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母亲很少去看她的儿子,近些日子尤为如此。有时在校门口匆匆见一面,母亲塞给儿子零食和钱,表情局促不安。母亲把话说得飞快,好好学习注意安全等等,却像背台词,千篇一律。然后母亲说,该回去了,作出欲走的样子。儿子说再聊一会儿吧。眼神却飘忽不定。母亲笑笑,转身,横穿了马路,走出不远,又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回头。她想再看一眼儿子,哪怕是背影。儿子却不见了。儿子像在逃离,逃离母亲的关切。
母亲很满足——一个读大学的儿子,高大英俊,学生会干部,有奖学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并且她知道,儿子正在偷偷恋爱。她曾远远地看过那姑娘一眼,瘦瘦高高,和儿子很是般配。她不知道儿子和姑娘在一起会聊些什么,但她想应该不会谈到自己。一个收废品的母亲,有什么好谈的呢?或者,就算谈起,她知道,儿子也会说谎。比如说她是退休干部,退休工人,等等。这没有什么不好,母亲想,既然她不能给儿子带来骄傲和荣耀,那么,就算儿子说她已经过世,她都不会计较。
她真的不会计较。她真的很满足。
可是今天她很想见儿子一面。其实每天她都想见儿子一面,今天,她有了充足的借口。老家人送她一小袋红薯,个头大皮儿薄,脆生生喜人。煮熟了,香甜的红瓤化成蜜,直接淌进咽喉。母亲挑几个大的,煮熟,装进保温筒,又在外面包了棉衣,然后骑上她的三轮车。儿子从小就爱吃红薯,一路上母亲偷偷地笑。她想应该叮嘱儿子给姑娘留两个,尽管城里满街都是烤红薯,可是不一样的。这是老家的红薯,有着别处所没有的香甜滑嫩。
是冬天,街上的积雪未及清理,就被车轮和行人压实,变成光滑的冰面。家离学校约五公里,母亲顶风骑了将近两小时的车。雪还在下,母亲头顶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白发还是雪花。她把三轮车在街角停下,然后抱着那个保温筒横穿了马路。她想万一在校门口遇到儿子,就说,是打出租车来的。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儿子,母亲再一次偷偷地笑了。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开过来的一辆轿车。
车子在冰面上滑行好几米才停下来。司机摁响了喇叭,母亲一惊,忙往旁边躲闪,却打一个趔趄,然后滑倒。她慌慌张张爬起,未及站稳,又一次摔倒。
她的手里,仍然稳稳地抱着那个保温筒。
司机紧张地扶她起来,问她,你没事吧?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她的脸被一块露出冰面的玻璃碴划开一条口子,现在,已经流出了血。
司机吓坏了。说,我得陪你去医院看看。
母亲笑笑说,真的没事。
司机说可是你的脸在流血……
在流血吗?母亲变了表情。果然,汽车的反光镜里,她看到自己流血的脸。
我得陪你去医院看看。司机坚持着。
真的不用。母亲说,可是这样的脸,怎么去见我的儿子呢?
司机打开车门,把母亲往车里拉。母亲被他吓坏了,似乎比撞上汽车还要紧张。真的不用,她说,你忙你的吧!
司机看着母亲,好像除了脸上的伤口,她真的没事。司机只好说那我给你一些钱吧,一会儿你自己去医院看看。他掏出两百块钱,又掏出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他说,如果钱不够,随时打电话给我。
母亲一只手抱着保温筒,一只手推搡着名片和钱。突然她停下来,认真地对司机说,你真的想帮我吗?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么,能不能请你,把这个保温筒转交给我的儿子……他在这个大学读书,他功课很好……
母亲指了指那座气派的教学楼,脸上露着骄傲的表情。
片刻后司机在校门口见到母亲的儿子。的确是一位英俊的男孩,又高又壮,穿宽大的毛衣和洒脱的牛仔裤。司机将保温筒递给男孩,说,你妈让我带给你的。
男孩说,哦。眼睛紧张地盯着校园里一条卵石小路。小路上站一位高高瘦瘦的长发女孩。
司机提醒他说,是煮红薯。你妈让你先吃一个……她说,还热着。
男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司机,她人呢?
司机说她不敢见你。
不敢见我?
她受伤了。
受伤了?
她摔倒了。她横穿公路,我的车开过来,她一紧张,滑倒了……脸被划破一条口子,流了血。她可能,怕你伤心……也可能,怕给你丢脸……她倒下的时候没用手扶地……她任凭身体跌上冰面,却用双手保护着这个保温筒……她嘱咐你现在就吃一个……她说,现在还热着……
司机掏出两百块钱,硬往男孩手里塞。
男孩愣愣地看着保温筒,慢慢将它打开。那里面,挤着四五个尚存温热的煮红薯。它们朴实,土气,甚至丑陋,可是它们香甜,温热,就像老家的乡亲,更像母亲。
司机拍拍男孩的肩膀,说,她还没走。顺着司机的手指,男孩看到了风雪中的母亲。她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偷偷往这边看。似乎儿子看到了母亲的笑容,似乎母亲发现了儿子的目光。母亲慌慌张张地上了三轮车,转一个弯,就不见了。母亲的头发,银白如雪。
男孩没有追上去。他知道母亲不会让他追上去,不想让他追上去。可是他已经决定,今晚,就回家看看母亲。他还会告诉女友,母亲并不是退休干部,她一直靠收废品供他读大学。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是他的骄傲。
(晓晓竹摘自《家庭百事通》)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