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魏走出那片竹林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西天。
这是他走了两三个小时才看到的一片空地。出门前他正在解一道难题,脑袋有些发胀,便想到出去走走。
这片竹林不算很大,但竹子长得密,高高的竹梢弯下来,形成一大片拥挤的伞,稍有风吹,整片林子都唰唰地响。
仁魏对自家附近的这片竹林很熟悉,小时候常和伙伴们去玩,捉迷藏、打仗。现在仁魏已经二十几岁,去竹林常常就独自一人。他是做学问的,喜欢竹林里那份安静。
可是没想到在这片熟悉的小竹林里竟会迷路。也许真是想问题想得脑袋发了晕。也不记得林子里有这么一片空地。现在到处都在发生变化,也许有人开发了这片竹林?毕竟有些日子没往林子的深处走了。
空地边上还有一座小洋房,红顶,白墙,墙的下方镶嵌着明亮的雨花石。房子的窗户造得尤其漂亮,雕刻着弯曲的花纹。里面垂挂的窗帘为翠绿色,一阵风过,窗帘翻卷着飘出窗外,像柔软的波浪,煞是好看。
走了这么久,仁魏渴了。不知能不能到这房子里找点水喝。
他按门铃,没有反应。门铃好像是坏的。
咚,咚,咚,他有礼貌地敲门。
没人开门。
又敲几次,敲的声音挺大。
还是没人开门。
他又渴又倦,就靠着白色的门在石阶上坐下了。
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吱——
刚要睡着,背后的门突然发出一个声音。
一回头,发现门已开了一道缝。
他于是起身推开门,走进屋里。
一进门他就有异样的感觉。
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得像夜晚,没有星星月亮和任何的灯光。
咦,不是开着窗户的吗?仁魏的脑际闪过一丝疑问。他本能地回转身想出去,却发现身后并没有门。
这怎么可能呢?
他在黑暗中摸索起来,不仅摸不到门,连墙也没有。
天!这竟是一间没有墙的房子。
他听到自己的心猛跳。
仁魏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他开始琢磨那抹微弱的光源自何处。十米开外的地方似乎有个四方形的黑箱,它的上面和两侧三条边上都有淡蓝的光晕漫向周围的黑暗。
没有障碍物,仁魏一步步顺顺当当走到了黑箱跟前。绕到正面,发现却是一台电视机。荧屏上没有图像,灰色的斑点正疯狂地跳荡,像被旋风吹乱的雨点。
电视机上方有个红色按钮。仁魏小心地伸出手,轻轻一碰,雨点便消失了。接着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身着雨衣的青年,戴着黑框眼镜。青年也正注视着仁魏,眼神同他一样惊讶。更让他吃惊的是,这屏幕上的青年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右边嘴角也有一小块淡淡的疤痕,连缝过的针脚的印子都丝毫不差。
但这不是镜像,仁魏穿的是T恤短裤。
仁魏神经质地退后一步。屏幕上的人也后退一步,同样露出惊恐的表情。
仁魏放松身体抖抖肩,那人也同步复印着他的动作。
怪了!
仁魏尝试要跟他说话,发现对方同时也在张嘴,就打住了不说。
这时仁魏才注意到那青年站立的空间环境。他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黑暗的远处隐隐有个竖立的长方形物什,泛着层微弱的光。
仁魏用力盯了看,想辨出那是什么。看不出来。他就用手指着青年的后面,问,那,是什么?
青年也问起他同样的问题,也用手指着仁魏的背后。
仁魏便回过头去,才看见他自己背后稍远的地方也有这么一块竖立的东西。刚才朝这边走来的时候却没有看见。
看出来了,那是一面镜子,比人还高。
镜子,有什么用呢?
那个鬼魂样的青年人还让他迷惑着,他又回过头,看电视里。
可那青年却没再重复他的动作,他一只手臂仍然抬着,手指还指向仁魏的背后,指向那镜子。
什么意思?仁魏一脸疑问。
青年趋前一步,更加用力地指向镜子。
你是要我过去看看?仁魏问。
青年点头。
可你是谁?这不是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哦,不是。只是一口箱子。
你在箱子里?仁魏才注意到对方的比例比自己小许多。
你去看看那面镜子!青年催他。
我一会儿就去。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太离谱了。
我?我怎么知道?你都看见了,我就给困在这里。这里老是下雨,还刮大风,这雨衣就得老这么穿着。
你不可以出来?
出来?怎么出来?青年上下左右地望。你能帮我出来吗?青年的眼里闪过一抹希望。
仁魏想了一想,就伸出手去拉他。可却触到了电视的荧屏,冰块一样凉。他弯起手指将荧屏敲了个遍,没发现有可松裂之处。看看四周,没发现硬物,又看看自己的拳头。
你要我把它砸碎吗?仁魏问青年,心里却想,我这是在干吗?
要不你试试。青年激动起来。
仁魏练过拳击,手上可有一股子力气。他一边喝那青年闪开,一边一个重拳冲了过去。
他的手一阵剧痛,转瞬就变麻木了。低头一看,手背突起的指关节上血肉一片模糊。
算了,算了,青年赶紧说。正说着,他头上就开始下雨了,雨顷刻大起来,紧跟着又刮起了风,雨就变得狂乱了。不一会儿,竟不见了那青年的影子,像是被风暴卷走了一样。
而电视机上方的红灯还亮着。仁魏连忙伸手去按,却怎么按都没有反应。
他在那箱子里出不来,我在这黑屋子里也是出不去。还好我这里不下雨。仁魏心里惶惶的,他已经不可能用理智来判断眼前的事物,因为根本就没有合理的依据。他焦躁不安地抓着自己的下巴,无头苍蝇一样地原地转着。转了好一阵,才意识到一个灰色的光斑一直在搅扰着他,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对了,那面镜子。转来转去那面镜子一直遥遥地冲他晃着。
他朝镜子走去。
镜子里出现的不是他自己的影像,却是一块灰色的布帘。随着他靠近的脚步,那帘子正飘飘坠坠,缓缓地朝一旁移开,就像被人拉动的窗帘。
帘子后面出现了一张粉色的长沙发,上面坐着一个丰满的女人。女人垂着头,长发遮盖着脸,双臂间搂着个淡蓝色的襁褓。
没有声音,画面充溢着午后阳光下的安恬和静谧。
仁魏首先敏感到的是光。身后的黑屋子一定被这光亮给照得清晰了。他回转身,可他的身后却是一整片厚厚的灰雾,软绵绵的,消解了他目光的力度。他什么也看不见。
当他回头再望向帘外,那个女人正抬起头来。女人的目光对准了他的方向,却没在他脸上聚焦,而是看着一个遥远的什么。
这个女人的面孔他太熟悉了,是谁?
婴儿哭了,女人开始抖动她的襁褓。她的身体,连带沙发都一并开始颤动,随即那张灰色的布帘也抖动起来。
仁魏心里起了阵冲动,他朝那个女人走去。
才两步,额头就撞上了一块玻璃。哗!玻璃碎裂了,照着仁魏劈头盖脸地散落下来。
他本能地闭上眼,感觉自己的脸颊和双手已被尖利的刀片划破。
待一切安静下来,空中飞溅的每一粒玻璃渣都落到了地上,仁魏才将两眼睁开。
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栋小洋房的外面,背后是洋房的一堵墙,前面依然是那片空地和他自幼熟悉的竹林,而脚边却多了一摊零乱的镜子的碎片,一块块映着夕照中的云霞。
仁魏一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真希望谁也别来打扰。
可母亲的敲门声却随即响起。
魏儿,吃饭了。
我不饿,刚在外面吃过点东西。你先吃吧。
怕母亲再啰唆,又加上一句:
我忙得很,不要吵我。
可以清净一阵了。
翻箱倒柜地,终于找到一盒创可贴,小小的一张张,脸上那个口子得用三张才遮得了。
啪,仁魏一把将竖在桌面的小圆镜扣倒,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可真倒霉。
手掌下却出现了一张照片,是嵌在小圆镜子背面的。仁魏凑近了看,是一张拇指大小的旧照,以前老看见的,后来就随镜子一起被塞进了装杂物的抽屉。镜子上是年轻的妈妈抱着小小的仁魏,仁魏胖嘟嘟的,只有一两岁。
仁魏的心跳陡然加速,母亲!他眼前浮现出那个怀抱婴儿的丰满的女人。
月亮升上树梢了,客厅终于传来母亲带上房门的声音。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常一个人出去散步。
饭桌上的菜母亲出门前又给热过,他哗啦哗啦全吃到肚里。然后筷子一扔,走出家门。
找海宁去。
海宁是仁魏的崇拜者,大学三年级考古系的女生。她长相很平常,不属于仁魏心动的一类,但人聪明,性情柔善,和她相处令人愉快。
见仁魏找上门来,海宁有些意外,通常总是海宁去找他。她拉了仁魏就往外走,家里人多,没有他们安静说话的地方。
当然首先便问他暴露在外的创伤。仁魏本来就是来和她谈这事的,所以没有犹豫,就把经过讲了一遍。
太奇怪了!你说这事发生在大白天?海宁瞪大了眼。
就今天下午。那房子外面阳光灿烂的。仁魏肯定地说。
你带我去看。海宁的语气很果断,她是个不信邪的女孩。
现在就去?深更半夜的。仁魏不情愿这个时刻匆匆地又去面对那栋古怪的房子。算了,明天再说吧。明天你有空吗?他问海宁。
明天中饭后,我去你家找你。海宁回答。
第二天,仁魏和海宁一同来到竹林。
这片林子真大呀,你怎么说它小呢?海宁问,她有些纳闷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它,它这么美,就在这小城的边上。
原本的确是不大的。仁魏说,我们小时候常来玩,穿过林子也就三五分钟。现在,你看都可以让人迷路了。
绕来绕去走了约半个小时,那片林中空地终于出现在眼前。
刚从密林中出来,空地上的阳光显得特别耀眼。
那幢别墅就在空地的边上,格调优雅而
温馨。
你见过这样的房子吗?仁魏问海宁。
没有亲眼见过。真漂亮?选海宁的目光被那窗户里飘出的绿窗帘给吸引住了。这怎么可能是一幢里面漆黑的怪屋子呢?
走,我们去敲门试试。海宁说。
仁魏犹豫了一下,跟在海宁后面走了过去。
咚,咚。海宁礼貌地叩门。没有回应。
再叩重些,还是没人开门。
这门是没有锁的。仁魏说,他的喉咙开始发紧。
他刚要拉回海宁抬起的手,阻止她贸然推开这扇可怕的房门,门却被从里面拉开了。
应门的是个斯斯文文的女人,齐耳短发,穿一条鹅黄碎花的连衣裙。
你们是……?她询问地望着跟前的两个年轻人。
我们是路过这里的。海宁的表情十分自然,她说是两人口渴了,看见这里有人家,不知能不能找点水喝。
女人将他们上下打量过,让他们在门外
稍等。
片刻之后女人端出两只茶杯递到两人手上。
她抱歉说不能请他们进屋里去,她婆婆这会儿正在午睡,怕惊扰。
您不是这里本地人。海宁说,她注意到女人的外地口音。
没错,我们是北方人,几个月前刚迁到这里来的。女人回答。
那这房子是你们来了才盖的?海宁又问。
那倒不是。不过我们是这房子的第一家主人。是一个南洋华侨修的,他自己也没住过。我和先生喜欢这里的幽静,离孩子的学校又不算太远,就买下了它。
海宁想问你先生是做什么的,又怕问太多显得唐突,就收住了口。
回头看看仁魏,他一直闷声不响,此刻正皱着眉,一副惶惑焦虑的神情。
你们是住在这附近的吗?女人问。
我家在市区,他家就在附近。他常来这林子里散步的。是吧,仁魏?海宁轻轻推了一下仁魏,想把他从那副倒霉神情中推出来。
对,对,是啊,我常来散步的,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幢别墅。不过,我倒是有些日子没有来过了。他努力在心里计算究竟有多久没有来过,却一下子理不出头绪来。
你可能是好久没有来过了,他们说这片林子以前是没有这么大的。女人说。
那,你,你们住在这里,怎么样?仁魏心里一团疑问,却不知怎么问才好。
我们住得挺好的。空气好,又安静,晚上一家人常在露台上望月亮,看星星,去城里也很方便。就是老太太觉得冷清了点,不过她现在也在附近交到了朋友,不找我们唠叨了。女人说着浅然一笑。
你们总有人在家的吗?仁魏也没想这话问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我们,你是说……?女人迟疑了一下,她这时才注意到仁魏脸上的伤痕。
哦,是这样,我昨天碰巧也经过这里,你们家好像没人。
昨天?
我也是在林子里逛得久了,想找点水喝。
你来过?你没有敲门吧?
我敲过,但没有人开门。
哦,可能我没有听到。女人低头想了一下。对了,昨天吃过午饭我就上楼去了。看来我们真该装个门铃才是。
又寒暄了几句,仁魏和海宁才起身告辞。
他们踩着脚下松软的浅草,穿过别墅前的空地向林子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仁魏总也没法摆脱心中的疑云。他脸上玻璃的划痕已经不太明显,但手臂上的伤口却开始化脓。他无法相信黑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他决定独个儿再去一次。
出门的时候下着小雨,他从门后取了一把印满杏花的油纸伞。
走出自家的小院,正好母亲撑着伞从外面回来。
去哪儿?母亲问。
随便走走,去林子里转转。仁魏说。
都下雨了,雨靴也没穿。别去了吧。
这么点雨怕什么,你别老管着我呀。仁魏常抱怨母亲管他,他知道那是出于母亲的关心,但他已经不需要她太多的关心了。她已经老了,衰弱了,而他自己却越来越强壮。
他来到林子里,雨大了起来,雨水淌过厚密的竹叶,大滴大滴地砸落在伞上。
来到林中空地的边上,他迟疑了。
灰蒙蒙的雨中,那栋房子孤零零的,透着忧伤的气息。
窗户紧闭着,翠绿的窗帘不再飘荡。屋檐上的雨水像悬挂的泪珠,不息地往下跌落。
仁魏还是来到了阶梯上的房门前。他的裤腿和皮鞋已全湿透。
他敲门。
没人应。
等上一会儿再敲。还是没有反应。
他重重地敲,声音几乎像在砸门。不是有老太太在午睡的吗?既然怕惊扰就不会是聋子啊。那位少妇呢?也在楼上睡着了?
仁魏冲动地用力推了一下门。悄没声地,门开了。
要不要进去?仁魏心中隐约生出一丝畏惧。
他将头探进门内,小心地把腿留在门外,脚牢牢地踩稳了地。
屋里的光线不是太好,但里面的陈设却可以看得清楚。玄关的后面就是一个大客厅,家具是欧式的,悬垂的灯很典雅,餐桌上铺着鹅黄的台布,上面摆放着一大盘各样的水果,色彩很鲜艳。
仁魏松了口气。果然是一户平常的人家。
有人在家吗?他大了声问,留在房门外的腿也很自然地移了进来。
屋子里静静的,真不像是有人。
他往里走了一步,看见客厅一角有一盘旋的楼梯。
没来得及看仔细,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他本能地感到,身后的房门已经自动地关上了。
一时间他竟什么也看不见。赶紧回转身去够门,却怎么也够不着。
他往门的方向走,伸出的手始终触着一片虚空。
没有门,连墙也没有。一不留神仁魏又被套进了上次那间奇特的黑屋子。
他的心一阵接一阵地狂跳。怎么办?
过了似乎许久,他才分辨出上次那个电视机样的方盒子,隐约矗在离他四五米远处。他缓缓地走到盒子跟前,没有立即揿那暗红色的按钮。还应该有一面镜子,那是通往出口的。他往每个方向都仔细地看了几遍,却没有见到任何哪怕极微弱的玻璃的反光。对了,镜子在这黑暗中是显不出来的,除非借助这电视机样盒子里发出的光线。
他按下了那暗红色的按钮。一阵电流接通的嘈杂声从盒子里传出,画面上跳动起灰黑色混乱的斑点。仁魏迫不及待地回转头,这样的亮度,镜子应该显形了。
可却没有镜子的影。
哗哗的杂音停顿了,突然的寂静让仁魏回过头来。
盒子的屏幕已清晰,里面的小人仍然穿着肥大的雨衣。他看上去比上次稚嫩,像小了几岁。他靠在一棵树上,手里捧着本书。雨下得很小,毛毛雨,但他手上的书还是湿透了。
喂,仁魏叫了一声,又一声,小人毫无反应,他正全神贯注在书上。
仁魏用手敲敲盒面冰凉的屏幕,小人才一惊,抬头诧异地望着仁魏。
你等一等。他甩给仁魏这么一句,又埋下头去,眉头皱得很紧。
仁魏只好等。
他凑近盒子,读书人的本性令他想要看看小人手里的书。却看不清楚,仿佛书页上布满的是一些奇异的符号,间或也有些阿拉伯数字和外文字母。左页偏上处的一个根号看在他眼里特别醒目,根号写得并不大,里面是一个十三位数的数字。这数字让仁魏觉得亲切,他毫不费力地记下了它。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人还沉浸在书中。看他已将书翻过了好几页,还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仁魏忍不住敲了敲荧屏,他敲得那么响,小人却聋子似的,没有反应。
仁魏有些绝望地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找不见镜子的影。
又过了一阵,小人头上的雨完全停了,盒子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跟着便有一个长方形的物什隐约地呈现在树枝间。
镜子!仁魏赶紧回转身,果然,前方黑暗的深处,一个浅灰色模糊的光影出现了。
再回头看看小人,这回还没和他说上话呢。
小人还在看书,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抬了抬头,朝仁魏笑笑,指指仁魏背后的镜子,顾不得多话似的,又看起自己的书来。
仁魏将他的用手指镜理解为告别的表示,就不再打扰他,径直朝镜子走去。
还同上次一样,走近跟前镜子就变做了一道门,当门帘悠悠地打开,那一对漂亮的母子又出现在洁净的客厅里。
母亲穿着粉色的无袖长裙,一双丰满的手臂正将孩子捧起,放在一张铺着洁白软布的小桌上。
小孩的屁股一定是脏了,女人在低头替他擦拭。
她从一个精美绝伦的小盆里一张接一张地取出纸来。小盆放在婴儿小白桌旁一张圆面的小茶几上,盆的后面衬着个淡金色高高的花瓶,瓶里水红的花枝优雅地垂下,轻轻地碰触着小盆。小盆里一定盛着水,女人是用浸湿了的纸片儿在擦婴儿的小屁股。
仁魏注意到那些纸片上都有墨水的痕迹,浸了水,墨汁在纸上漫开来,像朵朵蓝色蒙眬的花瓣。那蓝色也出现在婴儿的臀上,看不清是斑痕还是阴影。
婴儿咯咯地笑,小腿儿在女人的胸脯上有劲地蹬。女人也不躲,还将身子俯得更低,埋下头在小儿粉嫩的圆屁股上一口口地亲吻。
女人一侧乳房的上部从宽松的领口裸露而出,仿如浮出云海的满月,透着浅浅橘红的光晕。
仁魏在女人的窗前迟疑着。他知道向前一步,可能又是满身尖锐的玻璃碎片。
要是女人能看见他,替他打开门,说不定他就可以穿过她的房间,走到外面去。
那么得吸引她的注意。
他朝窗里挥手,女人没有反应。他喂喂地叫,自己觉得挺响亮的声音却显然传不到女人的耳里。
像是隔着两个世界。
耗了好长时间。仁魏望着女人陶醉在琐琐碎碎的忙碌中,自己心中却无端涌起一阵悲伤。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些想哭,还没来得及弄清这伤感的情绪缘何而起,一串温热的眼泪已从脸颊滑了下来。
多陌生的感觉。
随即,仁魏听到了长笛的声音。他倏然警觉起来,屏息想分辨这声音来自窗户的里面还是外面。
好像是在自己这边,正绕着自己的身体回旋。
可是女人分明也听见了。她停下手里的忙碌,身子随着乐曲轻轻摇晃,脸上露出恬静和神往。
那正是这首乐曲表达的情绪。
是仁魏熟悉的曲子,他在十二岁时就吹过。那时他在母亲的督促下已学了几年的长笛,是在吹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才第一次体会到长笛的声音可以被自己吹得这么动人。
女人能听见笛声,为什么就听不见自己的呼叫?
仁魏不甘心地再次呼喊。
女人的目光朝他望过来。
可是和上次一样,分明就对他视而不见。
他懊恼地垂下高举的手臂。一不小心,却碰在了门上。
哗!
惊心动魄的碎裂。
仁魏再度血淋淋地站在小洋房的一堵墙外。身边一地碎裂的玻璃。
这次仁魏没能躲过母亲。
天!你又怎么了!一进家门,母亲正好在客厅里。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仁魏回答。在母亲面前,凡事最好轻描淡写。
但母亲的眼睛是敏锐的。上次儿子脸上的伤已经让她生疑,这回她是一定要问出个究竟。
仁魏于是说起了那栋林中的洋房。
你是说应婆婆家的房子?母亲问。
应婆婆?仁魏好像听母亲说起过这个名字。
就是我最近结识的那个朋友。她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一家人不久前才从北方搬过来的。你说的是她家的房子吗?怎么了?
你认识那栋房子里的人?那片林子里的空地边,一栋白墙红顶的洋房?
是啊,很漂亮的洋房,几级小台阶通向拱形的门廊,绿色窗帘总在风中飘飘荡荡的。母亲补充说。她焦虑地望着仁魏,不知道这房子和他身上的伤有什么关联。
那不是一栋正常的房子。吐出这句话,仁魏感到一股森冷之气沿着他的四肢迅速袭入胸口,令他不由战栗。
见他脸色突然惨白,母亲赶紧将他扶了靠在沙发上。
你说。替他擦干了额上的冷汗,又让他喝了口热茶,母亲才在他身边坐下,问起事情的由来。
叙说完经过,仁魏已是筋疲力尽。
母亲的心抽紧了。
她去过应婆婆的家。去过好几次。应婆婆比她年长十几岁,她俩是两个月前在湖边散步认识的。仁魏母亲的朋友一向不多,但和这位应婆婆却是一见如故。应婆婆满头银丝,风度翩翩,一颦一笑都带着股书卷气。仁魏母亲都是在白天去她家的,她的家又舒适又宁静,她媳妇时常呆在自己的房间,她们两个老人就在一起喝茶聊天,有时还下棋。玩得愉快,常常就会忘记了时间,有几次应婆婆的孙子都放学回来了,仁魏母亲才告辞回家准备晚饭。
你去过她家?仁魏紧张地抓住母亲的手,眼神很慌乱。
是的,我去过。你不要怕,我去过好几次,我去应婆婆家喝茶。那是一栋很普通的房子,屋里屋外都很亮堂。
母亲常在林中散步,她清楚林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儿子说的不可能是另一栋房子。但儿子一定是糊涂了。可这不是一般的糊涂,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儿子遇到麻烦了。
母亲越是紧张的时候越是显得镇静。
她给儿子抱来一床薄被。儿子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他的伤势不算重,等他醒来,她给他叫的医生就该到了。
当天傍晚,海宁下课径直来了仁魏家。上课前她接到仁魏母亲的电话,说想找她聊。
海宁到时,仁魏还没醒。他在发烧。海宁母亲将仁魏的事告诉了海宁。
那实在是一栋平常人家的房子。母亲说。
我想也是。我们那天去也没看出任何异常。
两个女人都皱着眉,他究竟去的是什么地方?芽
仁魏醒来,眼里充满血丝。他一直缄口不语,直到母亲离开客厅片刻,他才望着海宁,说:
我母亲说她认识那家人,还常去做客。这太可怕了。她简直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这,不可能吧。海宁诧异于他的担忧。
可是我们也一起去过,见过那个女人。海宁说。
那不是什么平常的女人。
你是说……
对。仁魏赶紧截住她的话。可是我们不能让母亲知道实情,那对她会太恐怖了。要不就说我原来讲的那些只是幻觉。反正我小时候有过梦游症,我母亲最清楚。至于伤口,可以找个别的理由。还有,我们得设法阻止她再和那个什么应婆婆交往。
仁魏赶在母亲进来前把该说的都说了。
这下海宁更是困惑了。面前这对母子,究竟谁真正遇到了问题。
第二天上午,海宁独自找到了那栋房子。她要自己弄出个究竟。
这次房子的门是敞开着的。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在侍弄门廊上悬挂的鲜花。
婆婆您好!海宁上前问候,声音透着女孩的清甜。
你好!老太太望着突然出现的年轻姑娘,露出一脸愉快的表情。
我叫海宁。我上次路过您家,见到过您家一位年轻的太太,知道您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孩子。
是的,那是我们家杰儿。
是这样,我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想出来找份家教的工作,不知你们家杰儿需不需要课外的辅导。
好啊。老太太望着跟前这么清爽聪慧的一个女子,爽快地就说出了好。但一转念,又说,可我们家杰儿功课那么好,还需要辅导吗?还是先问问他妈妈吧。来,你跟我进来。老太太说着就领了海宁往门里走。
站在门槛前,海宁心里禁不住一阵紧张。谁知道仁魏的遭遇会不会降临自己的头上呢?她本能地想要留一条腿在门外,但老太太已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她吓得一哆嗦,却发现老太太的手又柔软又暖和,给人的完全是安全且温柔的感觉。
老太太不明白她为何显得迟疑,望着她的慈祥的目光里生出来一丝不解。
海宁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她甩开心头的阴影,跟着老太太走进了房里。
她看见的客厅陈设和仁魏第二次描述的一模一样。欧式的家具,典雅的吊灯,餐桌鹅黄的台布上一大盘色彩鲜艳的水果。
老太太回身去够房门。无声无息地,房门紧紧地关上了。
海宁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但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生。她依旧和老太太站在客厅的玄关处,太阳光柔柔地透过翠绿的窗帘照射在厅里的桌椅上,地毯上。
你先坐坐吧,小姑娘。老太太让海宁坐了,自己就上楼去叫来了杰儿的母亲,就是上次海宁和仁魏见到的那位女士。
女士一眼便认出了海宁。海宁说出了自己做家教打工的意图。女士委婉地表示她儿子不需要课外的辅导。但聊开来,听海宁说是考古专业的学生,便又改了主意。原来杰儿年纪虽小,却对许多古老的东西有特殊的兴趣,他问的问题经常让家里的大人无以回答,而这样的知识更是小学课本里很少涉及的。何不就让海宁大姐姐来满足他的求知欲呢。
于是说好了,海宁每周都要抽空到应杰的家里来一次。
应杰的奶奶显然就是仁魏妈妈结识的应婆婆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仁魏的母亲照旧还和应婆婆来往,海宁也每周都去辅导。开始两人每去应家心里都留了个神,想要探探这家的奥秘。可应家的一切实在很平常,应婆婆的儿子她们也见过了,一个很风趣的男人,没有丝毫怪异的表现。渐渐地,她们去应家便已戒备不起来。
可仁魏的遭遇究竟还是一个谜。
后来仁魏还去过那栋房子,遭遇也都和前两次差不多,有时一进门就一片漆黑,有时黑暗在片刻之后降临。奇怪的是,每次从那栋房子里带着伤痕回来后,他正苦恼着的一些研究课题都会有意想不到的进展。像上次那串根号中的数字就启发了他一个关键的思路。不知从何时起,那间黑屋子的恐怖经历对他竟有了种吸引力。过上一段日子不去他甚至会感到失落,他学术上的思考竟也会陷入滞涩的状态。那间黑屋,那个面貌和他酷似的男子,还有那伴着婴儿的少妇,少妇窗外迷人的笛声,都渐渐让他感到亲切。
但仁魏仍不放心母亲和那个应婆婆的交往。他见海宁也被这家人给魅惑了,心里益发着急。怕造成母亲心中的恐惧,仁魏每次都只好巧言劝阻,而对海宁他却反复提醒她不要误入陷阱。
海宁索性将仁魏的忧惧告诉了他的母亲。仁魏母亲原本有些相信了儿子是一时脑子犯迷糊才有了黑屋子的幻觉的,听海宁说他竟然还有了好多次的经历,不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忧虑。
会是什么原因呢?莫非仁魏患上了人格分裂症?或者别的什么严重的精神疾患?
她们决定说服仁魏和她们一起去拜访应家,有她们两人陪伴,面对寻常的应家老小,他精神上那个奇怪的死结或许可以被解除。
但仁魏不肯随母亲同去。跟着母亲去见母亲的朋友,这在他是件别扭的事情。不知从何时起,由母亲领着去做任何事都让他不自在。他知道自己小时候也曾依赖母亲,离开母亲片刻都可能引发他心痛肠断的大哭。但那不过童年的柔弱而已。现在的仁魏早已不需要母亲的滋养,她的关心常常让他感到别扭。因为母亲的愈益孤单,他暗地里对她深怀同情,但他并不情愿表达这份同情,他选择了以适当的冷漠和母亲保持距离。母亲的爱就像一个密实的罗网,他好不容易才以自己青春的力量从中一点点地挣脱。距离,似乎只有距离才能避免再被网卷进去。
我和海宁去不就行了吗?就说我是她男朋友,有兴趣看看她怎样勤工俭学。仁魏对母亲说。
母亲也就同意了。她知道仁魏怎么想。仁魏忌讳自己靠他太近,这她早在好几年前就无奈地接受了。但她却从不放弃对仁魏的关心。她小心地把爱保存在一道屏风后面,不让儿子觉察。
仁魏和海宁第二次一同探访应宅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走上门前的石阶,仁魏意味深长地对海宁笑了,说,不知今天会是你带我去看你做家教,还是我领你走进我的黑屋子。
你的黑屋子?海宁一愣,旋即明白了仁魏的意思。仁魏对黑屋子冠以“我的”,语气带着亲切,让她有些诧异。
这扇房门,仁魏没法想像它的后面不是那间他已熟悉的黑屋。他对那间黑屋的兴趣越来越浓,正打算下次进去要呆得久些,好好探探那黑暗中各个角落的秘密。说不定这次海宁正好和他同往,陪伴他的探险。
然而,房门后面出现的却是让他失望的寻常人家的景象。
你确定你进入黑屋子通过的就是这扇门?海宁问仁魏。他俩站在应宅外的林子里,隔着树丛望向他们刚才走出的房门。
千真万确。仁魏说。
那你认为该怎么解释呢?海宁盯着仁魏。
那是一间奇幻的魔屋。除此还能怎么解释?
会不会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
你是说我有病?仁魏笑了,他脑子里晃过那间黑屋子的画面,一阵温暖涌上心来。
但是你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海宁不想放过他。
嗯,我在想,要是我能带你进入那间黑屋就好了。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试过了。
你说得不错。仁魏含糊地回应一句后便不再说什么。他埋着头朝林子外走去。同一扇门后,同一片屋顶下,存在着两个全然不同的空间,一个是只容他独自进入的,而另一个却是他独自进入不了的。他的理智没有办法让他解释这一情形,可他的亲身体验又让他无法否定它的真实性。而且他知道,他心里是情愿相信那间黑屋子的存在的。比之那间黑屋,今天和海宁一同探访的典雅舒适的应家便实在太乏味了。不光应家,所有他曾出入的明亮的房屋,哪间能和那黑屋子相比呢?
仁魏和海宁一前一后地走在林子里,谁也不说话。仁魏几乎忘了海宁的跟随,直到走出浓阴的覆盖,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耳边才又响起海宁的声音。
我该回去了。海宁说。她该在这个交叉路口和仁魏分手。
那我送送你?仁魏知道海宁从来不需要人送她的。
不用。那你还会去看你的黑屋子吗?海宁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关心。
也许吧。再见。
再见。海宁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仁魏突然间显得这么冷漠,便觉得有些没趣。走了几步,再回头望望仁魏悠悠晃晃的背影,很纳闷一向机敏潇洒的仁魏竟会变成这么个不可思议的怪人。
海宁有好一段时间没和仁魏来往了。海宁的朋友多,仁魏不来找她,自有别人来约她出去玩,那么青春的年龄,走到哪里都带着四月般芬芳花草的气息。
和几个朋友玩得迟了,海宁急匆匆地骑了自行车赶来给应杰上课。刚骑到应家园子的边上,海宁就看见了仁魏。
仁魏背对着园子,僵直地站在应宅的门前。约莫过了两分钟,他才小心地抬起右手,轻轻将门推开。
房门随即弹回来,关上了。
海宁赶紧架好自行车跑到门口。门已经锁上。她按门铃,跟平时一样,门后很快响起了应杰的声音。
海宁姐姐,你又迟到了。应杰说。这孩子很喜欢海宁,每次都早早地等着她。
仁魏哥哥呢?海宁探头望了一下客厅,没有见到仁魏的影子。
仁魏哥哥?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刚才看见他进来了。
没有啊。我刚才一直在厅里做功课等你。
可是我明明看见……
海宁打住不往下说了,她不想让小应杰觉察到那层怪异。
可她也没有心思再给应杰上课。简单地敷衍了几分钟,便故做惊讶好像遗忘了什么天大的事,将应杰傻傻地甩下,自己背上书包走了。
海宁来到应家是下午四点过,现在已经快六点了,仁魏的影子还没有出现。海宁躲在应宅外林子里一棵老树的树枝上,观察着应宅的动静。反正现在天黑得晚,海宁决心观察到底。难道自己相信了仁魏的话?海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干起这傻事。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仁魏确实进去了。
六点刚过,林子里出现了人声。海宁隔着树枝望下去,看见远处走来手挽手两个单薄的身影。是两个老人,黑发的仁魏的母亲和白发的应婆婆。
海宁想打招呼,又觉得自己躲在树上多少有些奇怪和不雅。可别让她们看见才好,海宁想。
两个女人说着话刚打海宁栖身的树下走过,应宅的方向即猛然传来一阵清脆而尖利的声响。
三个人的眼睛都向声响的方向望去。
面带诡异的微笑,仁魏静静地站在应宅侧面的一堵墙边。他的脸上被划出了血痕,袖子好像也破了。而他脚下的地上,是一摊碎裂的玻璃,就像他向海宁和他母亲描述过的一样。
从此,在场这几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先说应婆婆,在执著的追问下她知道了自家房门后存在的那间黑屋子。虽然从来没有见到过玻璃碎片,但她家那侧墙面和地面的瓷砖上的确有些很异常的划痕。她守住这个秘密没告诉家人,只催促儿子搬家。儿子却忽视了她心情的急迫,如常地和家人享受着别墅的优雅和安静。应婆婆渐渐就病倒了。在医院里,她念叨最多的事就是搬家。儿子终于答应了她,说等她出院就搬,房子都已经找好了。应婆婆最后嘱咐他们说,不管她回不回去,家是必须搬。得到儿子肯定的回答后,她才算放心地离开了人世。而由于种种难以预料的原因,应家还是在那栋别墅里住了下来,日子过得很平静。
目睹了仁魏进入和离开那栋别墅的奇特方式,海宁对仁魏的怪异经历不再表示怀疑。黑屋子的真实存在给她带来了莫大的震动。她对现实世界的看法也不能不由此发生改变。她所已有的知识显然不足以帮助她理解这样的现象,她原本就旺盛的求知欲从此更加变得狂热起来。她相信万事万物都是可以被认知的,而这样的现象当然不应该成为知识链中脱落的一环。
她渴望进入那间黑屋子,可是无论她怎样挖空心思,那间屋子还是只有仁魏一个人可以进去。如果她和仁魏同往,他们进入的是应氏的家,如果她独自前去,她进入的也只是应家。她还尝试在不同的时辰拜访,选择一些她推算的意味深远的时间,她能够看见的仍然只是应家。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埋头于大学的图书馆,企望从书籍中寻找线索,也忍不住更为频繁地出入应家,并对应家所有的一切,包括家里的陈设布置,甚至家族史和家庭琐事都开始发生浓厚的兴趣。她尝试从她能接触到的一切与这栋房子相关的细节上去寻找那黑屋子的秘密。
她也曾试图查找最初修建别墅的人,却查无结果。知道点线索的人最多只能提供说房子的设计者举家已经移民,去了太平洋上的哪一岛国却没人弄得清。
几次尝试失败后仁魏便没有兴致带她同往了。反正她进不去,倒把他带入应家,浪费他的时间。但他还是答应自己前去之前尽量知会她一声。她会躲在树丛后看他进去,然后再找个借口自己过去敲门。
这样的时候海宁呆在他们家难免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眼前的一切都只能用寻常来描述,但知道与此同时仁魏还在同一屋顶下经历另一种空间,眼前的寻常便再难寻常得起来。
对黑屋子的好奇一开始让他俩相处很投机。他们几乎每天约在一起见面。海宁向仁魏通报她一天在图书馆搜索或在应家观察的收获,而仁魏则将自己新近前往黑屋的发现和体验描述给海宁听。
但二人间这般的热络并没有持续多久。
仁魏的变化发生得那么迅速,让海宁一时没法适应。
他越来越没有心情和海宁相会,见了面也没有多少话说。常常是海宁兴致勃勃地正向他讲述,却发现他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或根本就不在听。而问起他的黑屋子,他却即刻便仿佛沉入了睡梦,脸上浮现的神情好似发自美梦之中。
渐渐地,仁魏的冷淡让海宁也失去了诉说的兴致。他们见面的次数减少了,见面后的对话也变得很单调。
你又去过了吗?海宁会问。
去过了。
怎么样呢?
很好。
海宁后来都懒得再问怎么个好,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海宁又不是看不懂,他什么也不会再说。
他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神思恍惚,对于身边的事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他每天都会逛进树林,走入黑屋。
而他和母亲的关系也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有意无意地,他的眼睛时常在追随着母亲的身影。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他会端杯茶水斜靠在门上,看母亲做事。母亲在伺弄庭院里的花草,他常常会停下手中的工作,隔着了窗户寻思,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身影已变得这样的矮小,伸出的双臂好像落叶将尽风中的枯枝。
母亲是个冷静的女人。
看见仁魏从应家的一侧墙边带着创伤出现时,她心中一震,但没有人看得出她的惊慌。和海宁一样,她不再质疑仁魏的黑屋子,并尝试了解它。可她同样没法进入。于是只好通过仁魏的描述。她很少露出急切探询的神情,只是任由仁魏有兴致的时候自动自觉地向她讲述。她意外地发现仁魏竟渐渐开始朝自己靠近。
仁魏的叙述总是零零碎碎的。不同于面对海宁,在母亲跟前他似乎总有一些细节想要说出来。特别是关于窗帘后面的那对母子。
妈,这次我碰见那女人在发火。仁魏和母亲正在进餐,他望着母亲替他一根根去掉盘子里的鱼刺,一边讲起他的所见。
发火?母亲表示在听。
对。她对着那小家伙大声地喊,脸上是歇斯底里的表情。
哦,她怎么了?
好像是小家伙惹了她,那小家伙也在哭闹,两人间的气氛很紧张。
这样的事情是会有的。母亲似乎很理解,脸上浮起一丝浅笑。
后来呢?母亲问。
后来她不说一句话,坐着发呆,愁苦以至绝望的样子。而孩子还在一旁哭喊。
你看着难受吗?母亲问。
特别难受。妈,我小时候也闹吗?
当然。有时妈的日子简直就是在熬,就因为你没完没了地闹。
闹什么呢?
谁知道?也许要在世上生活对于一个小生命来说是很烦恼的事吧。
那样的时候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呢?那个女人对那孩子好像有满腔的怒火。
母亲对孩子是会爱恨交加的。母亲说。
怎么会有恨?母爱不是无私的纯粹的吗?
母爱只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但很少是纯粹的。
当了母亲就注定了要去爱自己的孩子,想不爱都做不到,但做母亲又意味着太多的失落和放弃,一个女人怎么会没有一点懊悔或者惋惜?
那她就会去恨自己的孩子?
恨的不是孩子,是这样的命运。
难道这不是天命?生育后代原本就天经地义。
谁又说了不是呢?女人还靠它维系自己的生命呢。
一抹凉幽幽的微光在母亲眼里一闪而过,仁魏觉出一丝讥讽。
仁魏不再说什么。母亲的气质里从来就携带着讥讽的成分,平时它藏得很深,绝对的无影无形,可一旦显露,温柔的母亲就像倏然幻作了一只浑身锋芒的刺猬,让人难以靠近。
吸引仁魏一次次造访黑屋的并不只是那对母子。那个永远穿着一身雨衣的男孩刺激着他无穷的好奇心。那男孩的年龄经常都在发生变化,有时是十七八岁的面貌,有时又露出六七岁儿童的脸。最小的一次他看上去就只有四岁的样子。那次他什么事也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捧着自己的两腮,让眼泪缓慢地淌过光滑晶莹的小脸。
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小?仁魏问他。
他斜眼看看仁魏,又一股眼泪涌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吗?仁魏问。
他的鼻翼翕动着,还是没有开口。
你的妈妈呢?这是仁魏第一次问起这样的问题。男孩从来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盒子里,那原本就是他特殊的存在方式,他和谁都没有关系。但今天他这么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再一个人呆着就显得不自然了。所以仁魏也没多想就问起了他的妈妈,就像平时看见街上一个走失的孩子,人们总想要帮他寻回他的家人。
听了仁魏的问话,小孩站起身,四顾望望,又低下头,小心地迈动起脚步。他只是在一个小范围内来回地走,像个没有方向的小动物。
那天仁魏离开时,没有看见那个婴儿。仁魏猜他是在睡觉。女人自己坐在沙发上,手里翻着一本影集。仁魏远远望过去,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只隐约觉得那些照片上的孩子都长着盒子里的小男孩的脸。
多数的时候盒子里的男孩是健谈的。和他交谈仁魏发现自己变得聪明了许多。话题是在许多生活中平凡无奇的事物中生长起来的。各种不起眼的细节,和男孩一聊,便出其不意地生出了意义来。仁魏似乎在重新咀嚼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品尝曾经在匆忙中遗漏了的滋味,它们原来是那样的丰富。就像那么一些路程,仁魏已经乘坐汽车、快艇和飞机走过了,现在却骑在一只蜗牛的背上,重新观看经过的风景,发现这才真正地开始进入它,了解它的特征。
仁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智力在不断地增长,内心的情感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但这些发生在他内部的变化是旁人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他们能察觉的只是他一天比一天更显得怪异。
没过多久,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连他的母亲走在熟人跟前,也会感到迎面飘过来的含义不明的眼神。
一天母亲接到一个电话,是仁魏任教的系里打来的,说一个学术会议仁魏应该参加主持的,可过了开幕时间他还没露面,问母亲是否知道有什么情况。两天后,系里又一个电话打来,学生在教室里足足等了一堂课,任课老师仁魏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两次母亲都很肯定他是去了那间黑屋子。那已成了他每天必去的地方。
除了黑屋子,他对长笛突然生出浓烈的兴趣来。以前,虽然学会了吹长笛,但对这门乐器他并没有多深的修养。可是黑屋子里的笛声却令他对这门乐器痴迷起来。他尝试吹一些很艰深的曲子,竟然可以吹得相当优雅。
放在过去,他这种练习的劲头不知会让母亲多开心,可眼下他对长笛的专注为一种诡异的气氛所笼罩,却让母亲充满了忧虑。
为什么又吹起长笛来?母亲问。
妈,你说得不错,长笛的声音特别好听。仁魏回答。
你以前不也知道好听。可你后来停了,不练了。
以前不一样,以前我不需要它。
现在需要?
每次见过那个男孩,心里就不安稳,可是只要吹一吹长笛,听到音乐从自己的笛子里流出,感觉就平静了。
说完这话,仁魏低下头来。他心中再度漫起长笛带给他的感觉,那是一种无以言状的温馨,那是童年,是对母爱无须思虑完整透彻的接受。母亲用她的每一分钟来爱他,她把爱做成各种各样的形式,陪伴他学长笛就是其中之一。
渐渐地,除了吃饭睡觉,以及和母亲在饭桌上简短的几句对话,仁魏的生活完全被那间黑屋和他的长笛给占据了。他干脆不再去学校上班,也不提辞职的话,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样的杂事。对于海宁偶尔找他约会,他开始还找借口推脱,后来竟是完全没有了答复的心情。
为了去黑屋,不管日晒雨淋,他每天在林子里走动。他的脸色开始发生变化,最初是在原来的苍白中透出红润,渐渐地那层微红一点点加重,后来竟有了火焰般的颜色。
母亲不认为那是健康的颜色,她在那奇怪的火焰中看见了毁灭。
儿子必须摆脱那团火焰,他必须从黑屋子的纠缠中逃离。
可是他钟情于那样的纠缠,他不会承认逃离的必要。得把他拉出来。就像当初生下他,让他脱离子宫,给他生命。
母亲的使命就是给他生命,并看护这生命。
不久,仁魏母亲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她的风湿病频繁发作,常常痛得卧床不起。一向宁静的厅堂现在不时就会响起母亲令人揪心的呻吟。
一次,上门的医生向仁魏提出了搬家的建议。病人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居住在这座湿热的城市,换个空气干爽的环境,她的病或许能不治自愈。
从小到大,仁魏从来不需要为母亲做任何事,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关心过母亲。母亲是为他而存在的,这个家中不断生出各种需要和变化的人从来都只是仁魏。
可母亲却突然需要他为她而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
这是不可违拗的命运的转折点。
在母亲的坚持和策划下,仁魏和母亲搬离故土,移居到了大洋的彼岸。
母亲的几位近亲在美国已生活了多年,在他们的帮助下母子二人很快安顿下来。
新的环境,新的空气,新生活的诱惑和挑战使仁魏渐渐淡却了对故乡黑屋子的痴迷。
偶尔也还和母亲聊那间黑屋。母亲使用巧妙的语言,不着痕迹,却引领着仁魏的思路。渐渐地,那间黑屋成了亦幻亦真缥缈的故事,一件陈年的旧物,一出反复出现后飘逝远游了的梦境。
仁魏从那场梦中睁开了眼睛。
不久,他进入东部一所大学攻读博士。而母亲的风湿病也应医生的预言不治自愈了。
又过了几年,仁魏当了教授,做起了在国内时的本行。他和一位学建筑的女子结婚,生了一个儿子。
当父亲的感觉无比幸福。下班一进家门便是儿子的笑脸,小家伙哪怕正哭闹,见父亲即会舞动小手欢喜起来。
你看儿子跟我总笑,跟你却老哭。仁魏说时不无得意。
那当然了,爸爸是陪他玩的,妈妈是解决问题的,玩的时候当然乐,不舒服自然就哭了。云逸的回答愤愤的。
云逸的博士学位只差半年即可完成,为生孩子只好先搁下了。
婴儿各样琐碎的麻烦仁魏从不插手,他喜欢旁观。特别是云逸给孩子洗澡喂奶。他欣赏那种母子和谐的画面。
云逸不时会因乳房疼痛流泪,说生孩子、奶孩子是她一辈子身体体验过的最尖锐的疼痛。可仁魏眼前浮现的却总是毫无伤痛的完美。
真奇怪,当了父亲,仁魏连儿子的排泄物都不觉得污秽。妻子擦拭干净的小屁股他也会凑上去亲吻,弄得儿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这时他总会注意到孩子屁股上蓝色的斑痕。
第一次见到这些青斑时孩子刚出世,屁股上的几片蓝色在那小身体上十分醒目。仁魏愣住了,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斑痕。
护士说这叫蒙古蓝,每个中国婴儿的屁股上都天然地有。中国人多是蒙古人种,这种斑痕在英语中便被称做了蒙古蓝。
孩子出生后一连几天,仁魏的梦都和儿子屁股上的蓝色有关。一天突然记起,恍惚见过的蓝色斑痕,曾出现在故乡的那间黑屋子里。
那个丰腴的少妇曾用浸透清水的纸擦拭婴儿的屁股。那婴儿臀上花朵般的痕迹像是被那纸上濡湿的字迹给染蓝的。
当天在电话里,仁魏和母亲的谈话又回到了那间黑屋。母亲开玩笑,说也许老祖宗的时候,婴儿臀上的蓝真是给女人的墨汁染的,后来就变成遗传基因了,再后来又给一代代地染过,就越变越浓,越变越大了。
你看我们家小孙子,屁股上的青斑大大小小竟有五六块之多呢。母亲朗声而笑。
仁魏将母亲的玩笑说给云逸听,云逸眼睛亮了一霎便即黯淡下来。
云逸有轻微的分娩后抑郁症,仁魏以为这话莫名其妙又惹了她。她却淡然一笑,说自己的情绪早就恢复了。
带着孩子没法继续写论文,云逸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画。反正是随便画,不用动脑筋,也不受时间限制。她没有完成过一幅作品,每张画纸涂过一阵就放在了一旁。
仁魏无意间翻看,许多张竟画的是儿子的小屁股,上面蓝色的斑痕做了抽象处理,很夸张。
仁魏挑出一张贴在客厅。母亲来访便要了去,配上漂亮的镜框,挂在她的床头上。
七十岁生日后母亲打算独自回老家。落叶归根,也处理些旧事。还未成行,却病倒了。起初只是感冒,后来竟一天天严重起来。
母亲去世前那段日子,仁魏一有空就去病房陪伴。
母亲的病房开着朝南的窗,光线柔和而充足。窗外的小树林枝繁叶茂,每有风吹,满树圆圆的叶片便水波般的摇晃。母亲安睡时,仁魏会望着满窗摇晃的绿色出神。这景象仿如梦境,就跟母亲近来和他的对话一样。
仁魏常来,并非因为母亲所剩时日不多,他没有想过这场病会结束她的生命;甚至也不为道义的驱遣,他自小所受教育并没有多少孝道的观念。他只是不断感受着一种神秘而有力的牵引。
这牵引起始于母亲突发的一次休克。
母亲住院的第三天,仁魏探访时正赶上医生们在急救。母亲毫无知觉的模样,让仁魏仿佛遭受了电击。苏醒后的母亲很疲倦,神思亦梦亦醒飘摇不定。那一夜仁魏没有回家。
母亲在迷糊中不时吐出的话语,让他惊讶万分。
母亲每一次张嘴,都好像变了一种身份。她跟前无形的谈话对象也不固定。好像她有时面对着情人,有时又面对着父亲、母亲,还有姐妹、朋友、路上的陌生人。
她对他们亮出嗓音,她的语言甜美,充满音乐感,可她的话却总是被扫兴地打断。对话的另一方似乎总会变得不耐烦,有的还冷漠地掉头走开,留给母亲挫败的伤感。
仁魏心中有些发酸。他发现当话头被打断,母亲的脸上总会浮现苦涩无奈的微笑,继而面如枯木,深埋于霜雪。
当霜雪渐融,枯木上生出来娇嫩的绿叶,有一次,仁魏听见母亲的声音异常温柔。
宝贝,乖儿子!母亲的呼唤春风拂面。
乖乖,对了,对了,就这样,慢慢来……
那是仁魏熟悉的声音,深埋在记忆的底层。年轻的母亲,幼年的仁魏。小仁魏并不听话,他转眼就跑开了。
母亲被自己的歌声唤醒,睁开了清亮的眼睛。仁魏久违了的小曲,从母亲的嘴里飘出,又戛然而止。
哼唱给小仁魏的歌。长到十二三岁的年龄仁魏就不要听它了。它和母亲的亲吻抚爱连在一起。仁魏大了,爱的表示他统统地都要逃避。他心里生出来一个声音,沉闷地在胸膛间回荡:妈妈,你别来搂着我,别再亲我,好不好!
那是个不爱和母亲说话的年龄。
而这难道不是异常动听的曲调?单纯古老,炙烈而又温柔。像长笛上的旋律。
那个不眠之夜,仁魏和母亲聊了很多。
母亲谈起自己的祖先。原来母亲的家族一直就有晕眩和休克的隐疾,特别是族中的女性。都是些古老的故事,仁魏第一次入迷地听。仁魏还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秘密。原来母亲的受孕也发生在一次晕眩发作的夜晚。
母亲的病房就这样开始了对仁魏的吸引。和母亲在一起,他一步步与自己的生命靠近。仁魏体会着母亲的高明,她让智慧渗入他的骨髓,点点滴滴,源源不断。
三个月后,母亲去世。松开母亲的手,他发现自己成熟了许多。
母亲留下了遗嘱。让仁魏回一趟老家,将她留下的旧物火化,再变卖掉老宅,卖房的钱不留给仁魏,却送给云逸。
这笔钱可以资助云逸自己的事业。说这话,母亲眼里泛起亮光,梦幻一样。
仁魏带着母亲的骨灰,和妻儿一起飞越大洋,回到了一别十余年的故乡。老宅一直有房客租住,只在一侧留了间小屋存放母亲的旧物。
那是一口笨重的黑色木箱,表面落满了灰尘。木箱里除了一些涂满字迹的纸页、本子和几件饰物外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些发黄的纸上隐约可见密密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气候潮湿,这些字迹许多已是难以辨认,加上原本就给重重涂上的删除痕迹随处可见,有时竟整页也找不到几个完整的词句。但仁魏还是忍不住一页页仔细翻看,就像翻看母亲生命残留的碎片。
彻夜未眠,仁魏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一直在寻找完整的诗篇,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从来不知道母亲会写诗,会在一口大黑箱中存下厚厚的诗稿。他为眼底不时跃现的灵动的诗句而震动,却惊异于这厚厚诗稿中的每一首都会如此分明地残缺不全。除了诗,还有许多零散的文字,支离破碎地透现着母亲的心绪,她的一些想法显然超越于生活日常的细节之外。这些文字尤其让仁魏感觉陌生,仁魏认得的母亲,从来只在日常的氛围中存在。
仁魏和云逸一起用木柴在院子里生了堆篝火,张张件件地,将箱子里的东西逐一投放进摇曳的火舌。
最后攥在仁魏手里的,是一个蓝色封面的本子。
要不这本子就别烧了吧?云逸说。她也看过了母亲的遗物,知道本子里记录的内容。
你说母亲记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呢?仁魏一直在纳闷。
我看像是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云逸说。她上大学时旁听过人类学的课程。
人类学的记录?和她自己的生活无关?
也许她就是想走出自己的生活。
那她真的走出去了,所以记下了别人的生活。
那她为什么不继续走出去,做一个人类学的学者?
说到这里,云逸顿住了。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笔卖房子的钱,仁魏的母亲竟然坚持要留给关系并不特别亲密的儿媳,这其中隐含的希望,和仁魏手中并无价值的关于一群陌生人的生活记录似乎有着潜在的联系。
要是你母亲真是一个学者,你的感觉会怎样?云逸问仁魏。
你又在问一个不可能的问题。仁魏没有回答。
他一页页将本子上的纸撕下,放进火堆。火焰在熄灭前的几秒凌空高高地腾起。
仁魏回到家乡所做的第二件事,是去看他的黑屋子。
云逸早就听仁魏说起过他黑屋子的经历,所以坚持要陪他一同前往。仁魏知道就算那屋子还在,也只有他独自一人才能进入,但让云逸实地看看总还可以。
十年过去,林子里的竹子粗壮了许多,原来的煤屑路已改为淡青色瓷砖铺成的小路,绿色的小草点缀在瓷砖的缝隙间,清爽而又整洁。那天刚好又是下过小雨,每一次呼吸,都能让人感到一阵湿润芬芳的气息浸入身体。
林子里又建起了好几处新的房屋,他们转来转去走了许久,眼前才出现了那幢空地边的别墅。
别墅显然给保养得很好,竟瞧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除了院子里和门廊上的花草比过去更加茂盛鲜美,就连那一幅幅的窗帘,也还是仁魏初见时翠绿的颜色。
同样想以找水喝为借口,仁魏和云逸走上了大门口的台阶。
敲门声刚落下,就听见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跟着便有轻快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开门的是一位短发的女子,手里抓着一个大号的圆规。
咦!显然门口站的不是她预料中的人,她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仁魏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面熟,正寻思间,已被对方给先认了出来。
仁魏!是你!女子的脸上腾起一阵红晕,眼球仿佛突然被聚光灯照亮。
在这里见到海宁,仁魏万分惊讶。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在,还在当家教?
仁魏脸上混杂着喜悦和尴尬。他是打算回来后要和海宁联系的,只是暂时没有来得及。
这是你的太太吗?快请进来。还是海宁从容些。
一走进客厅,仁魏就看见了墙上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新娘竟然就是海宁。海宁已是这幢别墅的女主人!
原来,仁魏离开后又过了三年,这幢别墅过去的女主人便突然失踪了。
预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她一如往常地陪丈夫和孩子吃了早餐,送他们父子走进车库,朝着开走的车子招了招手,便消失在父子俩的视线中。
但这次消失却成了永久。
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们采用了各种可能的方式找寻她,却是一无线索。直到在她消失周年前的一天,应杰的父亲从一个抽屉的夹缝里找到她临走时留下的信。
信中说她希望能开始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能重新活一次,让他们父子将她遗忘。
这实在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她丈夫和儿子的接受限度。当时应杰刚满十三岁,虽说生活上已不需要她如过去那样悉心照料,但毕竟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她和丈夫的感情也一向很好,在朋友圈中,她是公认的温柔妻子的楷模。丈夫近年来是察觉她不时会有些郁郁寡欢,但万没想到她会走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一步。
因为应杰突然没有了母亲,做家教的海宁便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上门辅导。当初只是出于同情和助人的善心,后来这个家便渐渐对海宁有了越来越强的吸引力。她感到不仅应杰总是在盼着她,应杰的父亲也会显出等待的急切来。
这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海宁躲避过,犹豫过,反反复复许多次,直到她终于确定自己对这对父子同样有了割舍不了的爱恋,才决定放弃所有的顾虑,坦然来到他们的身边。
她和应杰的父亲是一年前才结婚的,那时应杰的母亲失踪已六年,而应杰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探望。
你没有上班?仁魏问。在他心里,聪慧是海宁最显著的特征,不工作未免可惜。
上班,当然上班。海宁赶紧回答,今天是特殊情况才在家里,在等一位同事,约好一同外出办事的。
你们没有孩子,等有了孩子恐怕就上不了了。云逸说。见面时间不长,但眉眼交流,两个女人都对对方颇有好感。
有了孩子也得上班,我不可能呆在家里。海宁的语气很肯定。
你不喜欢呆在家?云逸问。这是她关心的话题。
我试过,结婚后我辞去了我的工作,但呆在家里的感觉,怎么说呢,一个人在家时,连这个房子都会发生某种变化。海宁说。
房子?芽仁魏敏感起来。
是的。不上班时,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让人安安怡怡地呆着,连看书都不行。我有一次做梦,梦见房间里的四壁都变活了,他们挤眉弄眼地推我,往大门外推。后来我重新回去工作,从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回家的感觉就彻底改变了,家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踏实,连墙上的壁纸也显得更加亲切。我是注定该去上班的,有没有孩子都不能成天呆在家里。我在家的时候,园子里的花草枯死了许多,后来我去上班,由它们自己长,却长得这么好。
仁魏你说,这怪不怪?海宁望着仁魏,他们都明白这疑问的所指。
聊了好一阵,海宁迟到的同事才终于到来。约好改日再聚,仁魏便携云逸告辞离去。
独行在阳光斑驳跳荡的林间小路上,仁魏有种恍惚的感觉。这阳光,就跟当初第一次闯入黑屋子的那天一样。可惜时光不会倒转,那时还是青年的仁魏,家里有母亲在等待,现在连妻子的眼角都已生出了皱纹。那别墅还在,却已更换了女主人。不知那黑屋的情形又会怎样?那会动的墙出现在海宁的梦中,竟真就将她推出了囿限家务的生活。这别墅里的两重空间,似乎并不全然地绝缘。
想着想着,别墅已在跟前。
他走上前,轻轻一推,带着记忆中熟悉的声响,面前的房门悠然张开。
果然是漆黑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仁魏的眼睛才适应跟前的黑暗。
电视机模样的盒子还在。仁魏走过去。电视机关着,荧屏摸上去凉悠悠的。他找到那个按钮,将拇指放上去,用力按下。
一阵雪花跳动了片刻,荧屏清晰起来。
见过多次的背景,有草有树有石块,但没有那个男孩。
仁魏望着画面,生出等待的心情。过去从来不需要等待,小男孩总是在那里。
除了树叶在细雨中摇晃,荧屏上没有任何动静。
站了很久,才看出树丛后面隐蔽着细长的泥路,一直通到画面后模糊难辨的灰色之中。
他走了?不是说出不去的吗?
仁魏不甘心,又等了好一阵。始终没有动静。
他回转身,走向那面如旧伫立在十几米外状如镜子的门。
当门帘应着他的脚步翩然移开,一阵柔和的光水流般淌进黑屋的地面,缓缓朝他的脚底漫开。
他惊讶了。以前是没有光能进得来的。
可他并不急于看清这屋子。他好奇地走向门边。
一眼就看见了那位少妇,穿着白色短身的毛衣,依旧年轻丰腴。她正站在对面的窗边向外张望。仁魏一靠近,她即收回视线转过身。脸上是欣喜的神情。
她看不见我的。仁魏告诉自己。
果然,她的目光并没在他的脸上聚焦。
她将喜悦的目光穿透他的身躯,轻快地径直朝他走来。
她就站在仁魏的跟前。她个子不高,仁魏可以清晰看见在她头上零星的白发。
她伸手将门轻轻拉开。
这不是一触即碎的门吗?可女人就这么轻轻拉开了它。
犹豫片刻,仁魏跨进了门槛。
小屋里芬芳四溢。是阳光的气息。
仁魏望望女人,又望望屋子的四周,一切竟然不是梦境。
女人抬起手,关上了门帘。
你好!他试探着问候。
女人没有回答。
她自顾走向一旁,打开了音乐的开关。
又是长笛的声音。陌生的曲子,古老而幽怨。
他感觉到四肢血液的奔涌,嘴边堵着太多的疑问。
女人已在书桌前坐下,面前摊着一本宽大的书。
仁魏走过去,站在她的对面。
可以和你说话吗?仁魏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的孩子呢?仁魏注意到了屋角婴儿的浴盆和那张给他擦屁股换衣服用的漂亮小桌。就算她听不见,仁魏也忍不住让自己说话。
是了,孩子也早该长大了。仁魏已是自言自语。
那你是谁?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继续问。
女人看书很专注,不时还用笔在右手边的一个本子上涂写。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不同方向的墙面挂着四、五幅长条形的油画。画面以景色为主,呈现着不同季节的风光。墙边还开着两扇房门,也许通向卧室和厨房。仁魏朝其中一扇走去。没走两步,便被墙上的一幅画给吸引了。
那是一张冬景图,雪坡,松林,素淡的色彩透着温馨。画面的深处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一前一后坐在一辆雪橇上,正欢天喜地地从坡上滑下。
本来就小,又戴着帽子,两人的面目不很清晰,但仁魏还是认出了他们。坐在前面的是仁魏今天遗憾地没能见到的男孩,十二三岁的年龄。而从后面双臂抱紧他的,正是仁魏身后埋头读书的女人。
是他们俩!仁魏一时间思绪杂乱。
他们一同出现在白色纯美的冰雪中,而这个城市从来不曾下过雪。
当然这不是照片,是一笔笔画出的油画。
仁魏伸出手,轻轻碰触起画布上翻卷起伏的白色颜料。
正惊讶于手上光滑的触感,仁魏突然感到房间里长笛的声音戛然而止,跟前的画碎裂开来。
一片片白色柔软的薄物从裂缝中飘出,漫过他的面颊,令他不由闭上了眼。一瞬间,他的周身为这白色蒙眬的薄物卷裹、笼罩,它们凉凉地,轻飘飘地滚落他的头顶和双肩。他呆立在这白色的漩涡中,感受着时间的凝固。
当浓雾般的白色渐渐稀疏,仁魏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他发现自己已站在别墅的墙外,位置恰与过去他一次次穿过玻璃袭击血淋淋离开黑屋子的地点吻合。
而此刻取代满地碎玻璃的却是厚厚的一地花瓣,它们已柔柔地将他的双脚覆盖。
抬起头,空中仍有零星的花瓣缓缓飘落。
他接住一片细细检视,白净中透现隐隐淡蓝的光彩。
放在唇边。一阵异香沁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