便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早晨一家银行的街区储蓄所刚刚开门,营业员为第一位顾客支付所取现金时。打开保险柜却发现半柜子的钱不知何时不见了。这钱是几分钟前才从运款车转移到保险柜中的。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储蓄所内只有营业员和保安员,没有任何外人进入也没有任何员工外出。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宾馆睡懒觉,就连后来得知这一消息都是偶然听到住店客人的闲谈。但是我记得我乍听此言脑袋仍然嗡嗡作响了老半天,心想他们别把这事儿也讹在我头上。谁知赶到上次的阅报栏前一看,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偏偏最真实地发生了。那报纸竟然白纸黑字地说警方接到报案立刻封锁了现场。经过对当时情景的询问已基本排除了一般外盗和内盗,根据作案手法和特征分析他们仍然认为是隐形人所为。这简直是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我就是再傻也知道只要跟银行沾边儿的罪就是死罪。

没想到我一生谨小慎微、规行矩步。所犯的最大错误也不过就是个小偷小摸,现如今却被人们强加到头上一个如此十恶不赦的罪名。一时间我几乎被这一飞来横祸气疯了。就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拳砸在阅报栏上。将一整块玻璃砸得碎成了几十块。与我同时看报的还有男女老少好几个人,全都被这块玻璃的“自动”爆裂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位妇女甚至发出“嗷”的一声尖叫。而我,就是在这一刹那产生了一种破罐破摔的想法。事后我发现,原来重大决策并非都是深思熟虑的产物,有时候它恰恰是即景生情和感情冲动的结果。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隐形大盗。破罐破摔的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什么都没做人们却坚持认为我做了。不容分说将不是我的罪名强加给了我。还不如我索性就照人们认为的那样去做了,也算没有白背这个黑锅枉担这个虚名。

为了不辜负人们对我的厚望和重托,我把第一个目标就选在了某个银行街区储蓄所。

接下来大约一个星期时间里。我都像自己就在这里上班一样。每天八个小时地活动在储蓄所的每一个地方。当然我没有让人们意识到这里面多了个我。通过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深入生活。我不仅就像了若指掌那样熟识了这里的所有角落、工作和员工,而且通过旁听这些员工的日常对话。了解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姓名、出身、生活、家庭、思想和感情,数说起他们的家长里短来就像俗话常说的如数家珍一样。甚至有一次我还在无意之间看到了这里最隐秘的隐私——那天快下班时我正在主任办公室闲坐。前台一位女营业员似想向主任汇报些什么。却不料主任一见她进来竟然拦腰抱住她,一把扫掉办公桌面的什物将她仰按在桌上,就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掏出老二大耸大弄起来。由二人的熟练动作和默契配合可看出。他们干这种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一时间看得我惊心动魄、愕然不已。

一个星期后我发现,尽管储蓄所的戒备远远没有它外表貌似的那么森严,但是要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把钱从这儿拿出去,还是具有非常大的难度和风险。因为即使是我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公然扛走那么多的钱,人们可能看不见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也看不见钱。这也从一个角度证明我确实蒙受了不白之冤。不过经过长期细致的观察我还是在这个蛋上找到了一条可以下蛆的缝儿,那就是他们用于盛钱和运钱的工具,那些统一规格、一模一样的铁箱子。由于储蓄所每一天的营业额都不一样,所以他们常备着好几个这样的铁箱子,营业额多时所有箱子都被派上用场,营业额少时有些箱子便被闲置在一旁。而正因为这些箱子的模样就像一母所生的多胞胎。就连他们的母亲不细看都认不出来谁是谁。才使得我最终想出了一个将钱据为己有的好办法。

我是在储蓄所下班时分开始我的盗窃行动的。在此之前我已乘人不备做好了行窃的准备,在两只闲置铁箱里装填了砖头瓦块等杂物,使其重量相当于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钱。后来令我遗憾的是这天营业额比我预想得少得多。最后归拢到一块儿竟连一只箱子都没装满。我准备的这两只箱子也只利用上了一只。这之后我要做的就是等待前来收钱的运款车的到来了。我是在主任办公室的沙发里进行我的等待的,也就是在这时我无意看到了主任和女营业员之间的那一幕。运款车来到的时候储蓄所出现了我熟悉的混乱——主任几乎是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前台的。按规定他在交出这天钱箱时应得到收到一方的签名,慌里慌张的他却再也找不到履行这一手续的文件了,而其他员工此时虽未得到下班的允许,但却由于钱都已经装箱实际上已经没事儿了,开始各自收拾东西做起了下班的准备。总之这一瞬间这里的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而忙碌着。唯独那只此刻装满钱钞、应为工作中心的箱子被冷落在了一旁。这也是我在此观察多日所发现的一个奇怪景象。而我这天一直等待的正是这一时刻的到来。我在混乱的人们中间只用了一举手那样的劳,便将装钱的箱子和闲置的箱子掉了个个儿。混乱稍息后我看到两名女营业员连拉带拽,在荷枪实弹的押运保安的注视下将装满砖头瓦块的箱子送上了运款车。

我一直等到人们散尽之后才离开储蓄所,走的时候并没带走已属于我的那箱钱。如此之大的箱子就是让胖子扛着都勉强,更别说我这么一个瘦得跟排骨似的人。根据我的观察这家储蓄所的位置是这样的,它实际上租用着一幢楼厦的底层的临街那一面,前面是连成一片的营业厅后面是分隔开来的办公室,营业厅门临大街办公室的门则通向楼内的走廊。而走廊的尽头更是我这些日子经常滞留的地方,那是这一层楼公用的男女卫生间。事实上早在我第一次在那里为尿不出尿而苦恼时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我完全是按着那时候就已拟定的计划,将钱化整为零地包装在塑料袋中,分散藏进了卫生间墙壁上的悬挂式水箱里。以我之见别看只是个卫生间其实比任何银行都保险,说银行有钱有人信说卫生间也有钱恐怕只有鬼才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一个人仅只是去了一趟卫生间,就从一个穷苦人变成了一个有钱人。觉得人活在世就像戏曲舞台上的变脸儿一样,刚刚还是一副嘴脸转过身去就变成了另一副嘴脸。这种不踏实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才消失。

是的,我是在翌日清晨睡醒之后才真正确信了我已是个有钱人。意识到有钱之后我立刻发现这里面有个致命的疏漏。那就是——我将怎样花掉这些钱?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失身的那个早上,当我在拥挤的人群中高举着饭盒和饭票喊:“我要五个包子一碗粥!”人们目瞪口呆、惊恐万状的表情,以及那个女人精神错乱一般的尖叫声。这一意外情况是我此前就该想到却一直没有想到的。这使得我更加认识到我与正常人们多么的不同——别人都为没钱发愁而我却为有钱发愁。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被这种愁苦情绪包围着,就像一只找不到窟窿下蛆的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心急火燎、来回来去地团团乱转。直到这一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才终于想起一个十分无奈的办法。我之所以说无奈是因为——虽然我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与别人分享这些钱。我选择的这个与我分享钱财的人非他,正是我此前不久才与之苟合过的那个黑短衣裙的风尘女子,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叫阿兰。我找到阿兰的时候由于又是灯火初燃时,她和其他女子已经在门口或站或坐着。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儿一样招揽着客人。我俯在她耳旁说了句:“你能不能跟我来一趟?”她只愣了那么一秒钟便意识到了那是我。又与同伴说笑几句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引我拐弯抹角走进一个狭窄昏暗的按摩间。我一边看着她脱衣服一边问:“你在这里干这个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她就如我意料的那样笑了笑:“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看生意好不好了。你问我这个干什么?”我说:“不管你挣多少钱我都给你加一倍,以后你只为我一个人服务怎么样?”

就这样我与这个叫阿兰的妓女生活在了一起。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

人,我们用我的钱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一辆乌黑铮亮的本田车,并为房间配备了生活所需的全部家具和厨具。当然这一切都是阿兰以她自己的名义出面办理的,房证、车本和购物发票上填写的也都是她的名字,而我在这之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在一旁告诉她我想做什么。不仅如此,在接踵而来的日常生活中阿兰也成了我必不可少的人。我们一起逛商店,我想要什么自己都不能买而只能通过她来买;我们一起下馆子。我想吃什么自己都不能点而只能通过她来点;甚至我们走在大街上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我想骂对方自己都不能骂而只能通过她来骂……总之不论我想干什么都必须通过阿兰代言和代办,阿兰成了我这一时期生命、生活中的替身。一点儿不错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词儿——替身。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也很难想象,我有朝一日会需要一个如此这般的替身。难道他妈的不是么?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却不能以我自己、而只能以一个妓女的名义活着,通过这个肮脏的替身与这世界发生接触和联系,向这世界表达我的思想、情感、向往和愿望,仔细想想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啊。最初失身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失去的不是身体而是枷锁。得到的却是梦寐以求、贵比黄金的自由,现在一看我比过去不仅没有更自由反而更加不自由。正是这个不可缺、得心应手的替身。使得我无比痛苦地意识到,此刻的我才成了真正名副其实的失身人,不仅失去了身体而且失去了自我。

说到这里我觉得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是,就像俗话常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这起盗案于发生当夜即被警方所侦破。我已经说过我在作案现场无意间看到了储蓄所主任的隐私,他在淫乱之际因嫌碍事一把扫落了办公桌面的什物,而被扫落在地的物什中无巧不巧地有一个玻璃烟灰缸,赤身光脚的我在后来活动时不慎踩在了烟灰缸的玻璃碎片上,我虽然无形无色但我的血却是有形有色的。虽然血流得不多只在现场留下三五个血脚印,但是对于无微不至的刑事警察却已经足够了。对比我在医院接受专家检查时留存的血液资料,他们立刻确认了那个作案的贼就是我。此前他们虽在各种无头案件中一再地指认我,但那毕竟只是他们的怀疑和推测。因为无法落实所以始终没对我采取切实有力的行动。但是这次不同了,这次由于证据确凿、师出有名,他们在次日即印发了对我的通缉令。由于仓促他们在第一份通缉令中把对象错弄成了失身前的我。上面通告了我的年龄、身材、面貌、口音等特征。同时配发了我刚刚参加工作时候的一寸免冠照。但不久即反应过来并在纠正后的通缉令中重点介绍了我的声音特征和活动规律。以及可能会使我现出原形的种种办法。譬如向怀疑是我的地方掷石灰喷油漆等。由于志在必得他们还在通缉令中对提供线索者许以了重赏。赏金数额一开始还局限在正常的框架内,后来随着我的归案越来越渺茫很快突破框架一路飙升,最后甚至超过了我在本案中的实盗钱数,而这也为我的未来种下了祸根。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总之从这时候起,我被彻底剥夺了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权利。变成了一个过街老鼠一样的见不得人的人。

我认识张莉是在一个落日未落的黄昏。其时我正向马路对面的街心公园走过去。自从我成了一个有钱无事的人以后,每天都把晚饭前的无聊时光消磨在彼处。正当我准备穿越下班时分络绎不绝的车流人流时。忽听耳畔有一个柔和的女声问:“我能请你帮个忙吗?”说这话的是一个戴墨镜着长裙的妩媚少女。手里拎着一只花苞初绽、姹紫嫣红的玫瑰花篮。我左看右看没别人但仍然不敢相信她是在说我。片刻之后才冒着风险问:“你是说我么?你能看见我?”她被我语气中的愕然搞笑了:“我就是说你呢。我虽然看不见你,可我知道你在那儿。”说着摘下了遮挡着美丽面容的墨镜。我这才发现这个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儿竟然是盲人。我听说有些盲人正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觉器官反而比正常人更敏锐。如此说来她不是用眼睛而是凭感觉意识到我的存在。一下子放下心来的我说那当然:“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她说:“我想到那边那个公园去,你能帮我过到马路那边么,这会儿下班回家的车正多。”

我一只手挽着姑娘的胳膊。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横穿马路朝那个公园走过去。在这个行走时刻里我内心的感受非常的奇妙。难道不是么——我和她都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东西,可是我们这样走着的时候却又仿佛什么都不曾遗失过。她失去了眼睛,我的眼睛可以为她定向、导航,引领她绕过一路上的坎坷和险恶;我失去了身体,她却不知不觉、心领神会。在她心目中我就和所有拥有身体的正常人一样。仔细想想这是何等的奇妙啊!一个时期以来我对失去的自我早已绝望了,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重新找回丢失的东西。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刹那间感动得我直想哭。就这样来到公园门口时我已经知道她叫张莉,就住在我们身后高大楼群中的一个灯火霭然的窗口里,从前什么都看得见只是后来重病一场才失去了视力,每天黄昏都穿越马路到公园里来叫卖玫瑰花,因为每当这时这儿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她比花儿还明媚地笑着对我说:“这里的人们都是很好的人,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盲人,没有一个人拒绝过我的花。”望着怀抱玫瑰花篮的她我说:“我能在这儿等你一会儿么——等你卖完花再把你送回去?”

无庸讳言我当然爱上了张莉。我本以为两个人由互不相识到彼此相爱。这里面一定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故事。就像许多文学作品里津津乐道的那样。事实上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故事发生。我们从最初相识到最后相爱完全是时间促成的。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约定却又仿佛早已约好了似的。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第一次见面的马路边,然后互相挽扶着到马路对面的公园去。有人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她卖花,没人的时候我们坐在长椅上聊天,或者不管有人没人我们只管叽叽呱呱地聊天。想不到张莉虽是个盲人性格却是那么的开朗。一般都是她一个人说我根本就插不上话。她如数家珍一般地对我述说着她的过去和现在,讲到失意时愁眉苦脸。讲到伤心时哭天抹泪,讲到激动时眉飞色舞,讲到高兴时哈哈大笑。不明真相的人们看到这个卖花女一个人不停地自言自语、又哭又笑。无不误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以致精神失常。在她的讲述中一直积郁在我心底的阴暗心理不知不觉烟消云散,我的心变得就像夏秋之交的天空一样晴朗和明亮。我越来越愿意每一天都和这个美丽的姑娘在一起。但是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渐渐成了对我的考验。其实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时间就已是夏末秋初。随着秋天的到来空气中的寒意已经一天比一天浓重。一开始由于秋高气爽我的这种寒冷感还不是特别明显,但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灰暗秋风越来越萧索,特别是当连绵不断、冰凉生硬的秋雨终于下起来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叫做寒冷的东西是什么——我已经说过自从失身以来我一直赤身裸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期间我眼看着张莉的穿着由裙而衣、由单而厚、由布而棉。

特别是阴雨天她除了里面穿着衣服外面还披着雨衣。而我却只能一如既往一丝不挂地陪她坐在风雨中,忍受着凄风冷雨没头没脑的侵袭和抽打,每当这时我都觉得寒冷就像一缸酱汁而我就像一个酱缸里的萝卜。由皮到瓤一直到心都被浸透泡黑了。在此之前我虽然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但是如此深刻地感到寒冷的痛苦这还是第一次。就连与我同居的阿兰见我这种天气竟还要出去。都瞠目结舌地骂我:“你脑袋让门夹扁了?!”

当冬天终于来临的时候我所面临的考验也到了极限。这年冬天由于西伯利亚寒流频频,我们城市的寒冷比已往任何一年都要甚,第一场暴风雪下的就不是雪花而是雪砂,扑打在人脸上的感觉就像砂砺一样的痛。我早晨醒来发现下雪时雪已下了一夜,整个城市都已湮没在了迷迷茫茫的风雪中。尽管我的居所有暖气而且我还裹着羽绒被,仍然冷得上下牙就像有仇似的乱打架。我在冰冷的室内呆呆望着更加冰冷的户外。最后终于决定这天不去和张莉见面了。我的这个决定是在午饭时候做出的,没想到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好似热锅里的蚂蚁这屋进去那屋出来地团团乱转。特别是越近黄昏心里越觉得没着没落的。从外表看上去就像一个丢了魂儿的人一样,仿佛我不是只此一次不见她而是从此永远失去了她。很长时间我都没反应过来我如此失魂落魄意味着什么。但是后来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这一闪念令我措手不及地呆那儿了。是的,我就是在这一刻里意识到我已经爱上张莉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已过了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但我仍然不顾一切地扔掉裹在身上的羽绒被,向风雪交加的户外冲出去。阿兰见我完全丧失了理智曾经试图遏止我。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我心里有了另外的女人,这段时间栉风沐雪频繁外出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在等着我。难道不是么——这世上也只有爱情才有如此巨大、邪恶的力量。让一个男人明知道是死仍然迫不及待地朝冰窟窿里跳。作为一个妓女在这一点上她比任何女人都更敏感。但是比之我的决心她的阻拦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我只一拨拉便撕破了她用嫉妒和愤怒构成的防线。我在冰天雪地里奋不顾身地一路奔跑着。到达之前我并没有信心一定能够见到张莉,这时候早已超过了我们平常见面的时间。但是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她站立在风雪中的黄色身影。没想到她也等待着我并且一直等到了现在。而她在这一瞬间也感觉到了我的到来。虽然我们才只分开一天,但是迟到却使得我们都觉得仿佛分别了一年,久别重逢的两个人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就像两只雪地里的小动物那样相向奔跑着,泪流满面、忘情忘我地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拥抱着爱人的我说:“跟我走吧。咱们到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去!”

是的,我决定离开这个阴暗寒冷的城市。到一个永远都没有冬天的地方去。

我将我的这一决定告之阿兰的时候,就如我意料的那样她的反应异常激烈,若非把握不准几乎挠破了我的脸皮,但是我任其张牙舞爪丝毫不为所动。我并不是因为有了张莉才离开阿兰的。这个叫阿兰的人本来只是我雇用的替身,是我用以表达思想和愿望的工具,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她不仅未能提供令我满意的服务,反而在来后不久即暴露出一个妓女的本性。喧宾夺主、鸠占鹊巢地由只替代我的身体变成了全面替代我的位置,改代我说话为自己发言。改为我办事为自行其是,令我觉得就像一个男人娶了一个比他厉害的老婆。她成了说一不二的主人我成了唯命是从的奴仆。更有甚者她是我雇来替我花钱的。可是自从我们位置颠倒之后这钱竟都成了她的。她想怎么花怎么花想花多少花多少,还对我说反正谁也没法儿你花完再去银行拿,我反而成了为她出力挣钱的工具——即使没有张莉我也早想把她辞退了。

我对阿兰说:“本来我完全可以不告诉你我要走——你只是我聘用的一名工作人员。我们的关系只是雇用与被雇用的关系,对你所提供的服务我已支付过远远高于其价值的报酬。而你心里也明白你跟随我所图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钱。但考虑到不管怎么说你也为我服务了这么长时间,而且《劳动法》也规定企业辞退员工必须提前告知其本人。所以我还是决定在这里正式通知你,自即日起解除我们之间的劳动合同。为了表示对你在此服务期间努力工作的感谢。我决定把汽车、房产,以及这房间里的一切固定资产都留给你,除此之外还将赠送给你一笔为数不多的现金,虽然不足以养老但也足够你花上一阵子的。我觉得我能做到这分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就是两口子离婚你能得到的也不过如此了,你若仍有不满和异议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建议你上诉到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请求他们做出更加公正的处理和裁决了。”这也是我们认识到现在我对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阿兰见我态度坚决立刻由哭闹改成了哀求:“求求你别扔下我不管。你若觉得我有什么不是我可以改,只要你答应留下来让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想去哪儿去哪儿不论去哪儿我都不管,真想跟那个女人好也可以把她带到家里来,我愿意和她一起伺候你哪怕她当大我当小。”但是我没容她说完便打断道:“你就别再勉强了。这跟你想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儿。”

也就是在这个不欢而散的晚上,我正睡着不知怎么忽然醒了过来,朦胧中觉得房间里的灯都大亮着,睁眼一看发现阿兰似乎根本就没睡,此时正趴在我脸前目不转睛盯视着我。在我印象里阿兰这种人一直都是吃得饱睡得着,除非憋着一泡尿从不半道醒过来,一时间我还以为她要对我干什么,吓得一轱辘从床上滚起来道:“你、你、你想干什么?”只听得她用叹息似的声音幽幽道:“我总算亲眼看见了你。”一句话说得我半天摸不着大小头。她见我一脸惘然反身关掉了房间的灯,摸黑将我拉到她的梳妆台的镜子前。我十分不情愿地挣脱着她拉我的手:“半夜三更你瞎折腾个什么,还让不让这些人们睡觉了?”话音未落灯光如同爆炸一般重新燃亮了。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地僵硬在了镜子前——就在灯光将黑暗驱赶向屋外的一刹那,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曾经十分熟悉的人,而此人非他正是早已销声匿迹了的我。

一点儿不错,我真的又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我。这是我自从失身以后第一次看到我自己,多日不见的我睁大双眼刚想看得更仔细,却不料镜中的我只一瞬间又虚化、消失了,其情景就像将一张相纸浸泡在显影药水中,纸上的影像越来越清晰之后又越来越模糊一样。“现在你该明白了吧。”阿兰几乎是趴在我耳边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只要我这儿猛一开灯,你就会像个鬼魂似的现出来,不过只一会儿就又不见了,就跟他知道自己见不得人一样。”她说这话时呼吸一阵阵吹在我脖儿梗上,吹得我浑身的毛发都情不自禁地耸了起来。毛发悚然的我在接下来的后半夜里只干了一件事儿,那就是反反复复地开关着房灯。我看到事实果真如同阿兰所说的,耀眼的灯光就像一台幻灯放映机。每次闪亮都将我的形象映印在银幕一般的镜子上。直到我再次消失整个过程大约五至十

秒钟。由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模样了,镜中的我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赤肚露胯、原形毕现。看上去是那么的丑陋、野生和原始,就连我都对自己所发生的这种变化深感意外和吃惊。我找出我所拥有的所有有关变色龙的书,自从失身以后我让阿兰代买了许多这样的书,将近天亮的时候终于在其中一本书里找到一段这样的文字——虽然在不同的光线和环境条件下。变色龙的体表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使自己与所在环境融合为一体,但是这种融合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过渡过程的,就像一只孑孓变成一只蚊子有一个过渡过程一样,特别是当光线发生突然和强烈的改变时,它们的肤色都有一个虽然短暂但很明显的转换期,需要经过一定时间的调节才能适应新的光线条件。将自己完全融合到新的环境中去。这才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其实就是这种过渡,是自然科学可以解释的而不是我所乱想的超生命现象。而我的这一过渡过程所需时间我已经说过大约五秒到十秒。看完这本书后的我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久便将这事儿遗忘在了脑后。就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是致命的,它向人们暴露了我身上最重大的弱点和缺陷。

我和张莉是乘坐海航班机飞往海口的。临行之前我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既然这次远行已经注定了是永远的,而我的情况决定了我不可能跟她回家去。请求她的父母将他们的女儿嫁给我,因此我们出走的形式将只能是私奔,这就需要她明白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然后自己做出选择和决断。我不想也不能蒙蔽和欺骗她,让人将我们的出走错误地理解成骗婚。张莉听完我的告白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双手掩面失声哭泣了好一会儿,再接着又如同孩子破涕为笑了好一会儿。直到飞机已经穿行在无边无际的云絮间,尽管我事先再三叮嘱她虽然我们买了两张票,但一定要权当另一个人因事儿没有来,她仍然难以置信地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无形的手、俯向没来那人留下的“空位”悄声说:“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相信这儿没你这个人,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你实实在在的就在我身边。”

飞机降落在海口美兰机场的时候恰是正午,我和张莉手拉手走出机舱的一刹那,立刻沐浴在了热带热烈明亮的阳光中,整个身心都、像椰子树和棕榈树的长叶一样,迎着阳光伸展铺张、婀娜摇曳起来。完全忘记了我刚刚来自。一个阴沉灰暗、冰天雪地的城市。

真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完全摆脱了冬天的阴影。就像两只自由自在、不知疲倦的鸟儿一样,兴高采烈地行走在这个没有冬天的海岛上。张莉在来到这里的当日即换上了热带装束,头顶笠式草帽脚趿夹趾拖鞋,着一身民族色彩浓郁的短衣筒裤。戴一串五彩贝壳串成的美丽项链,一时间我几乎将她认作了当地的海南姑娘。我们参观了地近闹市、独有清幽的海口五公祠,缅怀了那五位远在古代便被贬谪到这里的名臣;游览了声色犬马、无奇不有的热带海洋公园,观看了公园演艺广场洋溢黎苗风情的晚场表演:在闻名遐迩的万泉河上乘坐竹筏漂流而下。流经热带雨林饱览两岸风光;在青山绿水的华侨农场深入果园自采自摘,饕餮野菠萝、红毛丹和蛋黄果;黄昏时分爬上三面临海的鹿回头、回首俯瞰椰林深处黎族村寨的暮霭炊烟;入夜以后来到海风轻拂的亚龙湾,燃起沙滩篝火烧烤形形色色的奇异海鲜……当我们终于在一个下午来到著名的海角天涯,伫立在刻有鲜红醒目“天涯”二字的巨大岩石下,遥望天蓝水碧、无边无际、渔帆点点的浩瀚南海。一时间只觉得陆地到此仿佛真的到了尽头,这种天高地远和不可企及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使得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踏实感和安全感。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在心里决定了,我要永远地在这个化外之地居留下来。我之所以做出这一决定理由非常的简单。我背井离乡一路逃亡完全是为了摆脱冬天的追捕,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天之涯海之角,我相信可怕的冬天再也不会追赶上来了。

我们发现了一所依山面海、半木半竹的废弃小屋,房屋四周生长着一望无际、低矮茂盛的野菠萝林,凭窗临门就可见蓝天、碧海、沙滩和椰树。买屋的事情是由张莉出面办理的,她和一个嚼着槟榔的老人叽叽呱呱一会儿之后,我们便以惊人便宜的价格取得了这里的长久居住权。房屋买下之后俩人立刻投入到了忘我的劳动中,清理了屋前屋后的杂草乱树,扫除了房间内外的蛛网尘垢,买来了生活必需的一应物什,我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幸福和快乐,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在为自己构筑着此生的归宿。幸福快乐的我们丝毫也没想到,几乎就在我们这么做着的同一时间。这世上正发生着一件改变我们生活的事儿——张莉父母在女儿失踪久寻未果之后,将寻人启事到处张贴在城市各个角落。特别是张莉每天卖花的那个街心公园里。许多常去公园的人见到启事纷纷找到她家说,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这个卖花女在公园里自言自语、又哭又笑。一致认为她的失踪是精神失常所致的迷失。本来这事儿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就连张莉父母都已经接受了这一说法,却不料正由于被人们传来传去后来不知怎么竟传到阿兰的耳朵里。这个聪明的妓女——她没上大学真是可惜了——一听我们附近有一个卖花女神秘失踪了。而且失踪时间和我的出走时间竟是同一天。而此前我们都有一个每夫必去的地方就是那公园,立刻意识到卖花女并非自言自语、又哭又笑,而是在对一个人言语哭笑,而此人非他正是人们看不见的我。卖花女就是从她手中夺走了我的那个女人。我已经说过警方为了缉我归案不惜悬出巨额赏金,到这时候赏金额数甚至超过了我的实盗钱数。而阿兰此时正为痛失了我这棵摇钱树而对前途悲观绝望着,因此在做出这一判断的同时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虽然我们不管真真假假也算做过那么一段的夫妻,但是妓女的本性仍然驱动她找到警方并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在哪儿,只要找到失踪的卖花女就找到了他。”警方接到举报立刻纠集了从未有过的强大警力,一路深入我们城市所有的街区居委会,逐街、逐户、逐房地查对户口本和暂住证,寻找这个既没带户口本也没有暂住证的叫做张莉的人;一路进驻机场、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集合了上述场站的所有出入口工作人员。让他们根据张莉的照片回忆是否在张莉失踪那天见过她。因为张莉的女性、年轻、盲人等特征十分明显,警方相信不管她是否离开了我们城市,只要见过她的人一定会想起些什么。果然一个机场安检人员一见照片立刻叫道:“我想起来了!”照片上的人那天就是从他的口过去的,当时他看到她是盲人还曾试图引领她,却遭到了她虽然婉转但是坚定的拒绝。他告诉警方她是一个人直接经过通道进入登机口的,途中没有任何左右为难和踯躅不前的表现:“就好像她能看见要去的地方在哪儿似的。”此后他甚至回忆起了她所乘坐的飞机的班次和去向。警方根据这一线索调查了该班机的机票售出记录,立刻证实了这个安检人员所言一点儿都不谬——因为张莉在预订机票时按照规定登记了她的身份证号……

小屋整饰一新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傍晚,我和张莉久久无言地凝望着落日浸润的新居。心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着落感,就像一个农民在秋天里凝望着成熟的庄稼,觉得接踵而来的冬天的日子有了着落一样。真的,我们在这一刻里虽然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但是我们的这种感受绝对是不约而同的。正是被这种妙不可言的感受驱使着,虽然连日劳动的我们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仍然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将这个喜迁新居的夜晚作为了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从此开始了我们共同的新生活。我们把屋前林中的吊床当作我们神圣的婚床,我和张莉表现得就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意外,我虽已不是第一次心情比第一次还激动,就像一个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孩子,而她虽然不曾有过反而一点儿也不畏缩,将自己开放到最大限度迎接、迎合着我,这种全身心的投入使得我们几乎未经攀登便上到了最高峰。激情过后的我们仍然紧紧拥抱在一起。“你说我们会有孩子吗?”张莉一边喘息着一边问。而这正是我此时此刻所思想的。我说当然会:“我们不仅会有孩子,而且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难道不是么——此刻的我们已经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家。有一句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但却一直深深扎根在我心底,那就是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有了家,一定要像电影《希茜公主》中的父亲那样,一个接一个地生上至少十个小孩子,每当我推开家门的一瞬间这些孩子都会连滚带爬扑上来,抱住我双腿七嘴八舌七糖八乱地管我叫“爸爸”。这也是我今生今世最天的梦想。这时的我仿佛看到了梦想成真的那一天,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巨大的功成名就的幸福中。很可能越是幸福时刻越容易令人头昏脑涨。感知世界的神经由此而变得麻木而迟钝,我真的丝毫也没有觉察到正当我拥抱着幸福的这一刻,四周的野菠萝林里已经潜藏了致命的凶险。就在我刚刚说完此生最后一句话:“我们不仅会有孩子。而且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被高音喇叭扩张夸大了的声音:“屋子前面的人听着,举起双手站着别动,不然我们就开枪了!”话音未落四面八方亮起十几盏白亮刺眼的探照灯。霎时间将我们处身之地聚射照耀得如同白昼。我完全是出于本能地从吊床上一跃而起。而正是这一跃决定了我最终的命运,它使得我看上去就像企图跃起奔逃一样,埋伏在林中的除了我们北方城市刑警还有海南警界的神枪手,他们都知道我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五秒到十秒,因此就在我刚刚跃起的一刹那,振聋发聩的枪声便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响起来,由于光亮刺眼我甚至没有看清枪从哪里打来的,即被打得如同冰冻似的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房倒屋塌一般仆倒在地上……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病房里,开始还猛一惊又猛一喜。以为原来我并没有死而只是受了伤,正被警方送到这里接受人道主义抢救。但是这种惊喜只持续了几秒钟我立刻觉得不对头。因为我先是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既不疼也不痒,没有任何遭受过打击和伤害的迹象,接着就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我竟然又看到了我的身体、四肢和手脚。记忆中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它们了。起初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为了使自己清醒过来我让我手狠狠抽了我一嘴巴,但恰是这一嘴巴告诉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这手真是我的因为它忠实贯彻了我所下达的命令。一时间我不仅没有更清醒反而更加糊涂了。也就是在这时——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走廊里的“开饭了”的吆喝声。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在我听来就像久违的乡音一样,不仅唤醒了我沉睡的意识,而且唤回了我失落的记忆。我操怎么会是这样——我就如同一个人辨认阔别多年的故乡那样。左顾右盼地辨认着我此刻置身的所在——这里的模样、陈设和气息令我一下子确认了:我竟然仍在失身之前的那家中医院里!然后我看到了一本放在枕头旁边的打开的书。正是这本书令我恍然大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这是一本新世纪出版社出版的《天下奇人奇事奇物大观》,封面印有“女性生活杂志社资料室”图章。是我入院以前特意借来以供治疗之余消遣解闷的。我拿起书看到在打开的那一页印着这样一个小标题——“能像变色龙一样改变皮肤颜色的人”,隐约记起昨天晚上就是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睡着的。这么说有关我失身的一切都是在我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儿。

我已经说过自从我住进这所医院一个多月来,每天都是在“开饭了”的吆喝声中开始一天的新生活。这天的我在这之后就像往常一样,匆忙穿好印有斑马条纹的病号服,翻箱倒柜地找到饭票和饭盒,走出病房来到乱哄哄的走廊里,随着争先恐后的病号们拥向餐车,连推带搡好不容易挤到餐车跟前,高举着饭票和饭盒叫喊了一句:“我要五个包子一碗粥!”唯一不同的是由于昨夜之事还残留在记忆里,我喊出声后先是不禁一愣接着看看两边,仿佛担心人们的目光会因这喊声一下子集中到我身上,就像无意之中看见了什么令人惊悚的东西。不过事实很快证明了我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只顾拥挤的人们只有一个人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个挤在我前面的同样穿着病号服的胖子,他被后来的人们挤得失去重心撞在了餐车上,听到我叫喊回头一看我站在他身后,也不管是不是我挤的搡住我脖子一把将我搡到了人群外,嘴里还骂了一句:“挤他妈什么呀!”

责任编辑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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