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区区18000字,张爱玲用28年反复雕琢,李安殚精竭虑倾心改编,《色,戒》是一个怎样独特的文本?而今电影《色,戒》上映,“张潮”又热,一场关于《色,戒》的论争正轰轰烈烈展开。从小说《色,戒》到电影《色,戒》,究竟是震撼之作,还是“滥俗文艺”、“汉奸文学”?
我们从《文艺报》、网络等媒体摘录了有代表性的文章和观点,特向读者介绍如下:
龙应台:贪看湖上清风
──侧写《色,戒》
我在德国的雪夜里翻读当年审讯丁默村的笔录等,后来再看《陈立夫回忆录》,发现这个立功的降将保释后游览玄武湖被一小报记者看到,写了出来,蒋介石看到,就很生气地下令枪毙。判他死刑的,不是真正的法院,也不是真正的法。
电影的瞬间大众魅力真的不是文学的慢火细炖可以比的。张爱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实背景,小说本身的隐晦粗描笔法更让一般的读者难以入门。李安的电影,却像一颗来势汹汹的大火球从天而落,边落还边星火四溅,嗤嗤作响,效果是,人人都在谈《色,戒》,凉凉的小说也被人手人嘴磨蹭得热了。
小说里的汉奸大坏蛋易先生,因为在小说里被处理得不够“坏”,当年《色,戒》发表时还被评论家批判,觉得张爱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当时读了“域外人”对张爱玲的批评,我忍不住大笑。胡兰成不早就说过张爱玲的人格特质了吗?在“民国女子”里,他这么看二十三岁的她:“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又说,“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的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而且,张爱玲文学作品里头最让人震撼、最深刻的部分,不正是她那极为特殊、极为罕见的“不悲天悯人”的酷眼。
如果张爱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识”,她大概也不会在二十三岁时,嫁给了赫赫有名的“汉奸文人”胡兰成啊。
易先生在小说里不够“坏”,除了张爱玲本身的认知价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兰成的极深刻、极缠绵的爱情之外,我看见一个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说和电影之外,民国史里头的“易先生”,其实也不见得是个多“坏”的“坏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村,一九零三年出生,因为陈立夫的举荐而做了调查统计局第三处的处长,第三处后来撤销,他就加入了汪精卫的政府,历任要职。中日战争结束前夕,他是“伪浙江省省长”。一九四七年七月五日,丁默村被枪毙,罪名是“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判决书里列出好多罪状,包括“主使戕害军统局地下工作人员及前江苏高二法院庭长郁华、与参加中统局工作之郑苹如……”
这样的一个“汉奸”履历,他的死刑不是理所当然吗?
不这么简单。
尘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实人生如此曲折,几乎有血肉模糊之感,其幽微伤痛讽刺残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学家之手。
在郑苹如因为刺杀丁默村未遂而被秘密枪决之后一年,一九四一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陈立夫和丁默村秘密取得了联系,对这位当年被他提拔过、如今为汪伪政权特务头子的后辈“晓以大义”,指示他应该设法“脱离伪区”,如果不能“脱离伪区”,就当“伺机立功,协力抗战”。陈立夫“策反”成功,往后的几年,丁默村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长、福利部长,私底下,他为戴笠的军统局架设电台、供给情报,与周佛海合作企图暗杀当时的特务首脑之一李士群,并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断营救被捕的重庆地下工作人员。
这些被营救的情报人员,在审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证,丁默村和重庆政府的合作是毫无疑义的。而在日本战败以后,局势混乱,重庆政府为了防止共产党趁机坐大以及新军阀崛起,又适时而有效地运用了丁默村这个棋子。他被国府任命为“浙江省军委员”,这一回,“浙江”前面没有“伪”字了。
我读到戴笠给“默村吾兄”的手书,戴氏要求丁默村在混乱危险中“切实掌握所部,维持地方治安,严防奸匪扰乱,使中央部队能安全接收”。而丁默村也确实一一执行了重庆的指令。在中央部队进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经占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村进行“剿匪”之后,中央部队才稳稳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读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么这丁默村等于是国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将,这名降将不曾回到“汉军”中来披麾上阵,但他留在“曹营”暗中接应,做苹果里的一条虫,等于是国民政府植在敌营的间谍,其处境何等危险,其功劳何等重要。在战争中,隐藏的间谍所发挥的作用绝对不小于沙场浴血的战士,不是吗?
当重庆政府需要丁默村的协助时,陈立夫和戴笠都曾对他提出保证。陈立夫应允丁可以“戴罪立功,应先有事实表现,然后代为转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则说得更明确,“弟可负责呈请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么为什么国民政府在胜利后就杀对它有功的“降将”和“间谍”呢?尤其在早已给予不杀的具体保证之后?问题出在“委座”——蒋介石吗?
正在困惑时,陈立夫的回忆录出版了。于是飞电请求朋友“火速寄《陈立夫回忆录》来欧”。一周后书寄到,邮差从雪地里走来,胡子上还沾着白花花的细雪。我从他手中接过书,一把拆了包装,几乎就在那微微的飘雪中读了起来。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
《陈立夫回忆录》第二百三十二页:丁默村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狱中保出去看医生,从南京拘留所出来,顺便游览玄武湖……这个消息被蒋委员长看到以后,蒋委员长很生气地说:“生病怎还能游玄武湖呢?应予枪毙!”
丁默村就被枪毙了。只因为他从狱中出来,贪看一点湖上清风,被一小报记者认出来,写上了报。
啊,我不禁掩卷叹息。难怪丁默村的死刑判决书读起来那么的强词夺理,对丁默村所提出来为自己生命作辩护的种种白纸黑字的有力证据完全漠视。原来,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样的时代里,你对所谓“忠奸”难道不该留一点人性的空隙吗,不管是易先生还是丁先生,是张爱玲还是胡兰成?
崔卫平: 手下留情的忏悔之作
李安对于张爱玲的无限敬意,体现在他对于张爱玲的体谅理解上面。当李安说这是张爱玲的“忏悔之作”,其中张“明写易先生,暗写胡兰成,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是非常精准的。小说虽然只有区区28页,但是张爱玲声称写了三十年,啃噬她内心的那条蛇也存活了这么长时间。
处在辩解中的人是怎样的状态?遮掩、延宕、吞吞吐吐都是难免的。这就决定了这部小说一反张爱玲通常的洞烛幽微,在遇到自己时她不得不手下留情。作为小说它在布局上是不匀称的,打麻将这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占了太多的篇幅,而关于易先生如何“潜入”王佳芝内心,只是一些结论性的意见,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由于“目的地”是这些不同凡响的结论,小说本身是带有概念化嫌疑的,对于王佳芝本人的心理描写,是能省就省。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的这部小说很像是一篇说明文章,说出多年思考的结果,比展示过程本身更加重要。
王飞: 美和健康不能混为一谈
从《色,戒》原作和张爱玲来看,张爱玲的文字让人感觉到美,更感觉到刻画逼真,她有深刻的小市民体验,有被父亲抛弃母亲寄人篱下的生活经历,这让她的文字多一点刻薄和深入,这些都是成就。但美和健康不能混为一谈。毁了一个城市、一个民族,成就一段爱情,这种没落贵族的心态是不健康的。一种完全建立在个人角度,自个人角度始、以个人角度终的文字,天生就有缺陷,张爱玲的才气平衡了、而不是弥补了这个缺陷。
曾子航:真实反映了某种特定情况下的人性
凡是流传下来的作品都表达了伟大的人性,在比较左派评论家看来,永远是阶级性大于人性,这部电影是人性超越了阶级性和民族性。我看到了三部经典电影的原型,《夜间守门人》,女战俘爱上纳粹军官,有一点像王佳芝和易先生。另外我看到了《霸王别姬》,有一个情节,放走了易先生之后,车夫问她回哪儿,她说回福开森路,她和易先生两个人幽会的地方,王佳芝有人戏不分的影子在里面。第三《无间道》,挣扎两难选择当中,这也是王佳芝内心的复杂,表现人性不仅仅是说上床,我认为有一点戏如人生,人生如梦的感觉,加上情爱的纠葛,我比较同意木子美说的,女人在选择感情当中,国家、民族对她来讲不如一个爱人更为重要,人有阶级属性,也有自然属性。我认为《色,戒》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某种特定情况下的人性。
郭松民:情欲压倒了道德律
玛柳特卡是一部前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后来被改编成了电影,并获1957年戛纳国际电影节特别奖)的女主角。她是苏俄国内战争时期的一位红军女战士,还是一位神枪手,她的死亡簿上已经有四十个白匪了,但第四十一个却没打死。白军中尉本应是玛柳特卡死亡簿上的第四十一个,可是他却成了玛柳特卡处女欢乐簿上的第一个了。浪漫的故事最后有一个严酷的结局:第四十一个还是被打死了。
王佳芝和玛柳特卡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在最后关头,王佳芝听从了自己的情欲,而玛柳特卡则遵循了自己作为一个战士的职责。
谁更人性?康德说过这样的话:在普遍的人性之上还有普遍的道德律!
也许这样的结论更接近事实:能够让情欲遵从了道德律的,则为人性,如玛柳特卡;而听任情欲压倒了道德律的,则为动物性,如王佳芝。
邵明: 千万不可忘记易先生本是汉奸
若说沉溺一己肉欲而甘愿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行止可恨、可笑、可怜、可耻,那么,为了所谓的爱情而背育家国正义也并不能削减其可恨、可笑、可怜、可耻之分毫。文艺评论者有责任出于价值考虑提醒观众:千万不可忘记易先生本是被人耻骂的汉奸,而露骨的情色内容也不能因为包装的精美便成为艺术品。
姜德锋:热血青年之殇
青年的血白流了。这不仅因为特务机构的严密和易的狡猾,更源自于人性的深处,按影片的逻辑,这几乎就是天意。影片结尾是深夜里的刑场。黑暗、沉重、令人窒息,但在导演看来这一切植根于人性的深处,无法抗拒。青年是可笑的,并不代表希望。果真如此的话,那黑暗如何终结,历史的进步和胜利又从何而来?
唐伯:《色,戒》剪下的那三刀
说《色,戒》只是成人电影的观众大概永远无法体会李安的心情,记得和陈冲聊天的时候无意听到她讲到一个细节,说导演重回拍摄王佳芝和易先生“肉搏”戏的那个场景,忆起两人那番浪漫的虚情假意中却引入真情,竟然在片场嚎啕大哭。那三段床戏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但遗憾的是,内地的大银幕上,观众看不到那三段展示影片精神要义的激情戏。
“一个下雨的午后,等待多时的易先生秘密地将王佳芝约到他在上海的秘密居所,与她上演了一段充满‘虐恋色彩的情欲戏。”——这是第一段。
第二段是几天之后,易先生借口去南京开会,易太太独自出去串门,易先生借机返回家中,在王佳芝的房中与她又一次云雨。
最后,则是王佳芝在易先生的车里等他结束工作,直到几个小时之后易先生才现身,王佳芝抱怨说车里很冷,应该让她进去,易先生用十分阴霾的表情看着她说,你想进到那里面去?然后镜头一转就开始上床了。云雨之后,易先生给了王佳芝一个信封,让她拿给珠宝店老板。
这精彩的三段戏,决不是如今媒体误导下的单纯色情场面,李安用到的每一个镜头都非常精准,而这个精准性正是为了对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关系有最完美的表现。
老实说没了这三段戏,影片的神已经散了。但是形还在,老百姓依然喜欢。
文取心:误读万岁
——我看《色,戒》
《色,戒》看完的感觉一言难尽,回来又重新读了张爱玲的小说,只能说张爱玲误读了丁默村,李安误读了张爱玲,我们,观众,又误读了李安。
作为高官之丁默村的世界被“利害”两字所左右,情欲只在他生活重心占极小一部分,跟抽一筒鸦片似的。作为小说家之张爱玲切入的角度却从“情欲”两字着手,除了两情眷缠之外万事皆空。一个出发点,两条交叉线,怎么不演出一剧罗生门?
李安是个功夫做足的导演,李安明修了一条“爱”的栈道,却暗暗地从“性”之陈仓潜渡过来。就从书名或片名来看,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色字当头,在原作里爱情也是风中的火柴刚划着就被吹灭掉,李安或是借了一个幌子,或者是他存心误读。
正读也好,误读也好,艺术也好,色情也好,这场电影使我对李安肃然起敬,因为他把事情推到了极致,一到极致,也就佛家说的彼岸,所有的道德律统统不起作用。
责任编辑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