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顶着日头,光着脚板,啪唧、啪唧地向蜂妹家走去。蜂妹十六岁,是个精灵。我十七岁,能把药碾子踩得像风车,师傅骂我缺心眼。师傅是镇诊所的先生,老头子难侍候,上回他打发我去蜂妹家,买蜂王浆,配药,我空着一双爪子回来了。师傅那顿损呀!吓得我钻进谷地里,哭到天黑……现在,我越走越紧,一气翻过两架山梁,到了,蜂妹家一溜红砖青瓦房,篱院疏着,对面,河水款款流着。
蜂妹自个儿在家。自个儿在家滋润,她坐在小竹凳上,架起二郎腿,脚尖上吊只红拖鞋。蜂妹脚一荡,把红拖鞋甩我怀里,用光脚丫,给我勾过另一只竹凳。我坐下了,屁股底下吱吱响,慌得我左右撒目。
蜂妹下巴颏一扬,说:“给我穿上。”
啊,她让我替她套上拖鞋。别看蜂妹小模小样,我亲眼见她猫下腰,扁担钩儿一甩,一下就把四只蜂箱挑起来,穿过后院,走到河畔,细腰闪闪,踏板颤颤,将沉甸甸,将沉甸甸蜂箱一径挑上运蜂船。
蜂妹跟我连心。她好像听见了我在谷地里的哭声,问我咋回事?
我说:“上次没买回蜂王浆,怨我吗?你这儿没货,一桩事答兑不好,老头子就跳马猴。”
蜂妹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娘,说:“先生收留你,就是你的福了。”
我叹口气,说:“唉,成天价怕……”
蜂妹说:“你没有躺着的房子卧着的地,就得心眼活点。把手艺偷来,你就成气候了。”顿了顿,又说,“见天担惊受怕,像丢魂似的,哪能成个自由的人。”
我不吭声了,蜂妹常会说出带怪味的话。我和蜂妹在镇上念书时,班主任老师说,他摆弄了半辈子学生,最拿不准的就是蜂妹。
这时,后院门推开,走进两位陌生人。大热天,戴着礼帽,黑黝黝脸,给人的感觉,像两顶黑呢礼帽浮进来了,是两位边地客商。
客商接过蜂妹递上的茶,笑眯眯说:“刚才在河上,老远就瞧见你家院子里摆着蜂箱。”
蜂妹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招蜂引蝶。”
客商呱唧呱唧笑,嘘嘘吹茶梗,吸溜溜喝水。声音就响起来:
我们是买蜂王浆的。
你们当然是买蜂王浆的。
纯的。
当然是纯的。
你这么俊俏的小女孩,不会骗人。
好眼力!
两位客商又呱呱笑。
我的心抽紧了。上次,就是来了外地客商,甩出高价,把蜂妹家的精酿王浆套光,让我扑个空。当时,蜂妹诚心给我点,匀给诊所。有一回,蜂妹挑担闪了腰,疼得哎哟哎哟叫,满脸汗豆子,一迈进诊所门槛,就跪在地上。我吓坏了,把她背上诊床,师傅又掐又捏,按摩小半日,蜂妹好溜溜地回到了家。但蜂妹在家里,做不了主,她嫂子说一不二,蛮着哪。有一次,不知为啥,蜂妹同嫂子闹翻。嫂子掐着腰,把蜂妹从里层骂到外屋,从外屋骂到当院,从当院骂上山。蜂妹一路回骂,哥哥抄起条帚疙瘩追击,蜂妹钻进毛毛林,正赶上我翻山过来,蜂妹扯住我,指戳坐在树墩上喘气的哥,指戳站在山下屋前骂不绝口的嫂子,吃吃笑……唉,今天,来了两位客商,王浆怕又买不成了。我一担心,脸色就变。
蜂妹溜我一眼,拧过脸,对客商道:“喝水呀,二位,头一次来咱村吧?”
“可不,山高水远,走一趟不容易。”
蜂妹透过前窗,朝对面山上望去,说:“二位等会儿吧,我嫂子上山了。她是我们家的蜂王。”
蜂妹朝我挤挤眼晴。两位客商傻呵呵笑,问:“啥时能回来?”
“她去看山上的蜜源。哟,蜂群回家了。”
我们向窗外望去,无数蜜蜂飞回来,嗡嗡嗡嗡空气震颤,天暗了。
蜂妹说:“你们瞧,蜜蜂从蜜源地回来,吃饱了,飞得多笨,像怀孕了。”
我心里着急,嫂子回来,没我的戏了。我对蜂妹使眼色。
蜂妹活泼地笑着:“蜜蜂头朝上,蜜源地在太阳方向;头朝下,蜜源地在背太阳的方向。蜜蜂飞直线,蜜源地准远。它们是转着圈飞回来的,蜜源地近,我嫂子一会儿就能回来。”
说着,蜂妹站起身。我和两位客商坐在竹凳上,仰脸瞅她。蜂妹抻抻镶花围裙,数落客商:“人们这些人哪,总寻思自个儿爬了山,涉了水,买蜜不容易。你们知道吗,一窝蜜蜂采一匙王浆,风里来雨里去,得忙忙碌碌飞一年。”
一位客商忙道:“不容易,不容易。”
另一位客商拍拍腰包:“我们肯出好价钱。”
蜂妹阴下脸,自言自语说:“去年,我转地放蜂,发洪,道毁坏,走不出去,蜜蜂断了。一只蜂箱里,只有一只蜂王,工蜂们一拨拨饿死,剩下最后一只工蜂,把蜜囊里的蜜吐出来,喂了蜂王,自己才死。唉,人哪……”
蜂妹激动得两只手绞着,对客商道:“你们来得也真不巧,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
两位客商一愣。
蜂妹垂眉耷眼,声音低沉地说:“前年的今天,我哥哥载着一船蜂箱,去外地转放,随船捎带两位客商,咦,真像你们俩。哪知道,我哥哥一去就没有回来。有人说,船在入江口处,卷进漩涡,又赶上风暴,连尸身都没见着。可我总疑心,是那两个搭船的谋财害命。”
什么?我吓坏了!
蜂妹痛苦得嘴唇直抖,凶狠狠瞪我一眼。我连忙收紧身子,把头缩进肩胛里。
蜂妹忧愁地说:“可我嫂总认为,哥能回来。她老是跟我念叨,那天,哥穿什么衣裳,是怎么装的蜂箱,怎样撑篙开船的。她老是说,哥一会儿就会回来。真可怕!”
我惊疑地盯住蜂妹,蜂妹睬都不睬我。两位客商随着蜂妹的目光,越过敞开的后,朝外面望去。房后百十步远处,河面空旷,河水光影幽幽。我们仿佛看见,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跟全家人一起,欢欢乐乐,把蜂箱装满船。随后,两位捎脚的客商上了船。橹声咿呀,水声潺潺,清风习习。蜜蜂从蜂箱里爬出来,嗡嗡嗜嗜,涌涌漫漫,像小天使纷纷飞起,铺天盖河的嗡嗡声让人心醉……如今,缓缓流去的河水,像一支送葬的行列,在呜呜咽咽地哭泣。
两位客商惊骇得说不出话。
蜂妹在竹凳上坐下来,双手揽住大腿,下巴抵住膝头。半晌,像是说给我听,喃喃道:“咱老师不是说过吗,生活是一条船,每个人都要有掌舵的准备。”
没有人接茬儿。我懵了。客商们陪着难过。
就在这时,一串咚咚咚脚步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蜂妹的嫂子一阵风卷进来。仰脸望去,这个黑红脸盘,又高又壮的女人,使人压抑。上回就是她作主,把王浆统统卖给了肯出高价的客商。我那师傅古板死了,说治病救人,万不可拿大药价反将人勒死。但,能挖来王浆吗。苦了我呀!
蜂妹水葱似站起来,说:“嫂子,这两位老板,是买王浆的。”
嫂子笑笑,说:“家里没存货了。我男人装满一船塞浦路斯蜂,去下河梢荞麦大田转放。他一会儿就能回来,你们等等吧。”
两位客商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他们俩朝蜂妹望去,蜂妹眼睛里露出茫然和恐怖。嫂子扭转脸,目光穿过敞开的后门,盯住银亮亮河面,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嫂子忽然问客商:“你们是从河上来的?”
一位客商啄米信点。
另一位客商偷偷踩一下同伴的脚,道:“不,不。”
嫂子疑心地瞅他们俩一眼。
蜂妹道:“他们是乘船来的。”
嫂子兴奋地盯住客商:“那,看见我男人了吧?”
两位客商面面相觑,拚命摇头。
嫂子黑虫似眉毛颤抖,道:“咋能没看见?他穿白布褂,青布裤,光脚,摇着橹,前后仓板上堆满蜂箱。”
两位客商脸上冒出汗水。
这时,嫂子咚咚咚走到后门口,宽阔的脊背将后门堵死,朝河面上张望,大声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两位客商脸发白,惊惶地交换眼色,糟糕!精神病犯了。倒霉,晦气!他们俩见蜂妹去撵嫂子,拎起皮包,慌慌张张溜出前屋,推工篱栅院门,冲出小径,跳下山坡,黄土公路上烟尘弥漫,长途班车刚刚停下。我眼瞅两位客商跳上车,汽车打个顿儿,开走了。
载满蜂箱的小船靠岸,一个骠壮的汉子将缆绳拴在码头上。蜂妹的哥嫂抬着蜂箱走进后院。嫂子朝屋里丢一眼,问我:“咦,那俩买主呢?”
我说:“走、走了。”
嫂子奇怪地说:“真他妈是俩怪物!”
蜂妹挑着蜂箱走进来,撂下,抹一把额上的汗,接口道:“咋,走了?”暗暗吁口气,说,“我瞅那两个家伙就可疑,他们哪是诚心做买卖。嫂子,咱这儿前不巴村后不靠店,遇见生头生脑的货儿,可要防着点。”
嫂子大肉脸盘热汗腾腾,说:“就是。蜂妹,你多长点心眼。”嫂子从来没有这么看重过小姑子。
蜂妹嫣然一笑,指着我,说:“哥、嫂,小郎中候半日了,买王浆,急等着配药呢。”
我感激地朝蜂妹望。蜂妹别过脸,眉梢、嘴角漾起狡黠的笑。
山乡偏远,可是山青水秀有灵气。我光着脚板,拎着一罐珍中贵的王浆,沿山间小径,啪达啪达往回走去。我边走边想,美滋滋乐了,临门一脚,得有灵气。我觉得自己心眼活泛了,心眼一活,胆气跟着壮了。蜂妹不是说,老是担惊受怕的人,就不会是一个自由的人吗。你看,我走在这青山绿水间,多么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