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伟
蓦然回首
夏天的一个黄昏,在三晋国际酒店的某一层,诗人赵泽亭临窗远眺。在他的下方,城市主干道迎泽大街的改造建设已经进入尾声,新铺的路面上车流如织。远处城市的上空是一个少见的晴朗天气,向晚的阳光使得几乎所有被目睹的建筑物都有了一种凝重感。
赵泽亭说,在不太远的街角,影都那一带,记忆中是有一个售书报的小亭子的。20多年以前,在那里买过《诗刊》和《星星》诗刊。
大家哑然,默然。
今天的太原,乃至中国大多数城市街头,还能看到《诗刊》、《星星》这些刊物的身影吗?街角的报刊亭仍然激起大家一种特别浓烈的怀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滋味是温暖的,激荡的。
那天,我们在谈论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山西这个内陆省份的一个诗派,叫做“超超主义”诗派。“超超”这两个字,仿佛就是一道符咒,让我们都激动起来。
黑眼睛·超超·诞生地
一场风暴源自于一对蝴蝶翅膀的扇动。
1986年,赵孟天、赵泽亭,这两位原平籍诗人在忻州邂逅。这一次偶然邂逅,成为两位诗人20年生死友谊的开端,而两人相逢的第一个笑容,正是“超超”酝酿的开始。一切仿佛宿命。
那年5月,赵孟天、赵泽亭相会在忻州地区《五台山》杂志举办的诗歌改稿会上。每年一次的改稿会,忻州地区的诗人们,特别是青年诗人们基本上都会被召集而来,相互认识、切磋诗艺、提高水平。
那年,赵孟天28岁,还没结婚,从海军部队复员回来不久,在忻州地区科委临时帮忙。他在部队时就已经开始写诗。赵泽亭24岁,还是个诗歌爱好者,在公开刊物上没有发表过作品,但他投给《五台山》的诗作,被当时在《五台山》当编辑的著名诗人周所同认为是出手不凡,潜力很大,因此评价很高。于是,在这次诗歌的聚会上,两位来自原平的青年诗人相遇相惜,碰撞交流。两个正当年的年轻诗人谈了个热火朝天,乐不思蜀,他们决定办一个民间刊物。
那时候还没有“超超”。刊物的名字取自顾城的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于是叫《黑眼睛》。
《黑眼睛》1987年上半年筹备,下半年出刊。刊物当然简陋,用粉连纸打印装订,16开对折,针式打字机打在蜡纸上油印,个别打不出来的字还是手刻上去的!但是这本看来有点简陋的诗刊,也有四封、扉页、目录等,俨然正规刊物的派头。正文26个页码,分7个栏目发表了20余位诗人的诗歌作品,以及署名荆燕文的美术篆刻作品。
两期《黑眼睛》,基本上把忻州地区年轻一代诗人聚拢在一起。不管成熟与不成熟,这些年轻的诗行和他们的思想一样,是新潮的、尖锐的、有活力的。
1987年底,赵孟天和赵泽亭两人又收集到一批诗作,这些作品的探索性、叛逆性让两人热血沸腾。两人都觉得,以《黑眼睛》这样比较传统和具象的刊名或题目已经无法涵盖和命名这些最新成果,必须寻找一个新的突破和超越。
当时赵泽亭正在忻州教育学院上学,赵孟田离开了地区科委,在忻州农机校食堂打工。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大雪翻飞如席。赵泽亭到赵孟天那儿看望他,住下来谈诗。为了招待踏雪而来的挚友,生活困窘的赵孟天下了几次决心,豁出去从食堂灶上“偷”回一盘过油肉。两人喝酒。两人筹划新诗刊的名称,筹划打一面怎样的诗歌旗帜。雪夜的忻州,元好问和傅山的故乡上空,顿时回荡起语言的旋律和节奏。
赵泽亭正在研究超现实主义诗歌,喜欢超现实主义的姿态与精神,同时试图从自身角度进行创新实践和超越。他灵机一动,大腿一拍,“孟,这的哇,干脆就叫超超!”
“超超”,超——超,如此朦胧和陌生,可两个字还有些说不清楚的诱惑。超超,超越再超越,艺术需要超越,生活也需要超越。超越,不仅是一种理想的愿望,更是一种奋争的姿态。于是,被赋予了双重超越意义的“超超”,在那个大雪的冬夜里诞生了。
第二天,雪停了,隆冬天气,滴水成冰。擅长美工的赵孟天离开灶台放下炒勺就开始设计、刻版、油印,新生的《超超》就穿上虽然简朴却制作精美的外衣。
第一期《超超》阵势俨然,主编赵孟天,副主编赵泽亭、晨光、张斯直,发表了赵孟天、赵泽亭和其他一些人的诗作,虽然就是十几张薄薄的油印的粉连纸,但它所承载的诗歌重量在当时的忻州诗坛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吸引了许多实力派青年诗人的关注,其中包括在静乐县当教师的宋耀珍;在原平市委农工部的雷霆;在黑龙江当兵的任高还(高寒)。任高还不仅投稿,还从微薄的津贴中拿出钱来资助办刊。还有正在忻州农机校上学的晨光、张斯直以及忻州诗人梁生智、爱华等人,以及一大批怀有诗歌梦想的年轻人。
1988年,持续办了4期的《黑眼睛》、《超超》,在忻州地区已经是相当有影响的诗歌刊物了。这一年,在由山西大学“北国诗社”徐建宏等人组织的“晋阳杯·山西省首届大学生诗歌大赛”上,赵泽亭的诗歌《病房》获得了诗赛的一等奖,北遥、安文武、北慧等也同时获奖,“超超”诗人在山西诗坛名声大振。同时,在赵孟天等的组织下,《超超》诗刊抓住时机大胆走出去,与全国各地的诗人广泛交流,从此在全国诗坛形成了影响。
1989年,《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的现代主义诗歌大展中,“超超主义诗歌”在华北展区以榜首推出。1990年,当时最活跃的诗歌报刊——《诗歌报月刊》的一、二期合刊,即“中国诗坛1989实验诗集团展示专号”,从全国众多诗歌社团组织和流派中,选取了60家最优秀和最具有代表性的诗歌团体进行了集中展示,“山西超超主义诗歌”在第11至12页的位置被推出。
雷霆的《这个时候》被作为“超超”的代表性作品放在首篇。
这个时候/我站在八月的边缘/看阳光抚摸的日子里/最后的玉米秆/走进晚秋
这个时候/被我想透的事情纷纷落下/每一片即将离别的叶子/都留下了季节优美的方式/父亲的驴车从山底转到山顶/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慢慢地接近了村庄
这个时候/我不明白的故事和经历/被老墙下拴马的木桩/仍然捆得好困好酸
“这个时候”,已经不独是诗意的陈述,而具有了一种象征意味。
流浪·坚定·泛超超
事实上,“超超”诗歌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与流浪的情结纠缠在一起,在流浪中成长,在流浪中崛起,在流浪中书写坚定的诗歌精神。他们在生存的重压中不断地寻求自身的位置,在流浪的生活状态中坚守着对诗歌的信仰和追求。
流浪,这个被“超超”诗歌修改了意义的词,成为“超超”诗人摆脱生存困境、寻求思想解放、扩大人文视野,并且怀以自我怀疑、自我放逐性质的行为注释。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现代诗辉煌的光焰即将逝去,而“超超”诗人们依然在诗歌的国度里坚持着。这时,宋耀珍和赵孟天到了古交工作,赵孟天在文管所,宋耀珍在文联当编辑。在古交,一帮
为诗歌而狂热的真诚的故交新朋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撑。而留守在原平的赵泽亭和雷霆,依旧在为“超超”的未来、为诗歌的未来不断思考着,坚守着诗歌的阵地。赵孟天的《我眼中的大海》、《南下的列车》,宋耀珍的《西里峡谷》,赵泽亭的《与一只蝴蝶的相遇》,雷霆的《秋天深处的马车》等一批脍炙人口的诗作在这个时候集中创作出来,在山西诗歌圈里广为传诵,而就在这个时候,更多的诗人从山西的四面八方汇集到“超超”的旗下。
1990年8月,以山西诗人协会、山西大学生诗人协会名义主办,由徐建宏主持的山西诗歌创作研讨会议在原平举行,中心议题就是讨论“超超”主义诗歌创作成果。这次诗歌的盛会聚集了当时山西诗坛实力年轻诗人,其中有“超超”的所有主力——赵孟天、赵泽亭、宋耀珍、雷霆、邢锐、任高还、金所军、韩玉光、赵志刚、梅生、麻晓燕、卢丽琳等;太原诗人徐建宏、金汝平、唐晋、吴笑冬、郑凤岐、王奋强、温建生、宋连斌、张晓枫、胡树嵬等,以及著名诗人老河、非默,河津诗人无哲等等。诗人们欢聚一堂,为诗歌而欢庆,为诗歌而痴狂。
诗人们如此年轻,大都是20出头的年纪,因为有了诗歌,彼此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毫无陌生之感。天气正是热的时候,但他们都愿意扎堆儿在一块,几十位年轻诗人住在招待所的大通铺房间里,短裤背心,有的干脆光膀子裤头,喝酒、聊诗、辩论,畅谈诗歌与友谊。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就像一群疯子,但他们的真诚、他们被诗歌滋养而成的独特气质、他们聪慧而坚定的目光,深深打动并影响着所在之处的普通百姓。他们自发地与诗人们联欢,唱歌,跳舞,交流。兴到极处,郑凤岐光着膀子跳到床铺上朗诵他的新作,下面的人应和着鼓掌,每个人的裤兜里都带着自己最好的诗歌作品,跃跃欲试。朗诵,切磋,那种气氛,那种热情,那种对诗歌的钟爱和忠诚,即使20年后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让人回味、感动不已。
这次聚会之后,面对山西诗歌力量大融合的新形势,“超超”诗人们感到了求变和扩展的迫切要求,感到了《超超》的局限性,感到需要对“超超”原有的太过叛逆和不理智的东西进行修正。在诗歌已经边缘化的时代,诗歌需要冷静坚持,更需要诗人们坚定的信念。刚从四川参加完《星星》诗刊诗歌会议的雷霆带回了中国诗坛的新信息和新动向,受省外的影响,在主旨为吸收、容纳、异变和扩大的标准下,雷霆提出了将《超超》改刊为《坚定》的意见,并和赵泽亭主持编办了两期《坚定》,完成了《超超》向《坚定》的过渡和转变。
之后,《坚定》转交给宋耀珍主持编办。当时在古交文联工作的宋耀珍和宋连斌一起,为《坚定》的开拓做出了艰辛的努力。两人将诗稿电脑打字后复印出来,装在麻袋里扛回宋耀珍的家中,然后一页页分拣、装订、散发。《坚定》不仅有“超超”诗人的作品,而且将太原金汝平、唐晋、徐建宏、宋连斌、吴笑冬等人以及几位山东诗人的诗作都收录了进来,宋耀珍还专门写了许多诗歌评论,特别是在《轮廓》这篇文章中对当时山西诗坛优秀的诗人和诗歌队伍进行了点评,实现了“超超”的拓展和壮大。此时的“超超”已不只是一个地域性的诗歌团体,还代表一种诗歌精神的感召,是众多忠诚于诗歌的诗人们的大集合和大聚会,他们以对诗歌的信仰相互支撑、相互帮助、共同进步。
诗人的婚礼与女儿的满月
在“超超”主力诗人中有一个难得的现象,那就是爱情与诗歌的联姻。赵泽亭与麻小燕,宋耀珍与卢丽琳,雷霆与郝春林,在一个诗歌组织中能够集中出现三对诗人夫妻,真是难能可贵,这也成为“超超”诗人一个独特的风景线,成为山西诗界的传奇和佳话。特别是赵泽亭与麻小燕的爱情故事尤其经典动人,那场特别的婚礼,曾经轰动了北国的煤城,成为诗人们聚会和狂欢的节日。
赵泽亭和麻小燕的爱情源于一首诗歌。在那个冬夜,赵泽亭一首纯情净美的诗歌,获取了年轻的麻小燕温软柔美的芳心。那时,赵泽亭在轩岗矿务局工作,到原平参加由雷霆组织的诗歌创作会。麻小燕高中尚未毕业时顶替了父亲的工作,在原平八一被服厂上班,出于对诗歌的爱好,也列席了会议。吃饭聊天后,是冷清的冬夜,诗人们各自回家,单身的赵泽亭理所当然地担当起了送麻小燕回家的任务。在冬雪未化的午夜,大街上,一辆自行车,一个瘦弱的已近30岁的未婚诗人,一个19岁的对诗歌怀有一种宗教般执著和虔诚的青春少女。车轮在雪路上吱吱呀呀地响着,两个人虽没有多言,却都在感受着这个特别的夜晚。送别之后,赵泽亭当夜便写出了一首《有月的冬夜》,记录下了那段诗意的道路和温情的时光。诗云:
这次送你回家/是风,是月,是夜晚/你甜甜地笑一笑/十一月的小城便不冷了/你说你的梦想很胖/我说我的孤独很瘦/而不胖不瘦的/只有今晚的月亮/朦胧的月亮,忧郁的月亮/多像你,多像我/多像你/多像我/好妹妹快回家吧……
多年之后,麻小燕说:“当时就是他那种清瘦打动了我,勾起了我的爱怜;是他那种对朋友可以倾其所有的真诚的善良的本真的人格,感动了我;是他这首诗的质朴击痛了我,感到了他对我真切的情感。”爱情,以一场大雪的形式降临在北国。
之后,赵泽亭建议并安排麻小燕到忻州教育学院继续读书,他送给她的礼物是《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一套16本,120元,这在当时是赵泽亭一个多月的工资。两个人热恋,理所当然招致周围的议论,面对赵泽亭一无所有的贫穷,面对长辈、家庭的强烈反对,面对世俗人们的诧异和议论,麻小燕义无反顾。每个周末,忻州一轩岗,铁道上奔驰的是“麻小燕的火车”。相聚的激情融化了所有时光的距离和空间的阻隔,所有去往轩岗列车的发车与到站的时间,麻小燕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向着轩岗,那个蕴藏着煤炭、热能、火光的地方飞去,扑向一个人的怀抱,这个人就是她的爱情,就是她心目中诗歌的化身。
但是由于他经济的困窘和麻小燕家庭的反对,他们的爱情在世人眼中成为一种另类,直到女儿降生,直到女儿满月,他们才正式举办了婚礼。那场被诗人雷霆称作“云中山下的婚礼”是一场诗人和诗歌的狂欢节,隆重、热烈、激情、感动都无法完整地描述这场轰动轩岗的婚礼。
在晋北的那个小镇,为了一对诗人的新生,为了一对爱人的新婚,四面八方的文朋诗友都怀着一份真诚的祝福聚集而来,为赵泽亭对诗歌的执著而感动,更为麻小燕义无反顾地嫁给贫穷的诗人而感动,为他们坚贞的爱情祝福,为他们爱情的新生命祝福,为他们未来的幸福祝福。太原的金汝平、唐晋、徐建宏、郑凤岐、吴笑冬、张晓枫等二三十位诗人来了,加上原平、忻州等地的一大批诗人、作家,一下子把婚礼的气氛推向了热烈的高潮。“彭大将军”彭图当上了婚礼主持人,以他那澎湃激昂的风格感染和调动着满座高朋;诗人雷霆穿起了黑色的风衣,临时用香烟的锡包纸折成了银光闪闪的十字架悬于胸前,成为主持
拜堂的“神父”。
“麻小燕女士,你愿意嫁给赵泽亭先生为妻,照顾他,爱护他,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吗?”
沉浸在幸福中的麻小燕还未反应过来,“雷神父”就摆起了威严戏谑的架势:
“嗯?不愿意?不愿意算了吧。”
“我愿意,我愿意。”被热烈的气氛轰击得有些晕乎迟滞的麻小燕双颊绯红,急急地回答着。所有的来宾都嗷嗷地欢呼。
婚宴到了高潮之处,赵孟天一跃而起跳上桌子,大声朗诵自己的诗作《秋天》。柴然激情奉献意大利美声《我的太阳》。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才笑罢我狂放,婚礼的宴席成为诗人们欢乐的海洋。连饭店老板都被感动得不得了,“没见过,没见过,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婚礼阵势。好好唱,好好给咱热闹。”
在猪圈和卖豆腐的路上
“选择诗歌就是选择危难,选择痛苦和贫穷。每写一首诗都是一次生命的支出。”赵孟天文凭不高,读的书也相对少,然而他诗歌的力量不是才华所能够达到的,他依靠自身的人格力量和坎坷经历到达了诗的深处和底部。他、宋耀珍与雷霆、赵泽亭不同,雷和赵基本上是家园的守望者,而他和宋耀珍则是离开故土的流浪者和漂泊者,生活的颠沛辗转使他们经历了更多的艰难。特别是赵孟天,他对诗歌坚定的信念和无私的付出,他在生活中不屈的抗争和流浪的情怀,成为“超超”诗歌精神的旗帜,影响和感动了许多诗人和诗歌爱好者。
赵孟天出生在原平大牛店镇的芦溪村。芦溪,这个诗意的村庄给了他诗情的滋养,范亭中学的学习给了他荣誉和自信。但1975年高中毕业后,他便回村务农了。修水库、出板报、饭店打杂、供销社当职员,历尽磨难。但是,诗人的心是不安分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自身价值的叩问,使他总是有一种突围而去的冲动和愿望。1979年,21岁的赵孟天参了军,穿上了海军的军装,在秦皇岛,面对大海,追思古人,写诗的激情油然而生。1981年,赵孟天开始在秦皇岛的市级刊物上发表诗歌。考军校、提干,做写诗的军人,是赵孟天当时的梦想。但由于年龄超规,梦想破灭了。当了4年海军的他无奈地又回到了农村,这对他是一次挫折,但同时也打开了他对外面世界认识的视野,埋下了他流浪的种子。1983年复员后,他一边写诗,一边在土地上培植梦想。在诗歌创作上以他那种对生活通透的理解去发现美,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并在《五台山》的前身《春潮》上大量发表作品,引起了忻州诗坛的重视。诗歌也在此时成为他生命中最有力的精神支撑。而在生活的田地里,他却遭遇了一系列的失败。
先是种玉米,用他读书学习到的科学种田技术,搞了12亩试验田,然而书本上的科学有时真的是比不上千百年传下来的老农的经验,深耕细作、水肥充足的玉米长势喜人却经不住老天爷的作弄,下足了辛苦的庄稼到秋天时,收获的却是一把心酸的泪。人们称赵孟天的玉米是“苗子好,秆子粗,棒子像××”,当兵回来的赵孟天种玉米,收获了一堆让人哭笑不得的“手榴弹”。第二年又改种高粱,结果都“背了箭杆”。他对种地彻底失去了信心。于是又搞养殖,顶着父亲的极力反对,把复员费全部投入到养鸡上,把准备给他娶媳妇用的房子腾出来做了鸡舍,又到地区科委参加了养鸡技术培训。然而,一时的疏忽,小鸡一夜间就死掉50多只。养鸡又失败了。之后,赵孟天又鼓动舅舅和他一起搞“反季节西瓜”的栽植,结果长成了“橘子西瓜”。就在他跑市场找到销路时,早已悔青了肠子的舅舅舅母早就把那些袖珍西瓜拉蔓拍烂喂了猪,并埋怨他“害人害人”。失去了亲戚信任的赵孟天只好回家,在原平城里租了一个地方,开始和父亲一起做豆腐、卖豆腐、养猪。白天出去卖豆腐,晚上回来写诗。
一次,他在街面上看见赵泽亭,高兴地大声呼喊:“泽亭,泽亭!”然而赵泽亭几乎认不出他了,原本白皙英俊的小伙子,这时穿着老羊皮袄,黑皮棉帽,络腮胡子黑红脸膛,双手冻得像红萝卜,耷拉着清鼻涕,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和孩童般灿烂的笑容,看得赵泽亭心里直痛:诗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然而乐观的赵孟天热情邀请赵泽亭到他的豆腐房,一盆调豆腐,两碗散白酒,谈诗叙旧,苦乐诗歌。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做豆腐的废水发酵了,猪圈里的粪便沤晒着,整个豆腐房周围都飘散着恶臭和怪味,诗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并写着他的诗歌。卖豆腐的钱许多都拿来请诗友们喝了酒,卖不完的豆腐经常便送了人。做豆腐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辛劳的父亲最多时一天做27锅豆腐,还要带出去卖,常常累得散了架。他对儿子骨子里的不安分深恶痛绝:“庄稼人就该老实本分地凭辛苦挣光景,写什么狗屁诗,写诗能挣下钱盖成房娶下媳妇?”然而见过大海的赵孟天,满怀诗情的赵孟天,越来越对这种在土地上打拼却难见成功的生活失去了希望,父子间越来越无法沟通、理解与合作,冲突成了家常便饭,特别是在赵孟天的婚姻问题上,他更是犯了众怒。
30来岁的赵孟天仍然拒绝娶媳妇。已经皈依了诗歌的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他的心在远方,他根本无法容忍娶一个无知的姑娘,然后生儿育女,再走父辈们的老路。于是,30岁不娶的赵孟天成了父母长辈的心病、家族村人的异类。大年初三,一家人专门开了家庭会,轮番劝解、开导、逼迫他娶媳妇,但他就是一根筋,“不娶不娶就是不娶”。气得他爷爷没办法,举着拐杖打孟天的父亲,并发了狠话:“你要是今年还不给孟天娶下媳妇,我就死给你看!”孟天的父亲边挨打边叫屈:“他不娶,我又管不住他,我能把他咋办了?”爷爷气喘吁吁,问孟天:“孟天呀,你到底是娶呀不娶?”孟天说:“不娶。”爷爷捶胸顿足,“那好,那你不娶我就碰死哇。”说着便一头碰在了墙头上,血流满身。众人慌了,扶住他爷抢救过来。爷爷的血终于击穿了他最后的抵抗,“那就娶吧,立即娶,马上娶。”让他去相亲,他说你们看去哇。问他看对没?他说看对了。问他能不能娶?他说能。那天晚上,他独自爬上村外的山坡,坐了一晚上,为他的屈服与不屈痛哭流涕。赵孟天结了婚,但他的心早已在高处飞翔,唯有诗歌才是他生命中最高贵的珍藏。不久,他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流浪的道路。他到轩岗,见了赵泽亭,两位诗友一场诗酒攀谈之后,他独自一人登上了南下太原的列车:
别了/这停车三分钟的北方小镇/别了/我们注定要友谊一生的朋友/让我怀着你智慧的话语/一路南下/在陌生的旅客中/不感到孤独……从此,赵孟天走上了漂泊的诗歌之旅。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先到了古交文管所,然后又在太原的许多文化媒体打工。虽然生活是那样的清苦,但他从没有放弃对诗歌的向往和追求,即使他在五一广场“盖着柔软的月光睡下”之后被清洁工当作落叶一样踢醒,他诗歌的胸怀里还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温暖与坚定,并为之写下了极具浪漫主义情怀的诗歌日记:
我不以落叶的愤怒/责怪广场的清洁工将我
踢醒/尽管他打扰了我的睡眠/在我扬长而去的清晨里/在我踏上漂泊的长路时/我佩服离开家园的鸟/流露给世界的态度/我佩服远走他乡的翅膀/自由地飞翔
《流浪日记·二十篇》记载了他“对时代以及个人在这时代中的处境的洞察,个体生命在奔向理想途中忍受的切肤之痛,以及诗人的良知和正义感对人类灵魂的真诚的关怀。”诗歌中表现出的生命激情和持之以恒的献身精神,艺术地传达出了漫游的灵魂对生命之重义无反顾的承担,被诗人宋耀珍评价为“当代诗歌中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
因为诗歌,我们找到了另一个家园
诗歌进入20世纪90年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困惑和徘徊,大多数诗人们怀揣着无法获得自我确证的失落情绪,在喧嚣的市声中随波逐流,并以极端的方式投身于世俗的生活中。“超超”诗人们也无法抵挡生存的压力,都在为生活打拼,寻求生存的基础。他们困惑和迷惘,但因为有了诗歌,他们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他们的情感是真挚的。正如诗人雷霆所说:“但我仍然从心底里感谢诗歌,她让我曾经找回了自己,她让我结交了天南地北那么多爱诗的好朋友,她让我获得了一种心灵上的宁静和拒绝尘世喧嚣的平和心态,并使我学会了热爱,那种对事物优秀品质的念念不忘。我相信诗歌的温暖会一直伴随我后半生的苍凉。诗歌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命,爱诗是幸福的,她拒绝尘世间的庸俗,摒弃了世上的虚假,她直抵心灵恬静的港湾,她忧郁的歌谣让疲累的心灵得到抚慰,她明亮的句子浸染了生命的阳光。此生无悔,爱过诗歌;此生无憾,与诗作伴。”这是诗人自己对诗歌的感悟,也是诗歌给诗人带来的人生的收获。
那个冬天,住在太原大杂院里的诗人吴笑冬早晨起来,到外面的水管处打水洗漱。院子的隔壁是学校,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已经在高音喇叭的晨曲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这时,广播中朗诵的是赵孟天的《秋天》:
我不知道这一幅幅秋天的图景/哪一张应该由我歌颂/我不知道高粱和玉米的颜色/哪一种才是我真诚的语言/哪一种更为成熟/哪一种更为饱满/秋天,让我这个歌手/充满了痛苦
我不能歌颂父亲动画的驴/在秋天的山路上运送谷子/我不能歌颂饱满的玉米里他的微笑/我不能歌颂悬挂在屋檐的母爱/打听秋风/我不能歌颂晚炊里她那慈祥的火焰/我不能歌颂秋天的一切
吴笑冬呆了。他呆呆地听着,心里想着赵孟天,想着那一帮真诚的诗人和朋友,泪水模糊了双眼。吴笑冬也是军人出身,但诗歌是他心灵柔软的部分,他常常为朋友们真挚的诗情而感动。
下大雨的日子,雷霆望着窗外的雨,写出了《看雨》:
……永远看雨的是诗人和孩子/是古也门人崇拜的日月星辰/以往的岁月暗藏于雨的嘴,使我们贫乏的心灵充实/没有一场雨不是这样/它照亮心灵忧郁的天空/没有比雨更亲切的事物/在远离自己的日子里饱含泪水/我可以饮下泥沙,路边的花/却不能饮你/雨啊,在我们更为黑暗的背后,你终身的渴望只好回头
吴笑冬读着,泪流满面,和着雨水,抱住雷霆号啕大哭。
在最初的时期,赵孟天为“超超”做出了他所能有的最大的付出。为了把《超超》的印制质量搞上去,他倾其所有,花200元买回了一台打字机。在老家的窑洞里,冬天没有炉火,他就用破皮袄包住腿脚,一边用打字机打印,一边绘制插图,用铁笔刻写,再找油印机印出来。《超超》就在这样类似流亡的道路上奉献了出来。这个时候,诗友们之间相互的走访,成了彼此间心灵的温暖和最有力的支撑。赵泽亭、任高还去看他,他取出了结婚用的被子为朋友们御寒,炒一盘土豆丝,打几斤散酒,促膝攀谈,抵足而眠。当时赵泽亭、麻小燕在轩岗,工作相对稳定,于是轩岗便成了“超超”诗人聚会的中心,那时的赵泽亭家徒四壁,几乎一无所有。诗友们来访时,连筷子都不够用,豪情的诗人们便将一双筷子折断变成两双,不够,就再折断,变成四双。麻小燕把家中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朋友们喝酒。只要有诗歌在,吃什么已经不重要。
那一年冬天,赵孟天第一次领到属于自己的工资,今天看来不过寥寥几十元钱。他兴奋地通知了几位诗友,自己买了一瓶酒、一块猪肉和几斤面条,以及一个大号铁锅,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准备招待朋友们。便宜的铁锅有三只撑脚,因为廉价,所以无法在炉膛中摆正。赵孟天找来钢锯条,膝盖上垫了一块毛巾,开始锯掉那三只撑脚。生铁铸造的大锅映着他黝黑的面庞、面庞上的专注与掩饰不住的笑意,他锯着、锯着,一边背诵着自己的和朋友们的诗歌。锯声吱吱,诗声朗朗,饱含着浓郁方言的诗句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在诗友们赶来的脚步中。最后一只撑脚只剩下一丝的连接了,赵孟天丢掉钢锯条,用手一掰,没想到连带下来一大块锅底。后来,唐晋在以此为蓝本的小说《斯德哥尔摩铁锅》里写到:
他举起铁锅,缓缓举过头顶,透过漏光处看去,看到了一片飞着缪斯的天空……
宋耀珍和赵孟天到了古交后,古交也成了“超超”诗人们惦记、思念和向往的地方,天南地北的诗友们常常坐火车、坐汽车去看望去聚会。那时古交是个荒凉的地方,野兔很多,唐晋、吴笑冬他们去了,就住在宋耀珍家,买来野兔,用高压锅炖,彻晚喝酒谈诗,其乐融融。一次晚饭后找不到了宋耀珍,原来却是跑到山上写诗去了。生活在有诗歌的日子里变得温情浪漫,那时的宋耀珍也正处在创作的巅峰期,他和朋友们《在新庄里谈美》,在覆盖着煤层的矿山里,发现了美丽的《西里峡谷》,并为之讴歌:
……西里峡谷的夜,渐渐聚拢/一张沉重的网,罩住我的心灵/我热爱这一份贫穷的手艺/类似榨酒,从生命中榨出血/这支哀伤的曲调刺伤死去的游吟者/他们沉睡在旷野上,一棵脱尽叶子的树下
宋耀珍追求纯净浪漫的诗情,成就了他的诗歌,也成就了他与卢丽琳童话般的爱情。他们似乎总是能找到爱情的滋养,从来没有被生存和生活的重担所压倒。他们不断地搬家、迁徙,但他们却在流浪的途中不断地发现着生活的美好,彼此呵护、彼此滋润。赵孟天在此时就像一位大哥哥一样爱护这对纯情的诗人,许多重活儿脏活儿累活儿他都抢着做、帮着做。后来宋耀珍和赵孟天到了太原,赵泽亭也来过太原一段时间,都离不开朋友们相互间的帮助和照应。初来的时候吃没吃处、住没住处,只有诗人在关照着诗人。太原的诗友唐晋、吴笑冬、金汝平、寒晖等都为他们付出了热忱的帮助,那份感情绝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
十几年前雷霆来到太原,朋友们都没有独立接待的能力,于是唐晋、吴笑冬等朋友们便每人集资50元钱来招待他。郭志清正在北京,知道消息后连夜赶回来相聚,十多个人在小饭店喝着太原高粱白,谈诗唱歌,在寒晖家住下,聊天玩闹。睡觉时家小没睡处,唐晋那时候还清瘦,就像少林寺练睡功的和尚一样,爬上长条沙发的靠背去睡。诗人们把每一次聚会都当成了一场诗歌的盛宴、精神的盛宴。
后超超·行走的诗行
1989年8月,金所军从忻州师专毕业,回到原平一小工作后,追随《超超》,开始招兵买马,创办民间诗社,特别是团聚了一批70后的诗人们,主办诗刊《北方草》,常剑花、梅生、寒光(韩玉光)、流浪(赵志刚)、杨俊林、任晋渝等人相继加盟,成为“超超”后期的生力军。同“超超”前期的主力军一样,诗歌成为“超超”后期的诗人们慰藉心灵的最佳途径,以及实现与土地精神对接的重要端口。他们从诗歌中寻找到了广阔无垠的精神牧场,寻找到了生活最后的诗意。
1995年之后,“超超”诗人们开始由集团式写作,转入个体的积蓄和坚守。
但是贫困潦倒绝不是诗人的恒定标签,“超超”诗人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和打拼,如今无论在经济条件还是社会地位上,都有了一定的保障和提升。2002年,脱离了生活困窘的赵泽亭重新恢复了诗歌创作,因为诗歌是他生命中无法丢弃的美好事物。直到网络时代的到来,特别是博客时代的到来,为诗歌的自由发表提供了一个新的巨大的平台。赵泽亭兴奋地呼喊着:“新一轮诗歌复兴的时代已经来临。”是的,寻找更多的诗意空间,已经成为诗人们共同的愿望。“超超”诗人们那极具理想色彩和浪漫情怀的诗歌精神,那一个个曾经的生命的激情和张扬,成为诗人们记忆之城中最有意义和价值的精神财富,成为许多沉寂的诗人同归诗歌的精神指向。
在网络上、在博客上,“后超超”应运而生,如今,它已经是一个有近百名诗人、作家组成的文学圈子。作为圈主,赵泽亭兴奋地说:“超越、坚定,对于诗歌来说,直到现在这种精神都不是落伍的标签。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不断地超越自我,是诗歌最本真的力量的源泉。而坚定,是对诗人生命和自身价值体现的坚定。”
赵泽亭设想着“后超超”的未来,“超超”需要做一个20年的总结,要出一本诗册,每年再出一本《后超超年鉴》。诗歌必将迎来它新的复兴与辉煌。对此,他充满了信心。
一个地方的地气,必然会滋养一个地方的写作。而“超超”,正是从原平这块饱经诗歌浸润的土地上必然挣脱与飞翔出来的诗歌的群体。
“超超”,其实并不是风格流派上的一致和相近,并不是一个明显的流派,他们虽然出自同一渊源站到了一起,虽然不可忽略本土前辈对他们的影响,但他们都带着各自的生命力呈现出各自独立的风貌。因而,对“超超”诗歌进行回顾和评价,唯有梳理剖析他们的人生历程,才能抓住他们诗歌命脉的精髓所在。但是由于采访的匆忙与粗略,这些都未能在这篇文章中得到更充分的体现,只能期待他们自己或是真正进入他们内心世界的作者去完整、完美地展现了。
在采访中,他们的故事和经历,常常令笔者感慨万千。在这样一个欲望过度膨胀的时代,诗人们依然怀着赤子般的天真在写作。这需要“一个人充分的忍耐、承担和自我挑战的精神”。而他们——“超超”的诗人们,性格率真,对诗歌虔诚,有着坚定的诗歌理想。他们努力地去和大地亲近,努力地去探求灵魂的高度,努力地去实现生命的价值,努力地去维护诗歌的尊严。因而笔者以为,“超超”除了精神上的意义之外,它的现实意义就在于让诗歌的地气升腾了起来,飞翔了起来,然后又落下去,如透明的、闪亮的、金属般的雨滴落入整个北方,就像时间的种子、诗歌的种子,在土地上行走,土地因此而显得辽阔和苍茫。
责任编辑鲁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