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词宗”夏承焘四游江苏

2008-01-09 09:54陈美林
钟山风雨 2008年6期
关键词:吴梅南京苏州

陈美林

新华社1986年5月21日电:“‘一代词宗,缀有这四个大字的一面红旗,覆盖在我国著名词学家夏承焘教授遗体之上。”

夏承焘字瞿禅,浙江温州人,1890年出生。1918年毕业于温州师范学校,先任小学教师,继而在中学任教。1930年秋入之江大学任国文系讲师,此后在之江大学、浙江大学、杭州大学任教授、系主任。

笔者于1950年秋考入浙江大学,曾与夏师一同参加土改、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1953年提前毕业后与夏师失去联系。直到1961年秋,夏师来南京、苏州等地讲学,当时我在江苏师院(今苏州大学)任教,与钱仲联先生分任古代文学教研室正、副主任,参与接待夏师工作。之前,夏师曾多次来游江苏,除1961年以外,值得追叙的尚有1931、1934、1955年三次,兹分述如次。

1931年4月,夏师从杭州来苏州、无锡游览。在任之江大学讲师之前,夏先生已开始创作和研治古代诗词,颇有所成。入之江后,更结识了马一浮、金松岑、钟钟山等杭城学界名流,继而就有江苏之游。

夏师多次来江苏游历不是无因的。江苏历来人文荟萃,且是词学重镇。中国词史上几个重要的流派均与江苏有不解之缘,如早期的南唐词派(南京)、明末的云间词派(松江)、清初的阳羡词派(宜兴)、清中叶的常州词派等。不但历朝历代有许多著名词人,近现代也是词家辈出,如南京有许宗衡、端木埰、蒋师辙、王伯沆、仇埰、唐圭璋、卢前、陈匪石等;苏州有沈起凤、宋翔凤、吴梅、汪东等;常州有洪亮吉、张惠言、谢玉岑等;其他如宜兴周济、如皋冒广生、扬州任仲敏、兴化刘熙载、江阴蒋春霖、丹徒陈廷焯等辈。还有些词家虽非江苏籍,但曾在江苏活动过,最著名者莫若晚清词学四大家:王鹏远(1848-1904),号半塘,曾寓扬州,主办仪董学堂;郑文焯(1856-1918),号叔问、大鹤道人,在苏州寓居三十年;况周颐(1859-1926),号蕙风词隐,曾在武进、南京等地讲学;朱祖谋(1857-1931),字古微,号彊村,曾寓苏州,又被聘为江苏法政学堂监督。虽然夏师来游江苏时,他们已先后逝去,但影响仍在。尤其是朱祖谋,夏师于来江苏游历之前的1929年10月27日,将其所作《梦窗年谱》寄给朱祖谋,请其指正。当时夏先生在严州中学任教,信中有云:“客处僻左,无师友之助。海内仰止,唯有先生。”信末又云:“惟念半塘、蕙风、静安诸公先后凋谢,先生亦垂垂老矣。绪风将坠,绝学堪忧,承焘虽非其人,而蚊蝱负山,旁礴而出,不自量其力之不任,先生倘亦怜其向学之殷,不以为不可教而终靳之乎?”

朱祖谋当时寓居沪上,于12月11日复信盛赞夏师,信中云:“我兄修学之猛,索古之精,不朽盛业,跂足可待,佩仰曷极!”此后,夏师曾于1930年4月、7月两次过沪拜见朱祖谋。

夏先生1931年4月2日从杭州出发,在上海稍事停留,拜访词人龙榆生、夏敬观,3日下午抵达苏州,住大陆饭店。此次江苏之游主要由金松岑陪同,抵苏州当晚,金松岑便“招饮市楼”。夏师与金氏3月2日才在杭州邵潭秋招宴时相识相遇,在夏先生眼中,金翁“瘦晳近视,喜辩诘,举止时有仕途气。闻甚好游,授予名刺,自署壮游”。是年夏师虚龄四十二岁,金氏长夏师二十余岁,生于1874年,卒于1947年,名天翮,又名天羽,松岑为其字,号鹤望、天放楼主人、鹤舫老人,吴江人,寓居苏州。民国初年曾为江苏省议员,1932年与章太炎主讲苏州国学会,著有《天放楼诗集》、《续集》、《遗集》。此次他对来游苏州的夏承焘说:“平生留词止六七首。”

在苏州,金翁陪同夏先生游历了狮子林、虎丘等名园,又去双林巷27号拜访吴梅。此前夏师曾于1929年10月2日托友人向吴梅问学,可惜此次吴梅不在苏州,未能见到。吴梅(1884-1939)字瞿安,晚号霜厓,苏州人,先后任东吴大学、北京大学、东南大学、中山大学、中央大学教授,卢前、任二北、唐圭璋等词曲名家皆出其门下。

4月5日金氏夫妇陪同前往无锡,住无锡饭店,时在无锡国学专科学校任教的冯振心来会,同游惠山、寄畅园,次日又游太湖黿头渚、蠡园。当时冯振心写诗记游,金翁有和作,命夏师写词。夏先生在畅游太湖山水后,于7日离开无锡返回杭州,结束了此次江苏之行。

1934年11月,夏师再游江苏,先到南京,再往苏州。在南京期间,主要由唐圭璋先生陪同。夏师24日“夜达南京”,次日晨便“往利济巷六十三号访唐圭璋”。夏、唐二人于1931年11月22日开始通信,夏师“接南京女子中学唐圭璋函”后,次日即给唐先生复信,但直到三年后双方始见面。

夏师对唐先生第一印象是“人甚诚朴”。在唐宅少坐片刻,即由唐先生陪同“先步往鸡鸣寺,坐豁蒙楼茗话,下山看胭脂井,过中央大学梅庵、随园遗址”,“午后游后湖及第一公园。后湖雄伟胜西湖,至可徘徊”。

11月26日大雨,不可出游,乃由圭璋先生陪同“访客”,先去实业部访陈匪石,“四十余岁”,与之“谈白石板(版)本”问题;继而去“晒布厂五号访汪辟畺(疆),年纪少于匪石,短矮如之,江右乡音,十可辨七八”,汪先生赠夏师“近著《目录学研究》一册”;再去访胡小石,“不值”;又去“大石桥十号访林公铎”,“值其酒后”,“狂态犹如昔”;再访吴梅,已返苏州,“圭璋导入室,见其照片,今年方五十岁”;又“过中央大学公寓访汪旭初”;午后2时去“王府园五号访蔡嵩云,偏风初愈,颇能健谈,年四十以外,魁梧如武夫”;当晚又“与圭璋访曹纕蘅于四条巷良友里,丰腴如嵩云”。一日“连访六客,而态度性格各有不同”。

11月27日,曹纕蘅、蔡嵩云到夏师下榻处回访。当晚由曹纕蘅设宴,“同席有柳翼谋、曾小鲁、冒鹤亭(即冒广生,鹤亭为其字)长嗣君、林山腴嗣君及圭璋诸人”。晚宴前,还由圭璋先生陪同游览了雨花台、莫愁湖。

28日也是由圭璋先生陪同,游览灵谷寺、中山陵、明孝陵等景点,当晚由唐先生设宴为夏师饯行。

夏师在南京“住五日”,除游览南京胜迹外,主要是切磋学问。被访问者有的初次见面,有的曾有往还,但都是名噪一时的学者名流。

离开南京后,于11月29日中午抵苏州。夏师此次来苏州,主要由其时任职于世界书局的黄云眉陪同。云眉字小亭,号半坡,浙江余姚人,建国后任山东大学教授。下午由云眉陪同访吴梅,“不值,约明早再访”。次日即11月30日,依旧由黄氏陪同,终于与吴梅晤面,夏师记道:“此为予与瞿安初面,瞿安今年五十一,微须瘦颊,和易近人。”夏师向其询问“子庚事”。子庚,即刘毓盘,著有《词史》,吴梅以为此书“实非其杰作”,又问及吴氏藏曲事,“十时辞出,瞿安约晚间会宴,坚谢不可”。

接着又去濂溪坊104号访金松岑。上次来游苏州,主要由金氏陪同,今次再到金宅,依旧“小楼明净,叠书如山”。金氏谈及章太炎收入颇丰而陈石遗困窘不堪。金松岑中午在青年会食堂宴请夏师,并邀来陈石遗与宴。石遗名衍,时在无锡国专任教,著有《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朱丝词》。在夏师眼中,陈氏“长身鹤立,瘦颧短须,貌悴而神犹健”。金松岑为两人作了介绍,“欢然相揖”。陈氏告知夏师,已将其作品“入其诗话”,并邀约夏师“后日午餐”。当晚,吴梅来“邀往松鹤楼”,同席有黄云眉、金松岑等。席间,“瞿安谈叔问、蕙风遗事”。

12月1日,游沧浪亭、可园、报恩寺、拙政园。

12月2日“早访瞿安辞行”,吴氏又谈况周颐于65岁时娶妾遗事。夏师离开吴宅,在范烟桥陪同下去王长河头游赏周瘦鹃之紫罗兰园。“下午一时,方同赴石遗先生之约”,同席有金松岑、黄云眉、范烟桥、诸祖耿等人,“石遗家庖甚美”,主人“殷殷劝客”。夏师在苏州期间,一直由黄云眉陪同,直到最后一日晚间“七时半殷勤而别”,给夏师以难忘印象,赞叹道:“此君一见如故,真予友也。”

12月3日晨离开苏州,过上海稍事停留,4日返杭州,结束此次江苏之游。

夏师再游江苏已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前两次来游江苏,夏师刚过而立之年,目的主要是拜访词学前辈、交结同辈学人。二十年后再游江苏,词坛情况大为不同,前辈大都凋零,同辈经历抗日战乱,沉浮不一,且都进入暮年。夏师1955年再游江苏时年56岁,已是名扬海内外的词学大家,这次主要是率弟子来南京访学,以增进弟子识见,培养其学习古代文学的意趣。

1953年教育部曾委托少数高等院校举办研究生班。夏师当时所在的学校被指派举办古典文学研究生班,由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中选派10人来杭州学习,两年结业。结业前夕,夏师带领他们赴上海、南京等地访学。1955年4月2日,“南京参观之行,今日首途。同行者助教蔡义江及研究生樊维纲、唐德等9人,杨芷华以体弱多病不往”。在沪参观访问两日后,乃于4月5日下午2时抵达南京,即雇马车至南京师范学院住下,“系主任孙望来,副主任刘开荣来,副院长纵瀚民来”,当晚“纵院长招饮,席散开座谈会”。

夏师一行在南京逗留三日。4月6日游明孝陵、梅花山,参观博物院,下午往雨花台“谒死难烈士墓”,“五时归途过小仓山,凭吊袁随园墓。随园遗址三十年前来时尚彷彿可见,今尽改观矣”。4月7日上午游玄武湖,“午后二时访(唐)圭璋于其寓舍,孙望主任已先在”,乃同去颐和路参观南京图书馆,先看八千卷楼藏书,继而参观医书资料室、地志室。晚由孙望、圭璋宴请,同席者有胡小石、陈中凡、黄药眠等。4月8日,访孙望辞行,又访高觉敷、纵瀚民,均未见到,却遇陈鹤琴院长,继而“圭璋来送行”,11时离开南京。

4月8日“下午四时到苏州,寓平门内泰安旅馆”,在苏州未曾与有关院校联系,是自行安排。二十年前夏师来游时所交游者大都谢世,尚健在者唯有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当晚夏师与研究生步行至观前街,欲去锦帆路拜访汤国梨。路遇“太炎先生寄女”郁钟慧,告知太炎夫人还在上海,乃作罢。“九时归寓,即就枕。诸生皆打地铺,有臭虫。”

4月9日整天出游苏州园林,举凡拙政园、怡园、狮子林、虎丘、西园、留园,无不游览,直到下午“六时返城,午夜乘车离苏州”,次日晨由沪转车,“午到杭州,午后一时返校”。

此次南京、苏州之行,让其研究生得以拜见南京的著名学者,如南京大学的胡小石、陈中凡,南京师范学院的唐圭璋、孙望;参观南京图书馆,了解到杭州丁氏八千卷楼藏书如今安身于南京;又让来自北方的学子领略到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风光,研究生们在游览过苏州后都说“到此乃能体会古典文学”。

六年后,夏老又于1961年秋再游江苏,此行则是专门应邀为讲学而来。上世纪60年代,周扬请复旦大学郭绍虞教授组织力量编选《中国历代文论选》,作为高校教材。郭绍虞先后邀请夏承焘、钱仲联、马茂元等人参加这次工作,夏、钱二人分别已十九年,此次方得相聚。马茂元乃邀请夏老于1961年6月5日“过中国照相馆,与仲联、绍虞同摄一影”。笔者自1953年毕业以后一直未有联系,夏师从钱先生处得知我与仲联先生同在江苏师院任职。

夏师在上海参加此项工作期间,曾被上海作协、文汇报社、复旦大学、华东师大、戏剧学院、上海师院、电影局等单位邀去讲学。南京大学中文系陈瘦竹教授此时正在上海,也邀请夏先生到南京为该校中文系五年级学生(上世纪50年代后期,个别学校部分系科一度将本科四年改为五年)讲词学专题。夏师应允后,陈瘦竹教授便返宁安排,隔日又有信给夏先生,说江苏作协也拟邀夏师作一场报告。钱仲联先生与学校联系后,持江苏师院邀请函,请夏师也来苏州讲学。

夏师与从杭州赶到上海的师母二人于1961年10月10日中午抵达南京。陈瘦竹教授和江苏作协章品镇先生从车站将其接至五台旅社。三方商定,在南大讲两次,参加座谈会一次,在作协讲一次,参加座谈会一次。在南大第一次讲词的特点,第二次讲诗眼与词眼。作协的报告安排在南京会堂(即东风剧场原址),讲南唐词在词史上的地位。据夏师所记,在南大的第二场报告,听众虽为四、五年级学生,却感到“甚吃力”。在作协所作报告,尽管“门票限制,到者亦千人左右,词学讲座此为大规模矣”。作协的座谈会安排去总统府西花园召开,与会者有陈彦通、陈中凡、唐圭璋、孙望、顾尔钥、章品镇等二十余人。南京师院孙望主任也邀夏师去该校作报告,夏先生辞谢,仅允参加一次座谈会。

此次来南京,夏师讲学活动频繁,还要接待友人来访、回访友人,游览活动很少,仅去明孝陵、中山陵、灵谷寺东郊风景区一行,在南京停留五日后便匆匆赶赴苏州。

当时,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钱仲联先生在沪未返,接待的具体工作便由我负责,再说我又是夏师弟子,自然责无旁贷。我先于10月12日从苏州赶往南京,与夏师商定16日来苏州后便先行回校准备。

16日中午,我与学院党办副主任赵某从苏州站将夏师接到天赐庄,安排住在校内招待所最好的一间。夏师在苏州作了两场报告:17日下午在图书馆谈治学方法,听众为校内师生;19日下午在礼堂讲词的特点,听众除师院师生外,尚有苏州文联、苏州师专及部分中学教师,达数百人。

夏师除讲学外,由笔者陪同游览、访友。17日上午去游网师园,又步行至锦帆路章宅访太炎夫人,约定次日同游灵岩、天平。18日上午小车先到锦帆路,接汤国梨女士同去。此游给夏师留下美好印象,日记中说“平生重阳登高为最胜矣”。他在归途中还说:“吴文英有一首《八声甘州》,是陪庾诸公游灵岩、天平而作,也是这个季节写的。我们不妨步其韵,每人一首,以为今日之游纪念。”汤国梨夫人连声叫好,可惜在《天风阁词集》和《影观集》中均未见有,笔者自然也未作。

10月20日上午,夏师离开苏州回上海,我与中文系总支书记陆士南送去车站,挥手而别。这次短暂相聚后,又是十三年没有任何联系。1974年10月,夏师通过唐圭璋先生找到我,从此音讯不断,直到1986年夏师病逝。1975年夏,夏师去北京寓居,曾在1979年1月6日及19日两次来信表示有重游江南之意,前信云“焘拟今年春秋佳日,再南游访旧”,后信云“今年身体如转好,很想重游江南”。我将夏先生此意向唐圭璋、孙望等先生提及,他们都极表欢迎,嘱我写信郑重邀请。夏师乃于6月21日复信说:“承邀重游石头城,此事亦可考虑,只是八十老人,不能预定时日,一切视健康情况及客观条件而定。”此后,夏师身体一直未能康复,重游江南访旧竟未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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