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濠梁

姜　悦

看到“对手”这两个字，我的眼前立刻浮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碌碌于生计、兢兢于事业、学富五车的惠施，一个是槁项黄馘、钓于濮水的庄周。

翻开一部《庄子》，不时就会看见惠子的身影，他与庄子实在是太不相同的两个人。惠子热心官场，甚至做过梁国国相；庄子只愿“曳尾于涂中”，毕生也只做过一个小小的漆园吏。惠子做梁相的时候，庄子去看他，有人就对惠子说：“庄子来欲代子相。”惠子一听就慌了，在城中搜了三天三夜。庄子见到他后，就对他讲了那个著名的“猜意 雏”的故事，庄子笑他：“子欲以彼梁而‘吓我邪？”不留情面的讥诮中，不难看出这是怎样的一对“死对头”。而这样一对“死对头”，却又能像朋友一样同游于濠水之上，给后世留下一段“濠濮之思”的佳话。

由此可见，真正有境界的人懂得将对手当作朋友，因为他们懂得往往是对手成就了自己。

米开朗琪罗久负盛名，教皇请他为自己设计墓穴。当时的御用画师布尔克很怕他抢了自己的风头，便唆使教皇另派米开朗琪罗去画西斯廷教堂顶部的壁画，然而这恢宏的壁画却成了米开朗琪罗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惠子之于庄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没有两位对手间唇枪舌剑的言语机锋，我想，《庄子》会因此失色不少。

庄子在《天下》篇中臧否春秋以来各家之学，说惠施能“胜人于口而不能服人于心”，只能做一些“坚白同异之辨”。庄子向往的是一种“乘天地之气以游无穷”的逍遥，惠子对他的评价只是两个字：无用。这真是误读了庄子而又读透了庄子！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对手，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成就了自己，更多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了解我们。

对手之间的感情是复杂的。嵇康与山涛同列“竹林七贤”，彼此关系是很好的，但终因政治立场不同而成了对手。嵇康还写了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嵇康赴刑时，却对儿子说出“巨源在，汝不孤矣”这样类于托孤的话。同样的，惠子死时庄子泣言：“子去，吾复与谁言？”

的确，我们需要对手，因而更应善待对手。一个没有对手的人是可敬的，但往往是可悲的，像金庸笔下的独孤求败，我想他是会产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的。当庄子再游濠水，他又怎能不想起那个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的对手？倘若人类是没有对手的，我们面对的也必将是那永远的寂寞濠梁。

评点 李仁甫

本文材料丰富，涉及的人物很多，不仅有庄子与惠子，也有米开朗琪罗与布尔克、嵇康与山涛等，但作者巧于安排，以对庄子与惠子的叙议为主线，而把其余人物的事例穿插于其中，显得主次分明，详略得当，收放自如，缝合无痕。几则材料，偏于文学性、文化性，体现了作者深厚的人文底蕴。文章层次感强，从“往往是对手成就了自己”到“他们（对手）比我们更了解我们”、“对手之间的感情是复杂的”，步步深入，把读者引向思维的纵深处。至于语言的清晰、形象、生动，自不别说。（李仁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