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梦月

2007-12-29 00:00:00赵长天
上海文学 2007年10期


  从阴冷潮湿的山上下来,西昌真像天堂一样。
  西昌是像天堂。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回想起来,西昌还是像天堂。
  其实,我脑子里的西昌,简单得如同一张纸,没有写过几个字的纸。现在网上可以查到的关于西昌的信息,什么西汉土城遗迹啊,唐代白塔啊等等,我一概都没见过。我只知道有个琼海,是个美丽的高山湖,水清如碧,湖边山脚有陷在绿阴中的红瓦别墅,据说是给中央首长住的。其他的,西昌城是什么样子,我一点概念也没有留下。留在记忆中的,就只是我们团部,还有他,陈林。
  我和陈林都是从连队临时抽调到团部报道组工作的。所谓报道组,就是宣传股一个干事,带一个连里借来的兵,两个人。陈林来三个月了,我来接他的班。
  我们是一个新建的雷达团,临时借用一家钢铁厂的办公楼。钢厂已经下马了,留下围成马蹄形的三幢四层楼简易红砖房。说简易,当然已经是用现在的眼光了,在那个时候,和山上连队用草皮砖垒起的地窝子比,绝对不会觉得简易。
  感觉西昌像天堂,倒不是因为住楼房,是因为西昌的太阳和月亮。西昌这个地方,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晴天特别多,一年四季阳光灿烂。我的连队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山上,四季云雾缠绕,难得见到太阳,遇到出太阳的日子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开心。到西昌,这种明媚,这种敞亮,这种干爽,让人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还有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悬在宝石蓝的夜空里,漂亮得不像是真的。据说是因为空气清新,能见度好,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反正西昌的月亮,自古以来就是有名的。
  
  那时候,已经当满三年兵了,名副其实的老兵了,按照规定,可以探亲了。我到团部第二天,有个上海兵,团部技术处修理所的,从上海探亲回来。我们闻讯而去,吃大白兔奶糖,吃城隍庙五香豆,吃华孚饼干,听上海新闻。
  那个面孔明显白了一些的战友,像现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明星一样老卵。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新闻可以发布的,上海和三年以前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距离我们远得依稀如梦。他的眼神里,却有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上海人把这样的神态称为“老卵”。他那时候就很老卵。后来我们明白他确实有资格老卵,因为他的神情已经变得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门,眼睛还瞥了瞥门口,要确认是否有偷听者。
  “我摸过了。”他说。
  “摸过什么?”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开始不肯,后来还是给我摸了。”他笑,笑得有点偷偷摸摸,笑得有点坏,还有点骄傲和得意。
  有他的表情做注解,大家听懂了。因为听懂了,所以都没有反应。谁也不说话,但谁也不走。他明白大家还要他往下讲,却不知道再怎么讲了,心里实在还是想讲的。
  “伸到衣衫里面啊?”总算有人厚着脸皮问。
  “伸到里面。”他点头。
  “最里面啊?”
  “最里面。”
  “全部摸到啦?”
  “全部摸到了。”
  大家不出声地长舒一口气,知道已经问到根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去想了。
  我相信每个人都在想,不可能不想,只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名堂。
  对于女人,举座都是文盲。虽然在连队,有些农村兵会说些黄段子,也跟着起哄跟着笑,其实完全隔靴搔痒,没有真实感觉的。在山上,成年累月不见女人;下了山,在团部,还是没有女人。只有小卖部和理发室,有几个干部家属,没有多少姿色的中年妇女。但即便是中年妇女,即便少有姿色,还是会吸引我们去理发,享受洗头时女性柔柔的手指揉过发际的感觉,那种感觉足可以让我们产生实在的生理反应。
  那天,听到战友说“全部摸到了”,我的感觉,真是受到刺激啊!居然“全部摸到了”!
  “全部摸到了”是个什么概念,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女人对于我完全是个谜,一个充满诱惑的谜。我想解开这个谜,但我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谜底。
  第二天,陈林陪我去城里转转,走进新华书店。那时候的书店,没有什么书,除了马列、毛主席著作,除了样板戏剧本,还有就是赤脚医生手册、农村科技读本等一些实用性书籍。我忽然看到一本书,《计划生育常识》,薄薄一本小册子。我眼睛顿时离不开了,我知道里面就有我要的谜底。陈林也在看那本书,我知道的,我们心思一样,都想把书买回去,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营业员过来了,问:“解放军同志,买什么书?”
  “喏。”我抬下巴指了指。
  “哪本?”
  “那本。”陈林用眼光指着。
  营业员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我们是临时来团部,住在招待所。一个房间四张床,这天就我和陈林住。回到房间,我从挎包里拿出书给陈林:“你先看。”
  陈林说:“你先看吧。”
  “你先看,你明天要回连队了。”
  “也好,你留着慢慢看。这书,带回连队不方便。”
  陈林没去食堂吃晚饭,他让我带三个馒头来。我给他带了馒头,还带了盘菜。他没吃菜,嚼着馒头,眼睛没离开书。我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脸。他神情专注,表情很复杂。我后来想,我看这书时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吧,新奇、向往、羞涩、感慨……
  他终于吃完馒头了,默默地把书递给我。
  我拿到书,三两下就翻到那一页。我第一次看到女性生殖器的样子,下面立刻坚硬如铁,脸一定也通红通红。其实,只是一张黑白线条勾勒的图画,一点也不形象,不直观。但这印制粗糙的图像,已经足够引起我们无穷联想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说话,没有交流,关了灯,看着窗外,默默的。天上,西昌的月亮正圆,又大,又亮。
  几天后陈林走了。我把书放在床垫下,一个人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看看,望梅止渴。三个月后,我也回连队去了,书,还是留在床垫下。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本书。我有点怕被人发现这本书,又想,谁发现了,就算是谁的福气吧。
  不久以后,忽然听到陈林的死讯。他所在的县下暴雨,涨山洪。他是在抗洪抢险中牺牲的,荣立一等功。晚点名的时候,指导员宣读团党委的嘉奖令。不知怎么搞的,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那本《计划生育常识》;然后想,不知道他探过家没有,不知道他摸过了没有。我立刻责备自己的想法龌龊,玷污了英雄的形象。但没有办法,我确实止不住这样想。
  后来,我想起部队的时候,就会想起陈林,想起西昌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个又大又亮的月亮。
  
  2007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