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玉与宝案

2007-12-29 00:00:00矫友田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7年1期


  奇玉
  
  清朝光绪年间,在墨城府衙的北首,一字溜儿排着十余家古玩店。程家经营的“聚宝斋”,便位列其中。“聚宝斋”跟旁边的那些老字号相比,只能算是孙子辈。可是,“聚宝斋”的发迹,在墨城商界绝对是一个奇谈。
  “聚宝斋”的老掌柜,姓程名十九。他起先是在“天蕙阁”里做徒工,手脚勤快,且为人机灵,因而深得“天蕙阁”卢老掌柜的赏识。
  有一年夏天,程十九陪“天蕙阁”的少掌柜一起到南方购货。在途中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那老乞丐脚下放着一块数十斤的石头,言称石头里面藏有宝玉,愿意五十两银子出手。
  老乞丐的怪举,招惹来不少路人。程十九和少掌柜也走上前去看个究竟,那的确是一块毛玉石,但少掌柜经过一番细察之后,哈哈笑了起来,对那老乞丐说:“这是块毛玉石不假,可它顶多值十两银子!”
  听了,老乞丐极为不悦地说:“真货真人识,你就是少了一文钱,俺都不卖!”
  少掌柜扯着程十九的衣袖准备继续赶路,而程十九却蹲下来,他一边抚摸着那块毛玉石,一边跟老乞丐讨价。最终,老乞丐同意四十二两银子出手。此时,少掌柜有些不耐烦了。程十九却扑通跪在少掌柜的面前,恳求少掌柜借他四十两银子,再合上他半年的工钱,愿在这块毛玉石上赌一把。倘使栽了,他下半辈子便在“天蕙阁”做工还债。少掌柜认为他是财迷心窍,厉声点拨他说:“拿四十二两银子赌这块石头,你必赔无疑!”
  可是,程十九的决心已定,他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少掌柜长叹了一口气,答应下来。
  千里迢迢,程十九一直将那块毛玉石背在身上。待返回墨城时,程十九的脊背,已被那块石头磨得血肉模糊。“天蕙阁”的老掌柜将那块毛玉石摸索了半天,吁了一口气,羡妒地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十九呵,你的家业就要从它开始了——”
  果然切开之后,那块毛玉石里面竟含有一块甜瓜大小的翡翠,尔后,被“天蕙阁”的老掌柜以一千两白银购得。两个月后,程十九的“聚宝斋”开张。在他的苦心经营下,“聚宝斋”生意日渐兴隆,还经常能见到一些洋人慕名前来淘宝。“聚宝斋”的家业越是雄厚,程十九回想起那次赌玉的情景就越加感到后怕。他经常用“赌命不赌玉”这句话来训诫儿子。
  民国一十二年,有几个专事赌玉的石客,雇人从东海边运来一块重达数千斤的海青石,声称巨石内蕴有天价宝玉,因此一开价就是三千大洋。那些古玩店的掌柜们闻讯之后,纷纷前来看货,他们一个个都是鉴石行家。经过半个多月的揣测,仍没有人敢出面下注。“聚宝斋”的少掌柜程戒石也到过现场,然后他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其实,程十九早有耳闻,他佯装不知,只不过是不想染手赌玉罢了。
  只是这次,少掌柜好像全然忘了父亲平日的训诫,一次又一次地怂恿父亲前往察看货色,然后再做决定。因为凭经验,他感觉海青石里面肯定蕴有奇货。只是价值几何,他不敢断言。
  这天夜里,程十九独自走出“聚宝斋”,朝寄放海青石的“云峰客栈”踱去。他让那几名石客点上几盏灯笼。在灯光的映照下,那块海青石的一些棱角,反射着淡淡的荧光。程十九一边抽着烟袋,一边凝视着巨石出神,他从不跟那几名石客搭言。
  程十九一连去了七个晚上,而且每一次,他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巨石前,慢慢抽着烟袋;几袋烟过后,便拍一拍屁股走人。然而,即使这样,他的行踪仍没有躲过其他店铺掌柜们的眼睛。
  第八个晚上,当程十九怀揣着三千银票跟儿子一同走进“云峰客栈”时,才发现客栈里面聚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墨城古玩界的头面人物。程十九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掏出三千银票下注,而“天蕙阁”的卢掌柜,立刻将价码开到三千五百块大洋。
  卢掌柜的话音未落,“宝顺成”的庞掌柜又将价码提为四千块大洋。经过几番叫价,当“萃山居”的李掌柜报价时,已经变成九千块大洋……
  这时候,程十九将烟袋锅在脚板上狠狠磕了几下,转身朝自己店铺的方向指了指,说:“俺就拿店里所有的货赌它!”
  客栈里顿时一片死静,众人的眼光都射向程十九。那些掌柜们大都赌了半辈子石头,可从未遇上过像他这样孤注一掷的。因为在场的人都清楚,以“聚宝斋”眼前的货值,不会低于两万块大洋。程戒石在一旁心惊得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认为父亲这是疯了,他甚至想狠揍自己一顿,万不该怂恿父亲来参与这个赌局。
  那几名石客连夜雇人,将那一块巨石搬运到“聚宝斋”,然后将店内价值两万块大洋的古玩字画统统装箱运走。
  原先富丽堂皇的“聚宝斋”顿时变得清冷下来,偌大的店铺内,只有一块孤零零的海青石立在中央。
  农历八月十六这天,程十九携全家分别给关老爷神像和祖宗灵位上了香,又燃放了几挂大鞭。然后,“聚宝斋”紧闭店门,程十九开始亲手“琢玉”。
  程十九在海青石上选好位置,然后,用凿刀小心翼翼的,一层一层将那块巨石剥落。他不让任何人打扰,就连那些散在地上的碎石屑,他也不让家人打扫。一连两天,他都不吃不喝,眼睛通红地凝视着那块海青石,不停地凿着。
  第三天,那块海青石已经被程十九剥落了近一半,仍不见成玉的痕迹。他神情憔悴不堪。在儿子跪求之下,他才喝了半碗米汤,继续凿下去。
  第四天,程十九手中的凿刀已穿过了石头的中心,然而,仍什么迹象也没有发现。他彻底失望了,颓然地躺倒在藤椅上,手中的凿刀也“当啷”一下跌落到地上,一口鲜血从他的口里喷涌出来……
  程十九死了。
  待发完殡之后,程戒石跪在那半块浸染着父亲鲜血的石头前,嚎啕大哭。他后悔自己不该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情,他用手捶打着那块碎石。石头的棱角将他的手臂割破了,鲜血染红了孝服,可他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他痛恨这块夺取了父亲生命和程家积攒数十年家业的恶石。泪哭干了,他不经意间发现在一些染着父亲血迹的裂缝处,有淡淡的荧光闪现。他诧异地捡起父亲用过的工具,在那些裂缝处轻轻敲打了几下,随着迸裂的碎石,一道道晶莹夺目的荧光,将清冷的“聚宝斋”装扮得异常瑰丽。
  程戒石惊呆了。果然如父亲在赌玉前所料,海青石里面蕴藏着一块硕大的墨晶,只是它没有生在这块巨石的中心。
  墨晶有明目、养眼的神奇功效,程戒石请人将其切割成十六副镜片,被京城一名古玩界巨贾以每副五千大洋的天价买走。
  程戒石接手经营“聚宝斋”后,生意越做越大,先后在济南和上海开办了分店。人们只知道程十九一生赌过两次玉,且每一次都收获巨大,然而对他猝死的原因,却心存疑虑……
  
  宝案
  
  民国初年,在墨城的劈柴园东首,有一处徐记肉铺。这肉铺掌柜的姓徐,他五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大麻子。因此,外人送他一个绰号“徐麻子”。徐记肉铺里有一块祖传的枣木案板,它有一抱余粗,一尺多厚;令人称奇的是它滴血不沾,不管用多长时间,案板的面子总是光洁滑亮,犹如铜镜一般。徐麻子是官宦世家出身,后来由于他的祖父跟宫廷里一桩密案有牵连,被贬官抄家,只传下当时府里厨子用的一块枣木案板。
  在徐麻子14岁那年上,他的父亲跟人家合伙到济南府做生意,不幸竟客死他乡。徐麻子很小就操起了屠夫的营生,那块家传的枣木案板也就派上了用场。
  这天过午,徐麻子正在肉铺前忙着招揽生意,从对面的“盛源”酒楼里,走出来一群衣着考究的商贾。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身形高瘦、黄头发、鹰勾鼻子的洋人,嘴里正叼着一根雪茄。他名叫威廉,是英国达鸿商行的董事。身边的侍从赶紧替威廉打开车门,他俯身上车时,不经意地朝对面的徐记肉铺扫了一眼。陡然间,他那傲慢的眼神变得异常惊诧起来,目光一直盯着柜上的那块枣木案板。
  众人对威廉怪异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他也觉察出刚才有些失态,便狡黠地笑了笑。尔后,他挥了挥手,转身朝徐记肉铺走去。此时,那些陪同他的商贾们愈加迷惑了,但又不好阻拦,只有一起跟了过去。
  
  威廉用流利的中国话问道:“哪位是掌柜的?”
  洋人亲自来买肉,连徐麻子也感到新鲜,他笑脸相迎说:“俺就是。”
  威廉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给我割两斤肉,要剁成肉馅。”
  徐麻子熟练地割下一块瘦肉,放在枣木案板上剁将起来。威廉的目光则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块案板。不一会儿,肉馅便剁好了。徐麻子将肉馅包好后递给威廉,一名侍从替他接了过去。威廉盯着那块光洁滑亮的枣木案板,眼里掠过一抹贪婪。他从兜里掏出3块大洋放在柜子上。徐麻子感到十分惊讶,连忙说:“你就是买半头猪,也用不了这么些钱呵——”
  威廉摆了摆手说:“NO——今日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然后,坐上轿车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威廉只带着一名侍从又来到徐记肉铺。徐麻子热情相迎。他直接走到柜子近前,用手拍了拍那个枣木案板,说:“这块案板可以卖吗?”
  徐麻子憨厚地一笑,摇摇头说:“俺不能卖它,它可是俺祖辈留下来的,再说也是俺挣饭吃的家伙呀——”
  这时候围上来不少人看光景,他们听说洋人到肉铺来是来买案板的,愈加好奇了。
  威廉丝毫没有放弃的意味,说:“我可以出高价钱!”说着,他把一只手掌伸到徐麻子的眼前。
  徐麻子问道:“5块大洋?”
  威廉摇了摇头。
  徐麻子又问:“50块大洋?”
  此时,周围一阵骚动,一块破案板竟然值50块大洋!天下少见的事。可是,徐麻子却见眼前这个洋人淡然一笑,又摇了摇头。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问下去。那些看光景的,也是目瞪口呆。威廉平静地报出价码:“给你500块大洋怎么样?你可以用它们做更大的生意——”
  这会儿,不光周围那些看光景的,就连徐麻子也感觉像在梦里一般。他用手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感觉不是梦。而威廉并不急于买下那块枣木案板,他却用征询的口吻说:“这个机会,你可不能错过哟,明天请给我答复。”说完,他拍了拍徐麻子的肩膀,带着侍从离开了。这桩奇事顿时传遍了整个墨城,当中有信的,也有质疑的。
  第二天,有三辆轿车开到徐记肉铺门口,这次跟威廉一起来的人不少。不一会儿,徐记肉铺门前便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徐麻子把那块枣木案板从铺里搬出来,威廉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之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兴奋地说:“这是500块大洋,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哈哈……”
  经过验证之后,徐麻子才放心地把那张银票揣入怀里。“一块破案板卖500块大洋!这个徐麻子交了十八辈子财运了!”人们如同炸了营似的,一边议论着,一边羡妒地看着那块枣木案板。
  然而,威廉并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他示意身边的侍从,从车子里拿出一些工具。在他亲自指点下,准备将案板锯开。闹腾的人群瞬间一片沉寂,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那个侍从手里的锯子。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枣木案板被锯开几条缝隙。尔后,威廉亲手操起锤凿,只凿了几下,那个枣木案板就碎成了几半。案板里面有一个镂空的穴,从里面滚出一个红绸团来。他欣喜若狂地打开,竟是一颗如鸡卵大小的珍珠,莹光四射,夺人眼目。
  威廉手捧那颗珍珠,异常得意地说:“这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避血珠’!有它在,案板上才沾不得血渍。哈哈哈——你们中国人,目光短浅!”说完后,他坐上车子扬长而去。
  人群中一阵阵惋惜之声,徐麻子则木雕泥塑般地立在那儿,脸色煞白。他是被两个儿子搀扶回去的,回去后就一病不起;而且越病越厉害,到后来两只眼睛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
  在临终前,他摸着那块箍好的枣木案板,对两个儿子哀泣道:“我有罪……对不起祖宗啊……我死不瞑目啊……”
  〔本刊责任编辑冯因〕
  〔原载《新聊斋》总第17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