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刚刚过完,吴兰兰要到江州参加一个函授班学习,汪成不放心让她一人出外,汪成说,这年边在家闲着也闲着,我请个假陪你走一趟吧。两人在江州一待十余天,依汪成的意思,原准备到街头随便找家旅社住下算了。他不愿挤在吴兰兰的同学向玉丽家受那个拘束。可汪成拗不过吴兰兰。吴兰兰说什么拘束不拘束,人家自小一块长大,随便惯了的,再说向玉丽回歌珊,来来往往哪次不到我家落个脚?汪成想吴兰兰的话也有道理,住旅社说起来简单,两个人十多天吃住花销,那费用加起来肯定惊人。能将就只得将就一下吧,好在向玉丽家也不是一个正式的家,那只是小街旁边两间租房,黑乎乎的楼梯,泥迹斑驳的墙体。每天的上午和下午,三个人便踏着这楼梯,锁好门一同外出,向玉丽到湖坝那头的单位上班,汪成陪吴兰兰坐公交车前往市中心的商业学校上辅导课。
吴兰兰与向玉丽也许真是那种相处得很好的朋友,加上多久不见,一旦见了话自然就多,两人凑在一起说啊笑啊。中午或者晚上,她们甚至毫不客气地早早把汪成赶出,关上门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姑娘们有自己的话题,有纯粹属于她们个人的或性别上的秘密,这点汪成能理解。汪成不理解的是进城后吴兰兰身上表现出的某种奇怪倾向。有意无意间,吴兰兰似乎在极力表白着什么。吴兰兰一言一行都在同向玉丽表明,她与汪成之间清白得很,不存在半点见不得人之处。他们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汪成想吴兰兰的行为是多余的,可笑的,也是莫名其妙的,仔细想想更是令人恼火的。实际上早早晚晚有许多机会,两个人完全可以待在一起亲近一番,比如吴兰兰提前下课回来了,或者没课在房中闲坐了,也或者向玉丽因事耽搁,不能准时赶回吃饭了。但是吴兰兰不让。吴兰兰宁死也不让汪成动她一下。吴兰兰把眼睛瞪成铜铃般大小,吃惊着叫道,怎么可以,在这里?吴兰兰就似受到天大侮辱,揪住汪成袖口领口拚命又推又搡,汪成说这都像一条要跳墙的狗了。汪成又羞又怒,讪讪着不知如何是好。
“装什么假撇清,”有时汪成真想这么恶狠狠大吼出声,“我们都有过两次小孩了!”
汪成也想过种种其他办法,在许多办法中,当然包括这么一条,他设想向玉丽因事外出了,出差了,把房间留给他们一天。机会说来还真就来了。元宵节,向玉丽要到城那头的姑妈家吃饭。向玉丽对吴兰兰和汪成说,中午你们就不用等我回来了。
把吴兰兰送到商业学校,汪成照往日那样来到大街,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向前走。汪成逛了商场,逛了公园,又到江边高大的防洪墙上坐过好久。中午他搞了几个精致小菜,有荤有素,还买了两瓶啤酒。两人有说有笑把饭吃完,吴兰兰起身过去洗碗。汪成不让吴兰兰洗碗,汪成把吴兰兰推到一边,三下两下将碗洗好,房间收拾干净,然后关紧窗扇,放下窗帘,转身对吴兰兰说:
“我们休息一下吧。”
汪成说得平心静气,不动声色。
汪成没想到会又一次遭到反抗,且反抗的程度比任何一次更顽强,更激烈。今天中午的时间是完全属于他们的,向玉丽不会回来。他们不应该再有多余的顾忌,不应该有任何推托的理由。吴兰兰应该明白此点。汪成想也许正因为明白此点,吴兰兰才会那么穷凶极恶吧。吴兰兰说今天不行,今天正危险。吴兰兰一遍遍说今天危险。汪成承认今天危险,但是汪成想为什么赶得这么巧,偏偏就今天危险。汪成咕哝一声,什么危险!汪成已经不顾一切了。吴兰兰更不顾一切,吴兰兰用了那么大力气,手脚并用,拳打脚踢。趁着对方一愣神工夫,吴兰兰翻身下地,寻着鞋就向房门冲去。在吴兰兰把门拉开那瞬间,汪成恰好赶上来,用身子当头一横,同时一巴掌狠狠甩在吴兰兰面颊上。
吴兰兰把腰弯着,一手掩住遭打的面颊,眼睛一动不动看汪成。汪成也把腰弯着,低头看看打人的那只手,然后一动不动看吴兰兰。吴兰兰眼中渐渐积起两泡亮晶晶的泪水,泪水把眼眶浸红了,浸涨了。汪成眼里也渐渐积起两泡泪水,泪水很快把眼眶浸红,浸涨。汪成很想说一句什么,他想伸过手给吴兰兰摸摸脸,擦擦泪。但汪成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只让自己把腰弯起,一动不动看吴兰兰,只让眼中的泪水一颗接一颗不停往下滴。他清楚今天完了,说什么话,干什么事都已经晚了。今天他把吴兰兰打了。两人来来往往,如影随形几年,没想就这么完结了。汪成的泪水流得那么快,那么久,一颗一颗接连不断,倒把吴兰兰的泪水吓回去了。
“你,怎么了?”吴兰兰吃惊,继而有些害怕起来。
吴兰兰迟迟疑疑伸过手,来给汪成揩泪。不想如此一来,汪成眼泪就似受到无形的挤压,流得更多更快了,刚刚擦去一颗,跟着又滚出一串。有不短的时间,吴兰兰便这么一颗颗一串串忙着揩,泪也一颗颗一串串忙着往下落。吴兰兰终于受不住,放弃了要把泪揩干的企图,她用双手捧住汪成脸颊看看,猛然用力搂到怀中。汪成感觉吴兰兰身子抖动得厉害,汪成的身子当然抖得同样厉害。两个相互探出的身子,就似两支相互抚触的高压电棒,一时间嗤嗤啦啦,火星四溅。
接下来的那场欢爱对于汪成对于吴兰兰来说都有些惊心动魄,两人在一起还从未有过的。事过好久,他们仍僵卧着一动不动,也根本不能动,只机械地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大脑里一片空白。后来汪成动了,汪成摸摸吴兰兰。吴兰兰不动。吴兰兰将双眼紧闭,没有丝毫声息。兰兰,汪成叫,身子随着往起一弹。
吴兰兰醒了。吴兰兰双眼大睁,神情惶恐而又呆滞。
“你,”汪成问,“睡着了?”
吴兰兰摇摇头,说没有,她没有睡着。但她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一个梦。汪成不解,说没睡着怎么会做梦?吴兰兰似受到提醒,犹疑着四处环顾一遍,接着又认认真真思考一阵。
“刚才我是做了一个梦,”吴兰兰也表现出大惑不解神情。“我没睡着,知道你在我身边,我们在床上这么躺着。我还知道被子没盖好,我们的脚都露在外面,很冷。我很想将被子往上拉拉,可我明明做了一个梦,我看到一个人。”
“看到一个人,”汪成问,“看到谁?”
“一个女的,一个女护士,”吴兰兰说。“女护士穿白衣,戴白帽,用医院里那种活动病床推着一个病人,可能是一个死人吧,似乎也是一个女的,一个姑娘,从房外进来。房间里也是白的,从天花板,到墙壁,一片白。我还听到隐隐的人声,还有音乐的声音,很慢,很低,似乎是一种哀乐,就是死人时放的那种。”
吴兰兰似被自己的叙述吓着了,身子微微一抖,停住不说。汪成问她后来怎样,吴兰兰说,后来么。她慢慢将眉头重新皱起,极力思考着,追忆着。“后来我看到这床,这房间,好像一个画面,像一张照片那般,从一角烧着了,慢慢卷起来,然后变黑,变红。”
汪成打算再问点什么,吴兰兰却向他摇头,表示不知道,或让汪成别说话。因为这时她正紧张地侧起耳朵,极力朝一个方向倾听。“哀乐,还有人哭,”吴兰兰自语,“原来什么地方还真死了人,真在办丧事。”汪成照她的样,也侧起耳朵听。汪成却什么也没听到。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吴兰兰,吴兰兰让他重新听。“明明在放哀乐么,还有人哭,有许多人哭,还放鞭炮。”不错,汪成听到有人放鞭炮,那应该是庆元宵的鞭炮。有人将一扇卷闸门拉上又拉下,有人敲击什么东西,有人说话,喊叫,有人唱歌,还有无数的车声机器声,但就是没听到什么哀乐,没听到人哭。“这么大的声音,一个人怎么就听不见?”汪成奇怪,吴兰兰显然更奇怪了。不容对方再说什么,吴兰兰开始摸索着穿衣服。她让汪成也快点穿衣服起身,说哀乐声越来越响,那肯定是一个送葬的丧队,丧队正迅速向这边移动,在楼下的巷子中移动。两人手忙脚乱整理好衣服、床铺及房中零乱的杂物,推开窗户来看。
吴兰兰又一惊。巷道内根本没见什么丧队,同时所有那些哀乐声及人的哭声,在窗户推开的瞬间也一齐消失了。吴兰兰硬不能相信,趴在窗框上长久地向左向右看,又拉了汪成下楼四处搜寻,同样一无所获。巷道是平日看惯了的那条巷道,没有半点丧队经过的痕迹。
二
三天后考完最后一门课的结业试,已是下午四点来钟,两人到住处捡了几件东西,拎着旅行包直接去长途汽车站坐车回歌珊,连跟向玉丽打个招呼的工夫也没有。
回县后接连多日,吴兰兰心烦意乱,坐卧不宁,静等着预料中那个揭晓的日子,那宣判的日子到来:她到底怀上了,或者没怀上?身边没外人的时候,吴兰兰便顾自掰起指头一遍遍反复推算,越推算越感到绝望。吴兰兰一口咬定,除非世上有奇迹出现,世上没有奇迹,这次就非得怀上不可。
对吴兰兰这套,汪成很有些不以为然。汪成极力装出无所谓模样,百般排解着,安慰着,说你尽管放心,那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吴兰兰一听他的不可能就火往上蹿,但吴兰兰不理他,只不屑地低下头洗衣,刷碗,或看书背课文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下一天汪成又说不可能,吴兰兰实在忍受不了,说这次不可能,还有什么时候可能?吴兰兰说汪成,除了不可能,你就不能说点别的话吗。汪成呆愣着,小心问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吴兰兰叫,你应该说,假如这事可能,这次是真的,你应该怎么办,你应该有个怎样的打算。
“那还有什么打算,”汪成迟疑着,揣测吴兰兰的意思,“那我们不就结婚?”
“好,结婚,”吴兰兰道,“你说怎么结?”
“这有什么怎么结,”汪成道,“别人怎么结我们也怎么结!”
“说说吧,说说你的计划。”
汪成问:“什么计划。”
“结婚的计划,比如,结婚的新房安在哪里,总不可能让我住到你那个狗窝,与破帐子烂袜子挤一起吧。还有,结婚的家具呢,家用电器呢?还有我的工作安排,你又有什么打算,你都给我具体说说,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这不还早得很么!”汪成被吴兰兰一番话问得同样心烦意乱,转而也生起气来。“到时候再说吧。”
“还怎么早得很,若这次事情是真,所有的一切马上就要着手办理的。”
“即便马上就要着手办理,也用不着急成这样,”汪成叫,“何况那事有没有可能现在还完全说不上。一个人怎会如此纠缠不清!”
汪成绝望了,吴兰兰更绝望。吴兰兰眼泪又下来了。吴兰兰说,这倒是我纠缠不清了?吴兰兰说汪成,你好让我失望。汪成看看她,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把脸转到一边去。吴兰兰说,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到这时候仍心怀侥幸,不敢正视面前的现实。
“我怎么不敢正视面前的现实,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担心,我不担心?”
“担心当初就别干!”吴兰兰叫。
吴兰兰叫得声嘶力竭,同时涕泪迸流。
吴兰兰就似一挂给撂在一边的鞭炮,没事时不声不响,可稍不留意便能噼噼啪啪炸开来。不管炸或者不炸,都是一种无形的威压,两个人每每相对着坐上一阵,汪成总感到胸闷气逼,浑身冰凉。这个棺材板脸,他想起乡下形容某种人的一句话,恶狠狠这么骂着。我又不是罪犯,哪有一天天这么给审着的。有几次被逼不过,他真想对着吴兰兰大叫出声。汪成烦了,怕了,不止一次下决心不再去见她,看她一个人要死要活,到底能闹到何种程度。当然不见更不行,吴兰兰原本少有主见,不更世事,性子又急,加上心境不好,身边没个人陪伴,真不知会闹出何种变故的。吴兰兰的父母同女儿一样,都属于那种棺材板脸之列,成天只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不就完了,你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从公司出来的第一天,吴兰兰父亲见面便是这么一句话。吴兰兰父亲责怪女儿平日上班不认真,不负责,以至把自己的饭碗玩完。吴兰兰说,这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整个公司倒闭了,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有什么认真不认真负责不负责!父亲说当初若听了我的话,不去读那个保险学校,哪又会有今天?吴兰兰说我要有那个先见之明,当初就不到这人家投胎了,我投到外面大地方去,投到当官发财的人家去。父亲冷笑道,说得好,我女儿聪明。你是该到外面的大地方去,到当官发财的人家做太太去,你现在可能还来得及的。吴兰兰哭了,吴兰兰母亲也哭了。吴兰兰说,一个做父亲的有这么说话的吗?吴兰兰母亲说,当初她何尝不想去读个好点的学校,她当初还想读大学读研究生,还想出国留洋哩,有那个命么。
吴兰兰的心思汪成清楚,她想通过自学通过考试,为自己重新找一份好点的职业,等各方面安定下来,再谈结婚成家怀孕生小孩之类。职业不稳定,生活就不能得到起码的保障。汪成尽管有些不以为然,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同意这一做法,并且认为这也是他们惟一正确的做法。就目前情况看,假如担心中的那件事果真来到,他们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只能同上两次一样,去医院,把那种手术再做一次,把那嘶喊,那痛叫,重新经历一次。
汪成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带吴兰兰出外走走,散散心。汪成说事情就那么个事情了,急也白急,不如自己放开朗点,快乐点。假如一个人霉运当头,不设法调剂好自己,反而成天担惊受怕,伤害了身体,那不加倍倒霉了吗。汪成当然无法把这番道理说通。吴兰兰将一本书端在手上,做出稳如泰山模样,你说的话只好比一阵狗叫。汪成想长此以往不只吴兰兰会发狂,他自己怕首先就要发狂的。
这天汪成到上班的地方找他朋友杨清远,两人隔着办公桌面对面聊了一阵,又去沿河的街道上走了走。临分手时杨清远用力拍了下脑门,想起什么似地问汪成最近回没回过黄田。汪成说年后他刚从黄田出来的。杨清远的意思当然不是指过年的时候,他是指从江州回来后,汪成去没去过黄田。
汪成摇摇头,说没有。
“那么你在江州期间,黄田那边有人打电话找过你吗?”
汪成又摇摇头。
杨清远道,这就怪了。
杨清远介绍,前几天的哪个中午,他接到从黄田乡下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找汪成。杨清远问找汪成有什么事,汪成陪他女朋友去江州了。对方似乎知道汪成去了江州。对方说汪成家有个什么老人死了,或者一个亲戚死了。杨清远吓一跳,问那怎么办,汪成这一时半刻回不来的。杨清远以为事情紧急,问要不要他把消息转告汪成,电话里忙说不用不用。杨清远说要不然他可以代汪成回一趟黄田,他和汪成是玩得最好的朋友,汪成的事就是他的事。那人又连说不用不用。
杨清远说:“我想这人的话好生奇怪,明明知道汪成去了江州,怎么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找汪成,明明说一个老人过世了,他找人找得急,这会又说不用。没等我再问,电话已给挂断了。”
有一点杨清远可以肯定,电话不是汪成家里人打来的,讲话的声音仓促,吵哑,还有点敷衍了事,似乎正后悔着不该打这个电话。还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死去的老人绝不是汪成家要紧的亲人,大约连亲戚也算不上。另外杨清远以为,对方在和他讲过话后,一定又把电话打到江州了,故此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今天若不是顺便说起,他几乎给彻底忘了。
汪成沿着河边大街独自往前走,一边想着黄田那边去世的老人究竟是谁,打电话找他的又是谁,越想心中还越放心不下。杨清远的意思,不管有事没事,事大事小,他都该抽时间回黄田看看。汪成当然会回黄田看看,不过他得在动身之前给吴兰兰打个招呼,如可能,正好带她一起到乡下走一趟。
吴兰兰家住城北,七楼。汪成站在楼道口按了好久的铃,楼上没有丝毫反应。半上午时分,吴兰兰父亲上班还没回来,吴兰兰母亲大约仍骑坐在汽车站剪票口的铁栅栏边卖她的瓜子花生饼干矿泉水,那么吴兰兰又会去哪里。自去年夏天离开保险公司后,吴兰兰成天把自己关在家中看书背习题,一般很少出门的。汪成考虑着是否到哪里找个人问问,就这时只听身后咔嗒一响,似乎门开了。汪成上前一推,门果然开了。
“进来还是不进来?进来就快进,不进来给我把门重新关紧!”
门头上的电喇叭里传来一个人吆喝,正是吴兰兰的声音。汪成不由探了头要朝楼上张望,他怀疑吴兰兰是否正从窗口盯着自己。这人明明在家,怎么半天也不给人吱一声,汪成咕哝着。
不只吴兰兰在家,吴兰兰父亲也在家。吴兰兰父亲戴一副扁扁长长的老花镜,坐在客厅一角边看报,边剥一只橘子往嘴里填,吴兰兰则蹲在卫生间门口搓衣服。汪成怯怯地给吴兰兰父亲打过招呼,吴兰兰父亲脑袋仍低着,只递了手中橘瓣朝他伸过来。汪成忙说不吃,卷卷袖子要代替吴兰兰洗衣。
“停水,洗什么洗,”吴兰兰说,将手头一件内衣狠狠丢在脸盆里。
汪成找一只铁皮桶,一只塑料桶,到巷口一家熟人的铺子里连提了几趟水,让吴兰兰把池中衣服洗清了。他接着又提了两趟,倒在灶台边的蓄水池里。沥沥拉拉的水渍洒在楼梯上下,吴兰兰父亲皱皱眉,说等会不就来水了,这么高楼层,你能提得了多少?汪成笑笑没作声。汪成把回黄田的打算,把杨清远接到的那个电话同吴兰兰说了,不过他没敢邀吴兰兰同行。其实邀了也白邀,吴兰兰不可能跟他去什么黄田,搞不好反招来一顿不必要的喝骂和哭叫。
三
汪成头天下午到黄田,第二天半上午便接到吴兰兰打来的电话,让他尽快返回县城。吴兰兰说那件事看来是躲不掉了,那件事是真的了,今天一大早她和母亲到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了。
放下电话,汪成连饭也来不及吃,给母亲和大姐、大姐夫他们交待一声便往门外走。母亲和大姐跌跌撞撞追在后面问是不是兰兰那边有事,汪成说平白无故哪有什么事。汪成不得不耐下心给母亲和大姐编造出一个半真半假故事,说今天中午他原本和吴兰兰约好到一个朋友家吃饭的,后来因为要回黄田,计划中途打断了。现在既然在家也是玩,他们还是应该赶到那位朋友家去一趟。
对于目前这个结果,对于怀孕的结果,汪成当然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不过一旦事情真正来临,仍感到说不出的突然和震惊。这一刻汪成明白,吴兰兰说的话是不错的,在内心深处他从一开始就抱有多么大的侥幸,即便现在吧,汪成坐在回县的班车上,他仍顽固地认为吴兰兰在电话中报告的消息有许多含糊的地方,需要他回去做进一步证实。吴兰兰当然不可能骗他。吴兰兰不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骗他。但是第一,昨天他明明还和吴兰兰在一起的,怎么短短一夜过去,就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会跑到医院做什么检查?即便吴兰兰去了医院并且做过检查,她也不可能让母亲陪着去,要陪也只能由汪成陪去。汪成清楚吴兰兰性格,也清楚吴兰兰同父母家人那样一种紧张关系,涉及到比较大的事,尤其是有关怀孕这类塌了天的大事,吴兰兰无论如何不会轻易同父母开口。第二点,假如吴兰兰所说是真,她做了检查怀了孕,那么吴兰兰肯定会对着汪成又哭又叫,吴兰兰会绝望得发疯。一段时间来吴兰兰已经处于半疯半狂状态了,现在预感一旦得到证实,那她还不得好好发作一回。可电话里的吴兰兰没发作,没发疯,吴兰兰声音沉静,柔软,还有点怯生生?熏的确吴兰兰在电话里先不说自己,反倒先问黄田这边情况。她问那个打给杨清远的电话是怎回事,村上那去世的老人又是谁。汪成告诉她,老人是一位孤寡老人,与汪成家扯得上有一点亲戚关系,汪成几姐弟平日都叫她姨婆的。不过姨婆并非真正的姨婆,这是母亲早年间认下的一个干亲戚,谈不上半点血缘关系。
“原来是姨婆呀,”吴兰兰道,语气中透出几分惊讶甚至亲切。吴兰兰说那个姨婆她见过,有次还专门送来一只鸡给她和汪成吃的。汪成想想不假,去年吴兰兰到黄田,姨婆真送过一只老母鸡过来。
按照一般情况,汪成的判断当然不会有错,吴兰兰绝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要到医院做什么检查,并且让她母亲陪着一同去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又如此平心静气跟汪成通报消息。汪成没料到的是这次上医院不再属于吴兰兰个人行为,而是吴兰兰及其父母一同采取的家庭行为。近段时间来吴兰兰的一系列异常表现早为父母察觉,昨天汪成走后,吴兰兰父亲也是一时好兴致,竟顺嘴夸了汪成几句,说依他看来这人还算实在,心眼也好,让吴兰兰以后说话时注意一点,别动不动对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父亲一句话未完,吴兰兰的泪水咕嘟嘟就往外冒,反弄得父亲手足无措。傍晚吴兰兰母亲从长途汽车站回家后,父亲同她凑在厨房里好一阵嘀咕,吃过晚饭两人又嘀咕好久,这才一前一后推门站到吴兰兰面前。吴兰兰大约感觉到事情真有些过于重大,自己再不能这么偷偷摸摸独自承担,她也没这个能力单独承担。在鼻涕眼泪再一次咕嘟嘟冒出的同时,脑袋一低,把什么都说了,包括以前两次跟着汪成做人流,都说了。于是第二天一早,母亲带吴兰兰去医院找医生,于是当汪成风尘仆仆从黄田赶回,他头一眼看到的不是吴兰兰本人,而是吴兰兰父亲和母亲。
吴兰兰母亲找出拖鞋给他换,客气着点点头:“回来啦?”
吴兰兰父母从没对他如此客气过,当然客气中也带几分冷淡。
吴兰兰在房间等他,具体说吴兰兰仍趴在书桌边做她的习题。吴兰兰身子微微侧起,可能因为冷,一只手夹在桌下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长长地伸到桌面去写字。因为手伸得长,写字的姿势就显得格外费劲,嘴巴一张一合着似乎也在帮忙用力。吴兰兰直到把最后一个字写完,这才给汪成仰脸一笑,起身找杯子到饭厅那边倒水。汪成不让她出去倒水,汪成一把拉住她衣袖,问:“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吴兰兰挣脱他的纠扯,坚持到客厅倒来开水,又将桌面的课本习题收好理整齐,然后从枕头下翻出一张巴掌那么大的纸头摆在汪成面前。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汪成顿了顿,“会不会跟其他人搞错了?”
吴兰兰愣过一下。吴兰兰问:“医生每天做那么多检查,莫非都会搞错吗?”
“那,”汪成问,“你说怎么办?”
吴兰兰问:“你说怎么办?”
“你爸爸他们,怎么说?”
“先别管他们怎么说,”吴兰兰说,“我只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汪成说,“我们是不是,把小孩留下来?”
吴兰兰松了一口气。汪成看出,吴兰兰明显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吴兰兰说她的意思,也是想把小孩留下来。不过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马上结婚。
吴兰兰说她主要想征求一下汪成的意见,如汪成没有其他想法,他们再同各自的家庭商量一下。
汪成不习惯同吴兰兰父母说话。好在吴兰兰父母也没多说什么话,所有的主意原本就是他们的主意,根本用不着再一次说。当然这个时候汪成还不清楚所有的主意原本是吴兰兰父母的主意。他以为吴兰兰父母会阻拦,吴兰兰父母会同往日常见的那样,暴跳如雷把吴兰兰骂一顿,也把汪成骂一顿。吴兰兰父母会提下岗的事,考试的事,文凭的事,以及吴兰兰工作安排的事。他们会嚷,会叫,说结婚,你们拿什么结婚,就你们这个样子还想结婚?可吴兰兰父母没叫,没嚷,吴兰兰拉着汪成来到父母面前,只笨拙地说一句:“那,就这样了。”吴兰兰父亲随着点点头。吴兰兰父母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切算这么最后决定下来。这一刻汪成有些发愣。汪成很着急,他想不顾一切提醒一句:事情还真就这样了,说结婚就结婚了?那么吴兰兰的工作安排呢?吴兰兰父母还真打算什么也不管了,就这个样子把女儿交在他手上?
不容汪成再多迟疑,吴兰兰又拉他回到房里,商量有关结婚的具体事宜。吴兰兰说别的事倒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结婚证及小孩的准生证办下来,而办结婚证和准生证必须通过婚前检查这一关,按规定,先孕后婚是要罚款的。
“结婚证、准生证固然要办,不过我看汪成还是再回黄田跑一趟吧,”吴兰兰父亲推门进来。“结婚是多大的事,结婚是一辈子的事,莫非就不要同家里人先通个气?”
汪成答应再回一次黄田同家里人通个气,却又借口太忙,一天天往下拖着。这些日子汪成内心乱得厉害,头脑里更是稀里糊涂一片,无论是上班,或独自一人待在房里,或同吴兰兰一起时,他的举止神情都有些痴痴呆呆。不过有一点却是清晰的,坚定的,不容置疑的,他觉得有关结婚生小孩的事绝不能如此匆匆忙忙决定下来,他必须花点时间,静下心从头到尾好好想想,清理一下思路。环境不好,条件不成熟,加上吴兰兰职业不稳定,以后的生活得不到基本保障,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不是根本原因。根本的原因说起来实在有点难以出口,出口了也只会让人感到好笑,感到荒唐,它竟与前几天的黄田之行有关。这么说吧,前几天回黄田,汪成遇到了一件很奇怪也很神秘的事,一件涉及到那位死去的姨婆及姨婆之死的事。记得当母亲头一次提到元宵节这个时间,汪成胸腔里什么地方就晃悠悠紧颤了一下。今年的元宵节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江州那几天自己处于怎样一种焦灼状态,怎样一门心思寻找与吴兰兰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会忘记元宵节中午那场搏斗,搏斗后突如其来而又惊心动魄的欢爱,还有欢爱后吴兰兰所梦见的那个画面,那莫名其妙的哀乐。汪成一直以为这一切已经够神秘够奇特够不可思议了,他没想到所有这些其实只是事情的一半,是事情的一个部分。事情还有更神秘更奇特更不可思议之处。他没想到就在自己和吴兰兰欲死欲活、飘飘欲仙的同一时刻,也就是说,在他们的小孩正式怀上那一刻,在另外一个地方,在黄田乡村某一幢僻静房屋中,一位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婆恰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此严丝密缝的巧合,好像经过什么人精心安排精心设计过一般,让你不能不怀疑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投胎,转生,转世,民间流传的许许多多说法活灵活现,汪成左躲右闪,却怎么也无法摆脱。
四
结婚的事同家里人当真用不着过多商量,汪成母亲多年来一直盼着这一天,她都不知催促过多少遍了。汪成的三个姐姐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听到消息,她们放下手中活计,解开围裙拍拍两肩的灰尘当即赶了过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商议着出钱送礼,汪成一听脸红了,他知道三个姐姐各自的日子过得艰难,尤其这春荒头上,凑一笔钱绝非易事。他说自己在外读书多年,又在县城上班多年,不说给家里多少帮衬,到头反过来要挖家里的钱,那万万不行。可姐姐姐夫们不答应,母亲更不答应。母亲说这么大年纪的弟弟结婚,做姐姐的大家帮着出点钱还不应该?别说姐姐们挤挤压压还能拿出一点,便是手头一分一厘拿不出,去借,去讨,该出的钱还是要出的。
趁着身边没人,汪成装做漫不经心模样,随意把话题又扯到不久前死去的姨婆身上。汪成主要想在时间上作个最后确认。明知道时间就是那个时间了,母亲及大姐大姐夫他们说得很清,不可能有丝毫存疑之处,可正如吴兰兰所说,汪成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总抱一丝侥幸心理,想从中找出一点矛盾和疏漏。母亲对姨婆的话题显然不再感到兴趣,答话简短,匆促。母亲现在感兴趣的是儿子婚姻。母亲说,元宵当然是元宵了,正月十五过大节,还会错到哪里去。
“这个姨婆头世造多了孽,这世忙着还债呀,”母亲又一次唉叹。“要不然,哪能就遭那份罪,连死也没个自在的,连死都要死上两次?”
据母亲所述,姨婆第一次的死亡时间应该在正月十三。也可能还不是十三,实际上姨婆几时发的病,一人在床躺了多少日子,根本就没人搞得清。山背那地方名义上跟这边同一个村子,离开得却远,从一条山垅进去,左转一个弯,右转一个弯。自从三年前丈夫去世,山窝里的老屋便剩姨婆一人独住,除了下田的,上山的,放牛的,平常日子一般很少有人走到这边来。那天村子上一户人家丢了几只鸭子,那家的女人又呼又叫又骂,把整个村庄翻遍了,后来就找到了山背,找到姨婆家。她先去推姨婆家大门,门从里面闩住了。女人想想不对,这大白天的,为什么独自把自己关在家里,怎么叫也没个答应?七弯八拐绕到屋后,女人趴着窗户朝里张望,于是便看到倒在地面的那个人,具体说,是跷在睡房门槛上的两只脚。一惊之下,女人如风一般刮回村里,又哭又嚷说什么两只脚两只脚。
村子上的人闻讯赶来,砸开大门,发现人早已死了。人们各自将鼻孔捏拢,站在天井里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后来有人找来一根长竹篙,小小心心朝前捅。竹篙先对准尸体脑袋,想想不是地方,又移了移要对准肩膀,对准腰身。“莫动,先莫动!”有人叫,“谁家还有鞭炮吗,拿一挂来放了驱驱邪气。”
三挂鞭炮同时炸响,一挂丢在大门边,一挂丢在后厅,另一挂打算丢到黑咕隆咚的睡房去,但丢的人没有把准方向,鞭梢扫在门头,接着反弹回来,恰好落在尸体耷开的头颈上,聚成一团噼里啪啦猛一阵好炸。等到烟尘渐渐消散,奇迹于是发生了,人们探头探脑上前察看时,竟发现刚刚被炸的那只手臂悄悄在动,侧向一边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了过来。
“天,”地面上的人喃喃吐出一个字,同时眼皮一抽一抽,似乎要极力睁开。但她终究没能把眼皮睁开,倒是喉咙里猛然发出一阵嘎啦啦响声。
“天呐,”地上人清清楚楚这么呻吟一声。
明明已经死去的姨婆又活过来了?熏人们都说,姨婆是给那挂鞭炮炸回来的。姨婆又整整活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姨婆不吃东西,更不能说话,手脚都已经冰凉了,除了偶然睁睁眼睛,除了有一口似气非气的气在鼻间进出一下,基本上跟一个死人并没有两样。直到正月十五过元宵,汪成母亲和大姐还邀了几个邻居,大清早赶到山背给姨婆换过一次衣洗过一次被,等中午吃过饭再到山背,发现床上那人胸口早已冰凉了。
对山背姨婆的死,汪成表现出如此异乎寻常的关切,如此刨根究底,母亲显然也有所觉察,讲述的时候偶尔把话停下,用疑惑不解的眼神默默看儿子一阵。汪成当然也知道母亲有所觉察,知道母亲的疑惑,不过他已经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据母亲分析,姨婆的死亡时间准确地说应该在昼边下。昼边下是方言,意思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或者说快要吃中饭的时候。而在另一方面,在江州那边,汪成记得很清,吴兰兰那天是十二点二十分钟回的家,回后吃饭,饭后洗碗,扭打,哭泣,接着和好,最后的时间应该在一点半左右。两者相差半到一个小时,这点空当不用说是用来赶路的,似乎一个灵魂从那边出来,风驰电掣赶半小时路,然后从这边进去,严丝密缝,毫厘不爽。
这次在黄田,汪成多住了一个晚上。那天中午从大姐家吃了饭出来,汪成忽然提出要到山背看看。母亲不让他去看,母亲说山背不就剩一座空房子,还有什么可看的。汪成迟疑着,说那我要不要到姨婆坟上烧点纸?母亲更不愿意了,说又不过年又不过节,无缘无故跑到人家坟上烧什么纸。母亲说汪成这几天跑来跑去也跑得累了,回家没事,可抓紧时间睡一觉。汪成这些日子果然很累,回到家里果然上床睡了一觉。这一觉直睡到天黑。吃过晚饭一个人仍感觉倦倦的,于是脱了衣上床继续睡,第二天一早由母亲喊了起来,坐班车赶回县城。车子转过一个弯,他猛然看到对面山窝那边有一丛白花花的东西,疑惑着可不可能就是姨婆的坟,是坟上的花圈。待要仔细分辨,车子颠簸一下,已把方向转过了。
要么不讲,讲就尽快,汪成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还是要讲,并且尽快,晚了一切都来不及。目前他面临的问题绝非一般的问题,目前这问题实在过于重大,他不可能再一个人独自藏着掖着,遮遮掩掩,又心惊肉跳。小孩是两个人的小孩,问题也就是两个人的问题,属于他,同时也属于吴兰兰。吴兰兰应该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吴兰兰享有充分的知情权。他不能剥夺人家这种权利。现在重要的是怎样找到一个更好的时机,以怎样更好的方式告诉她。吴兰兰为人性格及心理状态、心理承受能力汪成都清楚,一句话说出会造成多大后果,汪成更清楚,时机和方式这时便显得尤为重要。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这样的机会来了,但汪成嗫嚅半天,就是开不了那个口。
结婚的新房租在老城区一条小街上,房子很旧,空间却大,收拾得也干净,新铺的水泥地面,墙壁连着天花板也经过一番修补粉刷。按照吴兰兰父母的意思,是打算在自己家里腾出一间房把婚事办了的,吴兰兰父母也是好意,不愿让汪成他们每月出那笔房租钱。但汪成不同意,汪成家里人更不同意。汪成大姐夫说新房安在女方家里,那不就等于上门招亲?吴兰兰家住房确实也挤,于是吴兰兰父母不再坚持,一心一意到外面找房。找房的标准有两点,第一要便宜,第二是离家近。吴兰兰父母怕哪一天小孩生下来,离家远了不好照顾。
汪成与吴兰兰的婚事从一开始便带着那种慌促的痕迹,因为慌促,许多该讲究的地方就无法讲究了。汪成每月工资收入不高,加上缺少料理生活的能力,加上慌促,尽管工作多年,却拿不出多少积蓄,当吴兰兰小心着把情况向父母说明时,吴兰兰父母一言不发。第二天吴兰兰又说了一次,吴兰兰父母仍不做声。吴兰兰握着汪成东拼西凑来的一点钱,眼泪出来了。首要的问题是,除去结婚当日应有的花费,再除去吴兰兰怀孕及生育期间必须预备下的开销,手头真正是所剩无几了。对策只有一个字,借。吴兰兰说借,第一到哪借,第二借了拿什么还。结婚事大,必须用钱,可生小孩事更大,更必须用钱。吴兰兰同她的父母商量来商量去,认为借是不可能的,他们无法想像等哪一天小孩生下来,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哭叫,一边是债主上门催讨。
简单买下几件家具,在内房外房布置了,接着买气灶气罐及一些瓶瓶罐罐,算是把场面摆开。吴兰兰父母相约着来看过,看完把女儿拉到一边嘀咕好久,第二天吴兰兰便拖着汪成上街买电视,买彩电。汪成把手挣脱,说买彩电,那得花多少钱。吴兰兰一笑,说看把你吓的,放心吧用不着我们花钱,你只须跟在后面帮着挑选挑选就是。原来这不是他们买彩电,是吴兰兰家里买彩电。吴兰兰家的电视已用过多年,早想换台新的了,吴兰兰父亲说迟换不如早换,不如趁这机会买来,先借你们摆段时间吧。汪成一听急了,说这怎么行。吴兰兰说这怎么不行,摆段时间就还他们的。汪成无论如何不答应,汪成只说,不行。
“为什么?”吴兰兰舔舔嘴角,一动不动看汪成。
“你是说借台电视机结婚,传出去不好听是吧。这借的又不是别人,这是借父母的,我们自己不说,外人哪知道电视是借来的?”吴兰兰用力推汪成,说走吧走吧。吴兰兰推着汪成往门外走。吴兰兰说自己女儿出嫁,做父母的即便陪台电视机做嫁妆也理所应当。现在我们不指望有什么陪嫁,我们只借来暂时用用,莫非还有什么过份的。
看吴兰兰兴冲冲模样,汪成忽然心中一酸,他用力揽过吴兰兰颈脖,另一只手在她脸腮轻轻抚摸一下。
五
吴兰兰忙进忙出,大事小事一人操办,汪成提醒她多注意休息,吴兰兰父母也说怀孕初期不能过多跑动。但是吴兰兰无所谓,吴兰兰说这上上街又没多远,有什么不能跑动的。有工夫闲下来了,吴兰兰又躲在房中为未来的小孩准备小衣小鞋小帽,手织的,机子缝的,春夏秋冬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汪成看她累是累,精神却好,性格也乐观开朗。吴兰兰说汪成办事她不放心,其实有的事没吴兰兰在场,汪成当真办不下来。那次他们去一家商店订购席梦思床垫,一个星期后床垫到了,汪成运回来一看,发现并非当初订购的那种,两者产地品牌相同,型号却不同,价钱整整隔了上百元。汪成让店主退货,可店主不愿,汪成要求重新订做一床,店主还不愿。店主硬说这型号就是当初那型号。后来吴兰兰来了,噼里啪啦一番话,不但让店主退了货,而且出了二十块钱的来去运费。汪成不由大为惊异,在他印象中,吴兰兰一直是个半点世事不懂的小姑娘,成天只知缩在家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文凭,为职业,为父亲母亲一句相关不相关的话。没料转眼之间这人已成熟起来,懂得怀孕懂得谈婚论嫁了,懂得同人吵架撒泼了。说起近些日子吴兰兰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的确是突然而又巨大的,粗粗一看简直给人以判若两人之感。于是汪成懂得,当一个女人有了结婚的打算,尤其是怀了小孩之后,都会变成另一个人的。
正是在买回席梦思的这天晚上,汪成终于说出了他早已想说的那番话。
也许是考虑的时间实在太长,要表达的意思早已准备充分,汪成在说话的过程中还能装做轻松随意模样微微笑着。不过这轻松这随意毕竟是装出的,其实内心仍紧张得厉害,脸上的笑容便显出几分僵硬甚至怪异,口中更是结结巴巴。他结结巴巴说了会江州,然后把元宵节及元宵节前几天在黄田大汪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他讲到村上某某人家丢的几只鸭子,从后窗看到的两只脚,讲到姨婆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的过程。讲一阵,他看看吴兰兰,然后讲一阵,又看看吴兰兰。他想观察吴兰兰的反应。可吴兰兰并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吴兰兰将身子斜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任他说。直到他说完了,她仍一动不动。
“还有吗?”吴兰兰问。
吴兰兰的镇定让汪成很慌乱,他继续结结巴巴说没,没有了。
“黄田的那个姨婆是元宵节中午去世的,这点我知道,你早同我说起过的,”吴兰兰神情仍然平淡,“那么,这些又能表明什么?”
汪成双唇蠕动,迟疑着想说又没说。这一刻汪成发现,他完全不知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他开始对今天的行为感到后悔。也许他真不该提起这些,至少他必须另找一个机会提起这些。正这么独自惶恐,不想外面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打开看看,原来是吴兰兰父亲和母亲。
吴兰兰父母进门时,汪成和吴兰兰都有些心不在焉。吴兰兰母亲发现了,眼色狐疑地往这边来看。吴兰兰母亲以为他们私下里刚刚争吵过。汪成手忙脚乱搬凳子拉椅子,端茶倒水招呼两人坐下。吴兰兰母亲问吴兰兰晚饭怎么不回家吃,下午她专门炖了排骨汤在那等的。吴兰兰说晚饭她已吃过了。母亲问晚上吃的什么,吴兰兰说这还有什么,不就吃饭吃菜?吴兰兰母亲说吃饭吃菜当然吃饭吃菜,不吃饭吃菜还吃屎?我是问吃的什么饭什么菜!
今天从一进门,吴兰兰父母似乎就没什么好声气,因此汪成有理由怀疑,两人在来这之前也为什么事,搞不好就为这结婚的事争吵过。在吴兰兰与她母亲说话时,吴兰兰父亲不声不响将房里房外看个遍,然后拉过木凳一屁股坐下。吴兰兰父亲问:“房里的东西,就这么个样子?”
汪成有些愕然地站在吴兰兰父亲面前。照吴兰兰父亲的意思,房里的东西一定不应该就这么个样子,但汪成弄不清房里的东西到底应该怎样。
吴兰兰父亲问:“你们就这个样子结婚,就这样让别人来看你们的新房?”
汪成分辩一声,不过自己也不知讲了句什么。
“你们见过人家养的母猪生崽做窝吗?随便哪头母猪临产前总要花上几天时间四处衔草,一口一口把草从外面衔回来,然后扒拉到一起,然后铺好,躺下。躺了一会不舒服,又爬起身继续扒拉,一遍遍这么反复不止。猪也知道讲究,知道尽量把自己的窝弄得舒服些,何况我们这些做人的?”
吴兰兰父亲一手牵住汪成,一手牵住吴兰兰,把他们拉到床面前,指着墙壁高处说:“这里可以挂一幅画。”接着又把他们拉到外房,指着墙壁高处说:“这里也可以挂一幅画。”吴兰兰父亲说:“这里的画可以买大点,买那种风景的,视野开阔点的。”
吴兰兰父亲问:“买张画的钱有没有?”
吴兰兰父母离开的时候,吴兰兰坐在床头不声不响流眼泪。汪成在一旁坐过一阵,忽然拉起她的手。汪成问兰兰,我们还有多少钱?吴兰兰不做声。汪成知道她不会做声。汪成自然清楚他们还有多少钱。汪成说明天上街的时候,你把钱全部带上,我们买台电视,要不,买个冰箱?
第二天上午汪成和吴兰兰带了钱上街,他们没有买电视,房里已有一台电视摆着,再买一台就显得是有意的斗气了。他们也没买冰箱,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买了一套音响回来。音响的价格相对便宜些,并且结婚那天有客人坐时,放一放也能制造点气氛。汪成就着送货的人把机子装好,又到隔壁借了张影碟放过一会。吴兰兰上前把机子关了,吴兰兰说汪成,这家里闷得很,我们到哪里走走?
汪成陪吴兰兰顺旧城区的小巷弯弯曲曲往城外去。城外是大片河滩,河滩上有草地、菜地、河沟以及杨树林,近些日子汪成和吴兰兰经常来这边散步的。吴兰兰找了处突露在地面的树根坐下,问汪成:“昨天你说元宵那天的事有些奇怪,到底有什么奇怪?”
吴兰兰有话要问,汪成心里早已清楚。一天来汪成一直在等着吴兰兰问了。昨天自己不顾一切说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吴兰兰不可能不问,事情不可能没有个结果的。吴兰兰胸中搁不住半点东西,吴兰兰惯会大惊小怪,见风是雨,神经兮兮,更何况是这样的事。可吴兰兰却一直不问,吴兰兰就这么把东西在心里搁着,从昨夜一直憋到今天,倒让汪成感觉不对头。汪成又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惶恐,有些后悔。汪成怕吴兰兰真会向他问起什么。他只愿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谁也不要再提起半句。
“你家里那个姨婆是元宵节那天,是元宵节中午死的,而我们小孩正好在那段时间怀上,你是说这奇怪?”
“我没有这么说,”汪成嗫嚅。
“你是说我们小孩与那位姨婆之间有什么关联,我们小孩是那位姨婆变的,是她托的生,投的胎,轮的回?”
吴兰兰一句紧接着一句,言辞锋利尖锐,咄咄逼人。汪成更不敢承认了,汪成说:“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说的,你怎么没有这么说?”吴兰兰大叫,“好话没听你半句,全他妈在这里胡说八道,狗屁不通,满嘴里喷粪!”
吴兰兰涕泪交流,咧开嘴巴大哭不止。吴兰兰说,我们小孩还没生下来,我们小孩还在肚子里,他怎么就得罪了你,你要这么嫌他,咒他?世上哪有一个这么做父亲的,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这是混蛋,是猪,是狗,猪狗也不会这样的。吴兰兰拖长声音泣诉,汪成,你不是人,你狼心狗肺,是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哪。
劈头盖脸一通骂,就似迎面泼来一盆冷水,自上而下把汪成浇了个透。汪成立即清醒过来,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这一刻他至少弄清了两点事实:第一,吴兰兰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根本没把他所说的这些当回事;第二,他所说的话也根本不成为什么话。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屁话,鬼话,正如吴兰兰说的,全他妈是胡说八道,满嘴里喷粪。好好一个人竟会产生那么一种念头,说自己刚刚怀上的孩子不对头,说什么奇怪,说什么投胎,说什么托生、轮回等等,这一切并不能表明别的什么,只表明讲这番话的人本身有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他还以为自己是个读书的人,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呢,他还以为自己一句话说出,吴兰兰会怎样大惊小怪、六神无主、承受不了呢,他还要一本正经选择时机,并为选择这个时机费尽了心力呢。想起这些汪成不由又羞又愧,尴尬不已,懊丧不已。
有很长一段时间,汪成坚持半嘻皮笑脸,要笑不笑地笑着,看吴兰兰一阵接一阵哭,一声接一声骂。吴兰兰哭得越凶,骂得越厉害,他便越心悦诚服,内心里越轻松,越快意。后来他又花了更多时间,试图向吴兰兰做点解释,同时也给自己做点解释,以表明他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荒唐,他多少还带有一点理智的成分,只不过一时糊涂而已。他说他原来也不相信的,只因事情过于巧合,让他不能不朝那方面想。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把自己未来的小孩看得过于宝贵,过于神圣,不愿让他与任何不洁的东西发生丝毫关联。哪怕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关联,哪怕只是一种巧合,他同样不能允许。汪成说他这个人什么地方大约真出了问题,任何一件事在别人那里根本不成为一件事,在他这里却能成为过不去的难关,今天假若没有吴兰兰提醒,还不知他会陷在这种怪异的念头里何日能得解脱的。汪成告诉吴兰兰,近段时间他也暗中作过许多努力,想尽量说服自己。他明明知道这种巧合半点不能说明什么,世界上每时每刻有多少人怀孕,多少人出生,又有多少人死去,你能说这所有的死亡与怀孕与出生之间都有种种神秘的联系吗?汪成还到书店到县图书馆借来过不少书籍资料,书上有关投胎有关转生的种种描述十分清楚,那一般并不发生在怀孕的时候,而发生在出生的时候,比如某地一个人死去,魂魄飘飘荡荡,随风而去,忽然眼前一暗,似沉入某个洞穴之中。出来时这人已变得很小,原来已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婴儿,周围都是陌生的声音,是接生人的声音。于是他感到惊骇,委屈,同时憋闷,不由焦躁起来,高声大叫起来,叫出的原来也是婴儿的声音,是婴儿的哇哇大哭。
“你看的都是什么书?”吴兰兰忽然问。
“那还有什么书,”汪成脸又红了,再一次结结巴巴起来,“不都是我早先常看的那种古代人笔记,古代人小说,明朝的,清朝的,各朝各代多得很,反正都是神神叨叨鬼话连篇瞎扯淡的那种。”
六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又紧张,心头疑虑一旦消去,汪成浑身舒畅自在,开始认真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奔忙,每天上班下班,弄饭,洗衣,跑菜场,以各种方式为吴兰兰增加营养,陪吴兰兰出外散步,到县医院做定期检查。这方面汪成不懂,诸事都得吴兰兰母亲出点子,拿主意。
吴兰兰食欲不好,饭量不大,任汪成使尽全力,每餐变换一个花样,也无法让她多吃下几口东西,并且在精神状态上,吴兰兰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成天病恹恹的,同她讲话也爱理不理。吴兰兰母亲说怀孕的人都这样,汪成道,听说怀孕的人有的喜欢吃酸,有的喜欢吃辣,吴兰兰要是喜欢吃酸,汪成说他会去弄酸的来,吴兰兰喜欢吃辣,他便弄辣的来,现在这人怎么既不吃酸又不吃辣?吴兰兰母亲同样急,又同样没有办法,只知恶狠狠嚷:“兰兰你要给我吃呢,吃不下也要吃!”吴兰兰当然知道吃不下也要吃,假若她不是知道吃不下也要吃,那她简直可以永远不吃。每次看到吴兰兰打着饱嗝,皱着眉头强咽硬吞的模样,汪成只感到无法忍受。后来杨清远母亲给出了个主意,杨清远母亲说汪成,你怎么不找个医生给吴兰兰看看?杨清远母亲说你听我的话没错,赶快到老鸦山去一趟,老鸦山有个水医生,八十五岁了,一头的白发,长胡须拖到胸口。某某人怀孕时也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水医生三帖药下去,一餐能吃几大碗。又有某某人怀孕吃不下饭,到水医生那里捡了三帖药,也是一餐能吃几大碗。
“汪成别听我妈瞎说,”杨清远笑,“我们兄妹几个自小瘦,吃不下饭,也没见她有什么好办法,现在又扯出一个什么水医生。”
杨清远母亲道:“你们小时候那是什么时候,那时要知道有个水医生,吃他几帖药,你们还会那么瘦吗?”
汪成真带着吴兰兰去了一次老鸦山,吃下水医生三帖药,不过根本没见效果。汪成又找杨清远母亲讨教了,杨清远母亲说再吃,汪成,你到水医生那里再捡三帖药!杨清远在一旁嘻嘻笑,说汪成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每次见面都柴米油盐,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都赶得上一个过日子的老太婆了。
汪成有些吃惊,问杨清远:“你是说,我变了?”
杨清远笑:“你以为你还没变?”
经杨清远一提醒,汪成又一次有了恍然大悟之感。他想他可能是真变了,这种变化也许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觉察,但在别人看来就会显得异常突兀。他记得不久前曾惊诧于吴兰兰的变化,现在杨清远同样也在惊诧于他的变化了。于是汪成懂得,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当他结了婚成了家,尤其是有了小孩之后,都会毫无例外地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汪成有些书,因匆忙,又考虑到不会在租房里长住,所以也没专门置个书架,统统堆在客厅一角的破旧八仙桌上,一层层一摞摞高上去,码得就似一座台阶。汪成有时心血来潮想看点什么,随手抽出几本,看完了又随手丢在一边,很少顾得收捡,因此房内房外四处丢的都是。汪成其实早看到那几本书了,那几本书有时出现在沙发上、茶几上,有时又出现在床头,出现在餐桌边。不过汪成没在意,他以为那都是什么时候自己随手丢的,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几本书在茶几、餐桌、床头、沙发之间转移过。有一天他帮单位打印一份材料,材料的原件却丢在家中找不到。于是他从单位赶回来开始翻书。汪成有一习惯,喜欢将某些不好归置的东西,比如钞票、发票、照片、身份证等等夹在随手翻看的书页中,这样往往会造成极大混乱,找起来很不容易。这份待打印的材料出自单位上一位女秘书之手,用圆珠笔抄在横格信笺纸上,顶页还印有汪成所在单位的名称。当他终于从一本书中找到一叠这样对折起来的信笺纸,纸头印有单位名称,横格上写了一行行圆珠笔字,心中不由一阵轻松。不过打开一看,却并不是要找的东西。不是,这根本不是那份材料,这是吴兰兰抄的乌七八糟习题答案。前几月吴兰兰考试背书做作业,经常把各种各样习题和公式抄在纸片上四处乱扔。汪成将信笺照原样折起,夹进书页,然后丢进书堆中去。汪成随着拿起另一本书,手头却迟疑一下。他依稀感觉,刚才打开的信笺上似乎有点东西让他不放心。是什么字。是两个字,轻轻却有力地刺了他一下。
汪成丢了手上的书,又去拿刚才那本书。他把书页里夹的信笺重新打开。真是两个字,清清楚楚写在信笺最上一格:
投胎
直到此刻,汪成还没明白这两个字的实际意义,没明白信笺上写的所有那些字的意义。汪成只是呆愣着,好让自己有充分时间醒悟过来。
应该说这是一份表格,或是一份纷乱思绪的记录,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争辩,是心灵深处的痛苦搏斗和挣扎。与“投胎”两字同一行,处于并列位置的,还有另外两字:“不会。”整个表格便围绕此两项展开,中间用一根竖线从上到下隔断。“投胎”项开头,有几条词语解释,字迹工整,可见是认真写下的:
投胎:人或动物(多指家畜家禽)死后,灵魂投入母胎转生世间(迷信)。也说投生。(见《现代汉语词典》1272页)
转生:佛教认为人或动物死后,灵魂依照因果报应而投胎,成为另一个人或动物,叫做转生。也说转世。(见《现代汉语词典》1652页)
轮回:佛教指有生命的东西永远像车轮运转一样在天堂、地狱、人间等六个范围内循环转化。(见《现代汉语词典》833页)
汪成从八仙桌上找来《现代汉语词典》一查,1272页、1652页、833页果然有这么几条。汪成一惊,如此荒唐的说法竟然记入了如此权威的词典,这点倒是他没有想到的。再往下吴兰兰的字迹开始了草,模糊,更多的只是一些断断续续字和词,形不成完整的句子,有的字与字、词与词甚至堆叠到一起。但汪成因为对所有的情况了然于胸,很快看出字、词之间的内在联系。比如其中有一个“巧”字,项下标出如此几点:“1.时间,中午一两点;2.梦;3.病床,死人;4.哀乐;5.元宵节;6.姑妈……”其中的第5、第6两点是后来加上去的,写在纸页旁边,然后用笔圈起,插到第4点后面。更令汪成吃惊的是有关黄田姨婆去世时的情景,汪成同吴兰兰讲述时根本就语无伦次,零零乱乱,他以为吴兰兰听得更是零乱,但从这份表格看,吴兰兰却把他说到的每一细节都听了进去,并且记住了,还作过认真仔细的考究和分析。在一堆经过反复涂抹,简直是乱七八糟的文字之后,吴兰兰用很大力气,用夸张的笔势写出了这样两句话:“三天前该去的时候为什么不去,非要拖到三天之后,拖到元宵节中午才去?到底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到底在等个谁,等出什么结果?”
“不会”一项的后面,只有短短几个字:
1.迷信;
2.并不发生在怀孕的时候,而发生在出生的时候;
3.异地(黄田至江州相隔太远)。
第3点“异地”两字后来又被划掉,旁边注上另一行字:“异地可投,事见《幽明界》35页、37页、523页、605页,白话全本《剪秋灯》49页、89页、94页、237页等。”汪成这才拿过吴兰兰用来夹信纸的那本书,后来他又从沙发上、茶几上、八仙桌上将那些书一齐收拢了。都是汪成曾向吴兰兰提到的那些书,古代人写的笔记体小说。还有几本汪成不熟悉,应该是吴兰兰自己从外面借来的。书页有不少地方已给折了角,有的还用铅笔、圆珠笔做上记号,内容全部是有关“投胎”的种种记载和描述。
直到此时汪成才算弄清,近些日子吴兰兰在想些什么。吴兰兰在独自承受着什么。吴兰兰为什么会食欲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瘦。吴兰兰根本不像他所想像的,也是她自己极力要表现给别人看的,她不信。她信。她实在信得太厉害了。汪成不懂的一点是,吴兰兰为何要把这些全部隐藏起来,独自一人暗中承受如此可怕的煎熬?吴兰兰为何要装?以吴兰兰的性格,内心绝对藏不住一点事,可她偏偏把这事藏住,并且是如此大的事,并且藏了如此之久,藏得如此之隐秘,能让汪成没有丝毫觉察。
半上午时吴兰兰从外面回来了,吴兰兰是同房东女人一同回来的。吴兰兰一手提了个塑料袋,袋里装些蔬菜,另一只手也提个塑料袋,袋中装一只很大的布娃娃,房东女人则手拎一台风扇。风扇汪成认识,是吴兰兰在家用过多年的旧风扇,塑料骨架,塑料扇页,扇页中央贴了张变形金刚画片。吴兰兰将布娃娃放在沙发上,蔬菜放在进门的墙角边,房东女人也把风扇放在墙角边。汪成没料到房东女人会跟过来。刚才她们一定是相约着逛街去了。汪成打算忍一忍,暂不说出,至少他必须等房东女人离开。可他忍不住。他一时半刻也忍不了,再忍一刻这整个人都会胀破了的。他把吴兰兰拉进里房,回身将门微微带拢。
“兰兰,你这纸上写的,都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吴兰兰问。
吴兰兰还在装。吴兰兰还想装。后来她看看汪成的表情,又看看那叠纸,那些被汪成收集到一起又一一展开的书,知道再装已无必要。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伏身拍拍裤脚上的灰尘,若无其事道:
“元宵节我在江州看到的那人,正是你家死去的姨婆。”
没头没脑一句话,倒让汪成发了会愣。汪成问:
“江州看到的什么人?”
“就是那个画面么,那个梦,”吴兰兰说,“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进房的那个病人,那个死人。”
“你是说,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进房的人,是黄田的姨婆?”汪成又用了一会时间来弄清吴兰兰的意思。
吴兰兰不做声,继续低头拍灰。
“你当时不是说,病床上躺的是个姑娘吗?”
“我没说姑娘。那是个老人,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你家的姨婆。”
汪成道:“可我明明记得你当时说是一个姑娘的。”
“那是你记错了,我从没说过那是个姑娘,我是说那护士是个姑娘,”吴兰兰道。吴兰兰语气仍很平淡。“护士推的那人是个老人,一个老女人。我自己看到的东西我记得很清。老女人头发凌乱,鼻梁很短,鼻孔很大,还有点朝上翻起,脸色么不用说苍白得很,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眼眶这上面还有个白白的疤。”
汪成打算还说点什么。汪成问既然记得如此清楚,为什么当初从没听你提起过,现在这时候越说越玄,又算怎么回事?汪成又说,就算你看到的真是一个老人,真是黄田的姨婆吧,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何况那是在医院,在病房里,还有一个穿白衣的护士推着。不过你知道,黄田的姨婆明明在乡下破房子里死的,死时旁边没有任何人。汪成话多,心里又激动,表达便不顺畅,脸都憋红了。吴兰兰却没有半点同他争辩的意思。吴兰兰已没有那个争辩的力气,只轻轻摆摆手,让他不用继续啰嗦。吴兰兰说汪成,你哪天是不是请个假再回黄田一次,到姨婆坟上烧点纸,点几炷香,替我向她拜一拜,求一求,行吗。
“求什么,”汪成问,“拜什么?”
汪成仿佛受到致命一击,右手掌下意识在桌面抹动一下。
吴兰兰看到了他的震动。但吴兰兰装做没看见,仍不动声色,若无其事。
“你要是抽不开时间,不愿去,那我就去。我一个人去,”吴兰兰说,“我早准备一个人去的,只是,不好怎么同你开口说起。”
七
汪成母亲一蹦三尺高,说不行,我想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去挖坟,我要把那几根老骨头从坟里刨出来,用锅熬了喂猪喂狗!
汪成母亲已不止一次嚷嚷着要去挖坟了,她甚至扛把锄头出门走出老远,说还要我去给她上坟?我去把那坟刨了,看还要不要给她上坟!汪成母亲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她说她上当了,被人骗了,被人算计了。这老鬼生前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她,要保佑她一家人,现在她不图什么报答,什么保佑,这老鬼倒把事情反过来,要到她家作怪了。对不起,你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你要真到我家兴妖作怪,也就别怪我不客气。汪成大姐二姐左劝右劝,拼命把锄头从母亲手中夺下来。汪成大姐二姐脸色灰灰的,说话半吞半吐,几个人反复商量,总觉得这事有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之意,远不是端把锄头嚷嚷着要挖坟就能了结的。汪成大姐得出的结论跟吴兰兰的结论一模一样,说那事确实有些奇怪。当时我就觉得万分奇怪,万分不解。这明明已经死去了的,几挂鞭炮一炸,竟然又活过来,非要把一口气拖到三天之后,要拖到元宵的中午才算完,这到底有点什么意思?汪成二姐说,依我讲姨婆不光从这时候,恐怕她从一开始就没安下一颗好心,要不然为何非得缠着跟我们结亲?她不是经常说我妈有福气,说我妈命好,我们家在村里人多有势力,汪成又在县城上班,每天不做事也可坐在家里拿工资吗?这时母亲哭了,母亲放大声音哭起来。
汪成长年在外,对姨婆夫妇并没有过多印象。这是一对过于平凡的老人,用乡村里的话来说,你用八只石磙也压不出半个闷屁来,成天不声不响,只知伏身在田头地角下死力。有时候你从旁边经过,他们也不知道抬头看你一眼,弄不清是听力视力不好,或者人本身已经有那么呆板,那么麻木痴傻。人老而且呆板而且痴傻,又是外来户,又无儿无女无依靠,村子上当然不会太把他们放在眼里,划田分地,分茶林杉林,以及夏季田间用水等等,老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怠慢与歧视。但他们不计较,仍不声不响、没日没夜伏在田头地角忙活着。惟一与他们保持交往的是汪成母亲及汪成几个姐姐。首要的原因是他们做过几个月邻居,另外也因为汪成母亲为人一贯比较热情,有正义感,喜欢帮助别人。现在看来应该还有另一个原因,就同汪成大姐二姐她们分析的,姨婆是看到他们一家生活比较富裕,在村庄上有势力,故而存下了不可告人的用心。汪成母亲当时一点也没看出姨婆存有这个心思,两家的接触越来越多,两个老太婆凑在一起更是无话不谈。姨婆总说汪成母亲人好,心善,好心有好报,儿女子孙一定富贵满门;汪成母亲则说姨婆不容易,大老远迁到黄田,是很吃了些苦的。姨婆一听便哭了,姨婆说美花呵,这点苦算什么呵,与我原先吃的苦比起来,这哪算苦呵。姨婆说美花,我现在是叫痴了,老了,年轻那阵,我可是嘎嘎叫啊,我还认字的啊。大约就是这时候,姨婆给汪成母亲讲了自己许多故事。姨婆的故事过于复杂?熏实际上她这一辈子嫁过多少人?熏到过多少地方?熏她自己是很清楚?熏最后一个丈夫则是个老光棍?熏五六十岁还保持一个童子身……
“别看我们老了,都老成两条干丝瓜了,”有次姨婆指指坐在大门边编一只篾篓的丈夫,悄声同汪成母亲说。“实际上我们走到一起才不过短短三五年,算得上新婚呢。”
姨婆喜欢看电视,每天夜里早早吃过饭,早早坐到汪成家电视机前。后来到山背买了房,路隔得太远,她仍每夜摸到汪成家,当然更多时候是到略微路近一点的汪成大姐夫家看。别看姨婆有这么大的电视瘾,实际上她根本看不得电视,一看就犯困,别人端个饭碗边吃边等正片出来,她早已歪在一旁呼呼大睡,这一睡往往便要睡到电视关起的时候。姨婆歪头扭颈模样免不了受到周围人的哄笑,假如她无意中打出几声呼噜,拖出一两条长长口水,众人笑声就更厉害了。姨婆在众人的笑闹声中惊醒,醒了她便做个不安的动作,歉疚地也跟着别人笑一笑,摆出一副正儿八经架势要看电视。没过片刻,她又在那里将头一点一点睡过去了。有时这么睡着还容易感冒,感冒了她会在家歇上几天,病好接着来。“姨婆,你这何必呢,”汪成母亲听说了,唠唠叨叨埋怨她,“自己在家有福不享,有觉不睡,深更半夜出来受这份洋罪。”姨婆便狼狈,一副知错必改神情,连说不看了不看了,可到了夜里她还是去看。
汪成是与母亲、大姐一同回到县城的,一见之下吴兰兰明显很高兴,她把身子从沙发上站起,双手虚张着作出迎接的姿势。汪成母亲和大姐上前,从两边把她扶住。
“你们,都去烧了纸来?”
一天未见,吴兰兰神情已是大异,面容憔悴,气色晦暗,眼角那边还留了块明显的眼屎,眼动,眼屎也跟着动。汪成看着难过,很想替吴兰兰擦了。不过这一刻汪成发现他有些不敢。他不愿意让母亲和大姐看到他已在注意吴兰兰的眼屎,不愿让她们看出,吴兰兰连自己的眼屎都不会擦。这一刻汪成又一次感觉,事情已发展到多么严重的程度,眼前这个人简直完了,崩溃了,她只把所有的指望寄托在什么烧纸上。
汪成弄不清在吴兰兰那里,烧纸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想在吴兰兰看来烧纸一定包含某种特殊的意义,某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和出路。这一定又是她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汪成母亲和大姐安排吴兰兰到床上躺好,略略把房内几件东西挪动一下,然后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包稻谷,一把一把撒在床底柜边。然后摆出茶叶、生米、香、烛、装满清水的脸盆及盆中同样装了清水的饭碗,还有一只装了些香灰和纸灰的小布袋。母亲将布袋塞在吴兰兰枕下,接着点香点烛,长时间对着房中那盆水念念有词,用三根竹筷蘸了水一遍遍朝空中虚弹。
对母亲这套动作汪成略知一二,那是乡间流行的一种驱鬼驱邪仪式,他从小看到隔壁邻居,也看到母亲做过的。不知是人太倦,或仪式真起了作用,吴兰兰渐渐把眼睛闭起,脸上肌肉放松,不一会竟睡了过去。等母亲把全部动作做完,吴兰兰已睡得很熟很沉,还拉出长长短短鼻息声。这是一场真正的好睡,其间吴兰兰母亲来了,吴兰兰母亲拉着汪成母亲的手说了好久的话。两人接着来到房中,吴兰兰母亲看看睡在床上的女儿,又看看地面尚未收起的装水脸盆和盆中饭碗,碗中笔直站立的三根竹筷,疑疑惑惑地看汪成母亲。汪成母亲不说话,顾自微微含笑,说不上是惶恐是羞涩或是得意。后来汪成又到单位看了看。单位的人下班了,汪成到菜场买了些菜回来,吴兰兰还未醒。晚饭弄好了,围绕该不该叫醒吴兰兰吃饭,几个人又嘀咕好久。吴兰兰母亲认为怀孕的人不能空着肚子睡觉,汪成说怕只怕人一醒,再让她接着睡又难。好在吴兰兰吃过饭,又吃下一只苹果,看了会电视紧接着又睡,并没见多少为难之处。
八
第二天上午,汪成同他母亲及大姐陪吴兰兰到县人民医院作一次例行孕检,这是昨夜吴兰兰母亲吩咐过的。吴兰兰母亲还交代等作完检查,让大家一同到她那里吃饭。从吴兰兰母亲话音里可以听出,她对有关黄田那位姨婆的事似乎还一无所知。汪成母亲想一定是吴兰兰不愿同家里人说起这些,于是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吴兰兰母亲焦心的只在女儿的气色,她说还没有哪个怀孕的人会把自己瘦成这样。汪成清楚,吴兰兰真到了非作一次彻底检查不可的地步了,短短几条街道,一两个路坡,吴兰兰走走停停竟在路旁休息过多次。偏偏今天来得不巧,医院里做B超的人特别多,整条走廊基本给塞满了。汪成将检查单递到里面排队,又找好廊椅安排吴兰兰和母亲几人坐下,自己利用这点工夫到住院部看一位生病的同事。
汪成在同事那里讲了好久的话,他以为过去这么长时间,那队排得也差不多了,谁想B超室的人不但没见减少,反比刚离开时更多,大姐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已然满头大汗,头发散乱,母亲和吴兰兰则被排斥在一旁,就似毫无干系的旁观者。汪成上前拉住吴兰兰的手,问她感觉如何。汪成知道吴兰兰一定感觉不好,吴兰兰将脑袋耷拉在身后椅靠上,神情涣散,手指冰冷。再这么没完没了等下去是不行的,汪成母亲建议先回家,下午人少时再来。但吴兰兰摇头。吴兰兰不愿意,汪成也不愿意。汪成代替大姐到人堆里挤了阵,见实无办法可想,转身到楼上去找一位熟识的医生。熟医生随汪成来B超室门前看看,问清了吴兰兰姓名及检查项目,急匆匆跑开,过一会又急匆匆跑来,说他已从后面窗户里同作检查的医生讲好,将吴兰兰检查单插到了前面。他让汪成他们作好准备,等一叫到名字,马上进去检查。
几个人一齐起身,簇拥着吴兰兰朝人堆中挤,只等门一开,好尽快进去检查。后来门开了,叫的却不是吴兰兰名字。汪成他们往旁边避避,让叫到名字的进去。后来门又开了,叫的仍不是吴兰兰名字。母亲和大姐有些不解,汪成更不解。但汪成仍安慰道:“可能没那么快,我们再等等。”接下来叫的一个又一个,没一个叫的是吴兰兰。吴兰兰无法在人堆中挤下去了,退回来重新坐到长椅上。我们还是回吧,母亲同吴兰兰说,又同汪成说。汪成手扶吴兰兰肩膀,面孔却扭到一边东张西望。汪成想就算没有熟人到后面窗口说情,只靠排队也早该轮上他们的,莫非什么地方弄错了?
这是一条很长的廊道,两旁集中了医院用来做检查的一些主要部室,如B超、心电图、脑电图、腹腔镜等等,那个病人应该是从住院部推过来,要进B超室对面的心电图室的。病人躺在医院专用的运输车上,前面有一个护士引导,后面有一个护士和一个家属推动,旁边还有一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大约也是家属吧,一手高举输液瓶,一手牵住输液管,一路吆吆喝喝过来。走道上的人纷纷避让,因此当吴兰兰高叫一声把身子站起,汪成还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他以为吴兰兰也是急着避让。直到母亲和大姐从两旁将吴兰兰扶住,直至他看清吴兰兰惊恐狂乱的目光,又顺着吴兰兰目光去看愈来愈近的运输床及床上躺的那个病人时,他才猛然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把将吴兰兰抱住了。
“没什么,兰兰。兰兰别怕,是我,我在这里。”
“扶我,扶我回去,”吴兰兰喃喃道。
“妈,大姐,我们回去,我们扶兰兰回家。”汪成一路叫着,连搀带抱将吴兰兰弄出门诊大楼。
吴兰兰母亲是得着消息,直接从汽车站赶过来的,头顶包的一块花手帕还没来得及取下。汽车站人多,灰大,油烟废气也大,一天下来头发上往往能落上一层污垢,吴兰兰母亲习惯拿一块手帕,四角各打上一个结,绷开包住脑顶,既可挡灰,又可遮住那一头难看白发。吴兰兰母亲是真不知道有姨婆这个人。吴兰兰同她父母之间存有很大隔阂,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提起心头的隐秘。何况这事还真的有点难于启齿,有点难以说清,汪成和他母亲、大姐连比带划,说来说去也没能让吴兰兰母亲很好地明白过来。后来吴兰兰母亲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便随着愕然了,说这么大个事,怎么也不同我说上一声?吴兰兰母亲嚷嚷着,这样的事你们也信?你,她指着汪成,亏你还读过那么多书,这样的事也能信的?汪成说事情实在过于巧合,也关系太大,不由你不相信的。
“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大的事也总该给我们吱一声吧!”吴兰兰母亲叫。
汪成也提高声音,委屈道:“她没同你说,哪又同我说了?我也是前两天刚刚知道的!”
一句话出口,汪成怔住了,不自觉朝吴兰兰看看。他知道情急之下自己说了句谎话。好在吴兰兰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应该没听清他的话意,否则完全可能翻身甩他一耳光。汪成想他怎么能够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事情从一开始就由他一手造成,现在怎又推说前两天刚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意识到事情重大,眼前的事态太严重了,他急于想推脱责任,洗刷自己?也是这一刻汪成身子又震动一下,他想吴兰兰也许正是明白此点,才在那么长时间中独自承受内心的煎熬,而不敢对他透露半分吧。吴兰兰是不是还以为,此事自始至终就是由他设计好的一个阴谋,他承受不了生活的重担,生存的重担,不敢面对有一个小孩的事实,这才说什么巧合,说什么投胎?汪成完全弄不清此时此刻在吴兰兰心中,已经把他当成什么样一个人。
母亲和大姐又一通忙碌,在内房外房撒稻谷,对着盆里碗里的清水呵气,用竹筷蘸水朝空中虚弹。不过这次却没能取得明显效果,半下午时分吴兰兰又一次发作了,她把眼睛瞪大,吃惊地看定一个地方。她说她看到了姨婆,姨婆躺在医院病床上被护士推着,头发肮脏凌乱,鼻孔很大,眼眶上边还有一个白白亮亮的疤。病床和护士好像一张照片从一角点着,慢慢卷起来。接下来的两三天内,吴兰兰一共发作好几次,有时房中的家具什物及站在她面前的人也能在她眼中成为一张照片,点着了般从一角卷起来,烧起来。吴兰兰把眼睛瞪大,直愣愣盯着你,好像她看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可怕的鬼怪。
“兰兰是我,这是我啊,”汪成他们给看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惊叫出声。
“我说,这事该怎么了结?”吴兰兰母亲问吴兰兰父亲,然后又问汪成和他母亲、大姐。吴兰兰母亲原先当然不信,现在也不得不相信了。
汪成母亲说:“前两天我们来县城前,特意问过黄田那边一个刘道士。”汪成母亲犹疑,“刘道士说,我们是不是要帮姨婆还个愿。”
吴兰兰母亲问怎么还愿。
“这就看姨婆生前有过什么未了的心愿,”汪成母亲仍迟疑,“刘道士意思,是让我们替她做个道场,然后安块碑。姨婆一辈子飘来飘去,东家进西家出,没个安稳的时候,安个碑就是让她最后落下脚来。”
吴兰兰母亲由汪成母亲及汪成本人陪着,到黄田走了一趟。他们给姨婆上了坟,同下村的刘道士见过一面,然后又让汪成到十几里外的南坪村找姨婆家一个什么堂侄?熏商量做道场安碑的事。
就在汪成奔波一天,紧赶慢赶回到县城,他竟在家中意外听到吴兰兰同学向玉丽的声音,随着又听到吴兰兰自己的声音。吴兰兰在和向玉丽说话。汪成十分惊奇,实在说吴兰兰已好久没能如此连贯清晰而又平心静气说过话了,吴兰兰边说,边摆弄手头的衣物。那是向玉丽从江州给她带来的礼物,一件孕妇裙,几套小孩的小衣小裤小鞋小袜。吴兰兰明显很兴奋,很活泼,讲话声音大,脸上表情也生动,翻衣叠衣的动作快捷准确。向玉丽一见面就朝汪成嚷,你这怎么照顾的兰兰,你怎么把一个怀孕的人糟蹋成这模样?汪成不做声,尴尬地看看吴兰兰,看看向玉丽。这时汪成母亲进来招呼吴兰兰吃饭,又招呼向玉丽吃饭。母亲告诉汪成,下午向玉丽和另外两个同学进门时,吴兰兰还躺在床上,见面说过一阵话,一个人的脸色眼看着好起来,不一会就能下地翻箱倒柜找东西给客人看了。
向玉丽是专程请假回来看望父母家人的,可她不愿在城郊的家中呆着,她天天在吴兰兰这里呆着。有一点令人不解,在向玉丽来来往往几天中,吴兰兰好像把身上的病忘了,一次也没发作过,以至几天过去,向玉丽还不知道她身上有病。汪成他们很高兴,只是谁也不好把高兴说出,相互之间仅用眼色交流着。吴兰兰得病的事后来还是吴兰兰母亲告诉向玉丽的,向玉丽听说一个人竟得了这样一种病,并且这病最初还是在江州得着的,说什么也不相信。她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病,这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吴兰兰是一个人在家闷久了,闷坏了。失业,考文凭,加上忙结婚忙怀孕,精神上压力太大。向玉丽建议汪成再请一次假,陪吴兰兰到江州走一趟,到她那里住一段时间。向玉丽道,要讲兰兰有病,我怎么没看出她有病,她怎么没当我的面发作?
就似要对向玉丽作什么说明,吴兰兰终于当着她的面又一次发病了。这个时候汪成及吴兰兰父母已让向玉丽说得有几分动心,以为到江州走一趟也许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办法,他们甚至已在悄悄做着去江州的准备。不想吴兰兰又一次发作起来。吴兰兰当时正同向玉丽说什么话,说着说着忽然把对方看定,眼睛睁大,眼神发僵发直。吴兰兰自己也知道不妙,此时此刻她不应该这样。慌促中她把眼睛闭起。不过闭起了更不行,她更加慌促地把眼睛睁开,瞪大。
“汪成,”吴兰兰叫,双手伸出朝前抓挠着。
向玉丽跨前一步把吴兰兰扶住。向玉丽叫吴兰兰,后来又大声叫汪成。汪成和他母亲从厨房赶过来,看到向玉丽尽管手脚并用要把吴兰兰拉扯住,但她根本没这个能力,吴兰兰大半边身子往下跌落,快要跌到地面了。
“妈,快倒点冰糖水来,”汪成托住吴兰兰的同时,不忘了朝跟在身后的母亲吩咐。这种场面经历得多了,汪成已显出几分训练有素模样。
九
立碑的日子定在阴历四月十六,汪成安排好家中诸事,又安排好单位上的事,请了假提前两天回到黄田。他以为他回来得很早,有足够时间可以在各方面做做准备。他没想到他回来得根本不早,山背姨婆留下来的那幢破屋里,前前后后已经过一番彻底打扫,门窗门扇上被风雨冲刷的痕迹也给人仔细擦抹过,村里的大人小孩聚在屋场四周,抽烟,打牌,聊闲天,当然有更多的人在上下忙碌,也不知都忙些什么。虽是初夏,太阳已然很硬很毒了,人们开始还不动声色,后来终于受不了,于是一人提议,大家响应,纷纷将桌子椅子沿着房影树影挪动,一直挪到屋侧树林中。就在这纷乱人群里,汪成看到了他大姐夫,又看到大姐二姐,看到了母亲。母亲见汪成有些手足无措,解释说做道场的事已做了点变动,原说一天时间,现在改为三天。前天中午姨婆那位堂侄带着儿子特意从南坪赶过来,说这是村里人的意思,是一位长辈的意思。那位长辈反复交代了,道场不做就不做,做就干脆做三天,其中多出的那部分花费让这边人不用着急,一概由他们承担。
给姨婆立碑时让不让吴兰兰参加,吴兰兰父母及汪成他们曾有过长久的犹豫。问题是一个怀孕的人上车下车是否安全,到黄田后饮食问题如何解决,营养问题如何解决,见着风感冒了怎办,太阳下或人堆里挤来挤去,热着了怎办,还有,万一那病重发了怎办。除去这些,在汪成及吴兰兰父母心中,大约还含有对某种未知事物的暗暗恐惧,说白了就是对姨婆的恐惧。但是,汪成和吴兰兰父母合在一起也无法拗过吴兰兰。吴兰兰坚持着要去。吴兰兰说我一定去。汪成他们清楚,不让吴兰兰去是不可能的,并且从道理上讲,吴兰兰也非去不可,说一千道一万,安碑是为了什么,做道场为了什么,要是诸事齐备,当事人却不出现,这一切又为了什么。会不会好事没办成,反倒把姨婆更深地得罪下来?
当汪成和吴兰兰父母终于决定让吴兰兰去一次黄田时,他们是怀着作最后了断意思的。
立碑仪式一经开始,自有各方面的操办人在分头操办,自家人反而很难插上手,不知不觉变成一个多余者,到哪里都显得碍手碍脚。
山背的锣声鞭炮声及道士的吟唱声整整响过三天,三天后的傍晚在姨婆坟场上放焰口,吴兰兰参加了。吴兰兰挤在无数人中间,朝着坟地那边下拜。一捆一捆草纸堆在坟场上燃烧,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不光本村的人,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都赶过来观看,山窝山梁上,及田垅中的土埂渠坝上,高高低低站的都是人,许多老人甚至露出羡慕的神色,说这个姨婆一生孤苦,一世遭罪,没想死后过了许久,还有一场此等的热闹。
放完焰口夜已经很深,库区里那伙人连饭也没来得及吃,急匆匆向众人告辞。吴兰兰、汪成他们是第二天一早坐班车回到县城的,奔来奔去几天不用说很累,吴兰兰一进家门就躺下了。汪成到单位报到上班,却接到一个下乡出差的任务。汪成不乐意,想同领导说明一下吴兰兰的身体状况,表示这个时候他不好离开。抬头看看领导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近些日子因结婚因跑黄田跑库区,还有正月那次跑江州,请假太多,工作上受到的影响也太大。现在事情既告结束,真到了该好好弥补一下的时候了。
汪成在乡下一呆三天,这三天吴兰兰是在她父母家度过的。三天后汪成接吴兰兰回租房,吴兰兰却不愿意回,吴兰兰父母也不让女儿回。于是汪成只得自己住过去。半个月后的某一个早晨,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汪成带吴兰兰出门准备买早点,另外到街巷中散散步。吴兰兰刚把门带上,感觉有些不对劲,接着从身上摸出一点红色来。这天中午吴兰兰在医院流产了,产下的小孩已是一个很像样的小孩,还是个男孩。又过了半个月,汪成从吴兰兰父母家搬出来,独自到他们结婚的租房中住。再后来汪成退还了这处租房,重新搬回婚前单位分给他的单身宿舍。汪成和吴兰兰正式分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