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勇
八间房的老袁头儿袁金利,是在七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傍晚走出家门的,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大家都了解他的生活习性,知道老袁头儿老了,老了变成了狗肚子,吃完晚饭要是不让他出门颠一颠,他就睡不踏实,躺在炕头上也会直哼哼,嚷着说胃口不舒服。袁金利表现得和往日没什么两样,把碗筷一推,一只手从脑门子抹到嘴巴子,站起身,冲李彩霞哼一声,背着两只手就跨出了家门。
他的重孙子小袁泉正蹲在门口和尿泥,一只大公鸡大概眼神不太好,误将孩子活裤裆里的小鸡鸡当成了一条肥虫子,紧倒着鸡步伸过头来啄。袁金利飞起一脚,把公鸡踢出一溜跟头,“嗵”一声撞到了砖墙上。公鸡爬起来落荒而逃,彻底放弃了吃虫子的打算。袁金利笑呵呵地蹲下身子,往重孙子的裤裆里捞一把,又拍拍小袁泉的脑瓜儿顶说:“留着打种的家伙事儿,哪能让它叼了去。”然后就站起来接着往大门外面走。走到猪圈旁边时往里看一眼,扭回头冲着院里喊,“明个都勤勤点儿,把猪圈垫垫,别整天懒得屁眼儿爬蛆,让你们在烂泥里吃饭睡觉,你们能乐意长肉?”说完就背着手走出了院门。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一大家子人谁也没什么不祥的预感。只有李彩霞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从饭桌边上站起来,一只手端着饭碗,一只手拿着筷子,靠在屋门的门框上,目光有些茫然地跟踪老袁头儿的背影。袁金利的身体已经被院外东侧的红砖墙挡住了,只在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在黄昏中看起来,这半个脑袋就像是一只行走在墙头儿上的黑猫。这只黑猫又往前走几步,在墙角处纵身一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李彩霞先是喊儿子袁十月,说你爹瞅着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似的。袁十月问,你瞅着我爹哪不太对劲儿。李彩霞把碗和筷子放到桌子上,剩下的饭也不吃了,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似乎还真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就不再说话,但目光依旧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李彩霞又喊孙子袁发达,说我咋寻思咋觉着你爷哪地方有点儿不对劲儿。袁发达问,你瞅着我爷哪有点不对劲儿。李彩霞又低下头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劲儿,就又不说话了。
张半仙的诅咒是在六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降临到袁家的。
那一年袁金利十岁,鼻子底下像往年一样,还拖着两挂凉粉似的大鼻涕,一天到晚吸溜吸溜的,像野驴似的在八间房的大街上疯跑。他的太爷老袁老爷子七十岁,依旧耳聪目明,腰板儿溜直,像棵成了精的钻天杨,没事儿就威风凛凛地走在前街后街的土路上,还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
张半仙来到八间房的那天中午,老袁老爷子正捉住袁金利的一只手往家里拖。袁金利不甘心束手就擒,走两步就把身子往后缀一下,两只脚后跟像两副犁似的抓住地面。老袁老爷子力大如牛,拉着这两副不合格的犁杖耕过八间房的土路。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两排时断时续的浅沟。老袁老爷子曾经读过几天私塾,知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还知道“孟子见梁惠王”,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担当起教育后代的责任,把这些知识无私地传授给自己的重孙子。但袁金利却不这么认为,走到村南的铁匠炉边上时,他看见墙脚处围了一堆人,就“窟嗵”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了狗砣子。老袁老爷子气得白胡子一撅一撅的,在他的屁股上踢一脚,“不成器的玩意,你给我起来。”袁金利不起来,甩一把大鼻涕,拿手拨拉开太爷那只脚,把鼻涕都蹭到了老头儿的鞋面上,怒目而视说:“老袁头子,老不死的,你凭啥管我?”老袁老爷子气得眼冒金星,老半天也没想起来该怎么回答重孙子的问题,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理由,“小混蛋,我是你太爷。”袁金利立即接了一句,“老混蛋,我还是你太爷呢!”话音刚落,墙脚处就响起了一片哄笑声。老袁老爷子浑身上下直哆嗦,眼神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袁金利受到了笑声的鼓舞,接着说:“老袁头子,你给我听好了,老子偏不起来,偏不学你那些狗屁玩意。”老袁老爷子已经气得老泪纵横,仰着脖子,看着天上的一朵云彩说:“忤逆不孝啊!”袁金利看一眼旁边的人,得意地“哈哈”笑了两声,“敢说我不笑,我这就笑给你听听!”
张半仙就是这时候说话的,他的声音不高,但穿透力很强,分开众人的笑声,准确地到达了老袁老爷子的耳朵里,“老哥哥,你今年有一道坎儿,想不想迈过去?”老袁老爷子透过人缝,就看见了张半仙那两只瘪眼睛。老袁老爷子读过私塾,一直拿自己当文化人,平时在村里为人处事还都是非常谦和的,但今天情况有些不一样,老头子已经气得五六嚎疯的,在他看来眼前的袁金利就是他最大的一道坎儿,这道坎儿都过不去,哪还有闲心琢磨别的坎儿,他恶狠狠地回一句:“有没有坎儿,长眼睛的都看不着,你个没眼睛的跟着扯啥犊子?”说着话一把扯住袁金利的手,用力往起拖。张半仙听到这话当时就一愣,两只没有内容的眼睛里闪过了两道怨恨的光,嘴唇蠕动,念出了下面一段话:“不听仙人言,吃亏在眼前,走着瞧吧,你们家的男人都不得好死,谁也活不过七十岁。”这时,老袁老爷子已经把袁金利拖起来,向前面走了几步。张半仙的诅咒却不肯放过他,追上来,一字不落地都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天,老袁老爷子到底也没能把袁金利弄回去,快走到家门口时,袁金利突然大喊一声,手上一使劲,就像条泥鳅似的从老袁老爷子手里溜了出去,撒开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老袁老爷子手上还用着劲儿,没提防,一家伙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最后总算爬起来了,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往前走几步,就觉着后尾巴骨钻心的疼。好容易挨到家里,“扑通”一声就躺在了炕上,这一躺下,就再没能爬起来,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眼看着日到黄昏,时日无多了。
看到即将死去的太爷,十岁的袁金利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天都守在太爷的病床前,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不像从前那样疯跑了。他认为太爷的病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老人家真死了,他肯定会一生都不安。偶尔,袁金利会把脑袋凑近太爷,胆战心惊地问一句:“太爷,你真会死吗?”老袁老爷子点点头。袁金利又问:“你死了,我可咋办呢,把你气死了,我还能活吗?”老袁老爷子想了好久也不说话。袁金利就哭了,拉着太爷的手说:“太爷你别死了,起来好好活吧,我保证听你的,天天背《三字经》、《百家姓》。”老袁老爷子笑了笑,摇了摇头。
在老袁老爷子七十岁生日的前五天,老人家撒手西去了。袁家上下一致认为,害死老袁老爷子的凶手就是袁金利。重孙子活活气死了自己的太爷,天理何在呢?但死者本人却不这么认为,临死之前老袁老爷子老泪纵横,把儿子孙子重孙子都叫到身边,说:“你们谁也不许难为我重孙子,要怪就怪我,触犯了仙人,中了人家的诅咒,你们和我一样,都活不过七十岁。”说完抬起手指指重孙子袁金利说:“混小子,再给太爷背一遍《三字经》。”袁金利这次没敢逃跑,像模像样地背了起来,背到“苟不教,性乃迁”时,老袁老爷子就咽了气。
李彩霞是个手脚勤快的人,虽然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但每天还不愿意闲着,总会找那么点儿活儿干干。但今天情况却有些不同,从袁金利走出家门时起,李彩霞就魂不守舍的,干什么都干不下去。好像是袁金利一走,就把她的魂儿带了去。抹布拿在手里了,却忘记了是要擦桌子,就那么直愣愣地在屋地中间站着。抹布被袁发达的媳妇接过去了,李彩霞又操起一把扫帚,但刚扫了两下地,又直愣愣地不动了。扫帚又被袁十月的媳妇接了过去。李彩霞手里没了家什,就静下心来想,想了半天,又似乎没有一点魂不守舍的理由。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李彩霞向外面望了一眼,有些犹豫不决地问:“你们说,往天这时候老头子是不是该回来了?”袁发达回答说:“还早呢奶奶,爷爷每次都是鸡上架了才回来,你看看鸡,还找食吃呢。”李彩霞果然看见屋地中间就走着一只公鸡,正缩着脖子四处打探着。
袁家几代单传,老袁老爷子去世那年,袁金利他爷袁老爷子五十岁,袁金利他爹老袁三十岁,两人的身体都壮得像牛似的。袁老爷子是庄稼院里的好把式,赶大车、铲大地,春种秋收样样活都干得手拿把掐。五大三粗的一个人,一双手却特别巧,编筐织篓,磨剪子戗菜刀,样样在行。他编的柳条筐更是独一无二,方圆几百里蝎子巴巴独一份儿。每年秋后,袁老爷子都会带上儿子老袁去西边的柳树林子割柳条。柳条割回来了,就晒在家门口的老杨树底下。等到树叶子蔫巴了,每根柳条都有了十足的韧性,再动手编筐。筐编好了,一只一只地叠在一起,由老袁挑着到集市上去卖。老袁老爷子在世时,非常反对儿子弄这些东西,说庄稼人侍弄好自己的地是真本事,搞别的都是旁门左道。一家之主的这么一句话,就剥夺了袁老爷子施展手艺的权利,憋得袁老爷子手心直痒痒。老袁老爷子去世了,袁老爷子成了一家之主,便有了大展宏图的机会。编筐卖筐渐渐就成了袁家一个主要的经济来源。没出几年,日子过得就比老袁老爷子在世时更红火了。
袁老爷子六十六岁那年秋天,庄稼刚收完没几天,八间房就乱哄哄地传说要闹地震。袁老爷子对此持无所谓态度。天塌大家死,不死我一个,每天照样去西边的柳树林子里割柳条。那时候,袁金利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娶回了北边四家子的姑娘李彩霞,生下了儿子袁十月。老袁也成了小老爷子,当着半个家。这样,割柳条的任务就落在了袁金利身上。四岁的袁十月也闲不住,每天都跟屁虫似的缀在爷爷和父亲的身后边,嚷嚷着说要去捉蚂蚱。
这天傍晚,祖孙三人又弄回了一大堆柳树条,都晒在家门口的空地上。那块空地上已经排满了柳树条,看起来就像一座睡熟的柳树林。袁老爷子背着手,眯缝着眼睛,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这些柳树条子就在他的眼睛里发生了变化,先是变成了一只只柳条筐,接着又变成了一张张钱。想到钱,袁老爷子就笑了。抱起一捆晒好的柳条,坐在地上开始编筐。一只筐快要收口时,院里的李彩霞喊他吃饭。袁老爷子答应一声马上来,但却不放下手里的活儿。俗话说得好,编筐织篓全在收口,袁老爷子不想中断,打算一气呵成。再续上最后一根柳条,筐就要编好了时,袁老爷子觉着肚子里转腾着一股凉气,欠一欠屁股,放了个悠长的响屁,他坐着的那块土地紧跟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袁老爷子一点也没多想,还坐在地上继续摆弄他的那只筐。他以为抖动是被他的屁崩出来的。他还笑了笑脸一红,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个老家伙越来越完蛋了,这要是让儿媳妇孙媳妇听见,你这老脸还往哪搁?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说地震了让他快跑,一愣神的功夫,屁股底下的地面已经裂开了一条大缝子,袁老爷子转眼间就不见了。
六十六岁的袁老爷子死得蹊跷,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一条地缝子吞了进去。他也是整个八间房唯一在地震中遇难的人。怪就怪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条裂开的地缝子五尺多长,四尺多宽,好像是专门为吞掉袁老爷子张开的一只血盆大口。袁家上下顺着那条大缝子挖了半个多月,也没能找到老头子的尸首,只找到了老爷子最后编的那只筐。全家人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找出几件袁老爷子过去的衣服,胡乱给那只筐穿上,勉勉强强总算下了葬。在袁老爷子的新坟前面,袁金利看看他爹老袁,老袁也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伸出手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了一句话:“张半仙的诅咒,下一个就是你爹我了。”让袁金利想不到的是,说完这话,老袁竟然“呵呵”地笑了。袁金利非常想问问他爹为啥要笑,但却没敢问出口。
李彩霞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抬起来,像一只圆规似的在屋地中间划圈子,想着要把那只公鸡赶出去。那只公鸡却很固执,不愿轻易出去,在她的脚前面巧妙地兜圈子,利用桌子椅子的掩护和她周旋。逗得李彩霞脾气上来了,操起扫帚就往鸡身上砸。公鸡再无计可施,扔下几根花花绿绿的羽毛落荒而逃。那几根漂亮的羽毛被小袁泉捡在了手里,举着交给太奶奶,非要让她给做一只毽子玩。李彩霞嘴里答应着,走进屋子,打开一口红漆大柜找铜钱。铜钱找到了,却又忘记了要做毽子的事,盯着铜钱直发呆。小袁泉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动手,就拉拉太奶奶的衣袖子。这一拉就把李彩霞拉醒了,把铜钱放在炕上,冲着外屋喊:“你们谁去找找老爷子,我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呢!”没有人回答他。袁发达吃完饭就找人下棋去了,根本就没在家。儿媳妇和孙媳妇躲在她们的屋子里,正在共同钻研一种毛衣编织的新针法,没听见李彩霞的话。袁十月低着头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唰啦唰啦”地磨镰刀,听见了她的话却没搭碴儿。这把镰刀秋收时用得有点苦,要想磨出来得费一番功夫。李彩霞就又喊了一句:“你们谁去找找老爷子吧!”这次袁十月答应了,闷声闷气地说:“妈,你放心吧,这把镰刀磨完了我就去。”
袁老爷子被地缝子吞掉那年,老袁四十六岁,继承了他爹的壮身体,也继承了他的好手艺。不但能编出和他爹一样的柳条筐,而且经过反复实验,把绿柳条去皮,变成白柳条,又编出了好看耐用的工艺柳条筐。袁家在柳条编织上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专业户,袁家的日子也过得非常滋润。新盖了几间房子,还拴了一挂大马车。袁十月就在这样的好日子里长成了大小伙子。谁也没想到,袁十月娶老婆的事情会成为一个大难题,本来以为会有好多人家上赶着来求亲,没成想,等了几年却一份都没有。眼见着村里几个好姑娘都嫁人了,李彩霞就坐不住了,拿了礼物托了媒人去相中的几户人家求亲,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人家的拒绝。理由很简单,有张半仙的诅咒在,这样的人家谁敢嫁。老袁一听这话,就来了脾气,发誓再不找本地姑娘了,花钱求人在外地给袁十月找了个媳妇。袁十月结婚那天,老袁站在大门口,拍着胸脯子说,你们都把眼睛睁大了好好瞅着吧,我就活给你们看看,非要破了张半仙那狗屁诅咒不可。
老袁活得信心十足,精神抖擞,一转眼就六十八岁了,从老袁活成了袁老爷子,身体还壮得像头牛似的。每天依旧割柳条,编柳筐,继续发展袁家的柳条编织业。编柳筐编得手麻了,偶尔老袁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点上一支烟,抽一口,问身边的儿子袁金利,当年张半仙的那句话究竟是怎么说的。袁金利也点上一支烟,抽一口,想了想,就把当年半仙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老袁听完了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又问:“你相信诅咒的事儿不?”袁金利说:“太爷死时我不太信,爷爷死时,我就信了。不是诅咒,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儿,那条大缝子好像专为要他的命才裂的。”说完这话,袁金利看看自己的爹,问:“你说呢爹?我一直就想问问你,当年在我爷的坟前你为啥要笑?”老袁看看儿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问道:“那以后的日子你想咋过?”袁金利那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成了一个小老爷子,他有些凄凉地说:“等死呗,还能咋过?”老袁又像当年一样“呵呵”地笑了,说:“傻小子,你琢磨琢磨,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是在等死?你瞅着谁是长生不老的?”袁金利说:“等死和等死不一样,有了诅咒就有了一道坎儿,咱们咋地也迈不过去。”老袁不说话,又“呵呵”地笑了,袁金利问:“爹,你咋又笑了?”老袁说:“我笑你傻,真的假的都分不清。”袁金利疑惑不解,问:“爹你说说,啥是真的,啥是假的?”老袁说:“你太爷死了,你爷爷死了是真的,但诅咒是假的。”“诅咒已经灵验了,为啥是假的?”老袁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亏你小时候还读过那些圣贤书,咋眼巴前的事都看不明白,你太爷当年是为了护着你,才把自己的死说成是诅咒。”袁金利听到这话惊讶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摇摇头说:“我不信。”老袁说:“你不信咱们就走着瞧,等我活过七十岁,你就信了。”
老袁六十九岁那年秋天,吃完了晚饭说要去西边的柳树林子转一转,看看编筐的树条子长没长好。临出门时,老袁的老伴儿嘱咐他,说看看壕沟东边的就行了,就别过沟了,你那老胳膊老腿不一定像往年那么好使了。老袁对她的意见很反感,用鼻子哼一声就出了门。说起来,老袁“哼”得不无道理,那条所谓的壕沟不过一米多宽,就连小孩子袁发达都能跳来跳去的。这么多年来,老袁不知道从沟上越过多少次了。但老袁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天黑下来时,袁金利感觉不好,打着手电去西边的柳树林子找。在壕沟的西沟边上发现了满头大汗的老袁。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说是跳沟时抻断了肠子,没过几天,老袁就这么稀里胡涂地去世了。临死前,老袁把袁金利一个人留在了病床边,拉着他的手反复说:“爹是自己不小心,和那个诅咒无关。你好好活着,给九泉下的爹看一看,从今往后再也别合计诅咒的事,你放心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会有人为你太爷的事怨恨你了。”说完这话,老袁就闭上了眼睛。
自从老袁死后,袁金利就像变了一个人,话比金子还金贵,一天到晚也说不上三句五句,没事就一个人闷头抽烟。又添了个怪毛病,每天晚饭后都得出去走一走。按李彩霞的话说,活来活去愣是把嘴给活没了,光剩下两条腿了。袁发达曾经跟踪过爷爷几次,回来说老人家每次都是先奔西边的柳树林子,然后就去西坟地。只有李彩霞知道,袁金利晚上睡下后,反而话却多起来,在梦里一会儿喊太爷,一会儿又喊不得好死,喊着喊着还会“啪啪”地扇自己的嘴巴子,不折腾到大天亮,就一直不住嘴。
袁十月总算把那把镰刀磨出来了,他把刀刃子举起来,眯起眼冲着光亮处看了看,又把一只手指盖向刀刃上比了比,满意地冲镰刀点了点头,把镰刀挂在房檐下。回过头来,就看见李彩霞穿着一件单衣服,正站在院子里看着他。袁十月就有些不高兴,说:“妈,天眼瞅着凉了,你干啥穿这么少就往外跑?”李彩霞不说话,还是定定地看着儿子。看得袁十月心里发了毛,有些慌乱地说:“妈,你吩咐我的事我没忘,这就出门去找爹。”李彩霞这时候说话了,她表情木然,神情呆滞地说了一句:“没用了,我想明白啥地方不对劲儿了。”袁十月问:“妈你想明白啥了?到底啥地方不对劲儿?”李彩霞说:“你爹这个老家伙已经死了。”袁十月被妈的话惊得张口结舌,李彩霞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将头扭过去,看着院子外黑沉沉的夜空,自顾自地说:“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说完李彩霞突然笑了,说:“明天你爹就七十岁了,他早说过了,有那个诅咒在,他活不过七十岁。”
袁十月没听母亲说完就冲出了家门,他先是往东走,找遍了整个村子,没找到袁金利,问了好多人,也没谁看见袁金利来过。袁十月想了想,回家拿了一只手电筒,就奔了西边的柳树林子。
在那条壕沟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袁十月终于找到了袁金利。袁金利像一面怪异的旗帜似的,吊在那棵柳树上,身体已经硬成了一根棍子,一条舌头伸出很长,似乎正在舔着夜色中柳条的味道。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