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攒钱购买一本字典的宏大计划被姐知道了,她每隔三五天便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一两分钱的硬币,郑重其事地放在我的手掌上。
那时候一本字典是七角多钱吧。如果平均每天都能攒上一分钱,半学期就攒够了钱。但我每天要到哪儿去挣这一分钱呢?
离我村几里远的公路上有一道很陡的坡,有人用单车载柴草去卖给山外人家做燃料,翻过这道坡时,需要雇人在后面帮着推,大人推一趟一般可得五分钱,小孩要两三人合伙推,每人只得一两分钱。我只推过一趟,便被姐知道了。她说我年纪小,身体也不好,不能干这活,拉着我回家了。
那时候姐整天都在生产队里劳动,生产队是不发工资的,真想不出姐那些一分两分的钱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每隔一段时间,姐便问我,有多少钱了,还差多少?
这天我坐在门槛上做作业,姐又问,我说只差五分钱。姐到屋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姐从屋子里出来,我愣了神,总觉得姐不像姐了,她那两条叫人看着十分舒服的辫子被剪了下来。
她把辫子放到我的手上说,你把这两条辫子拿去卖给福元伯,就可以买字典了。
剪掉了辫子的姐没有原来那么美了,但我却更爱她了。我对自己说,将来我长大了,一定买许多姐喜爱的东西送给她。
姐上过夜校。夜校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林老师,年纪与姐差不多,常到我家来家访,有时说是来辅导我功课,眼睛却总瞪着姐看。他一来,姐的表情便怪怪的。
林老师调走后,仍到我家来过两次。有一次他带来了四个苹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苹果,看着便叫人流口水,凑上去便能闻到那诱人的芬芳。
姐疼我,给我一个。把两个切成一片一片,分给邻居的小孩。自己留着一个,不吃,只留着。
我把我这一生的第一个苹果吃完之后,回味了几天,便惦记起姐留着的那个苹果来。
我常常看见姐捧着那个苹果坐着出神,那时候我不懂姐的心事,只是想念苹果的滋味。这一天我发高烧,吃不下饭,姐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说,姐,苹果……
姐望了我一会儿,便去拿来那个苹果给我。那个苹果已经有点腐烂了,但我仍然吃得神清气爽。
吃完那个苹果,我很快就后悔了。我看见姐背着我抹眼泪。
姐喜爱苹果,我长大了,一定买许许多多的苹果送给姐。我想。
那一年姐病倒了,殷红的血,一口一口往外直吐。
从大人的表情中,我仿佛预感到什么,我忽然害怕起来,我感到姐正在一天一天地离我而去,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姐留住。我只是哭。
哭着哭着,我忽然想到了苹果,姐喜爱苹果,可她从来没吃过苹果呀。
我拿起一件我最新的衣服,赶到镇上,找不到苹果,有人告诉我,县城也许有吧。我赶到县城时已近黄昏。我终于找到了苹果。我怯生生地把那件衣服递给卖苹果的阿姨,说,换几个苹果。阿姨拿起衣服看了看,说,你是从哪儿偷来的吧?我说,这是我最新的衣服,我姐病了,什么也吃不下,她喜爱苹果。话未说完,我已泪流满面。
阿姨拿两个苹果给我,我要走,阿姨叫住我,把衣服塞还我。
从县城到我家,有一段阴森森的山路,还有一个乱坟岗。我直往家里赶,不知累,也不知道怕。
当我赶到村里时,夜已深了。一轮欲圆未圆的月亮,如打缺了一角的玉盘,惨惨地白在中天。我忽然看见姐,在清冷的月光下,凄然地站着。她是在等我。
我忙走上前。
姐看见我,仿佛舒了一口气。她一定等得急了。
我说,姐,回家吧。
姐站着不动。我伸出手想拉一拉姐,姐不见了。
哭声,从我家传来。
那年姐二十三岁。
姐永远二十三岁。
歌谣般亲切的姐。
山泉般纯洁的姐。
庄稼般质朴的姐。
山花般美丽的姐。
(选自商务印书馆出版《成长的岁月》。李乙隆,1966年生,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有《梅雨时节的美丽》、《邂逅一种心情》等。)
编辑/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