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还不到半个小时,妈妈就赶我走了。她说:“你走吧,我很好,不要浪费了你的时间。你太忙了。”每当此时,我的心里会涌出一阵酸楚,当儿子的很少有时间来看母亲,尤其是在父亲去世以后。可是每次来,总是妈妈赶我走。我想,她一定是看出了儿子的心不在焉,她知道儿子肩上的担子。
当我别她而去,恍恍然走下楼梯,跨进汽车,关上门,取出钥匙,踩住刹车,启动油门,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幕幕儿时的情景——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妈妈最喜欢我总是呆在她的身边。干活的时候,她让我在她的身边玩耍,不要走远;出门时,她一定带上我,让我跟着她,把儿子像宝物似的向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展示。那时候妈妈没有工作,可是因为她年轻漂亮,有文化又多才多艺,所以,里弄里的各种活动,总是少不了她,她总是带着我,向所有的人展示她的作品——一个漂亮、聪敏、有教养和举止得体的儿子。后来,我有了弟弟、妹妹(我的大弟弟是一个出了名的捣蛋王,可我的妹妹却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但她依然,到处带着我,因为那时候,我读书了,是个大队长,成绩也好。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母亲多年青,多漂亮!我记得她最美的衣服是一身深藏青的列宁装,胸前是两排纽扣,腰间束一条宽宽的带子。那时很多女人喜欢列宁装,可是我总觉得妈妈穿列宁装最好看,别人的衣服像是一个套筒,而妈妈的列宁装却可以分明地衬托出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身段。那时,我总以为一定是妈妈的衣服比别人的好,后来才明白,那是妈妈自己动手改过的。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服装可是批量生产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啊!
每次出门,妈妈一定给我换上洗干净的白衬衫,带上红领巾,帮我别上三条杠的大队长标志,告诉我:“见了人要叫啊!”而我每次总能准确无误地区别出被叫的人应该是“叔叔”“阿姨”还是“爷爷”“奶奶”。每当别人夸我时,我会感到妈妈的得意和满足,似乎她的成就和社会价值只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值得炫耀的儿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妈妈的才能和抱负给剥夺了,原因只是:她嫁了一个“历史反革命”。
妈妈出身在一个家道殷实的商人之家。至今她还念念不忘地向我们念叨她的老家——上海南翔的沈家花园。可是,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却是一个不善经营的公子哥儿,他一生娶了好几个老婆,却把家道给败了。妈妈说:“外公待人宽厚,讲义气,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他的生意就是败在老实上。”外公,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却出生在一个生意人之家,这注定了他悲剧的一生。
妈妈的少年时代似乎是在快乐和无忧无虑之中度过的,那时,外公在上海做生意,妈妈在上海宁波路上的镇江师范学校读书。在那里她学会了弹琴、唱歌和写作。不久,外公发生了婚变,他的也不知是第几任妻子因抽鸦片与外公发生冲突,外公在内外交困之中,把女儿送到镇江的哥哥家寄养。在那里,妈妈认识了我的父亲——一个风流倜傥,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风琴,口琴吹得出神入化),又善于广交朋友的青年人。但是,父亲的家是一个封建大家族,虽是朱熹的后裔,家境却并不好。外公很反对这门亲事,硬把妈妈接回了上海。妈妈却铁了心要嫁给这个穷小子,不惜违抗父命,与外公抗争。无奈之下,外公只得认命,很不情愿地把妈妈送到镇江成婚。妈妈嫁入朱家以后,立即感受到一个知识女性生活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的尴尬。生活方式的不同,使她很难适应妯娌间的交流,而年长者们家长式的居高临下,总使她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幸好,还有父亲的呵护,他们终于走出了这个家。
但是厄运接着开始了。四九年,国民党在败退镇江之前,干了一件缺德的事,他们强迫镇江火车站的所有员工集体参加了国民党。当时,由于父亲的文化程度最高,他被强加了一个区分部委员的头衔。正是这个头衔,让他带了四十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过了四十年抬不起头来的日子,而母亲则成了他的陪葬品。
五〇年,爸爸从镇江调到了南京铁路局,妈妈也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印币厂工作。这一年,妈妈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我的妹妹。当时,妈妈一个人在上海工作,带着我,原指望靠着年轻的外婆(外公离婚以后又结婚,外婆只比妈妈大11岁)可以有个照顾,可不巧的是外婆自己的孩子也很小,她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再来照顾别人。百般无奈,妈妈只好辞去了工作,赶到南京爸爸的身边生下了我的妹妹。在南京,妈妈成了社区工作的积极分子。当时正值抗美援朝的紧要关头,全国人民省吃俭用捐献飞机大炮。妈妈投入到社区的宣传大军中,用她的才华,用她的歌喉和舞姿鼓动着家庭妇女们,捐钱捐物,造飞机、造大炮,和美帝国主义打仗。据说,妈妈所在的里委会,捐款最多,妈妈为此立了功,受到嘉奖。
不久,爸爸从南京调到上海,我们全家终于回到了上海,与外公外婆一家团聚了。自从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爸爸变得沉默寡语,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此外,沉重的经济负担,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家九口人,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过活。这时,妈妈的开朗和乐观,成了家庭中最宝贵的财富,她总是把家庭的气氛调节得和和乐乐的,她也总是能把大家的肚子喂饱,让每个人有体面的衣服穿。
在小学读书时,我好动,喜欢踢球,鞋子常常会破,破了妈妈总是自己补,自己补不了就拿给鞋匠补。有一次,我的鞋实在破得无法穿了,可家中却没有一双我可以穿的鞋,眼看上学的时候到了,情急之下,妈妈拿出一双自己的鞋给我穿。我体谅妈妈的难处,也不觉得妈妈的鞋有什么不好,只是大了点,就将就着穿去上学了。可是,我的一个同学,是一个富家子弟,却看出了我的鞋有问题,当众羞辱我“穿女人的鞋子,不要脸”,我被激怒了,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扑上去就打,把那同学打哭了。班主任宋雪舲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问我们为什么打架,我红着脸说:“他说我穿女人的鞋子,不要脸。”宋老师低下头看了一下我的脚,眼圈红了。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来。不知道是宋老师告诉了妈妈,还是她有所察觉,那天回家,妈妈对我特别温存。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有一双新鞋放在我床下。我不知道,妈妈是从哪里弄来的钱,我只知道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双全新的跑鞋。
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那一年妈妈35岁,正是壮年,她赶上了好时光。妈妈进了铁路局,当上了列车员。流动的工作场所,流动的服务对象,每天面对不同的人群,时时处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这一切似乎非常适合妈妈活泼、跃动的性格,她很快爱上了这一行,干得乐不可支。妈妈当列车员是把旅客当亲人接待的,所以,旅客也把她当亲人。有些常年与火车打交道的采购员、地质队员、干部,常常是算准了妈妈的班次买票,点名要买妈妈工作的车厢的票。直到今天,还有她过去的旅客到家里来看望她。妈妈当列车员还有一个绝招,她会用歌声和自己编的快板、说唱给旅客们解闷取乐。妈妈还多次在列车上为临产的孕妇接生。所以,她是列车段受到表扬最多的列车员。由于工作表现好,她被从一般的长途列车调到了上海直达北京的13、14次列车的包厢工作。那可是一个接触高级干部的地方,在那个年代,能被调去干那个活,可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妈妈在文艺上的才能很快被铁路局的领导发现了,不久,她被抽调到上海铁路文工团,当起了专业的文艺工作。在我的印象中,那是妈妈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在那里她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那里她的才干得到充分的发挥和表现。妈妈在文工团是年龄最大的,团里是清一色的二十岁左右的靓妹和帅哥。但因为妈妈长相年轻,在一群小姑娘、小伙子们中间并不显得老。妈妈业务上拿得出,又善于照顾人,体贴人,所以,人缘很好。团里上上下下,从领导到一般的职工都尊敬地称她“沈大姐”。至今,妈妈已经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当年那些二十几岁的小朋友们也都已经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可是他们还经常聚会,经常来看望他们的“沈大姐”。
妈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门,她不但会唱歌,还会唱各种地方小调和各种地方戏,能讲各种方言。她的这一才能使她轻而易举地把一种当时正在上海文艺界流行的艺术品种——上海说唱玩得炉火纯青。不仅如此,妈妈还会自己创作,她自己写剧本,自己配曲,加上她那甜美的声音和生动的表演,上海说唱成了上海铁路文工团最叫座的节目。她的才能引起了上海说唱艺术家王永生的注意,把她收为自己的入门第子,并有意把她调入上海曲艺团。但这一切,很快就因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来临,国家经济陷入困境而结束,文工团解散了。妈妈又回到了列车段,当起了列车员。但从此,她再也不可能去跑13、14次这样的重点列车,阶级斗争的弦紧绷着,一个反革命的妻子,已经成为不可信任的异己分子了。
历史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着母亲,生活也总是用冰冷的手把她推向阴霾,但是母亲却总是用宽容的开朗去面对历史,用微笑和忍耐去迎接生活。当时,国家的经济困难愈演愈烈,上海铁路局作出了大量裁员的决定。裁员的大刀高举着,人心惶惶,不知道哪一天,这把刀会砍到自己的头上。妈妈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表现优异成绩突出,她自信不会裁到自己。在必须裁员而又人人不愿被裁的局面下,领导们希望有一个“带头人”出来,起一个表率作用。他们看上了听话、积极、又有一点“软档”(反革命家属)的母亲。领导对她说,现在国家遇到了困难,希望她能为国家分担困难,也算是给她一个政治上表现的机会。希望她能带个头。为了让妈妈“带头”,他们还承诺,一旦经济情况好转,她可以优先复职。妈妈知道,应该听党的话,听党的话是不会错的。每次党发号召,她都是带头的。她离开了铁路,离开了车厢,离开了她热爱的旅客们。从此,她再也没能回去。
1961年,我初中毕业。当时,妈妈已经失业在家,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家庭的窘困我看在眼里,觉得作为老大,有责任尽早工作,为父亲分担重任。所以,我决定不读高中,直接报考技工学校。对于自己的决定,我一直对家人隐瞒着,因为我知道,告诉妈妈了,她一定会很难过,干脆既成事实,她也只好认了。
我的班主任徐老师,却在这时突然到我家家访,动员母亲让我继续读高中。我至今对徐老师感激不尽。妈妈这才知道我要考技校,她当即对徐老师说,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儿子继续上高中。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他是个读书的料。上了高中,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可是我每天的午饭盒子里永远是满满的,家里只要有好吃的,第二天我的饭盒里一定会有。我那时就知道,妈妈对我一直很偏心。我总是比弟妹们吃得多,吃得好。我的弟弟妹妹们也很懂事,从来不抱怨妈妈的偏心。也许,是因为妈妈知道,她的能力有限,不能平均用力,要保住重点。也许,弟妹们知道大哥读书读得最好,他们应该为哥哥的出息做出牺牲。可是,这却是我心头一块永远的痛。时至今日,面对我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依然怀着深深的内疚。
高中毕业时,我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1964年,那正是极左路线横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最紧的年代。我,一个反革命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吗?其实,当时的政治气候大家都心知肚明,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肯定过不了政审这一关。那时,上不了大学的人有两条出路,一是留在家里做“社会青年”,一是到新疆建设兵团去,改造思想,重新做人。我选择了后者——放弃高考,到新疆去。我相信自己,不读大学也能在新疆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天放学回家,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妈妈。她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这以后一连几天,妈妈沉默不语,却对我格外地关心,仿佛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一场随时可能发生的风暴。
可是,命运再一次眷顾了我。学校的团委书记知道我要放弃高考,把我批评了一顿,他说,党要求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你应该先高考,考不取再去新疆。这样,尽管我觉得希望不大,还是参加了高考。高考一结束,我就开始做到新疆去的准备。妈妈默默地陪着我,不过她好像并不急着为我准备行装,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下午,我的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张炎突然冲到我们家,告诉我妈妈:“朱杰人被上海师范学院录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妈妈却笑了,笑得那样的舒心,她说:“我说吧,你会考上的!”
1964年我考取大学,1966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十年,这十年恐怕是妈妈最艰难、最难熬、最心酸的十年。
爸爸是“死老虎”,文革一开始他就被揪了出来,停止了原本的工作,被赶去当了车皮清洗工。接着,我们家附近的一所中学的红卫兵们打上门来,抄了我们的家。抄家的结果使这些“革命者”大吃一惊:这家人,一贫如洗,却拥有大量的书籍。殊不知,这些书是爸爸妈妈和我自己从嘴巴里节省下来的钱买的。书被席卷而去,厄运也接踵而来。父亲被里弄里的“革命群众”揪出来,罚他每天清晨起床,挂着“反革命分子”的牌子打扫弄堂。那时候,我住在学校里,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每次回家,妈妈总是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让我感觉家的温馨。可她总是催着我尽快返校。后来还是弟弟妹妹们告诉了我家里被抄,爸爸被斗的事。我这才明白,妈妈是不想让我看到家里的困境。她知道我自尊心强,爱虚荣,父亲的不光彩身份已经挫伤了儿子的心灵,她不想再给儿子雪上加霜。
文化大革命加给妈妈的除了丈夫的灾难,还有她自己的饱受欺凌。妈妈从铁路局回到家里以后一直没有工作。直到1962年,街道的领导发现了妈妈的文艺才能,把她请出来当了文化站的站长。妈妈把一个原来死气沉沉的文化站搞得轰轰烈烈。我记得那时候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文化站都有群众文艺演出,妈妈把我的弟弟妹妹们的文艺才能全部调动了起来,大弟弟拉手风琴、弹钢琴,妹妹跳舞蹈、唱歌,小弟弟打腰鼓。妈妈的说唱才能在这里又得到了发挥,她甚至以一人之力,延请人才,排练演出了大型话剧《年轻的一代》,妈妈饰演了剧中的萧奶奶,轰动一时。文革开始后,她的站长被撤,接着被发配到街道里条件最差、劳动强度最大的工厂做工。她的工作是整天在冰凉的水中磨砂轮。工厂里的劳动妇女们文化程度低,妈妈担当起为他们读报的任务。谁想到,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为了表示自己的阶级斗争的觉悟高,竟然抓住妈妈读报时念错字大做文章,硬是上纲上线,把她往死里打。妈妈拒绝读报,却不被允许,说这是耍反革命威风。一旦有读错的情况,马上就开批斗大会,侮辱、谩骂、殴打铺天盖地向她压来。妈妈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她不会像爸爸那样忍气吞声,她要据理力争,决不肯做出屈辱性的妥协。于是她又做出了一个决定:离职回家,不干了!
但是妈妈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文化大革命发展的结果不仅使她饱受屈辱、丢了工作,还使她这个当母亲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走,直到只剩下她和爸爸两人形影相吊。
第一个离开家的是我的大弟弟杰夫。大弟弟虽然调皮,但却是最懂事的。他知道妈妈养育四个子女太艰难,他也知道自己的前途要靠自己的表现去创造,所以,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他是最早响应的。他选择去最远的地方——黑龙江。可是,黑龙江是反修战场的最前线,他的要求因家庭出身不好被驳回了。弟弟写了血书,总算被批准了。
第二年,我大学毕业,也离母亲远行,去了浙江省军区乔司农场。当时,我们这些末代大学生,全都被赶出上海,去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将来在哪里,我们是做好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思想准备的。我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大学生,妈妈早已从对我的呵护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对我的依赖,所以,我的走,妈妈非常难过和失落。
但是,妈妈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年不到,她接连送走了两个儿子不算,她还不得不送走她唯一的女儿。妹妹杰君是我们家的独女,她聪明漂亮,是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我们家的孩子,互相可以打闹,可谁也不会欺负妹妹,因为她是唯一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她是父母的心头肉。按照当时上山下乡的政策,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插队落户的人,就可以留一个进上海的工厂工作。可是谁教我们家的出身不好呢?妹妹的班主任硬是以家庭出身为由,把我的妹妹逼去了吉林农村。妈妈大哭了一场,哭了两天两夜,整整三天没有下过楼,也没有做过饭。小弟弟杰民也很难过,他还小,但是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妈妈所承受的痛苦有多深。三天,他不吃不喝,陪着妈妈。妈妈说:“我那时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四个子女,两年内走了三个,只剩下了小弟弟杰民。他应该留在爸妈身边了吧?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政策突然又变了,1970年,上山下乡变成了“一片红”:中学毕业,一律下乡。杰民也去了黑龙江,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六岁。讲起小弟弟,妈妈心中充满了说不尽的愧疚,她说:“民民的命最苦,你们兄妹怎么说还过过几天好日子,可民民一生下来就受苦,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连书都没有读过几天,就插队落户去了……”仿佛小弟弟的苦命是她造成的,她总在想办法为他弥补。记得小弟弟1972年从黑龙江回来过一次,住了一个多月就走了。那天我陪妈妈去公平路码头送他,弟弟上了船以后,就不见了。站在码头上,我发觉妈妈越来越不安,嘴里不停地自语:“民民呢?民民呢?”直到开船的汽笛响了,弟弟才突然在最上层的甲板上出现了,他向我们招手。这时妈妈突然哭了。不懂事的弟弟露了一面又不见了,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地往下掉。那一天,我们一路无语地回到了家,一连几天,我都不敢提“民民”两个字。
妈妈是个急性子,待人处事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她嗓门大,发起火来简直像是炮仗点着了火一样,让人生畏,所以我们兄弟最怕的就是惹妈妈上火。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在我们家,有两个人妈妈从来没有对他们发过火,甚至讲过一句重话。
第一个人,是我们的爷爷。爷爷朱世奎,其实并不是我们的亲爷爷,他是爷爷的弟弟,因为爷爷去世得早,他担起了养育侄子侄女们的重担,所以他就成了我们的爷爷。爷爷在镇江一所著名的美国教会学校做校工。由于他诚实、敬业、任劳任怨,很受学校高层的信赖。四九年美国人撤走,留下了一仓库的军用物资,校长把仓库的钥匙交给了爷爷。那时,兵荒马乱,市面上到处可以看到超低价的美国军用物资,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那都是从美军的仓库里流出来的。如果爷爷心术不正,只要从学校的仓库里随便拿点什么出来,即可以发洋财。可是爷爷死死地守着仓库,直到解放军进了城,他把钥匙交给了解放军。爷爷终身未娶,一个人生活,没有人照顾。我的叔叔从抗美援朝前线回来后,就决定把他接到福州去生活。当时,叔叔的工资很高,自觉可以尽到赡养父亲的责任,硬是给他办了辞职的手续。谁知,爷爷一直不适应南方的生活,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的。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一情况,决定把爷爷接到上海来和我们一起过。要知道,当时我们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困难,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无疑会面临更大的压力。但是妈妈还是非常愉快地把爷爷接来了。家里很穷,但爷爷过得很快乐,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家,虽然伯伯和叔叔多次提出要接他去住,他都拒绝了,他宁愿和我们家一起过苦日子。因为他知道,妈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们家吃得不好,但一定不会饿着他;我们家穿得不好,也一定不会冻着他。妈妈还时常给他一点零花钱。爷爷有一个泡澡堂的习惯,家里再穷,妈妈总是会满足他的这一嗜好。后来实在供不起他一周一次这样的“奢侈”了,每个月有一次是不会少的。爷爷从不向妈妈提任何要求,却时常偷偷地把妈妈给他的零钱给我们用。妈妈知道了一定会骂我们。妈妈平时对爷爷讲话总是轻声柔气的,这时她却会变得很“严厉”,把爷爷说得一声不吭。爷爷在晚年得了病,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到我们发现时,他已经浑身冰凉了。我们为爷爷举行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大家围着爷爷,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离开。妈妈默默地流着泪。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催我们离场,催了几次她也不肯走。爷爷去世以后,从来不相信鬼神迷信的妈妈开始给爷爷烧纸钱了。每年冬至前,她会认真地把一张一张的锡箔折成元宝,然后在傍晚的时候焚烧。看到一缕青烟在空中旋转上升,她就会很高兴地告诉我们:“老爹爹来拿钱了。”妈妈知道我不信这一套,从来不勉强我干这件事。可是,这些年来,她总是在冬至前折好一盒子锡箔要我烧。到了冬至这一天,她还会打电话过来提醒我:“别忘了烧锡箔。”母命难违,我只得照办。但慢慢地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妈妈也许是自觉老了,万一她离我们而去,谁再给爷爷烧纸钱呢?我是老大,她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这第二个人,是我们的外婆。外婆是妈妈的第五个后妈。妈妈的命苦,很小就没了妈妈。她的前几个后妈都对她不好。外公为了讨好后妈,在妈妈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就把她托给了伯伯抚养。外公娶第五个妻子的时候,妈妈已经结婚了。当时,外婆外公都没有工作,加上小舅舅,一大家九口人全靠我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过活。妈妈撑持着这个家,要给大家有吃的,有穿的,还得维系孩子们之间的公平和睦。我们的外婆也是一个心地很宽厚的女性,她读过书,识大体,但是对自己的独生子未免有点溺爱,加上家庭经济本来就窘迫,难免会造成一些孩子们之间的各种摩擦。每当我们兄弟和小舅舅发生争执,妈妈总是偏袒小舅舅。妈妈对外婆很尊重,她宁肯对外公发脾气,也不会对外婆说一句过分的话。外婆也是个很厚道可亲的人,对我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所以这个大家庭一直过得很和睦。小舅舅与我们兄弟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大家就像是兄弟一样。直到后来,外婆在街道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爸爸也分到了房子,我们才分家。分家以后,妈妈经常去看望外婆,给她送吃的、穿的。外婆退休了,每逢过春节,妈妈一定会把外婆接到家来住几天。我们兄弟工作以后,经济上宽裕了,妈妈还提醒我们逢年过节给外婆送点钱去。外婆活到九十几岁才去世,她的晚年过得很幸福。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爸爸的历史问题彻底解决了。可是,他却老了,退休了。每当见到爸爸,我总想表现出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温存,但是我与父亲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大家都很难直面的隔膜,抑或,他还始终觉得有愧于这个儿子。所以,我们之间很难有比较亲密的交流。他有什么事也不会对我说,而是通过妈妈转达给我。
有一次,妈妈对我说,你爸爸想到武夷山去看看老祖宗的墓。那时,我很忙,听过就过去了,并不在意。过了一年,妈妈又一次对我说,爸爸想去武夷山,还要我邀上南京的堂姐堂哥和福州的叔叔和堂妹堂弟们一起去。我依然很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想再拖一拖。可是妈妈说,你爸爸这几年老得很快,身体也大不如前,他好像有什么事要交代。你一定要带他去一次,不要再伤他的心了。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跑回家,看了爸爸。我突然发现,爸爸已经很老了,而且身体也很虚弱了。
2001年春节,我们这个大家族的所有朱氏子孙和朱家的媳妇齐聚武夷山,到了黄坑老祖宗的墓地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祭奠仪式。那天下雨,爸爸在文公的墓前长跪不起。后来妈妈告诉我:“你爸爸说,总算生了个好儿子,让他在有生之年亲自到祖宗的坟前磕了头。”当天晚上,爸爸在宾馆召开了一个家族会议,他说,南京的大伯伯去世得早,现在他是这个家族的老大,他有责任提醒我们:不要忘了自己是朱文公的后代,不要忘了文公家训。
爸爸从小就有一种少爷脾气,除了上班,家里的事是什么也不干的,全靠妈妈把他服侍得舒舒贴贴。他在上班的时候还情有可原,太辛苦了,妈妈也舍不得他回家还要受累。可是退休了,他依然故我,看报、看书、看电视成了他的工作。每天早餐后,他就开始看报,一张接一张(我给他订了很多报纸),报纸看完了看杂志,一本接一本,杂志看完了看书,书看完了看电视,直到屏幕上打出“再见”,他才睡觉。说起爸爸的“表现”,妈妈气得“咬牙切齿”。我们就笑她:“都是你自己惯的”。她气归气,服侍归服侍,照顾父亲,服侍父亲已经成了她的生活方式。2006年3月1日父亲离我们而去。父亲的最后二十年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无忧无虑、心情最舒畅的二十年。可是如果没有母亲,他能坚持到最后的幸福吗?
妹妹告诉我,在文化大革命最艰难的时候,爸爸在肉体上不断受到各种摧残,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但是最不能忍受的是在人格上所受到的侮辱和践踏。有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他已经失去了对生命的最后一点眷恋。是妈妈的爱和乐观鼓励了他,是妈妈的坚强和忍耐支撑起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她用她的温柔和体贴抚慰着他枯焦的心灵。她告诉爸爸,咬咬牙,苦难总会过去。她告诉爸爸,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如果他死了,将会给这个家带来更大的苦难。
父亲去世后,我用古文为他写了一篇祭文,刻在他的墓碑上。这篇祭文记下了一个时代的悲哀,也刻下了一个不懂事的儿子的忏悔。
妈妈今年八十四了,除了耳朵不好,她活得很健康、很自在。她本该百事不管好好享享清福了,可是她却又为孙子孙女们操心开了。大孙子在美国留学,她不放心他一个人,没人照顾,又为他女朋友的事烦心,还批评儿子不该干涉孙子的恋爱。孙女喜欢上网,晚上不肯睡,她就不停地唠叨,直到唠叨得孙女下网为止。孙女在网上交了一个男朋友,不知怎么让她给发现了,她竟然把那个男朋友的信给截住了,自己回了一封信,把对方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吓得人家就此消失。在里弄里,遇到不平事,她依然喜欢出头打抱不平,看到不顺眼的人,她照样把人家损得下不了台。
妈妈其实还没有老。
2007年6月9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