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夫人的苦乐情恋

2007-12-29 00:00:00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7年1期


  勇敢的叛逆抗婚
  
  许广平,1898年出生于广东番禺一个败落官僚家庭。她一出生,就被算命先生胡乱判定为“命硬”,会“克父母”,从而在家庭中备遭冷遇。父亲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时,碰杯许婚,把她许配了人家。这家姓马,是个劣绅家庭,名声特坏。父亲事后虽为酒醉失言而后悔不迭,但马家却极其认真,没过几天,便差人送来了聘礼。为了情面和信用,父亲只好收下了聘礼。许广平刚刚懂事的时候,从一个叫旺姐的老妈子那里得知了此事,就模模糊糊地知晓了一些“所遇非人”的含义。
  许广平的母亲是缠足的,她也想按老规矩给二女儿许广平缠足。可是,许广平表现得很倔强,宁死不屈服。一个年幼的弱女子,唯一的斗争武器只有大哭。母亲以“不缠足一辈子也别见我”相威胁,可许广平就是不低头,大哭不止,终于使母亲妥协,从而护卫了自己的一双天足。
  以后,许广平在家塾读书。她聪明好学,颇有长进。但是,封建意识很浓的父亲却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只图将来能记个账、识得票据就可以了,学文识字,无大用场,因此,他明确告诉家塾先生,用官话教许家少爷,而以家乡土话教许广平。许广平则巧妙地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当先生用土话给她上课时,她的学习效果极差,一天背不下几句;一旦先生用官话讲授,“傻”学生顿时聪颖起来,一会儿功夫就会倒背如流。无奈之下,先生只好依了许广平这位很特别的学生。
  稍长后,许广平的叛逆无畏性格愈发彰显出来。13岁时,她就公开反对从小与马家订立的亲事,竟然敢于在马家来人时,不顾父母的申斥,当面提出抗议。对于马家的金钱诱惑,她从来都不为所动,而是嗤之以鼻。有一次,居然还毫不留情地把马家送给她的包银,愤愤地扔在了地上。
  1911年9月,许广平的母亲去世,19岁时,父亲也亡故。好在大哥许崇禧对她十分照顾。许崇禧曾经留学国外,常向妹妹灌输民族民主革命思想。在他的影响下,许广平阅读进步书刊,接受新思想的熏陶,逐步形成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她从广东民主报纸《平民报》上看到了关于世界共和的宣传,萌发了爱国主义的思想。从《妇女报》上,她接触到关于妇女拒绝缠足、婚姻自主、移风易俗等令人耳目一新的内容和观念。因此,她与众不同地不做绸衣穿,也不戴首饰。
  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许广平勇敢地写信给一位革命者,表示希望投身反袁斗争。虽然后来因为被家人发现而未果,但是,从这件事上,足见她民主爱国的思想和勇敢刚强的性格。
  
  短暂而痛心的初恋
  
  1917年,许广平在二哥的帮助下,得以解除与马家的婚约并随二哥来到北京。之后,考进了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预科。从此,她一边在校努力学习,一边满腔热情地投身到爱国学生运动的洪流中,并在斗争中不断成长。
  在学校,许广平结识了当时学生运动领袖郭隆真,彼此结下了深厚友谊。五四运动爆发后,天津广大学生积极响应,掀起斗争高潮。许广平与青年领袖周恩来、邓颖超、郭隆真等并肩战斗,进步很快。邓颖超当时担任天津学联评议委员并负责组织讲演工作。许广平则主编《醒世周刊》,侧重评论妇女问题。在这些斗争和工作中,许广平的思想、才能都得到锻炼与提高。
  1922年从天津女师毕业后,24岁的许广平又于翌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入国文系学习。
  进入北京女高师的第一年,一位热情、侠义而豪爽的青年,不知不觉闯入许广平的生活,在她的心头燃起了第一束爱的火焰。
  这位青年名叫李小辉,广东人,许广平的表亲,因打算赴法勤工俭学来到北京。因误了考期,遂改在北京大学读书。
  在异地他乡,遇上自己的表兄,许广平自然十分高兴,也多少有点依赖。远离家乡父母、身为表兄的李小辉不由自主地担起了照顾表妹的天职。在随后的日子里,你来我往相处融洽,不经意地冒出了相互好感的嫩芽来。
  许广平在北京还有一位老同学,名叫常瑞麟,当时是北京医专的学生。每逢节假日,她总要到常瑞麟家聚谈。1923年冬天,常瑞麟的两个妹妹得了一种传染病。生性无所畏惧、热情豁达的许广平不顾个人安危,像亲姐妹一样给予悉心照料。
  但是,不幸终于降临到善良的许广平头上。这年的除夕之夜,许广平感到喉咙阵阵作痛,便去看医生,当时被误诊为扁桃腺炎。学校没有空余的病房,她只好到常瑞麟家休息。
  李小辉得知许广平的病情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年初五这天,李小辉迫不及待地去常瑞麟家,连续3次前往探视,还带去了一些西藏青果,说这可以医治喉症。他给许广平一串,自己留一串,因为他也觉着自己咽喉有些疼痛了。他们一边吃着,一边亲热地聊着天。李小辉不时地安慰着表妹,逗她开心。
  然而,由于误诊,没有及时地治疗,许广平的病一天天沉重起来,最后不得不被送进同仁医院。经一位日本医生诊断,才知她得的根本不是什么扁桃腺炎,而是令人生畏的猩红热。医生马上为她进行了手术,从她肿得跟头一般粗的脖子里挤出了一盘脓液。
  1924年2月23日,许广平身体略有好转,意识也恢复正常。
  从死亡线上挣脱回来的她,蓦地想到了自己的表哥李小辉。第一个念头就是:李小辉为什么一直没有来?她左等右盼,总是不见他熟悉的身影。她心里不免着急起来,于是,心急如焚地托人去打听。结果得到的竟然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李小辉也不幸染上了猩红热,早在一个月前就病逝了。这给许广平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沉痛打击。一切美好的感觉霎时烟消云散了,留在心中的只是对李小辉若隐若现的片断回忆与深深的内疚和悲痛。18年后,当追忆起那段令她心如刀绞的往事时,许广平仍然无比悲怆。她痛心疾首地说:
  “到了第18年纪念的今天,也许辉的家里早已忘了他罢,然而每到此时此际,霞(许广平小名叫霞姑)的怆痛就像那骨节酸痛者遇到节气一样,自然会敏感到、记忆到的,因为他曾经摧毁了一个处女纯净的心,永远没有苏转。”
  显然,许广平与表哥李小辉那段短暂而纯洁的初恋,那份金子般晶莹尊贵的感情,让许广平终生难以忘怀。
  
  至爱情深的师生恋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广平抹去眼泪,渐渐设法抚平心灵的伤痛,以自己刻苦勤奋、学有所成和报效社会作为对李小辉最好的纪念和安慰。
  1923年10月至1926年8月,鲁迅来到女师大兼课。许广平很爱听鲁迅的课,很爱读鲁迅的文章,也很敬仰鲁迅的为人与品格。这一对师生在某些性格特征和人生观及价值观的追求取向上,有着相似之处。这就为日后两颗心越走越近埋下了伏笔。
  1925年3月,许广平开始同鲁迅通信,请教与探讨一些学习、人生及社会等诸多方面的问题。
  在第一封信里,她以直率热情的笔触,陈述了“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心中的话”,请求敬爱的老师给以“真切的明白的指引”。
  作为极有责任心、有惑必解的老师,鲁迅立即对这位勤学好思的学生给予热情真挚的解答。他言必有据地剖析了社会,教她以自己向来实行的“壕堑战”的战略从事战斗。
  从此,鲁迅与许广平频繁通信。当然,他们的书信内容情真意切,义深思远,都是对于教育界鬼蜮的揭露与批判,对于封建社会黑暗的控诉与指斥,对于如何战斗、出路何在、前途如何等社会和国家问题的讨论(这些信件,后来编为《两地书》,共同署名出版)。
  通信后数月,许广平登门拜访请教。以后一有空闲和适宜时机,便去鲁迅家,两人感情迅速发展。
  就在这个时期,一些重大历史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女师大风潮、“三一八”惨案、五卅运动……
  在这些风起云涌的运动中,鲁迅以激进的民主主义思想战士、青年导师和文化旗手的英姿,冲杀在斗争前列。在斗争中,作为学生运动领袖之一的许广平,既得到来自她所敬爱的师长的真诚帮助和深刻指导,又作为他的得力助手和亲密战友与他并肩战斗。他们最犀利的武器首先就是手中笔。在这个时期,鲁迅一篇接一篇地写了后来收集在《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中的大量的战斗杂文,对军阀及其帮凶文人、对封建制度和社会种种腐朽黑暗现象,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与鞭笞。许广平在鲁迅的鼓励和指导下,也拿起笔来投入战斗,写了不少杂文。如《怀疑》、《内幕之一部》、《酒瘾》、《一生一死》、《瞎扯》、《过时的话》、《反抗下去》等,都先后发表在鲁迅主编的《莽原》上。
  
  这时,鲁迅正陷于孤寂、痛苦及无人照料的境地,尤其是弟弟周作人决裂所带来的愤慨、抑郁情绪一时难以排解。鲁迅曾经感慨地说,自己原以为是活不长的,而且有纵酒、拼命干、不顾惜身体与生命的做法。正是这个非常时期,许广平以一个学生的敬意和恋人的深情,像寒夜的明灯,照进了鲁迅孤寂、冷清的心中。她帮助鲁迅抄写稿子,关心鲁迅的日常生活,劝他戒烟戒酒,劝他爱惜身体,注意营养和休息,给他以鼓舞。
  鲁迅为感激她的这番情意,饱含深情地撰写了《腊叶》一文,并于1926年1月4日发表在《语丝》周刊第60期上。后来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鲁迅曾经明确指出:“《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再后来,许广平在《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里也提到:“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
  1926年8月,鲁迅因遭军阀迫害离京南下。许广平毅然与他同行。但迫于经济上的原因,一个去厦门谋职,另一个去广州工作。许广平到广州后,在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训育主任兼舍监。其间,她时刻惦念着厦门的鲁迅,书信往来,数日一封。
  1927年1月,鲁迅离开厦门来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许文平则担任他的助教。这年爆发“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鲁迅愤而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9月,离开广州奔上海而去,许广平依旧与他结伴而行。
  经过许多风雨后的爱情坚如磐石。在上海,这对有情人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无惧于世俗的非议甚至某些人的恶意攻击,真正走到一起,共同生活。
  用常人的世俗眼光来看,许广平与鲁迅的结合存在着许多不和谐的地方。尤其是鲁迅发妻的存在,更是一道带刺的篱笆。但许广平却有着一般男子都没有的胆魄,为了追求真爱,勇敢坚定地要与鲁迅走到一起。她写了《同行者》,热情歌颂鲁迅,并表示要“一心一意向着爱的方向奔驰”。她还作了《风子是我的爱》一文,再次率真而勇敢地披露心迹:“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与我们不相干。”她在致友人的信中,诚挚地感谢“周先生……慷慨挽救”,直率地表白“人待我厚,我亦欲舍身相报”。这爱的箴言,不仅表示了强烈的爱,也再次表现了许广平自由不羁的性格。
  从这个时候一直到鲁迅逝世,许广平一直作为鲁迅的助手和战友,在鲁迅身边协助其战斗与写作。为了鲁迅,在上海的近10个年头中,许广平自觉自愿从社会退回家庭,无怨无悔而尽心竭力地做鲁迅的贤内助,帮他抄稿、校对、寄信、料理家务。鲁迅能够那样卓有成效地进行斗争和写作,与她10年来悉心照料和尽力协助是密不可分的。许广平说:“鲁迅的工作是伟大的,然而,我不过做了个家庭主妇,有时因此悲不自胜,责问自己读了书不给社会服务。但是,我不可能又不忍离开家庭,丢下他,独自个儿走到外面做事。”
  1929年9月,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结晶诞生了。鲁迅给爱子取名为海婴,意为出生于上海的婴儿。
  在上海期间,鲁迅身处危境。
  在柔石等左联五志士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被杀害后,鲁迅遭反动当局通缉,人身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被迫出外避难。许广平始终陪伴在鲁迅左右。
  每每外出时,深爱妻子的鲁迅总是小心翼翼地让许广平过街对面行走,唯恐她跟随自己太紧而一同被害。而许广平往往因此更加不肯离开鲁迅一步。
  许广平自己生活一向俭朴低调。她说:“至于我自己衣着的不讲究等,是一面不愿意和他做太相反的对比,更不愿意在不必要的地方花去他绞脑汁换来的金钱,而他却时常笑笑地说:‘看你这样邋遢,去买一些新的来吧!’我说:‘要讲究,你这点钱不够我花呢。’彼此一笑也就罢了。”
  鲁迅在《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一诗中,抒发了自己对爱妻的深深谢意: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沫相濡究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这首诗虽未能写尽他们艰危相知、患难与共生活10年的丰富内容,却也很好地概括了它的精神实质。
  的确,许广平作为鲁迅的学生、爱人、助手和战友,在10余年的风雨岁月中,与鲁迅携手战斗,艰危与共,甘苦相知,相濡以沫,对鲁迅的战斗、思想和生活所起的作用,是巨大而深刻的,是别人所不能代替的。
  
  爱的延伸
  
  1936年10月19日,鲁迅不幸病逝。
  这么一个相依为命、风雨同舟的伟大灵魂一下子撒手离去,许广平遭受了极为沉重的打击。她很长时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和怀念之中。但是,她没有一直这样悲痛下去,她为自己全部身心地爱过鲁迅而感到自豪与欣慰。
  1937年她积极参加了在中共领导下的上海文化界的抗日救亡斗争。她积极为抗日将士筹款筹物,还用自己节省的钱,买来100只电筒送给八路军,慷慨支援奋战在抗日前线的将士。她重新提起了笔,给《上海妇女》、《妇女界》、《鲁迅风》等进步刊物撰写文章,积极宣传抗日。
  在艰险危难的情况下,许广平先后整理、编定印制了鲁迅的多种著作。
  1942年12月,在上海的日本侵略军为了寻找上海抗日知识分子和出版家的线索,逮捕了许广平。在上囚车的一刹那,她机智地让年仅10多岁的海婴通知了中共在上海文化界的负责人王任叔,使其他同志幸免遭难。在宪兵队里,敌人对她施加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但她抱定“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牺牲个人,保存团体”的信念,始终表现得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在刑讯庭上,许广平还进行了一种特殊的斗争。敌人对每一本作者签名赠送给鲁迅的书,都要仔细盘问,想从中得到线索,打开缺口。许广平编造一些口供来迷惑欺骗敌人,勇敢机智地进行了巧妙的斗争。1943年3月1日许广平获释。
  抗日战争胜利后,许广平积极投身于反独裁、争民主的运动,经常为《民主》、《周报》等进步刊物写稿,还担任了中国妇女联谊会上海分会的主席,参加了中国民主促进会,并担任上海市小学老师联合会进修会的顾问。1948年10月,在中国共产党的关怀与安排下,许广平与其他民主人士一道进入解放区,参加新政协的筹备工作。新中国成立后,许广平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副秘书长。后又担任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常务委员、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全国妇联副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国际民主妇联理事、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委员等。1960年,经毛泽东、周恩来审批,许广平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她对有幸为深爱的鲁迅未竟但共产党已创立的全新的事业,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和贡献毕生的力量,而感到无上光荣和无比欣慰。
  1968年3月3日,许广平因受鲁迅全部书信手稿被“四人帮”偷盗一事的刺激,心脏病突发,猝然逝世,终年69岁。她在遗嘱中表示,将遗体“供医学解剖”,亲属要“忠诚地听党的话”,充分展示了一位伟大女性的宽广胸襟和高尚情操。
  〔本刊责任编辑秦鸣〕
  〔原载《党史纵览》总第2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