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文
我曾经想过语言的好多种形式,如果我可以数得清的话,至少可以有99种。
我侧身、低头,默默地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视角所及,全是乳白乳白的墙。这些墙体已经色泽暗淡,毫无光泽。我将眼光略略地抬了抬,看到了门后面的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高高的,留着明显老旧的齐耳短发。我的口很渴。我用力扭了一下身子,直了一下腰,喉咙里就发出了一阵阵的“咕噜”声。她回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径直走过来,端起我面前的杯子。我将头稍微偏了偏,她把杯子放在了我的嘴边,然后倾斜,水就流进了我的嘴里。
我和她无需用其他的方式交流,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但哪怕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动作或是一个不经意的暗示,她也能很准确地理解我的意思。我们这样已经好多好多年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手里收拾的全是刚才被我弄得满地都是的一些物件。一会儿之后,她抬手看了看表。看完表,她又走近了我,将我的身体在轮椅上摆好,拍了拍我的衣服,然后从椅子的边上,拿出了几根链子,轻轻地套在了我的两只手上。这样,我的整个身体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椅子里。因为我的脚从来就没有过知觉。用链子套住我的手,这也是好多年前就形成的习惯了。从我对这个房间有丁点的记忆开始,我就经常受到如此的待遇。
她把我的身体固定好了之后,照例又呆呆地站在我的身边,痴痴地看着我。每次她这样的时候,眼角都会流出一点一点的泪。这次也不例外。她的泪先是断断续续的,后来就直如滂沱。我静静地坐着,还是不发一言。因为我不能说话。
良久,她用手擦了擦眼角,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亲。我感觉一股温暖就如一丝细细的天鹅绒,直飘进了我的身体。之后,她开门走了出去。
这样的事情,每天至少要发生两次。一次是早上,一次是中午。
我看着她走出去,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我觉得手上的链子是那么的不舒服。我讨厌这玩意。像以往一样,她一关上门,我就用力挥动着自己的手。
我不停地用着力。椅子在我身体的作用下不断地转换着方向,后来还向前滑动。我感觉自己的手隐隐发疼。但我顾不上这么多了。
椅子依然在滑动着。突然,我感觉自己的手得到了解放,一只手上的链子断了!我有了一种释放的感觉。我一阵兴奋,继续挥动着另一只手。这时,椅子越滑越快。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要摆脱束缚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头,重重地撞在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上,然后我的耳际就传来了一阵轰隆巨响。我瞬间就毫无知觉。
醒来后,一大群人围在我的身边。他们用毫不避讳的神情在说着什么事。他们说,就是这个傻子,他母亲出去工作了,他却在家里把煤气罐弄翻,还引起了煤气泄露。幸好隔壁邻居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之后及时叫警察开了门,才没有酿成大祸。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傻子”是谁。但我却看到他们都在望着我。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无力,周围好多来来去去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
一会儿,每天都用链子把我绑起来的那个人赶来了。她满脸灰尘,神情倦怠,眼神中却似乎很是焦急。她坐在我的旁边,一下抱着我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周围的人都在摇着头,好像很无奈。我听到一个人说,不容易啊,十五年,十五年如一日地独自照顾着自己的这个弱智儿子,还没有正式工作,全是打点零工,捡点破烂,难啊。其他的人都表情夸张地摇着头出了这间房子,有的人走时脸上甚至还流满了泪。
我发觉她搂着我的时候,我的鼻孔出不了气,窒息得有点难受,好像那链子绑着我时的感觉。于是我便用力动了动,想挣脱那个怀抱。她却更用力地将我揽在了怀里。我感觉到她脸上流出的那一行一行液体流到了我的脸颊上,暖暖的,涩涩的。
我很生气。每次出现这种事情的时候,我都怕她那含着苦味的泪水流到我的嘴里。我害怕苦味。我用尽了全力想挣脱。
这时,我听到她说话了,语气似乎很悲伤,她说,小辉,我也实在是不想把你绑起来啊,但妈要挣钱,又雇不起人照顾你,不这样,妈也没有办法啊!妈怕你一个人在家乱动,会出事,才用链子把你绑起来的呀!
说完,她又用力抱了抱我,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却从她的自语中又一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这个名词每天都要从她的嘴边说出来好多好多次。我有点困惑,张了张嘴,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啊。莫非这声音就是所谓的语言?我有点疑惑,我曾经想过语言的好多种形式,如果我会数数,我相信至少会有99种。但今天,我却明显感到,从我嘴里发出来的这种声音,给我曾经想过的那99种都绝对不同!我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是我说的一句话,也是我记忆中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是,什么是妈啊?
那个正流着泪紧紧抱着我的人一听,猛然一怔!之后她就露出了极度惊喜的神情,然后就马上将自己的脸,又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脸上,无一丝丝的空隙。
我感觉我的整个脸都被泪水浸透了。一股温暖就如一丝细细的天鹅绒,直飘进了我的身体。
(潇湘无极摘自《中华工商时报》)
编辑/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