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根
谭政(1906-1988),湖南省湘乡县人,1927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因其在我军政治工作的创建和发展中所作出的卓越贡献被授予大将军衔,成为屈指可数的政工大将,1956年更是接替罗荣桓元帅成为建国后我军第二任总政治部主任。就是这样一位靠政治工作起家、和政治工作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最后却在1960年被林彪以“闻风也不动,打雷也不动”、“不传达,也不布置,历次运动,总是落在后头”等政治工作组织开展不力的名义,将其扳下了总政治部主任的位子,1965年更是将谭政逐出军队,发配到福建省任排名第五的副省长。在那里,谭政开始了他不堪回首的“文革”岁月。
一
接到去福建任副省长的命令,谭政在冥冥之中就感觉到自己在劫难逃了。
后来,他讲出了实在憋不住了的几句话:“党中央、毛泽东做出这样的决定,彭德怀上三线,黄克诚去山西,谭政去福建,这不都是‘军事俱乐部——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同等‘待遇吗?又命令‘必须在年前,全家搬迁,离开北京,这不等于‘扫地出门吗?”那一刻,谭政心里特别难过。
到了福建,谭政副省长的椅子还没有坐热,“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就来了。“五一六通知”以后,整个中国社会开始步入了一个黑白颠倒的年代,曾经受过林副统帅批判的谭政自然难逃此劫了。1966年隆冬的一个深夜,在邱会作授权和唆使下,福州军区卫校造反派学生二十多人,臂带红袖标,半夜三更破窗而入,闯入谭政家中,五花大绑把还在睡梦中的谭政押解到北京,以“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的名义,投入到由北京卫戍区直接管辖的“特监”——距公主坟不远的“什坊院”。从此,开始了长达近9年的监禁生活。
在那近9年的时间里,谭政的身心受到了极度的摧残,政治生命降到了他人生的最低点,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也降到了他人生的极限,疾病相伴,无药给医,险些送掉了生命。他的内心痛苦超过了极限,神经都有些失常了。他被放出来时,长子谭泽代去接他,都有点认不出来自己的父亲了:长期的非人关押和折磨,使得昔日身体健壮的谭政变得消瘦苍老了许多,说话用语迟钝,腿脚不灵,耳朵发聋,真像一个小老头了。一些很熟悉他的老同志与他见面时,见到谭政被折磨成这种模样,都感到吃惊。当秘书问起他在监房里的情况时,谭政摇摇头,说道:“8年了,别提它了!”
二
和其他大将在监禁时与看守、专案组大吵大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谭政在监狱中却安静得出奇。由于在长达近9年的时间里,谭政很少说话,以至于他出狱初期基本上都不会说话了,吐字非常不清晰,断断续续的,字要一个一个地蹦出来才能说下去。据一位看守了谭政一年多的战士回忆说:“有一次,他放风回来,走到自己的门口,他没有上台阶,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身,回头看着我,意思是说:‘我要解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故意装糊涂,看他会不会说句话。谭政站了会儿,看我不吱声,便转过身子,一声不响地往厕所走去。由于谭政的眼睛不好使,就像瞎子一样,先抓住门框,然后试探着挪步。出了屋门,就手扶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外走。无奈之下,我只好大步跟上去。突然,他抬起步子,可是没找准台阶,一脚踏了个空,眼看就要摔倒,我一个箭步窜上去,拦腰把他抱住。当我把他扶稳松开手时,他扭过头来,望着我,缓缓地吐出两个字:‘谢——谢!我们接触一年多以来,这是谭政对我讲过的惟一的一句话,而且只有这么两个字。”
谭政这种无言的抗争之所以能够坚持近9年的时间,是因为有两件事一直在激励着他,鼓舞着他。一是与彭德怀、黄克诚在什坊院共同战斗的狱中生活。谭政开始被监禁在什坊院的时候,在这座院子里被监禁的还有彭德怀、黄克诚等人。按照住房号的顺序,他们被称为一号、二号、三号。一号是彭德怀,二号是谭政,三号是黄克诚。在批斗场上,在什坊院的院子里“放风”的时候,虽然相互之间不能通话,不能相互问候,但大家总是用眼神互相交流。在那样的非常岁月里,在那样痛苦的年代里,还能见到自己的老乡兼战友,谭政心里感到特别欣慰。特别是彭德怀、黄克诚与专案组此起彼伏的抗争声给了他巨大的鼓舞。后来,他回忆说:“坐牢期间,有些事倒使我深受感动和鼓励,时常听到彭总、黄老(即黄克诚,因为他年纪较大,加之参加革命比较早,所以大家都叫他黄老,连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时都称他为黄老)和专案组审讯他们的人大吵大闹,进行斗争。他们的斗争精神,使我鼓足勇气,即使恶人作恶折磨人死,也要挣扎活下去!”
二是和女儿见上了一面。按照规定,这些“犯人”是不准和亲人相聚的。可不知怎么的,谭政却有幸在“九一三事件”之前和女儿见了一面。过了几天,这个谜终于被审讯他的专案组揭开了。原来,他的女儿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想见她父亲一面,可谭政属于“要犯”,有谁敢行这个方便?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周恩来总理的耳朵里。周总理非常生气,亲自给“三办”(谭政等人的专案办)打电话,要他们行个方便。哪知,“三办”推说怕串供,不让见面,总理火了,说:“假如你们信不过,我可以去监听。”就这样,谭政才和女儿谭星明见了一面。在和女儿见面的过程中,谭政才知道自己被押回北京后,妻子王长德也被林彪打成了“寡妇集团”,造反派还给她起了个别名叫“王活寡妇”。不久,他们又把王长德赶出福州,发配到江西吉安、赣州等地闲居。听说家人虽然受到迫害,但都还健在,谭政提起来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他暗下决心:如果有机会出去,一定要好好补偿家人。后来,谭政在被监禁期间再也没有亲人的任何消息了。
1971年,得知“九一三事件”之后,谭政一面揭批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一面考虑自己的未来。这次,他决定给自己的老领导——毛泽东写封信。1960年底的时候,林彪把他打成“谭政反党宗派集团”的时候,有人劝他给林彪写封信,向林彪认个错,这事就会过去的,但是谭政一口拒绝了。而这次,经过长期的慎重考虑,谭政觉得有必要写这封信,他相信党中央,相信毛泽东,相信自己的冤屈主要是林彪集团造成的,现在林彪集团覆灭了,自己的冤屈也该得到解决了。于是,1973年4月28日,谭政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
主席,我年已六十有七,身体日见衰老,病痛日见增加。希望对我的问题从宽处理,于最近期把我解放出来。
5月,毛泽东看了信后,立即给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央组织宣传组组员的纪登奎和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汪东兴批示:
纪、汪酌处,同时印发政治局各同志。
毛泽东之所以会这么快批示,无疑是其对“九一三事件”的深刻反思。从那时起,中国的政治空气有了转机,许多冤假错案得以平反昭雪,一大批受到错误批判和迫害的老同志、老将军得以解放。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毛泽东的批示后来没有了下文。
直到1975年春节前后的一次会议上,谈起被关的老干部时,毛泽东又问了句:“那个谭政哪里去了?”毛泽东的一句话,成为谭政命运的转折点。有关部门赶紧将谭政的有关情况上报,周恩来乘机提出解放谭政。这样,谭政终于走出囹圄,得以解放。这一年,谭政69岁。
三
出狱不到几天,谭政开始唠叨:“我是出来了,但就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有点事情做才行啊!”秘书给他出主意,让他给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写封信,反映一下他的情况。他觉得可行,第二天就动手给叶剑英写了一封不是很长的信。此时,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是邓小平,叶剑英把这封信批给了他。
向来以作风干练而闻名的邓小平很快把这封信转给了毛泽东,并作了建议:“主席,谭政无大错,建议安排军委当顾问。”当天,这封信送到了中南海游泳池。毛泽东在谭政的信上用粗粗的铅笔画了一个很大的圈,表示同意邓小平的意见。这样,从1975年8月起,谭政出任中共中央军委顾问,他又穿上了他无比喜爱的军装。
说来也很有意思,他穿上新军装的时候,高兴得像个新兵。虽说没有了当年的大将军衔(注:军衔已于1965年被取消),但这“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也足让这位老红军战士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他穿上军装首先去看叶剑英元帅。在西山叶剑英的住所,他握住叶帅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叶剑英看他的身体被摧残成这副模样,也难过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谭政啊,”叶帅坐下来关切地对他说,“你出来工作,是小平同志的建议,毛主席批准的。你呀,能做多少工作就做多少,身体不好了,就不要像过去那样,不要勉强。”叶剑英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谭政的耳朵已经有点背了,没有听清,叶帅只好再说了一遍。这回谭政听清了,但他还是说:“能工作了,我就要给党多做点事情。”分手时,叶剑英给谭政送了一个助听器。后来,谭和人谈话时,常指着它说:“这是叶帅送我的。”
谭政第二个看望的是徐向前元帅。当年在延安晋绥联防司令部,徐向前任副司令员,谭政任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故从叶剑英家里出来后,谭政又去了徐向前家里。站在徐向前面前,徐帅都不敢认他了,吃惊地说:“谭政,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谭政苦笑了一下,说:“林彪把人往死里整。”两双饱经风霜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很久没有分开。过了会,徐向前问道:“你被关几年了?”“快9年了。徐帅,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整我呢?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整我。”谭政不解地说。徐帅接道:“你个谭政,真是个书生。要整你,还要问为什么?”
谭政看望的第三个人是聂荣臻元帅。谭政在红军时期担任红一师政治部主任、政治委员时,聂荣臻是红一军团政治委员。谭政来到聂帅家里时,聂帅久久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谭政“看望”的第四个人是萧劲光大将。一天,谭政参观革命军事博物馆出来,一屁股坐在广场石鼓上,双手持杖,两眼呆呆地盯着“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那块牌匾,正想得出神。“谭主任,你好啊!”一个身材高大,白发如银,但精神焕发的老人,走过来拍着谭政的肩膀问候。谭政回首相望,上下打量,心情激动不已:“是你呀,萧司令!”他想扶着拐杖站起来,但他那两条残废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萧劲光(时为海军司令员)在谭政身边坐下,两人说起话来。“我记得你和陈赓同岁,对吗?”谭政问。“对,谭主任,我比你大3岁,在延安联防司令部的时候,你不是常叫我大哥吗?”“啊!啊!是!是!”两位大将重逢,谭政激动得落下泪来。
萧劲光开玩笑说:“人家陈赓才是你的真正大哥哩!他连妹妹(陈秋葵,谭政的前妻,1924年因病不幸去世)都嫁给你了!我这个湖南老乡大哥不够格哟!”“不对,萧司令,你说得不对!我这个人虽然参加了秋收起义,也经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但是,还是‘书呆子气十足,一辈子也改不了。延安咱们共事的时候,你不是常敲打我,批评我是个‘老学究吗?那个时候你大哥一样的帮助我,我是忘不了的!可是后来这几十年,我这个‘书呆子气还没有改,要不然,你看,让林彪、邱会作一伙人把我弄成这个样子?”
萧劲光接过话道:“后来这几十年,你谭老弟可真吃苦头了!当年你是个年轻‘秀才、毛泽东的好助手,现在也古来稀了!”谭政苦笑着说:“你老兄比我强,想得开,吃得饱,也会锻炼体格,你看我比你小几岁,但各方面都不如你啊!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了。”
萧劲光劝慰道:“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不就当个顾问吗?少顾少问就是了!”“说实在的,少问也不行了。”谭政用拐杖指着军事博物馆门前两旁的两棵古松说:“你看,萧司令,咱面前这两棵松树,这左边一棵,枝密叶茂,长生不老,这右边一棵,它已经树枝干枯了,活不多久。咱们两个,你是属于左边一棵,我属于右边一棵。”萧劲光听了哈哈大笑说:“谭主任,好了,不要忧虑不安,自找苦吃了,要想办法多活几年,咱们都是古来稀的人了,快快活活度个晚年吧!”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谭政被任命为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1979年3月21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批准总政治部《关于为“谭政反党宗派集团”冤案彻底平反的决定》,为那次遭受错误批判和打击的人平反昭雪,恢复名誉。1988年11月6日,谭政在北京逝世。在他逝世后,中共中央给予谭政高度评价,称其为“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党和军队优秀的领导人,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我军卓越的政治工作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