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好日子

2007-12-29 00:00:00方格子
上海文学 2007年10期


  1
  
  程青翻过一个身,一双腿横跨过去,旁边是空的,她迷糊了片刻,突然惊醒过来,该生炉子了,她顺手从床头的地上拿起闹钟,看了一下,才两点半,醒得早了一点。她起半个身,看四周,漆黑着,不见大年,她急忙起来,冲到外面。见大年蹲在地上,面前的炉子正浓烟滚滚,下着细细的雨,那白兮兮的烟轻轻地拐了几个弯,就淡了去。大年正用袖口擦眼,大约又被烟熏着了,大年总是这样,都快一年了,眼睛还没有适应火烧烟的熏烤,每天早上,无论他怎样小心着眯起眼睛,到头来,程青看到的大年,都像刚刚哭过一番。要是往常,程青除了心痛大年,还是有一丝丝不快,大清早的就眼泪鼻涕一齐来,那日子还有什么指望,但事实却证明了程青那样的想法是迷信的,搬到西堤路摆早摊快一年了,生意总体来说还是说得过去的,只要是晴天,早上卖掉一大钢精锅澳豆腐,晚上,要是守得晚一点,也是能卖掉一钢精锅的。
  程青回身到房里,穿上那件土黄色的军用棉衣,又到门口,看看天色,灰蒙蒙的,看起来没有大雨,但是晴天是不指望了,程青走过去推大年,来来,要我来,你快去睡吧,被窝还热着呢。大年,你最近怎么总是整晚不睡觉,你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大年用袖口揩一下脸,说,去去,你再去睡一会儿,我反正也睡不着。说罢又蹲下去,右手捂着腹部,程青看见大年的额头渗出汗来了。她丢了火钳,大年,大年,是不是又肚子痛了,我让你歇几天,你就是固执。程青用力拖起大年的手,走到屋里。见儿子起来了,程青说,还早呢,安平,再睡一会儿吧。刚刚考完试,不要那么紧张的哦。儿子安平半靠在床上,妈,我想提前参加高考。
  程青把大年推搡着到了床上,说,大年,你先躺一会儿,我煮面。你还没吃过夜点心吧。大年的屁股一挨到床,顺势躺下来,在床上就把裤子脱了,说,被窝还暖和呢。程青说,安平,提前高考什么意思,爸妈都不懂,你看着办就是。安平接着说,我想明年七月份就去高考,要是考上了,爸,我就是大学生了。
  大年把被子往胸前掖了掖,咳咳咳几声,说,爸不要求那么多,提前考试,你可能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安平把书放在被头上,看起书来,大年见儿子很专注的样子,就不再说话。
  过一会儿,程青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了,她拉开挡在两张床中间的布帘,来,安平,先吃面。程青把面放到床头的凳子上,说,有个鸡蛋呢。
  安平放下书,捧起碗稀里哗啦吃起来,说,爸,妈烧的面就是比你烧的好吃。见爸爸没回音,再看时,大年已经睡着了。程青叹口气,说,你爸他肚子痛。又把面端出去,放到电饭锅里,合上锅盖。
  安平很快吃完,他把碗放在凳子上,又捧起书来,程青走到门外,接着生炉子,很快地,烟淡了,火旺起来。早春的夜很安静,等几声清脆的洒水车音乐过后,天就亮了,程青已经把一大钢精锅的澳豆腐做好,儿子天刚亮就去学校了,程青不准备叫醒大年。大年的肚子痛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是那种灼痛,大年常常用手按住肚子,对程青说,程青,我的肚子像有火在烧。程青每一次都逼着大年去医院,她来照看这个摊子,大年都说,买点止痛药就好了。
  雨还在细细地下,程青把棉袄紧了紧,她的心里开始紧张起来,要是在八点半前不把澳豆腐卖掉,等城管执法员一来,她的摊就得被赶走,那已经是客气的做法了,是因为程青的表姐在劳动局,认识城管的几个人,他们也算是关照过的,所以,每次城管人员来,大多说,程青,快点,快点收掉。按今天的天气,这一钢精锅澳豆腐是卖不出去了。
  程青的营生有点靠天吃饭的意思,要是天气好,工地上的人就得出工,他们大多端着一碗冷饭,穿过西堤路,到对面程青的摊上,说,要一碗热的澳豆腐,程青就用一只大碗盛满了,说,来,接着。热腾腾的澳豆腐浇在冷饭上,冷饭就是热饭了,虽然不是热气腾腾,但终归还是有温度的,吃在肚子里暖了,挑砖拌水泥上脚手架就有了力气。
  西堤路两旁是来不及拆掉的旧房子,那些造新房子的民工大多租住在这里,西堤路也算是贫民窟了,这里有最便宜的老房子,还有旧自行车摊,一家烟店,店里最贵的香烟是八块一包的红双喜,还有一家黄金手饰品店,里面出售清一色的假金银财宝,假得绝对,店主是江西来的女子王国香,有一次,收破烂的戴来财,要买一个戒指,好像送给隔壁洗头店的阿芳,戴来财把那枚戒指放在手心看了又看,说,看亮晶晶地闪着光,老板娘,是真的吧?真的我不要,我买不起,国香有点火了,竖起眉毛,说,你这人死心眼,不信人是不是,绝对假,要是真的就不要你钱。戴来财这才信了,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三块钱来,说,要了。又压低声音说,阿芳对我很好的,她给我打了一件背心,别人送她很多线手套,她拆了打背心给我穿。说着,又翻开外套,露出一截白,说,你看你看,是新的。国香凑过去认真地看,说,针脚不错,针脚不错。密匝密匝,看起来这个阿芳对你是真心的。戴来财自豪地说,是啊是啊,我也是真心的。
  程青看很多小学生陆续从她的摊前经过,也有买一碗吃吃的,但是,终是少了,他们大都喝着牛奶,还有蛋糕在另一只手里攒着,算算时间,可能要到八点了,程青越发紧张起来,不禁暗暗地怪大年,这个大年,也不看看天,配那么一大锅料,早知道天要落雨,是要节制着做的。这样想着,她又想起刚才大年那个痛苦的样子,对了,昨晚他没吃饭,忙了整夜也没吃什么,肚子又痛着。想着想着就坐不住了,见前面国香拖着拖鞋踢踢趿趿过来,赶紧盛了一大碗,没等国香到面前,就说,国香,澳豆腐兜好了放着呢,你慢慢吃,帮我看一眼摊子,我去去就来。国香咋呼一声说,你家大年睡懒觉啊。
  程青说,他肚子痛呢。国香说,早说要去看,还没去看呀。有病不能拖的哦。你去吧去吧。国香坐下来,帮程青看摊,她把澳豆腐端起来,倒到自己的搪瓷碗里,都满出来了,说,这个程青,每次都给我那么多。国香突突突地喝起来,自言自语说,难怪大年舍不得去医院,那地方,是我们西堤路的人去的地方吗?杀猪的。
  这边程青噔噔噔跑回家来,见门还是关着,她一把推开去,三步并两步冲进房间,大年蒙着头睡,很安静,程青不忍心喊出声来,到儿子床边,见儿子已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程青再看床边的凳子,上面有一张字条,是儿子留着的,大意是说,他中午在学校吃了,他想把路上来回的时间积攒下来看书。留字条这样的交流方法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程青一家,租住在西堤路783号,总共一个房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让儿子和他们睡一个房间,为这件事,儿子曾经说过几次,想住到表姨家去,程青想想也有道理,买了点东西,来到表姐家,表姐家住在城东,刚搬了新家,在裕达大厦,能够看得见江,12楼,程青来到楼下,搞不懂怎么按门,保安过来,问程青找谁,程青说我找表姐张爱云,保安说,哦,是8012的,他们出门旅行去了。这样一来,事情就搁下来了,后来儿子上高二了,晚自修后回到家大多在十点,那时,父母还在西堤路拐角处守着摊,有一次儿子饿了想去吃一碗澳豆腐,远远看见程青的那件土黄色的军用棉袄,那是他们刚租进783号时前任房客留在那里的,现在穿在程青身上,破败,寒酸,还有说不出的冷,儿子返身回了家,在程青他们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妈,我还是睡家里好,家里踏实。程青回家来,拿了字条对着大年就抹眼泪,说儿子乖。
  程青看儿子床上棉被很单薄,想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春天是冷不了多久的。她叹口气,这样过日子,累是累了点,但前途还是美好的,那是大年常常说的一句话。程青掀起布帘,大年翻个身,渐渐就醒了,他见程青在家,就起来,说,你怎么没出摊呢?要不我去吧,你来睡,被窝还暖着呢。程青说,大年,你肚子痛不痛了?大年说,还在痛,可能饿了。程青赶紧出门到街沿的棚子里,打开电饭锅,面还热着。她端了进来,说,大年,你快吃吧,吃了面你就到医院去看看。程青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双鞋来,那鞋很旧了,却洗得很干净,程青从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窸窸窣窣数了钱,零的块钞,也有十块头的,整了整,数一下,说,大年,你就拿两百去,看病是不能省的,你身体好了,我们一家的好日子才有盼头的。大年一边吃面一边说,我吃完到摊上去,不去我不放心。程青呀一声,说,啊呀呀,我叫国香帮我看着摊,我要快点去,你不要忘记撑伞,春雨落在头上很快就湿,一湿就要感冒的。大年应一声继续吃面。
  
  程青从出租房出来,跑向西堤路,老远她就听见嘈杂的声音,等她跑近了,才看清楚国香趴在地上,背弓起来,身上脸上粘满了细碎的豆腐,程青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再看周围,那只大的钢精锅歪倒在旁边,有一部分澳豆腐散出来,在西堤路泥坑的路上流开去,又被一个一个凹凸的脚印挡住了,程青拨开人群,国香国香你怎么了?国香刚刚还把头低着,这会儿挣扎着起来,程青,三轮车被他们拉走了,煤炉我死活不让他们动。对不起啊,我只能顾住一头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手势这么重,上来就推钢精锅。程青用围裙帮国香擦脸,嘴里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低下头去收拾煤炉时眼泪就滴了出来,国香说,程青,你不要难过了,又不是第一次碰到,我看你还是去找你表姐说说看,三轮车没有了你明天怎么摆摊?程青你不要哭了,你家大年呢?
  
  2
  
  大年吃完面条,洗了脸,穿上那件米黄的夹克衫,又拿了一把水壶出了门,他想过了,等把今天的澳豆腐卖完了就去医院,他顺着城西街走,城西街上热闹多了,路两旁停满了车,美容院,休闲城,永和豆浆,繁华的路段,大年想,这城西街和我们的西堤路好像隔了两个年代,他从人行道走,走着走着大年的身子开始缩起来,他感到了恶心,那种感觉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他觉得自己的胃里藏了一只穿山甲,浑身的刺,在他的肚子里打滚,大年想,肚子可能要被穿透了。他的汗从发根出来,顺着脸颊往下,一直流到下巴上,仿佛自己在和肚子里的穿山甲作一场殊死搏斗,这会儿所有的力气都化光了,留下来的就是火灼一般的痛,他弯下腰来,双手捂住肚子,又把头埋在膝盖上,过一会就会好的,他想。
  雨细细地还在下,大年站起来的时候,头发上白茫茫一层,像是一下子白了头发,已经不流汗了,他看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撑着站起来。他摸了摸衣袋,软软的一叠钱还在,他想,还是先到医院去吧,配点药吃吃怕是不够了,可能要挂盐水了,他想起上半年有一次,肚子痛得在床上翻滚,也是到医院去,医生让他住院,程青当时就傻了,说,大年,你看你,硬撑着,这会儿病撑大了。大年对医生说,就是痛,我没有别的毛病,我的身体一向很好的,你给我打一针止止痛就可以了。
  医生摇摇头,说,要钱不要命,程青的脸红起来,大年轻声说,我们不是要钱不要命,我们是没钱。医生愣了一下,说,好吧,挂两天盐水看看。
  挂了盐水,大年的身子果然感觉硬朗起来。这一次,我也是要去挂盐水的,这药止痛的效果真不错。
  大年用手招了一辆三轮车过来,一看,却是戴来财,戴来财也有点惊讶,说,大年老板,你怎么舍得坐三轮车了。大年说,戴来财,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叫我老板是笑话我,我是卖澳豆腐的,叫我大年。你怎么今天不去收废品,踩三轮车了呢?
  戴来财等大年坐上去,把前面挡风的布帘放下来,说,今天不是有雨嘛,下午要大起来的,我老乡是踩三轮的,他娘死了,他回去理事了,空着也是空着,我挣几个钱,今天也算是不白过了,我这才是自由职业呢,晴天去工地,雨天踩个车捞点活钱。说着突然停下来,撂起布帘,轻声说,我老婆要来了。大年看戴来财喜孜孜的模样,也被感染了,说,戴来财,你的日子也是蛮有盼头的。戴来财说,是啊是啊,我只想赶紧挣点钱回去,在家千日好,出门一天难哪。大年想起程青说起,洗头房阿芳对戴来财如何地好,想想,戴来财的老婆来了,那阿芳呢?
  两里路不远,但是因为戴来财线路不熟,很多街道都不能走三轮车,现在,这个城市创卫已到了关键时刻,据说只要最后一次验收通过后,这个城市就是五项全能了,全国优秀旅游城市,全国花园城市之一,全国提前进入小康城市之一,全国环境卫生城市,全国安全防范优秀城市,三轮车只能绕过很多条街道,走弄堂,两里路走完到医院,估计就有五里路那么远了,戴来财为此唠叨了几句,说着就又感激起来,幸好那一次没有取消三轮车营运,不然,他有一大帮老乡要失业了。大年听着,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奢侈,看戴来财敞开的衣衫,汗津津的脸,决定等一会儿到医院门口,就多付他一块钱,一块钱,就当是多卖了两碗澳豆腐吧。
  大年下了三轮车,掏出三块钱来,又加了一块,说,戴来财,今天辛苦你了,绕这么远。戴来财接过钱来,说,多了一块,三块够了。我原本是不能收你钱的,老板娘每次兜澳豆腐都是加量给我的。大年说,穷帮穷吧。
  医院门口停满了三轮车,大年想今天难道是生病的日子吗?又听见喇叭声响起,停在大年的身后,大年袋鼠一样跳开去,下来一个妇女,大年眼见着面熟,再细一看,是程青的表姐,大年不知怎么有点心慌起来,想起有一年大年和程青到表姐家拜年,那时表姐还没有到城里,还在镇上的妇委会,房子也是窄窄的,但是,就算住那么窄窄的房子里,表姐还是高高在上的,她说,大年,你是一个男人,总不能叫程青跟着你受苦吧?想法子到镇上来做点生意。大年说,我觉得还是乡下好,种田人有田有地,就饿不死。程青那时虽然心里想的和大年一样,但大年这么一说,她还是觉得怠慢了表姐,在桌子底下踩了大年的脚,说,表姐,我们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好日子总会到来的。
  现在,大年看到表姐一身清爽,想要近身,却觉得她周身有一个圈,有弹力的,又是在旋转的,大年几次想过去都被转了出来,他低着头往前走,进了大门,过了挂号窗口,上了楼梯,二楼,三楼,人很多,大年看着都觉得自己是走错了地方,他们三三两两地坐着,神情安然,仿佛在等待一场戏的开场,在墙上,大年才看清了一张纸,红色的,上面写着“机关事业单位人员体检处”。原来是这样。难怪刚才在楼下有人在议论着,说,我们老百姓是有病才来看病的,他们国家干部是没病找病的,为什么要我们等他们查出病来才能上二楼三楼?大年看一眼门诊大厅的挂钟,八点半,算了算了。不看了不看了。刚一转身,就碰上了表姐,大年愣一下,表姐。他喊了一声。
  表姐也愣了一下,是大年啊。是不是程青病了,你陪她看病?大年说,不是,我肚子痛。我来看看。
  表姐说,你肚子痛有年把了吧,这病不能拖的。要看看好。大年点点头说,我是来看病了。
  表姐说,你挂号了吗?大年说,我没有。我看人很多,怕是来不及了,家里的澳豆腐还没卖出去呢,今天下雨工地上不开工,吃的人少。
  表姐叹口气说,真是委屈了程青。大年,我早就说过,现在城里混日子不容易,你还是和程青回到乡下去吧。种点菜蔬种点果子的,你看你,脸都削去大半了,安平还在读书吧?大年说,表姐,我们就是为了安平才来到城里的,安平快考大学了。
  表姐说,安平上高三了?
  大年说,高二,安平说想早一年参加高考。多读一年高中,我们还得交三千元赞助款。大年说着又想起什么来,表姐,你也看病啊?表姐说,我们是每年都要体检的,全身检查一次,看看有没有病。我最近睡觉不好。
  后来大年还是没有挂号看病,表姐上二楼去了,大年看门诊部人挤挤闹闹的,就出来了,没想到戴来财还在等着,大年说,你是在等我吗?
  戴来财说,大年老板,你看到医院这么多人了吧。他们都是国家出钱检查身体的。大年老板,你也去办一本医保卡吧,我听说医保卡看病国家就能出钱了。大年轻轻说一句,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轮到我们身上?
  
  3
  
  安平下了课,径直往校门外走,还没下课,安平就饿了,叽叽咕咕,一阵接一阵,安平吞了一下,又吞了一下,觉得还是空空的,这会儿,他盼着早点下课,偏偏老师还在说一些道德问题,说我们班个别同学,追求奢侈的生活,强调穿名牌,有家长打电话来,一学期自行车就换了三辆,一辆比一辆贵,一个月换一种牌子的衣服。老师还说,现在我们有同学晚上还溜出校门去泡吧,酒吧是我们学生去的吗?那种地方一掷千金啊。是,我知道你们有钱,但总得注意身份不是。为这事学校都查了,我班扣了三分。有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扣三分会不会扣您工资?老师推推眼镜,说,不要扯到那上面,反正你们以后注意就是。
  
  同学很快接一句,老师,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要扣您工资,这样,我赔您三百。同学的话刚说完,又有几个同学站起来,七手八脚地掏钱,老师一时觉得被羞辱,脸红红的出了教室,这才下了课。
  安平来到斜坡旁的一家小吃店,这是安徽人开的,特色糯米食品,油炸糯米小圆子,糖醉糯米珍珠球,还有千张糯米羹,最简便最便宜的就是白糯米团了,里面裹上什锦菜,一元钱一大个,那当然不会是纯糯米,里面偶尔掺进一些陈米,味道不怎么好,但却是上好的粮食。安平和这家店的老板熟了,那个晚上安平实在饿了,趁自修课间休息,请了假到校门外找吃的,正好那安徽夫妇要关店门,安平问有没有吃的。安徽夫妇说还有一把糯米团子,冷了。安平付了一块钱,狼吞虎咽,安徽夫妇看着不忍,冲了一杯热腾腾的汤端过来给安平,安平喝着汤,说谢谢。
  今天中午店里冷冷清清的,安平进去时,见安徽女店主坐在那里有点发愣,安平说,老板,我要一个糯米团子。老板娘懒懒地起来,说,安平同学你来了。她手里随即捧了一个结实的团子出来,用塑料袋包着,安平接过来就吃,三口两口,很快噎住了,女店主说,安平同学你别急着吃呀,我给冲杯汤去。安平说不用了,我还得看书去呢。
  安平顺着斜坡往上走,迎面碰上了班主任,安平嘴里塞满了糯米饭,含糊不清地喊了声老师,班主任停下来,安平,你中午就吃这个呀,你怎么不回家呢?
  安平的脸一下红起来,他想说什么,停了一下,忽然说,老师,我想提前参加高考。班主任说,我猜你可能也是那样想的,也好,为了到这学校来读书,你家花了不少钱吧?安平嗯了一句。
  当初安平到这个班里时,班主任按成绩排了一下,安平是很冒尖的,他完全可以排到尖子班,只是尖子班需要另外交一笔钱,当时班主任竭力想让安平到尖子班,但是怎么努力,还是没有用,到了这时,安平也信了班主任的话,安平,有时,钱还是能主宰我们的。而安平现在的班叫次重点班,其实就是关系班,这个班里的大多学生都是富家子弟,也有的成绩平平,但是思想意识行为都是超前的,他们泡吧跳慢舞,又赛车,还到歌厅叫陪唱,好在安平是个心思安静的人,另外也有一个女同学,成绩很不错,但是,和安平一样,总是穿着同一套衣服上学,有一次,安平看见她哭了,不知为什么。
  对于是否到这所学校来读书,安平其实是没有多大意见的,当初他们一家在乡下,父母种田耕地,日子也是蛮安宁的,那时他们一家住在村头那株大鸡枫树下,一到傍晚,安平早早地就把树下的石条扫干净了,要是夏天,他就会在破脸盆里燃一把艾草用来驱蚊,吃过晚饭,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说话,讲古老八代的事情,安平就在家里看书,累了,安平也会出来,到树底下听老人们说话,三朝六代,有时程青催他说,安平,早点睡了,你看,虫子都不叫了。这时安平就会说,三阿婆,明天晚上你再给我讲我们双溪村的旧事。三阿婆总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安平安平,还有一段还没说完呢。
  后来,三叔从镇上开完会回来,对三阿婆说,我们村要变一变了,我们村多少年下来都是没有规则的,你看,房子七高八低,路道弯曲,镇里说了,我们双溪村被市里列为新农村建设的一个点,只要我们列一个方案出来,就能要到一笔钱。
  后来村里就传开了,说是要把双溪村八百年的历史变一变了。三叔被叫去镇上培训,一个星期后三叔回来了,三叔是从部队退伍回来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呢,他穿上那套已摘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在村子里走,来来回回,又爬到双溪村最高的麦湾山顶上看双溪村,有时还把镇上市里的文件拿出来学习,过了两个月,三叔有了思路,三叔的思路是一张图,规划图,三叔把规划图送到镇上,镇上再送到市里,市里的什么小组研究讨论后,又修改了好几处,终于定了稿,那张规划图反馈到三叔手上时,三叔以为他们拿错了,除了双溪村三个字和自己有关以外,图上的村庄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后来,安平就跟着父母来到了城里。到了城里的安平已经读高一了。安平到这所学校来读书,刚好把村里补给的建设费交给学校,那是三千元钱,当然不够,父母又到表姐家还有三叔那里借了三千元,才让安平重新读书。
  
  4
  
  大年回到家里,见程青正用铁丝在捆绑煤炉,大年说,我们的煤炉怎么了?程青站起来,大年,你去医院,医生怎么说?我看你面条也没吃完,你看你穿这么少,春寒寒病人的。进了屋拿出那件土黄色的军用棉袄,给大年披上。大年蹲下来,继续捆绑煤炉,煤炉的铁壳松了,大年拿起老虎钳,把铁丝扎紧了,才站起来说,我没看医生,现在我不痛了。
  程青的脸拉下来,转身进了屋,在屋子里做出很多动静来,一会儿手一松掉下一只搪瓷碗来,一会儿又不小心把凳子绊倒了,大年也跟着进屋去,说,今天你表姐他们机关的人体检,人很多,排着队,我看要排到傍晚才能轮到的。程青,你说,我们是不是也去办一张医疗卡,我听戴来财说,有了医疗卡看病就便宜很多钱,我上次挂的盐水化了三百多块,要是有医疗卡,就只要四十多块钱就够了。
  程青盯着大年看一眼,说,大年,你说这样的好事会轮到我们吗?还是安耽一点吧,该多少就化多少,我们赚钱就为了两件事,安平读书,我们自己吃饭。现在生病了,就得去看,你老是熬着忍着,我心里多难受,你是不知道的。程青坐到床上,抹了一把眼泪。说是春天了,到底还是冷的,大年看程青的手,红肿着冻疮还很厉害,左手的几个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大年的心一沉,他知道程青是心疼自己,走过去,也坐在床上,两个人看对面挨着的儿子的床,大年说,程青,只要我们安平出息了,读出书了,我们的好日子就会来的。程青挨着大年坐着,心里有点暖起来,觉得就算日子苦一点,大年对自己对安平还是贴心贴肝的好,为了程青怕冷,每个晚上出门前,都要躺到被窝,帮程青暖了被窝才起来,索索发抖着出去卖夜宵,程青有一次看大年实在困了,呼呼地睡着了,悄悄地推着小三轮车出了门,刚走出没多久,大年就追上来,说,快回去,我一个人去就是了,今夜天气好,不怎么冷,可能很快就能卖完呢。程青有点想要扑到大年怀里的冲动,她的鼻子酸了酸,大年,我真是命里注定要嫁你的。大年笑笑说,上辈子我们就是夫妻了吧。
  现在,程青又仿佛回到了那些日子,在乡下,虽说也是青菜萝卜的过,但是她和大年还是很有盼头的,好像没有现在这么累,不过,总算是没有白辛苦,安平很争气,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在前面。才十八岁,都长到一米七八了,只是瘦了一点,看起来个子更高,像极了大年,她回头看看大年,大年的头发灰白,眼睛凹下去,大年,程青把头靠在大年身上,大年身子对着程青,两个人许久没有那样安静地细致地肌肤相亲,这会儿,像是为了取暖,或者是各自需要安慰,他们很快拥抱在一起,只是再也没有敢有什么,就这样也是很奢侈的事了。一直到国香来敲门,程青才想起来三轮车还在城管,她对大年说,大年,我要去表姐那里,我的三轮车被城管拉去了。
  
  5
  
  在程青看来,日子过得有点快了,这段时间,他们的澳豆腐生意并不好,钢精锅换了几次小号的,到后来连五斤澳豆腐也卖不到了,国香就劝程青找个另外的生意做做,程青说,我烧澳豆腐还是顺手的,做别的,我怕不行。国香说,也是啊,你看我们西堤路上,有哪家店铺是撑得起生意的,只有阿芳的洗头房还能赚到几个钱。
  程青说,阿芳赚这个钱也是不容易的。国香突然想起来什么,那个戴来财的老婆来了,长得还蛮好的呢。戴来财肉痛得不行,天天窝在家里不肯出工,好像拆房小组都快不要他了,后来还是阿芳捎了口信说,拆房组长叫戴来财快去上工,戴来财才硬着头皮去了,做不了三天又回来了,说是老婆不肯走了,看这西堤路上这么热闹,也要留下来做工。
  
  国香到底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她从江西来到这里,国香的老公叫黄建,因为开了爿假金银手饰店,大家都叫他黄金了。当初黄金到江西去时,还是个壮实的小伙子,那一天国香和家乡几个姑娘坐火车转汽车来到这座城市,国香的几个姐妹都找到婆家了,只有国香还单着身,国香的头发天生是微黄的,像是用阳光的颜色打了一层,国香在老家有一次碰到一个看手相的,说,你的头发叫天黄,以后定是贵妇人,当时大家都笑了,那时国香才十六岁,到田里地里山上已经有三年了,国香挣脱看相人的手,说,你是看手相的,怎么看我头发的呢。你不准的不准的。那时国香想,贵妇人不会像我一样驴子一样干活吧?
  一直到她们村里有人被拐到浙江,又听说那姑娘怎么也不愿意回来,说是宁愿和浙江的老汉过日子,国香的小姐妹都蠢蠢欲动,有一天,她们终于告别了故土来到这里。现在,黄金有时会和国香开玩笑说,你当初是看中我脖子上的金项链吧?赶都赶不走你。国香露出雪白的牙来,她的牙细碎的,有点像宽米粒,但是每一颗都透着亮光,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说,是的,黄金,那天你说你的项链是假的,手镯也是假的,我都以为你是谦虚呢。心想啊,那才叫不露富呢。你这个假黄金。
  虽然后来国香留下来后日子并不丰厚,在这条街上,有钱的人是很少会过来的,要来也是实在不小心,国香的饰品店和香烟店旧车行洗头房还有程青的澳豆腐摊一样,是专门为西堤路的居民提供的,倒是有点专卖店的意味了。国香有时也会很大方,左邻右舍的要出个门装扮一下,她总是毫不犹豫地从玻璃柜台拎出一串项链来,说,要真是急着戴,赊着好了,有钱再给我。有时八块钱的一只白金戒指,她看着洗头房的姑娘实在喜欢,她就半送半卖地做起营生,说,先戴着,赚到钱了就给我,往往这时她便知道洗头房的客人要上门来了,而且那客人估计是有点小来头的,比如拆房小组组长啊,或者是刚刚发到工资从厂里溜出来的工人,姑娘们也是会了意,笑一笑,戴在手上,又在国香店里那片破了的镜子上照一照说,他看不看得出这是假的。国香教那姑娘,你就说是五十元买的,让他掏腰包。姑娘会笑出来说,他很精巴的。
  所以当国香听戴来财说他老婆不走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她去洗头房,她那天看见戴来财老婆,除了脸黑一点,头发粗糙一点,五官还是蛮合拍的,特别是她总是低着头,好像见不来生人的样子,国香一看就悄悄对黄金说,那个女人啊,别看她一声不吭的,钓起男人来怕是来一个栽一个的。黄金说,你改行做皮条了。
  国香把经过告诉程青,最后总结说,这个戴来财,老婆没来时三天两头跑到阿芳那里洗头,我好心帮她牵牵线去洗头,他又说那种地方能去吗?就他的老婆珍贵,容不得别人践踏。
  程青看国香那张瘦弱的脸,觉得国香其实过得很乐观的,对生活充满了向往。过几天,程青就听到说,戴来财终于也同意老婆去洗头了,但只是洗头,不做别的。阿芳是又伤心又羞愧,觉得自己白疼了戴来财,转到别的洗头房去了,过了个把月,戴来财老婆就撑起了这家洗头房,生意倒是暖暖热热地做了起来。
  
  6
  
  程青拎着两只塑料袋,走楼梯到了9楼,表姐家灯亮着,程青在8楼时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心跳过快了,像是要腾腾地冲出来,天热多了,程青的汗滴在楼梯水泥地上,四溅开来,像一个灰色的太阳。她窸窸窣窣翻开塑料637b5e0d1fd424f0b168ee285f1a1864520f4b51dddcce9cfa0f0dfd18c45809袋,检查里面的东西,她刚从超市买来,三斤龙眼,两只文旦,还有一串提子,在超市时她是想过的,到底买什么好一点,表姐家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这点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出手?但是,为了大年,程青还是有点豁出去的决心,她也问过戴来财,你怎么知道医疗卡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戴来财很虚荣地说了一些,大意是,要是办好了医疗卡,大年看病就能少付很多钱了,一百块钞票,只要付二十五块就够了。为了这事,程青还硬陪着大年去过一趟医院,大概地咨询了一下,按医生的说法,大年现在最好是要住院了,但是住院的底价是三千块压金,而大年和程青的家底,底线只有一千多块钱,当初为了让安平到学校读书,他们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租住在西堤路的家,真是一贫如洗了。但是,病还是要看的,要是能够又能把病看好,又不用付太多的钱,那就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了,这样一想,程青觉得找表姐还是没有错的。
  她听见表姐的声音了,但忽然有点心虚,当初表姐劝过她,说你好歹也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怎么就找了大年,除了蒙着头种田,还会什么。程青那时好像说一句,会体贴人。表姐当场就用强有力的事实反驳了程青,体贴你,阿青,什么叫体贴,体贴是要用本钱的,他没钱没权没势,用什么来体贴你。为了这,表姐还帮着张罗过城东的那个罗圈腿,说,虽然走路不好看一点,但是人家都是骑摩托车的,走相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呢。程青那一次觉得表姐是疯了,亏她想得出来,让我和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男人一起生活,不要说一辈子,就是一年,我也是要得病的,有钱怎么了?表姐说,有钱,有钱你的日子就过得实在,城东很快就要拆迁为市区了,很快就是城市户口,有了城市户口,阿青,你的香算是烧对了。
  说是那样说,程青在这件事上是决不妥协的,当然表姐虽然心里不快,终归会看在表姐妹的份上,能出一份力她决不偷掉半分,这也是程青觉得安慰的地方。不过,站在门口的程青忽地又想到了妥协,是的,我现在要到表姐这里来,为了要办个医疗卡,为了要让大年安心地看病,我这样是不是妥协呢?
  表姐见到程青拎着东西,脸色就不是很好,说,越来越像是外人了,到我家来还要拎东西了。阿青,我就想不通你。见程青的眼睛红红的,连忙住了口。
  表姐夫出去打麻将了,表姐有点气愤,说表姐夫越来越不长进了,在单位一天到晚打电脑游戏,回家来就是为了吃餐饭,看他屁股抹油的猴急拉屎样,真不知道怎么说他。表姐说起来一肚子气,但到最后总结时还是把表姐夫的优点列了一些,又说,现在日子越过越空了,不去打麻将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程青想。要是我和大年不卖澳豆腐,干什么去呢?回家种田,田基本不用种了,早几年就荒疏了,那时一天到晚的忙,到年底是一个活络钱都没有,那块地倒是一直葱绿着的,收了茄子下去缸豆,或者洋芋奶,都是饭桌上实笃笃的下饭菜。只是后来三叔画了新图画后,整个村子就变了,好像一夜之间全村搬了家,井井有条的,根本不是村庄的样子,程青想,要是农村不种田不耙地了,还是农村吗?后来为了建房造游泳池又把程青他们那块田挖空了,挖下去两米,抽干了污水,浇上水泥,四周用不锈钢围起来,上下阶梯整齐排列,活脱脱是个体育中心,村口那株鸡枫树,都几百年了,为了造个健身场,硬是要砍掉,老人都聚在树下,铺了席子,睡在树根上面,终于没有被砍掉。大年说,三叔,我们没有地了,以后用什么下饭啊。三叔说,农村也要现代化的嘛,你看你看,那边就要建一个菜场,从外面运进来的菜个大叶儿宽的,你只要拎个篮子上趟街就是了。
  表姐终于不忍看着程青难过,过了半个多月,就托个口信来,叫程青去办医疗卡,带上一千八百块钱。程青吓一跳,凭空的我到哪里去找到这笔钱呢?大年一气之下趟到床上,一夜之间像是病重了三分,居然一躺就是一个礼拜,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很挣扎的病态,又夹杂了万念俱灰。后来,终于撑不住了,国香和黄金叫上戴来财还有几个拆房小组的民工,拼足劲带过来几百块钱,又过了几天,戴来财在老婆那里磨到了七百多块,是新赚的,还带着体温呢。凑齐了医疗卡的钱,交款交照片办卡,说你过几天再来拿吧。
  程青说,家里我男的趟在床上等着这卡呢。捱过了那几天,程青终于拿来了那本薄薄的医疗保险卡,赶紧叫上安平,把大年扶到三轮车上,是戴来财借来的,他说,大年老板你坐好了,我拉你去医院,戴来财自从老婆进了洗头房后,情绪一直低落,总是给老婆上课,做政治思想工作,说,哪怕是在古时候,你别看苏小小柳如是怎么怎么的,到阎王那里哭诉时照样唱出来“宁为牛马不为娼”。老婆气得几天不让戴来财近身,到阿芳那里诉苦,说家里的房子快塌了,儿子读书要钱,公公婆婆把老骨头都榨干了,一个好日子都没过到,要是有办法,我,我们怎会来洗头房什么什么的。而戴来财毕竟读过四年书,见大年病恹恹的样子,就挂了笑,说,大年老板,只要住到医院,你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好久没吃到你们的澳豆腐了。
  
  排了二十多分钟,挨到了挂号窗口,很快医疗卡被扔出来,里面一个女的说,下一个。程青挤在窗口不动,要和窗里的人理论为什么不能看病,里面传出话来,这是个人交的医疗卡,要半年后才能用,而且要住院才能使用。戴来财和窗里的人争吵起来,说是别人的医保卡怎么都能用,为什么大年老板的就不能用了。排在后面的一个病人气不过,掏出包里的卡来,一五一十地对戴来财说,医保卡分好几种,有的怎么有的怎么,说得戴来财云里雾里,程青在旁边空着急,好像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很多规则,而且这些规则都是针对大年的。
  大年回到家后,病情倒是轻了很多,他有一次和程青到西堤路卖澳豆腐,精神很好,脸色虽然苍白了一些,但胃口良好,澳豆腐也能喝下一碗来,他们在西堤路的拐角处,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下,风还是有一点的,只是因为热了,澳豆腐的味道很快不能维持新鲜的口感,所以,总是早早地收了摊,他现在终于觉得自己踏实多了,好像有了那一本医疗卡,生命就有了保障,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大年是一定要把那本医保卡拿出来看一看的。医保卡是白色的,用塑料薄膜套起来,他说,我原以为自己的命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原来不是,医保卡上,贴着大年的照片,不知道怎么回事,夜晚灯光下,大年看着自己的照片,竟然觉得像遗像。他心里突发地有了不祥,他喊起来,程青,程青。程青正在门外等着安平,安平今天参加高考去了,很多人家都送了饭菜到学校,程青也想送一次,但是安平说不要的,妈,人家那是贵族的做法,我就在学校吃好了。
  听到大年在喊自己,程青赶紧回到房间,程青说,大年你是不是不舒服?大年说,程青,我想把这张照片撕掉,你看,这张照片黑呼呼的,我的眉眼都是乌的,像是上了死色,我要撕掉它,大年说着把塑料薄膜脱出来。程青一把抢过了医保卡,大年,你胡思乱想地,快睡觉吧。安平就快回来了,安平今天考大学呢,你忘了。
  程青端了一杯水给大年,说我到门口看看。就走了出去。在门外,她把医保卡拿起来看,是真的嘛,看大年那神色,还真的有点晦气的味道,一种沉闷的不安顷刻之间笼罩了程青。她把医保卡锁进抽屉,噔噔噔地出了门,一走就到了西堤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刻特别想要见到安平,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而那些话,只能和儿子说了。
  西堤路在夏天的傍晚照例是热闹的,洗头房的门半掩着,戴来财老婆穿着半高的裙子坐在茶色玻璃后面,脸上镶满了疲惫,阿芳在旁边的一张骨牌凳上玩扑克,阿芳总有玩不光的花样,从婚配嫁娶到小孩上学,或者搬家动土,有时,她也会算一算今天的客人是不是个大手笔的人,所以,阿芳的业余时间总的来说还是很充实的,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算一算今天的进账支出时,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算岔了。然后就把扑克甩到角落,第二天梳洗过后,只要没有客人,阿芳就把地上的扑克牌一张一张拣起来,洗过三遍后,就开始算命。
  程青在路口等了一会儿,不见安平骑着自行车回来,她开始往学校方向走,戴来财正坐在废品部门口,拿了报纸在学习新闻,抬头见程青焦虑着脸走过去,站起来叫住了程青,程青老板,你上哪去?
  程青应着说,我家安平还没回来,我看看去。戴来财说,你家安平都小伙子了还去接他?他不是骑着车去的吗。程青原想对戴来财说,安平今天考大学了,想起安平说的,妈,你可别跟人说我考大学,万一考不上别人都要笑的。这一刻程青很快住了口。换了话题说,你看报看新闻了?戴来财说,是啊是啊,程青老板,你看看,参考消息说,日本台湾都可能是我们下一场战争的对象。戴来财指了指天空,说,我倒是希望飞机好飞来了,打一仗世界就变了。程青瞟一眼报纸,整叠都是呢,问,哪来那么多的报纸?戴来财说是收来的,你不知道啊,我现在有定点的单位收购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七八份报纸,哪看得完呢,连分都懒得分。你看这报纸,新报我给出的价是蛮高的。
  戴来财还在说,程青老板,要我说,还是打仗的好,要是打仗,我就第一个报名参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壳来,皱皱的,像是被扭曲了几次,戴来财小心地抽一根来,红双喜呢,程青老板,我老乡给的,他的生活到底比我要好一点呢,你看,我就只能抽大丰收,两块钱一包。他又吐出一口痰来,咳咳几下,说,喉咙有点发炎。
  程青听他说话,觉得内心有些缓和下来,她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是很希望安平考上大学的,嘴上说着没关系,反正明年才轮到你考,今年去考就当是去经历一次。她开始憧憬,要是安平考上大学了,那么,他们家就用不着再拿出一笔钱来作为高三的赞助费,又得几千块哪。这笔钱可以给安平买一套好一点衣服,给大年添双鞋子,留下来的就给安平读大学的生活费。钱她是存好了的,前几天算了一下刚刚好,原来要给大年去看病的,后来大年有了医保卡就省钱多了,只要过个半年,看大年现在的精神也是蛮不错的。
  想到大年,程青站不住了,急急往回跑,戴来财说,程青老板,拿几份报纸去看看吧,大年老板老在家呆着也很闷的,读读报,领领市面时间过得就快了,程青接过报纸。戴来财在后面招呼着说,程青老板,有什么事要帮的别客气。程青哦了一声。
  大年看报很细致,从国内新闻到广告,再到副刊,还有国际的形势,以前大年从来不关心国际上的事,这一次,他把报纸翻得哗哗响。儿子安平回来后,大年也不问考得怎么样,只是说,儿子啊,我们的好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安平有点莫名其妙,觉得父亲有点神神叨叨,一会儿充满希望,一会儿大篇悲观论调,但是父亲是个病人,好在表姨隔三岔五用自己的医保卡为父亲配点急需的药。表姨总说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还真那么一回事呢。
  安平凑过去看报,说,爸爸,我想早点睡,明天还要考。报纸是垃圾,快餐一样的,看过就过了,消磨时光吧。大年认真地说,安平,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大年从枕头底下拿起一张报纸,折叠得很整齐,大年摊开来,指给安平看,说,你看看,这里喏,你知不知道GDP是什么意思,就是每一个人的一年的收入,我们市里的GDP都已经有一千美元了。安平说,爸,那是人均,人均的意思不是说我们每人都有。
  大年说,总会好起来的。把报纸收好,很整齐地放到了枕头底下,儿子,我先睡了。安平见大年睡下了,顺手拿了一叠旧报纸出到门外,他拿起一张废旧的《参考消息》就着棚子里昏黄的灯光看起来:英国《金融时报》网站11月22日报道,中国穷人在经济繁荣之际变得更加贫穷。世界银行经济学家的分析显示,在中国的富裕程度大大提高的时候,中国的穷人却比原来更穷。分析显示,在截至2003年的两年间,中国十三亿人口中最为贫困的百分之十人口的实际收入下降了百分之二点四。在此期间,中国经济以接近百分之十的年增长率递增,中国最富有的百分之十人口的收入则增加了百分之十六以上。
  
  7
  
  安平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在班主任面前流泪,那一天,安平吃过早饭,和程青说,我想去看看分数。程青说,安平,我们不是一定要求你现在考上大学的,你爸也说了,要是考上,就是意外惊喜,考不上你也不要难过。说是那样说,安平还是能从程青的满脸倦容里看出期盼来,安平把自行车的锁打开,跨上去的时候他回头看看程青,却见父亲大年走了出来,安平返身又下了车,爸,你怎么出来了,我去去就回来的。大年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安平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刚好在查电话本,看到安平进来,脸上抑制不住地笑,把安平拉过来,按坐到凳子上,安平,真是没想到,你考得这么好,你的分数是能进重点的。班主任重新坐到电脑前面,安平,来来,你来看,你的准考证号我还记得,你看六百八十九分呢,安平。安平忽然局促起来,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说,老师,我想告诉我妈。老师说好的,你打个电话去告诉你妈,她都要乐坏了。班主任把电话机推到安平面前。安平说,老师,我家没有电话的。老师有点疑惑,说,安平,现在小灵通买一个也不用多少钱,你爸妈是不是太节约了?
  
  不是的不是的。安平突然大声说。这把老师吓一跳,老师说,你怎么啦安平我只是说说的,没意思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啊。
  安平的脸渐渐红起来,很多事情纷至沓来,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一天安平和同学打了篮球回来,见爸妈没在家,看天那么热,估计是到西堤路拐角处了,安平觉得很热,汗一直把球衫浸透了,安平很想喝一杯冷饮,要是有一瓶冰镇的饮料,多么幸福。安平这一刻特别想要喝,那种欲望不可遏制地在他身体里面疯长,去找爸妈,向他们要五块钱,五块钱能买一大瓶可乐了,就要百事可乐。安平很多次看见班里同学带了可乐来喝,他居然能闻到那种味道,焦香的,又有点刺激。安平也想过,要是自己考上大学了,向爸妈要一份奖励,就奖励一大瓶可乐吧。
  安平很快来到西堤路,过了那一条窄窄的尘土飞扬的小马路,就能到对面那个拐角处,他已经看见那把大大的遮阳伞了。安平看见有几个人围在父母旁边,像在争执,西堤路上,车来车往,小型拖拉机砰砰砰地开过去了,一蓬青烟弥漫在路上,安平看见那几个人扭住了父亲的衣领,父亲端起一大碗澳豆腐,哗哗哗几口就吃了下去,安平冲过去,你们放开我爸,放开我爸。那几个人就推搡安平,说,小子,你吃饱了撑的,哪里冒出来?安平说,你们有事不能好好说吗?那几个人说,好好说,问问你爹娘,馊了的澳豆腐能不能卖钱。
  安平听程青接一句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大年都喝了那碗澳豆腐了,你们还要怎么样?其中有个人就挥了大年一拳头,安平看见大年的嘴里血流出来。安平个子很高,但是书读得久了,力气不大,他说,你怎么打人?安平推开那人。爸,你怎么啦?地上有两个颗牙,沾着血。
  当天晚上,安平一直没睡好,觉得自己像个废物,看见父亲挨了打,也只能空怀愤怒,无法助家里一臂之力。他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看天上的星星,觉得整个人被无奈缠住了。他的头长时间仰望着,什么时候,我们能够不被欺负呢?屋里,母亲已冲了一杯盐水,帮父亲的嘴唇消毒,安平听母亲说,大年,你看你,都破成那样了,我说报警你偏不让,说什么警察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管我们西堤路的事呢。要我说,就是要让警察管管我们西堤路,住西堤路就不是人了,就得犯贱挨打,两颗牙啊,活生生被打下来。安平听见母亲开始抽泣,又有擤鼻涕的声音。父亲那里稀稀嘘嘘地吸气,安平能够感觉到父亲的痛,但是,什么时候,我们能结束这样的生活,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到城里来,说句心里话,安平是不喜欢城里的,到处都是趾高气扬,到处充斥着对乡下人的敌视。安平的眼里很快溢满了泪水,他的头始终仰着,泪水顺着两边的眼角流下来,有一些流到耳朵,有一些流到脖子里了。他想起,自己在乡下时,和同学们谈到城市时,同学们居然和他想的一样,有了无法言说的仇视,他记得有个同学还说一句,哪一天,扔个炸弹到市中心,看他们还能骄傲到哪里去。安平把牙咬紧了,他真希望是自己的两颗牙被打落了,或者他不要看到这一幕,他觉得自己的内心酸楚无比,他听见父亲说,安平出息了,你看,他都能为我们挡驾了,我看到安平推了那个人,那个人都快站不稳了。阿青,我们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呢,要是,要是。安平听见父亲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只听见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声。
  安平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了,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一大笔钱再让我读书了,上了大学就好了,我可以去找份工,等我赚到一点钱,还可以寄给家里一点。安平想着把头低下来。想起那一次,安平的脸在暗夜里红起来了,居然红到了耳根,有一次班队会,大家都在讨论城市公共资源问题,有个同学大声说着,突然抛出来一个理论,说,原本我们城市是不会这么拥挤的,农村有大批的无业人员涌到城里,分食我们城里的资源,占了很大一份子。他的理论虽然很快被大家七嘴八舌的给搅乱了,但是,对于安平来说,好像就是在说他们一家,因为那一次城管的人也是那样对程青说的,程青回家来问安平,城市公共资源是什么意思。那次班会很快过去,又有一次,大家出去野炊,也是十分难得的,说是高三模拟高考,高二要放假,然后大家提议去外面。还是那个同学,买回来几包鸡腿,丢给安平几包,说,安平,给你。安平接住了。却听见那同学说,那鸡腿,没有谁比安平来吃更贴切的了,那本来就叫乡巴佬鸡腿。
  安平把头埋在膝盖上,他有点热,应该洗澡了。早点睡吧,不要想了,谁又能拗得过命运呢?安平刚要站起来,程青出来了,端了一碗粥,安平,来,喝粥吧,凉凉的好喝呢。又端出来一张小方凳,上面摆着一碗菜,安平的筷子刚伸出去,却又停了手。
  那一天,安平考试回来,肚子饿得厉害,这个城市正在创卫,母亲已一个礼拜不出摊了,她在表姨的介绍下领了一些线回来,说是做手工,用钩针钩披肩,母亲昨天还在说手腕肿了不能弯曲,现在又钩上了,看见安平回来,说,想吃什么菜,今天你多少辛苦啊,考试,天又热。安平说,妈,我想吃炒鸡肚里。
  菜场是安平和母亲一起去的,母亲径直来到杀鸡的摊铺边,老板转头一看,说,你又来了,今天不用褪毛了,生意不好,天热吃鸡肉的人少了。安平看见母亲很快从摊铺的门后取出一把笤帚来,说,没事,我扫地帮你搞卫生吧。摊主说,别,别,我还没收摊呢,总得再等个把生意吧。
  安平看见程青放下笤帚,安平说,妈,你干什么呀?
  程青轻声说,安平,你到那边去等我。
  安平站着没动,听摊主说,这就是你儿子吧?程青说,是啊是啊,我儿子最爱吃炒鸡肚里了。摊主叹口气,从旁边塑料袋里掏出一把鸡肠鸭肚,扔过来,地上满是血水,还有很多来不及冲走的鸡毛鸭毛,那些鸡杂碎丢在血水之上,溅起来,安平看见,母亲的身上很快有污秽的血水,顺着裤管流下来,母亲的脸上也被溅到一些,安平站在旁边,妈,我们走吧,我不要吃了。安平今生也不会想到,原来他那么津津有味地吃到的炒鸡肚里,都是妈妈帮别人做短工换来的,那一身被溅到的血水,在安平看来,就像是谁在妈妈的身上划过去无数的刀。
  现在,坐在办公室的安平,一样一样地回忆着,恍惚是梦里的事了,他想到,自己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长大了,能为他们挡驾了。他很快站起来,对班主任说,老师,我只选医科大学,我要当医生。
  
  8
  
  国香到程青的摊上来,要了一碗澳豆腐喝,说,西堤路大家都说要到程青家里来吃喜酒了,恭喜你儿子考上大学,我们西堤路终于出读书人了。程青说我们倒不想操办酒席,乡下人哪那么多讲究,再说地方那么小,哪像个办酒席的地方,国香就说,大家商量过了,就在你家门外。国香说,你家门外站人还是可以的吧,我们就站着吧。
  这样,那一天刚过了午后,程青就开始准备了,她从菜场买回来豆腐,很新鲜的,刚送到的一板,程青要了八块,又到家禽摊上买了一斤鸡肚里——程青自那次安平说不吃鸡肚里后,就再也没到过那杀鸡的摊铺,磨菇、胡萝卜、加上一小把金针菇,添了三毛钱的青葱。
  大年今天气色不错,精神也突地好了,两个人叮叮当当在棚子下面忙碌开了,这中间戴来财和阿芳过来,戴来财带了几张参考消息给大年,说,只作参考只作参考。掏出大丰收香烟递给大年,大年摆摆手说戒了,戴来财自己点着了,有点抽闷烟的味道,不说话,沉着脸,又像要哭出来,反正那脸色是写明了千言万语却又是不说也罢的状态,程青问了三次,戴来财才开口,说他老婆想换个洗头房了,这里的客人出手倒是还大方,只是都要赊账——连洗个头都要赊账的,老婆说,实在住不下去了,她刚想走的那几天,阿芳却又回到了西堤路,她对戴来财老婆说,你到外面去走一趟也好,走过一趟了,你就死心了,反正我以后是不会离开西堤路了。西堤路怎么啦,西堤路再穷,还是暖着人心的,你出去看看,保你一个月就要回来。
  
  戴来财这么说时大年就劝,说是戴来财,我还是觉得不要让你老婆去洗头房上班。程青也接上来一句,说,女人家做那事多少苦呢。戴来财抽完三根大丰收,喷了很多烟,就走了。程青在身后说,戴来财,等你吃澳豆腐。
  天快暗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来了,国香还拎了一袋果汁棒,说是天热了,这些果汁棒就是降温消暑最好的冰冻品。程青端了一大锅澳豆腐出来,大年数了十三只碗,天啊,居然有十三个人,平时只觉得西堤路都是熟面孔,但从来没想过还有那么多人在关心着,一碗,两碗,三碗,大家端着一次性小海碗,突突突喝起来,虽然热了点,但是这样的天气喝热的也别有味道啊,戴来财说。阿芳说,原来大年老板家的澳豆腐这么耐吃,以后,每天早饭就来吃澳豆腐,有营养啊。大家都笑了。
  安平这时站在家门外,看大家热闹闹地喝澳豆腐,看爸爸妈妈新添的白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有种陌生感。
  远处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了,国香说,程青,今天晚上就别去摆摊了,和我到轮船码头去看看。程青说,到轮船码头干什么呀,那里乱纷纷的。国香有点神秘的样子,笑了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去过好几次,都蛮灵的。程青哦了一声,说,原来你去算命了。
  喝了澳豆腐,大家就开始掏红包,你一个我一个都往程青手里塞,程青慌忙地一一推辞,死活不收,说要笑煞人的,我们烧澳豆腐你们来吃,那是看得起我们家呢。怎么还能收钱。大家的意思是说,给安平凑一点学费,不多,但总好一些吧。安平也急忙推辞,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学校奖给我一点钱,有一学期的学费呢。
  戴来财老婆就提议说,不如这样,我们委托国香,你去给安平买一套好一点的运动装,他们城里人穿得起,我们安平是大学生了,也要穿一穿名牌,大家商议后,就由国香和阿芳一起,给安平看了身高体宽,然后去专卖店买回来一套安踏的运动装。其余的人都坐着聊天,一直到西堤路安静了,大家才散去。第二天下午,国香笑眯眯地对程青说,我算了几次,都蛮准的,这一次,那老算命说,我有可能要发财了。程青,我想过了,要是我发财了,最好是中个大奖,五百万,那我就分给西堤路上的人,一家分一点,全体脱贫致富,好好过日子。
  程青说,国香,你的心肠真好。国香说,可惜我的命不好。程青说,会好的会好的。
  
  9
  
  过两天,西堤路传出来一个消息,当时程青正在切胡萝卜丝,大年在里间睡着,刚才安平和他聊过半个小时后就出去打篮球了,安平的个子很高,放暑假后,身体强壮起来,每天都去打球,那个篮球是老黄的,皮质很好,弹性十足,拍到地上腾腾地响,和安平的手恰到好处的迎送,几乎是有默契的,安平特别喜欢,所以一般时候是不舍得拿出来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这篮球是表姨送来的,作为奖励他考上大学。现在,安平传球的动作很潇洒,运球灵活得很。他出去后,大年就开始看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青说话,说着说着就睡了去。
  程青切的胡萝卜丝很细,像无数缕阳光,在刀面上闪光,阿芳匆匆跑来,告诉程青,国香被砍了。右手只剩一层皮粘着,左侧腰部被划开来。看来性命难保。程青的刀忽地停下来,把自己的手指甲削了一层,透着血丝,她啊的一声,刀掉到了地上。
  程青后来看到的国香,是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她只被允许穿上消了毒的蓝色长布衫,在玻璃门外看一下,她的心跳得很重,手脚都凉起来了,而且身子忍不住地要抖,她想要叫一声国香,又不知国香能不能听到,看国香的鼻孔插了管子,手上挂了吊针,脚上和前胸贴了好几张白色的片子,程青细看,才发现,国香的身子被裸露出来,左侧向外,正好叫程青看见了缝缝补补的一片,程青的内心刹时有了悲凉,原来人也是可以这样身不由己,对自己本身也是无能为力,她扑在玻璃门上抽泣起来。护士赶紧把程青扶了出来,说,先回去吧先回去吧,在这里哭也没用,她又听不见。你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找钱,要没有钱,重症房三千多块钱一天,看她样子,没个十天半月是不能转病房的。程青抹着眼泪,看见外面站了很多人,戴来财夫妻赵根宝阿芳卖烟的补鞋的,程青忽然觉得整条西堤路的人都来了,只是,他们都是那么弱小,只是那么微薄的力量,纵然合成了一股绳,也是抵挡不了西堤路之外的种种侵犯。
  程青回到家后突然身体虚弱起来,看见刀就要难过,她和大年说,国香怕是熬不过去了。大年说,我也想去看看她。国香前几天还去算过命,说她要发财了,当时她说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像我们西堤路上的人,怎么也会发财?阿青,你记得那一天吧,吃澳豆腐的那一天,我数了几次都是十三个人,十三,在我们西堤路是个不吉利的数。阿青,你看这几天国香的脸乌着,真的像有块乌云遮在她头顶。程青打断大年的话,大年你是怎么说话的,国香都是那样了,你还说那天的人数十三个,你真的让我难过。
  戴来财过来跟程青说,大家商量过了,各家都出点力,救救国香。戴来财的烟瘾好像越来越重了,他面前很快丢了七八个烟蒂,他愤愤地说,那一天国香被两个人砍了后,跑过西堤路喊叫,过去五辆车没见停下来,黄金赤了脚跑到路口打报警电话,过四十分钟110才赶到,四十分钟了,就是猪它的血也流光了吧。到医院时,医生都呆了,说是从没见过这么流血的病人。我的意思110是有责任的,抓不到人先不说,你过了四十分钟过来总是犯了大错,可黄金去了几次想理论,都被挡在了门外,黄金问我,这城里,到底要找谁,谁是愿意为老百姓说几句话的。他问我我哪知道,我叫他到民政局,民政局说那是案子要到公安,后来黄金去了妇联,妇联同志还算是好的,十多人一人出了五十元给黄金,对黄金说这城里要帮的人多着呢。你这还是刚好碰到春风爱心行动的风头上,要在平时,可是难说的了。
  程青后来又去过医院几次,国香早从重症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那天程青煨了澳豆腐带给国香,国香沉睡着,程青捏住了国香的手,真凉啊,像是冬天的豆腐,冻得坚硬了,越发的冷。程青俯下身来,轻轻地叫,国香,国香。黄金在一旁说,她到医院来后,就没醒来过,只有左手那个食指动过,你看你看,又动了一下。程青还在喊,国香,国香。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是澳豆腐呢。你最爱吃的。你都有一个月没吃我的澳豆腐了,你快醒过来,我们西堤路上的人都惦着你呢。
  程青俯着身子,腰都酸了,她还是没放弃,继续对国香拉着家常,她告诉国香,西堤路到下半年要拆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要搬了,一搬,各奔东西的,要见着也难了。程青又说,安平过几天要读大学去了,又说安平这几天穿着新的运动装,每晚出去打篮球,她都很担心,走出西堤路,世界怎么就那么乱呢?
  程青又接着说,她和大年商量过了,等安平去了上海,就在学校边上摆个摊卖澳豆腐,日子总是有盼头的。程青还鼓励国香,说只要你醒来,你的日子更有盼头。这时,程青看见国香的眼帘动了动,又有泪水满起来溢出了眼眶。程青大声惊呼起来,医生,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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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堤路终于还是拆了,就像程青说的大家都各奔东西了,程青和大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上海,他们反复思量着怎样才能在上海这个更大的城市里过下去。倒是报上的一则消息让程青和大年去了上海,(那则消息让大年迅速换了一个人,他没有再到医院去,甚至自己的病也慢慢地好了,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看报,这个习惯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去一年了,大年还是喜欢看报,这是后话)那则消息是这么写的:上海某高校学生邵安平,在一场篮球比赛中,与另一农村中学球队的队员发生冲突,据目击者描述,当时场面十分混乱,另一球队的队员来势凶猛,他们锁定几个高个子球员,往死里打,像是带着很重的仇恨。某高校球员七人受伤,其中邵安平伤势严重,送往医院途中离开人世。警方已经介入了此案的调查,本报将继续关注。
  
  过两天又有后续报道称:来自农村的是一支实力雄厚的球队,他们已与该高校结缘几年,每年秋季都会进行一场友谊比赛,今年也不例外。令人费解的是,这支球队在事发后无一遗漏,所有队员都去了上海某区派出所自首,其中一球员自称是领队,他愿意承担所有后果,并坦言他们是有预谋的。据资深心理学家分析,是强烈的不可遏制的农村仇视城市所带来的复仇心理,导致这一悲剧的发生。
  因为他们家没有装电话,所以等程青和大年赶到上海时,安平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骨灰盒。那是一个有机玻璃做起来的,透明,里面有灰,也有几片灰白的破碎的骨头,在灰里凸出来,粗糙的样子,盒子上面盖了块方的绒布,四周有流苏,大年捧着走时,流苏一晃一晃地,像风吹过来一样。
  程青和大年回到家后,一直回不过神来,在他们的意识里,安平还在上海,那个更大的城市,房子更高,程青常常想起安平的话,妈,等我毕业挣钱了,就把你和爸接到上海去。所以,后来的日子,程青总是在准备去上海的行李,她把衣服整齐地叠起来,她总是对大年说,你把胡子剃掉,头发都盖到耳朵下面去了,安平来了,认不出我们来怎么办,安平要担心的。大年很快接上一句,说,安平的那个篮球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最心疼那只篮球了。
  社区里的人看不过去,觉得这样下去程青和大年迟早要癫掉,他们想到,只有再生一个孩子,在程青和大年的身边缠三倒四,他们才能淡化对安平的思念,两位热心肠的妇女到计生委去申请,跑了四五趟,又打了一个市长电话,终于有了一个名额,程青和大年可以再生一个。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十八年前,程青生下安平后,积极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当年就去做了结扎手术,这一辈子,程青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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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去向:戴来财满街跑。戴来财老婆自己开了个美容院,写着保健按摩三温暖。戴来财生气好几次,都没有改变老婆的想法,他只能还在这个城市收废品,但是他很少看报,他不知道安平的事。
  阿芳还做老本行,被抓过两次,又在电视上曝光,那一天,戴来财新收了一叠报纸,翻开来读,有好几幅照片,女子们都用手把头蒙起来,公安用铁钳一样的大手,掰开阿芳的手,露出阿芳那张疲惫的脸来,报纸还做了一个编辑手记:“发廊女”这种丑恶的社会现象,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热点。“发廊女”心灵变态,道德沦丧。“发廊女”现象不仅严重败坏社会风气,而且极容易引发盗窃、抢劫甚至杀人等恶性事件。对此,我市警方保持对“发廊女”严打高压态势,使这一社会丑恶现象得到有效遏制。但是,“发廊女”现象似地里的韭菜割不断、割不完,成为一大顽疾。眼看中秋、国庆节即将到来,市民看到,近几天来,在恩波公园西侧,街心公园南面等发廊又有发廊三三两两地亮起红灯,当她们明目张胆地勾引、招嫖时,受到境界崇高的市民的呵斥,这些“发廊女”竟厚颜无耻地谩骂市民,使部分市民的身心受到创伤。针对“发廊女”这种嚣张的恶劣行径,广大市民要密切配合公安机关继续严打这种丑恶现象。“发廊女”的整治是一项社会综合治理工作,需要广大干部群众的大力支持和配合,努力形成整治合力,让她们无处藏身,让她们像过街老鼠一样,只有人人喊打,我们这个社会的空气才会净化,我们的社会才能和谐地发展。
  国香醒过来了,她的右手完整但是功能全无,黄金还是陪着国香,叫她要多锻炼,国香用虚弱的声音重复那句话:我是可以逃掉的,但是我舍不得你。黄金总是说,我知道我知道。安平去了很远的地方,今生永不能回到西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