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爱

何　炅

有一个巨星，素来以优雅著称，有一次出席一个颁奖礼担任颁奖嘉宾，候选人当中有一位是时下当红的选秀偶像明星。候选人一登台，台下的fans就开始拧亮灯牌，挥舞照片和荧光棒，非常整齐地呼喊口号和偶像的名字。声音之大实在是排山倒海，台上的偶像微笑着颔首示意。可爱的表情引发了fans的进一步热情。优雅的颁奖巨星虽见多识广，也少见这样的阵势，张嘴说了几次话，声音都完全被淹没。巨星只好开始挥手示意大家自己要开始揭晓结果了，可是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人要管她，呼声没有一点收敛，音浪一波高过一波，优雅巨星估计已经使出最大声音来对抗，几番较量还是没能压过团结的力量，于是发生了让人惊诧的事情。巨星把颁奖结果往桌上一扔，骂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台上的候选人就傻了，这到底谁拿奖了呢?fans也愣了片刻，又开始更大声地呼喊。主持人只好把奖匆匆递给获奖者了事，最尴尬的是，得奖的还不是那位最火的。

事后，优雅巨星幽怨地说：“是我老了搞不懂状况了，还是他们的问题啊?怎么不让人说话呢?”

我也是个老人家。好多年前我在自己的一本书里就曾经描述过“反追行动”。那时候，湖南电视台每周末都会邀请一位大明星到现场，结束的时候就会看到很多学生围在电视台的门口等待明星，有的还是每周都来!因为心疼他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就很老气横秋地在书中批评了这些行为，倡议大家不要追星。如果我当年能够预见到今天fans的追星规模，一定不会“小题大做”，默默地什么也不说，因为现在看来，那时只不过是在电视台门口等着看明星的行为是多么地有自制力啊！

现在的情形是，每次不论去哪，当地机场一定会有成群的接机fans，有统一的着装色调和统一制作的标语板，要租大客车跟着偶像一起行动，大客车要用大横幅包裹起来表明是支持谁的，要在演出场地占据重要位置，用各种办法吸引眼球，压倒别的fans团，有时是用气球把整个体育馆的外立面装点成偶像专属的颜色，有时是做无极限尺寸的巨型喷绘从楼顶直拖到地，有时是充气的拱门放在大门口先声夺人，有时是租用飞艇占据制空权，上面当然有偶像的笑脸和支持口号，我还见过包下当地一家最大的出租车公司，把后车窗全部贴上偶像的照片，于是“满城尽是偶像跑”，相当拉风。

如今的fans和当年不怕危险狂追明星车的一群有了很大的不同，他们非常的有纪律有组织，曾经有一次一个歌手在机场遇到麻烦，围观的群众太多，无路可走，于是她的fans群手拉手，肩并肩，自发地挤出一条人墙通道，让偶像从中间通过。fans除了那么那么爱偶像的一笑一颦，也在热烈地讨论他们的执著、善良和爱心，并把这些品质当作自己的精神动力，所以，现在大部分的fans很不喜欢别人说他们在追星，他们说那是一个希望，一个家庭，是一种心灵的归宿，也常常会看到fans们之间互相鼓励和帮助的场景。所以，当年我老人家还曾经跳出来批评追星族，现在面对如此专业和汹涌的fans潮，百感交集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可是，每次和当红偶像住邻居，看到多晚了fans还默默地在住处附近张望等待，早上起来他们也还在，几个学生紧紧挤在一起蹲在路边，脸上有着疲倦但是不厌倦的神情，心情很复杂，有感动，也很心疼。都是一样的钻石般的青春时光，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那么爱，那么心甘情愿为别人付出呢?可能真的是因为我老了，才会那么舍不得年轻的光阴吧。

我的亲戚家请了一位阿姨来照顾小孩。阿姨是东北人，她的工作很辛苦，因为孩子太小，吃喝拉撒睡都十分随性，所以阿姨基本是全天待命，很少能睡个完整觉。有一天阿姨和我聊，说她儿子见过我。我还以为是电视上，阿姨说不是，说她儿子是谁谁谁的歌迷会的会长，在歌友会上见过我，脸上写满了骄傲。

我就有点难过了。

现在的fans要那么爱偶像，开销是不少的。先不说偶像所有相关的产品和出现的杂志报道一定要攒齐，万一偶像有个什么活动，还会有门票、路费、会服、看板、荧光字（看不出是支持谁的荧光棒早就被淘汰了）、鲜花、礼物，种种花费。还有一些除了要花钱还要花时间DIY，有一种灯牌，是要在一个黑板上钻一个个眼组成图案，再把一个个小灯泡插进去，装上电池就熠熠生辉，特别漂亮。这样的一个灯牌要材料费300多元，手工就无价了。这还只是一个普通歌迷的装备。如果是“会长级”或者“骨灰级”（指最元老最忠实）的，花费就更多了。阿姨一个月才挣一千多，供得上吗？希望她儿子已经开始工作挣钱，是在用自己的钱来爱偶像，不然的话看到阿姨每天辛辛苦苦忙一个月才够三个灯牌钱，我真是看不下去。

大家都在谴责一个为了去香港看刘德华逼得亲爹跳海的女孩，其实爱偶像爱到痴狂的大有人在，只是表现出来的方式不同。有的要整容整成偶像那样的，有的卖血挣手机费给偶像投票的。我还遇到过一个女生，坚持认为我前世答应了要照顾她一辈子，死缠烂打，不理她就掏出小刀往我身上扔，还好躲得及时只扎到了车，不然又是一桩离奇的绯闻。

当然这是些怪人。可是正常人一旦太迷恋于别人，也会做出让人不好理解的事情。现在资讯发达，fans无所不能。偶像的航班和住地他们一定知道，多么戒备森严的电视台或者演出场地他们都能进得去，经纪人和助理他们全都熟，甚至还可以找到偶像中学时的考卷作为珍藏。我自己最切身的一次感受就是，一次去当评委，说了张三好没有夸李四，没过五分钟就收到陌生人发来的短信：“原来很爱看你的节目，现在我鄙视你的人格！”“明天你不是签售吗？我要毁了你！”大家听歌，我喜欢的和你喜欢的不一样，我就是人格有问题？不好理解。

我的一个知己，是个很知性的女人，有过很多书作，也一直是朋友圈中很清高独立的一个。有一天，她突然喜欢上了一个超女，于是开始动用一切关系无怨无悔地为她奔走拉票。那时候，已经是领导的她常常很早溜进各间办公室，打每张桌上的电话给超女投上票，至于我们这些电视台的朋友，自然个个都收到她好好照顾那位超女的嘱托，我们当时都笑她是那届超女最大的幕后黑手。比赛结束的那晚，她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我问她那么那么辛苦是爱超女什么？她说，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

那么那么爱一个别人，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这是多么有趣的爱啊。

乐乐有次主持节目，看到台下fans喜极而泣的表情，困惑地问我：“我不懂啊，像我迷RAIN，那是因为他离我很远，有距离，有神秘感，所以我可以想象他是完美的。这些选秀偶像明明就是fans一票一票造就的，看着他从凡夫俗子成为明星，都是再熟悉不过了，为什么每次fans还是如此激动呢？”

我一把年纪，又怎么会懂？我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些狂欢的人群，觉得那样发自内心的感动和喜悦离我好远好远。有些不解，又有些羡慕。

编辑/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