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一击

2007-12-29 00:00:00伍忠余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7年1期


  义大叔在找一个女人,那女人铁铸铜塑一样撑在他的心中好多年了。那女人与他,并不是有刻骨铭心的爱。而且那女人曾给过他致命一击,那女人把他害惨了。
  
  年轻时,义大叔因家庭成分不好,一直没找到对象。好不容易媒婆来说,给他物色到一个女人,等忙过种麦子,就来看人户。那年,他29岁。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日子。怀揣着存了几年的布票和钱,义大叔兴冲冲地到公社供销合作社,排队为媒婆即将给他介绍的对象买花布作见面礼。
  那些年布少花布更少,即使有少量的花布卖,也是极为素净的那种。但即使是那种,也仍然很俏。一听说供销社有花布卖,就会拥来许多人排队。
  当然,排队的大多是妇女。那天,义大叔是唯一的一个小伙子。好在排队的人都伸长了颈项向卖布那里张望,因此义大叔并不特别惹眼。
  快排到柜台时,秩序突然混乱起来。排在义大叔前面那个女人猛然跳起来趴在她前面的女人肩上去看布还剩多少。那女人跳起来的时候,屁股一翘,竟撞着了义大叔的裆部。从没离女人这么近过的义大叔,裆内立即起了生理变化。义大叔脸“唰”地一下红了,他羞极了!他想用什么掩盖,却只穿了一条短裤一件背心。他把背心从裤腰间拉出来罩下去,可是背心太短罩不住。情急之下,他决定干脆不买布了。
  正当他准备放弃买布逃离队列时,前边那女人忽然转过身来闪电般给了他一巴掌,紧接着,旁边冲出来一个人又给了他一巴掌。他没回过神来,只是本能地用手捂住痛处。
  长队大乱。维持秩序的“群专队”队员挤进来把他拖出人群,问他:你捣啥乱?
  义大叔抽出一只手指着一个体形粗壮的女子说:她打我!
  那女子却立马答道:他耍流氓!
  义大叔忙解释说:不是故意的。可是没人听信。他们把他带到了公社“群专队”关起来。半个月后,他被戴上“坏分子”帽子押送回了生产队管教。
  
  那真是致命一击!自从出了那件事后,上门来给义大叔说媒的就一个也没有了。而且,义大叔的那物件,竟再也硬不起来了。而除了个人隐私方面的痛苦外,更让义大叔受不了的,是名誉的受损!那以后,但凡提到他的名,或者他不经意地进入了别人的视线,他迎来的必是一种鄙视的目光,一种鄙夷的语气。那目光,那语气,就像在剜人的心样难受。而这一切,全是那女人,那件事造成的。一想到这,义大叔就十分愤怒。那愤怒,义大叔忍了很多年,仍始终平息不下来。他决定去找那个女人,还自己一个清白。
  但是,上哪里去找呢?
  她叫啥名字?家住哪个村哪个社?义大叔一概不知。事后,义大叔只知道从旁边冲过来打他的,是那女子的嫂嫂。
  找不到那女子,她嫂嫂一定找得到。义大叔记得,她嫂嫂左眼角有一颗痣。
  于是,义大叔决定从邻近村找起。他翻过山坡,到每一座院落去寻找。每到一处,他总是一边观察女人,一边喊:剪脑壳,一块钱!剪脑壳,一块钱!
  见有门开着没人出来,义大叔就高声喊:剪脑壳哟,一块钱!直到把屋里的人引出来,审视了一番后他才离去。有时久喊没人出来,他就去敲门,直到有人出来或确定屋里没人,他才怅然离去。
  除此之外,在田野中耕作的女人,他也不放过。他仍一边喊“剪脑壳,一块钱”一边走近去。直到那人扭过头来和他相望一下,确定了,他才离去。
  人是流动的。有时见到女人往山上爬,或者往山湾外面走,义大叔也跟踪着爬山或跟踪到山湾外,直到看清了真面目为止。有时爬上山坡看清了一个两个人,但见有没看清的下山归家去,他又急忙跟踪着下山去查看。他生恐漏掉一个。
  这样的找法,一个小山湾中两三户人家,就要花去他半天或一天时间。
  就这样,他边走边喊边找人。
  过了好几天,终于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答应理发。他就停下来认认真真为老人剪发,给老人修面刮胡子。
  走时,义大叔怯怯地问:大伯,你听说过你们村二十多年前,有个姑娘在公社排队买花布,抓流氓的事吗?
  老人一脸茫然,好半天了才终于摇了摇头。
  义大叔怅然离去。
  等义大叔走远了,老人却喊道:理发的,回来!回来!
  义大叔立时热血又沸腾起来:难道老人想起什么来了?他快步走回老人身边。
  老人说:我当过民办教师,给你个建议。你的叫喊应该与时俱进。剪脑壳那是过时了的喊法,现在应该叫理头发。剪脑壳,把脑袋剪了,谁还能活?不吉利嘛。
  义大叔好失望,嘴上连说:谢谢!回头走到路上就改喊道:理头发,一块钱!
  
  附近十六个村二百多个社都找遍了,义大叔也没找到那位姑娘,当然,那个嫂子,他也没见到。
  义大叔不甘心,找了一遍又找一遍。无果,又找第三遍第四遍,仍然没有找到。找第五遍时,义大叔觉着是不是查的方式有疏漏,又增加了其他方式:每逢三六九日,乡上赶场,农民们会聚集到乡上买卖东西,或者玩耍。他也坚持去赶场。他赶场不是在场头黄桷树下摆摊理发,也不去理发店当帮工,他挤在人群中游过来游过去,他在人群中找人。有时候他从这边街沿的边沿石上走过去,又从那边街沿的边沿石上走过来,来来回回走了几个通场。他曾到农贸市场去寻找,也曾守在录像厅外审视进出的人。有几次,发现可疑目标进了女厕所,他就在女厕所门外守候了许久,旁人还以为他有精神病呢。
  春节前夕,义大叔又背起挎包出去找人了。这些年,农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了。义大叔怀疑,他要找的人可能也外出打工去了。而那些外出打工的,过年过节,多半会回来,可不正是他找人的好机会吗?找了这么些年,义大叔也学精一点儿了。
  这一次,他决定到那十五六个可疑对象的院子去找。大年三十和初一,他都在外爬山越岭。凡是可疑的人家,他都去看一看那外出打工的回来没有。十几家他一一走到了,但有一半的人竟没有回家过年。
  第二年过年,他又去查,结果还有六家没回来。
  待到第三年春节,他又去查看剩下的那六家人时,却在路上意外发现了那个嫂嫂。她在他喊“理头发,一块钱”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也冷不丁惊了一跳。他走近前去,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女人的脸看了又看。
  那女人被看得发毛了,厉声问道:你干啥?
  他不答她的话,反问道:你是不是把眼角的痣取了?
  她说:你精神病!我取啥痣?我取没取痣跟你有啥相关?
  他说:我认得你,你也该认得我!你想想,那年你和你妹妹排队买花布,我排在你妹妹后面,你在另一排,她把我打惨了,你也打过我的。我正找她呢,快告诉我她现在住哪里?
  她说:你精神病!我最小,哪有妹妹?说着推开他就继续往院子里走。
  义大叔追过去拦住她,说:不是你妹妹是你丈夫的妹妹。
  她说:你滚远点!我丈夫只有两个弟弟。你再不滚,我一喊,两个弟弟一出来,就有你好受的了!
  义大叔急了,说:你乱说!你丈夫肯定有个妹妹。你是害怕,才故意不承认的。
  女人见摆不脱他的纠缠,就向竹林掩映的院子内喊了个名字,说:快出来,有个精神病拦住我了。果然院子里冲出来三个高大健壮的汉子。
  义大叔不死心,继续跟着那女人走。三个男人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架了起来,一顿暴打。打完了,义大叔还是不松口,认定那女人的丈夫有个妹妹。见他如此执拗,大家才想,他可能真不是精神病人,是有什么事,遂向他细问缘由。
  义大叔于是把当年那件事说了出来。有人问义大叔那是哪一年。义大叔说:1974年。大家就都笑起来,笑过后那当丈夫的说:那一年我才18,她才16。
  义大叔反问道:你们真的那么年轻?我看她很像我要找的那个人呀,只是那个人左眼角有一颗痣。
  那女人说:哦,左眼有颗痣,我大姐左眼角有颗痣,她家在菩提庙村八社。你去找她好了,她今年也回家来了。
  
  
  义大叔很快就找到了那当嫂嫂的女人,女人也认出了他。
  然而当嫂嫂的怎么也不说她妹妹嫁到哪里去了。任义大叔怎么求,她一家人都再不理他。
  最后,义大叔从这个村的一个老寡妇那里,得到了那个女子的姓名和住址。当时,义大叔很疑惑:她怎么会嫁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呢?
  没容多想,义大叔急急忙忙乘车去了那个乡,又急匆匆跋山涉水到了那个村。那里山高路陡沟深湾窄,整个山村,连根电线杆子都见不到。据说,山湾里最破旧的院子,就是那女人的家。
  快走近了,义大叔故意大声吆喝道:理头发,一块钱!
  阶沿上一个笨拙的身体转过来,傻乎乎地流着口水笑迎着义大叔,嚅动了好一阵嘴唇终于说出话来。他说:理头发,一块钱。好,好!加上刮胡子,干不干?
  义大叔赶快答应道:干嘛干嘛。
  那人像捡了个大便宜样,赶紧说:我们要剪两个头哟!说罢,又向山上扯开嗓子喊了一声:牛娃,快回来剪头!
  义大叔便先给这大男人理发。刚要动剪子时,他却说他要剃光头,剃光头管得久些!义大叔叫他准备点儿热水洗头。他却说不必洗,浪费柴和水,就这么剃!
  剃完后,那家的儿子还没回来。于是,义大叔装着很随意的样子和他聊家常:哥老倌,你家就你父子俩呀?
  那男人摸摸头摸摸脸,答道:哪里哟!有母亲瘫痪在床多年,有老婆在外打工。
  义大叔忙问:打工没回来?
  那男人说:没回来。今年没回来,去年过年回来了的。她要隔一年才回来一次。打工挣不到啥钱,节约路费嘛。
  义大叔问:你和娃崽为啥不出去打工?
  那男人说:我在家都做不好事情,出去哪有人要?我儿牛娃比我智力还差,你看这是他编的背篓哪像个背篓?义大叔循着他手指看去,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竹篓。旁边是一堆同样极其粗糙丑陋的箩筐晒席等竹制品。那男人说是他编的。
  义大叔又问:你老婆还可以嘛?
  那男人说:我老婆好!脸相漂亮身材好,劳动、操持家务都少有人赶得到。
  义大叔压制住狂跳的心,问:她是哪里的?怎么愿意嫁到这山沟里来?
  那男人说:我们是亲戚,我妈和她妈是姐妹,我妈一讲她们就答应了。嘿嘿。结婚后有人对我说我老婆的坏话,说她在她那个公社街上遭流氓强奸了,嫁不出去了才嫁给我这个傻子。嘿嘿,我晓得,她嫁给我时还是个处女呢。
  义大叔听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心上仿佛被人重重地捅了一刀。没等傻子牛娃回来剃头,他就告辞了。
  义大叔走得极快,逃跑一样。他仿佛十分害怕那个女人会突然从那破烂的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他没想到把自己害得惨的女人,自己把她害得更惨……
  义大叔蒙了!仿佛又遭到致命一击。
  〔本刊责任编辑冯因〕
  〔原载《四川文学》总第46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