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岸英在朝鲜战场

2007-12-29 00:00:00武立金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7年5期


  伟大的友谊
  
   1950年10月,志愿军总部在大榆洞安营扎寨后,彭德怀对毛岸英说:“岸英,我军的士气很高涨,和人民军也协调过了,我看还要和大榆洞周围的老百姓处好关系。语言不通,做群众工作有一定困难,但可以用挑水、扫地等实际行动去沟通,热烈的感情是可以溶化语言障碍的!”
  毛岸英和保卫人员按照彭德怀的指示,深入到周围的朝鲜群众之中。他们首先来到被松柏掩映的东林里,发现沿山沟一侧有不少住户,大多是靠山吃山的矿工家庭。然而村里竟然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子,也不见一个村民,惟有断墙残壁在北风中簌簌发抖,像一个衣衫褴褛的驼背老妪在抽泣。他们甚感诧异地往前走着,忽然发现山坡下孤零零矗立着一座茅草屋,四面泥墙被硝烟熏得黑乎乎的,搞不清这个房子被炸倒后又重新翻盖了几次。
  走近大门时没听到一点动静,只是从破窗洞里露出一个小孩的脑袋,眨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毛岸英。紧接着,毛岸英听见东房山有响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阿妈妮在干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正在吃力地从井里往外捞石头。
  阿妈妮看到毛岸英,用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打招呼:“哦,是你呀,志愿军同志!”
  毛岸英认出这位朝鲜妇女是曾经给过他水喝的朴真真,赶忙说:“阿妈妮,您好!”
  朴真真扔下绳子,向小孩大声喊道:“小龙女,来客人了,快把水葫芦抱来。”
  那个叫小龙女的孩子很听话,马上从屋里抱出一个罩着棉布套的水葫芦。朴真真把水葫芦递给毛岸英:“志愿军同志,喝吧,这是热水!”
  “谢谢阿妈妮!”
  毛岸英捧起水葫芦猛地连呷几口水。他问小姑娘:“小龙女,你几岁了?”
  “五岁。”
  “五岁了,真乖。”毛岸英转过身来问朴真真,“阿妈妮,您老今年高寿?”
  “五十整了,一九○一年生。”
  毛岸英又是一惊,朴真真和母亲杨开慧正巧同岁,她和妈妈一样都穿着白衣服。在毛岸英残存的记忆里,洁白就是妈妈的化身。他知道,在战争岁月里,父亲的心灵深处也常常受到白色物体的冲击,因此,白云、白雪、白霜、白雾这些景物在他的词章里反复出现。
  毛岸英刹住飞奔的思绪,抬起头来问:“阿妈妮,您在忙什么呢?”
  “上次听说美国鬼子要打进村来,我们用石头把水井填死了,不能给鬼子一口水喝,渴死这些畜牲。”朴真真指着水井说,“现在我们的亲人志愿军来了,家家户户都又把井里的石头捞出来,我们要给亲人送水呀!”
  “好,谢谢阿妈妮!”毛岸英把袖子一卷,就跳进井里帮助朴真真捞石头。
  朴真真自打见过毛岸英,就感到他威武中透着一种儒雅之气,是典型的中国美男子。看得出,志愿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青年,他们都怀着菩萨一般善良的心,英雄一般坚强的胆。毛岸英帮助她干活,又那么喜欢她的小孙女,她就格外喜欢上毛岸英了,一看到毛岸英脸上就乐得像盛开的菊花,几天不见心里就想得慌。
  一次,防空警报拉响了,从嗡嗡的响声中能分辨出敌机是从东海岸飞过来的。毛岸英便往山下的松树林跑去。他刚刚坐在石头上踹息,就听到轰轰几声爆响,东林里被敌机轰炸了,只见朴真真和小龙女所在的村子上空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毛岸英猛地站起来大声喊道:“阿妈妮的村子被炸了,快去救火啊!rcjum8OWTO6mhKSO8tl+Fw==
  随着毛岸英的喊声,大家飞快地往东林里跑去。毛岸英最先跑进村子,原来是朴真真的房子被炸了。大家来到近前一看,只见朴真真被烟火熏倒在门槛里,火苗从门口直往外冒,眼看草房顶就要被烧塌。毛岸英扑到朴真真身旁,用全身力气把她背出门外。这时窗户被烧崩了,火势越烧越旺。
  朴真真醒过来后,指着即将倒塌的房子以微弱的声音说:“小龙女……”
  毛岸英又奋不顾身地扑进火海,扒开窗户,从炕上抱起被砸昏的小龙女冲了出来。他把小龙女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自己却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大咳不止。
  “儿子,我的好儿子!”朴真真扑上来抱住毛岸英的双肩,豆大的泪珠在她那满脸的沟壑间滚动着。
  “阿妈妮不要怕,我没事,我是被浓烟熏的,过会儿就好了。不要管我,救你的小孙女要紧!”
  毛岸英和战士们日夜忙碌着,把朴真真的房子修葺一新。朴真真是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善良妇女,从此她对志愿军同志的感情更深了,主动提出要为志愿军做些工作。她把火炕烧得暖暖的,经常请志愿军同志到她家里来做客。毛岸英有点闲时间就到朴真真家里帮助干活,和她拉家常。
  
  张养吾:你这是搬
  着书山上战场来了
  
  在大榆洞铁皮木板房里,处理完工作的毛岸英和张养吾围炉而坐,一边喝水,一边闲聊泛论。张养吾看到毛岸英手里拿着一本军事著作,就问:“岸英,你在研究军事?”
  “我最近除了看《孙子兵法》外,还看了一些介绍成吉思汗和拿破仑等军事家的书。过去我一直认为仁川登陆作战,是麦克阿瑟应用的拿破仑背后制敌策略。从这本书的一篇文章中才知道,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过类似仁川登陆的战例了。”
  毛岸英和张养吾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张养吾非常赞赏毛岸英的读书精神,他还记得刚到大榆洞时,就看见毛岸英带来的行李里除了部队发的东西外,就是中文、俄文、英文书,有平装的也有精装的,其中有《孙子兵法》、《朱元璋传》、《欧洲哲学史》等。帮助搬书的公务员惊讶地说:“带来这么多书呀,念完这些书不胀破肚皮才怪呢!”
  “哪能胀破肚皮!俗话说‘学富五车’,我带这点书哪够用,‘书到用时方恨少’嘛!”毛岸英笑着说。
  “‘书山有路勤为径’,你这是搬着书山上战场来了!”张养吾也吃惊地说。
  “有些书是爸爸送的,一时舍不得撂在家里,在战争空隙可以看一看。有些书是工作需要的,特别是有关军事和哲学方面的书,彭总不知什么时候提出问题。再有我想咱们这辈子不可能老打仗,美国鬼子也不经打,所以应该抓紧时间学习一点经济知识,等回国了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毛岸英豪情满怀地说。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张养吾知道毛岸英从小就爱学习。他八岁时曾指出父亲在一篇稿子里把马列主义的“主”字写成了“玉”字,毛泽东还幽默地说:好啊,你小子敢挑马列主义的毛病!马列主义的“主”变成“玉”,那就是说主义不要老顶在头上,要揣在怀里。玉是宝贝,马列主义就是当今世界的宝贝嘛!
  在上海流浪时,毛岸英每天少吃一个烧饼,饿着肚子攒够了八块钱,买了一本《学生字典》。卖完报回到破庙里,他就读剩下的报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翻开字典,就这样他学会了看书识字。后来,他又买了一些旧书来读,从《杨家将》、《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等书中了解到不少中国历史知识。
  在苏联国际儿童院时,为了充实自己的知识,毛岸英经常去图书馆翻阅资料。有一次图书管理员都下班回家了,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他父亲写的《论持久战》,结果被不知情的管理员关在图书馆里呆了一夜。
  毛岸英像他父亲一样“不动笔墨不读书”。在苏联学习时,他一边阅读军事著作,写读书笔记,一边关注国内的百团大战,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对彭德怀将军产生了敬仰之情。
  毛岸英在苏联还写过一篇长达三千多字的文章《中国儿童在苏联》,内容生动活泼,文笔优美流畅,被在莫斯科治疗臂伤的周恩来带回延安,刊登在一九四○年四月十二日的《新中华报》上,报社还配发了“编者按”。
  毛岸英还用毛笔在一张纸上书写“经常地学习,用心地学习,联系实际地学习,创造地学习,虚心地学习”等五句话,作为“座右铭”来激励自己刻苦钻研,勤奋学习。
  可以说,在毛岸英成长的过程中,他的勤学好问和钻研精神主要来自于父亲毛泽东的基因,而他的善良、刚毅和执著,则来自于母亲杨开慧的熏陶。毛泽东常对岸英说:“你祖母最关心的是做人要正,做事要公,勤劳为本,读书为根。她老人家要是还健在的话,见到你们就会问:我的孙子,你们爱读书吗?给奶奶背几段古诗听听吧!”
  
  
  彭德怀见毛岸英经常在空闲时间咿里哇啦地朗读外语,就对他说:“岸英,你工作与学习都抓得太紧了,咱这是前线,生活节奏本来就很紧张,你不但要工作好,学习好,还要休息好呀!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学习、更好地工作。”
  “外语不能撂,一撂下就全忘了。”毛岸英合上书本说,“我学习不怕打憋,越憋越出智慧,就怕止步不学。”
  “像你这样爱学习的人,是个做秘书的好材料。等打完仗,我得把你带到大西北去。”
  “说定了,到时候我跟你走。”毛岸英认真地说。
  彭德怀对毛岸英的好学钻研精神很赞赏,说毛岸英像他父亲一样有那么一股认真追求的劲头。有一次,警卫班要吸收新党员,准备在开支部大会时唱《国际歌》。毛岸英找来中文歌词,唱了几遍后发现不对劲,就一边唱一边琢磨。
  彭德怀看见毛岸英手里捧着一本书,嘴里哼着歌曲,不解地问:“岸英,你究竟是在看书还是在唱歌?”
  “彭总,我是在研究《国际歌》,有些歌词中文翻译得不准确。”
  “你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改《国际歌》!”彭德怀笑着说。
  过了几天,防空回来的毛岸英又翻开笔记本对彭德怀说:“彭总,《国际歌》里有一句‘新社会的主人’,什么是新社会的标准?”
  “岸英,你这是防空去了,还是改稿去了?”彭德怀拍着毛岸英的肩头说。
  “这样钻研进去,鬼子的飞机就是扔下一百吨炸弹,我也听不见啰。”
  “你这是在飞机翅膀底下搞‘防空文学’,你这种钻研精神跟你老子差不多,当年毛主席也是在飞机翅膀底下研究诗词,写出了不少著名的词章,他写的《沁园春·雪》多有气势呀!连蒋介石都惊叹不已。”彭德怀接着问,“对了,我听说你小子还翻译过专著?”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在中宣部担任编辑助理时,共翻译了两本书,一本是恩格斯的《法德农民问题》,一本是《苏联国民经济研究提纲》。我翻译的水平远比不上曹葆华同志,我的文学底子差,还需要提高。”
  毛岸英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顽强地坚持读书看报,温习外语。为了便于和朝鲜军民交流,他还坚持学习朝文。他经常手捧统一下发的《中朝常用语选编》小册子,学说朝鲜话,死记硬背用汉字注音的朝鲜生活用语和军事用语。
  
  被志愿军打得恼羞成怒的麦克阿瑟,派出大量飞机对朝鲜北部不间断地进行侦察,发现异常就狂轰滥炸。在山坡上有几片松树林,战士们称之为“志愿军防空林”,只要飞机一来他们就往松林里隐蔽,飞机就是低空侦察也休想发现目标。
  这天,敌机突然出现在大榆洞上空,毛岸英听见防空哨的枪声时,飞机的翅膀已掠过他的头顶。他顺手抓起一本俄文版《列宁文集》跑进树林里。飞机低空盘旋一圈后,忽然霹雷打闪地扔下一串炸弹,树林起火了,躺在草地上聚精会神看书的毛岸英居然一无所知。
  张养吾跑过来找毛岸英,扯破嗓子喊:“岸英,岸英,你在哪里……”
  听到喊声,毛岸英鹞子翻身一跃而起,这才发现周围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他夹紧大衣边跑边喊:“同志们,快来扑灭山火!”说完就折断一根松枝扑向火海,使劲地抽打着啪啪作响的火舌。
  此时敌机已经飞远了,张养吾看到毛岸英的脸被烟火熏黑了,双手被松枝扎破了,就大喊一声:“岸英,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看书啊,多危险呀!以后你一个人不能乱跑,我们对你的安全要负责,这是彭总交待的!”
  “我没事。敌机太可恶了,他们扔下的是汽油燃烧弹,这是灭绝人性的轰炸呀!我们得想办法对付这些杀人强盗!”然而,毛岸英也知道,志愿军目前对付敌机只有几门老掉牙的高射炮,还没有雷达,连敌机的影子也抓不住,只能“望空兴叹”!
  “彭总不是说过吗,等我们打完第二次战役,祖国会派来空军对付敌机的,还会再送一些高射炮来,美国的空中强盗神气不了几天了。”张养吾接着说,“对了,我差点忘了,彭总在找你,说有事。”
  就在毛岸英对敌机的狂轰滥炸深表担忧的时候,彭德怀把毛岸英叫到作战室,要他尽快去高炮部队一趟,检查一下他们的战备情况。
  
  张养吾:岸英,有件事我一直
  放心不下,就是你的健康问题
  
  我志愿军入朝后,彭德怀原拟以十三兵团司令部为基础,另外再调一些人,重新组建一个新的志愿军司令部。后来看到十三兵团司令部这个班子成员都是经过国内战争考验的,还算整齐精干,而且另起炉灶也确实来不及,于是就直接把十三兵团司令部改成了志愿军司令部,把他带来的人并到司令部里。为了便于指挥,司令部的处级领导以彭德怀带来的人为正,以原十三兵团的处长为副。
  志愿军司令部下设一个办公室,由于它专门负责作战指挥和往来文电的处理,又直属彭德怀领导,因此大家习惯地称之为“彭总作战室”。作战室组成人员有彭德怀从西安带来的张养吾、杨凤安,有从总参调来的成普、徐亩元,还有十三兵团的丁甘如、杨迪和朝文翻译金昌勋,加上毛岸英共八个人。参谋长解方兼任作战室秘书长,张养吾为副秘书长兼作战室主任,杨凤安为副主任。
  隔行如隔山。张养吾自从阴差阳错地来到朝鲜战场,深感自己不是这块料,工作起来力不从心,于是向组织提出调换一下工作。彭德怀考虑到张养吾对经济工作比较熟悉,大西北工业建设很需要这样的人才,于是决定让他回西安干他的老本行,同时调西北军区司令部的参谋高瑞欣来作战室工作。
  听说张养吾要回国了,毛岸英准备写封信让他捎给刘思齐,以免妻子对自己的牵挂。虽然来朝鲜时间不长,他多么想把这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和感受告诉亲人啊!但他更关心的还是妻子的身体,他离开时刘思齐还在医院里,现在不知道康复得怎样了。
  提笔写信,不由感慨万端。一个来月的军旅生活,使他对这场战争充满了必胜信心,而对主帅彭德怀更是由衷钦佩。彭总太辛苦了,他为打赢这场有史以来最艰巨最复杂的战争日夜操劳,眼睛熬红了,身体拖瘦了,但仍然雷打不动地坚守岗位,一丝不苟地研定作战方案。就凭这一点,毛岸英坚信,麦克阿瑟不是彭大将军的对手。
  军人情怀、男儿志气,在毛岸英心中涌动。他对自己请缨赴朝、能够亲身参与这场世人瞩目的战争感到无比荣幸。对手强大、条件艰苦,他断定这场战争肯定是持久的、残酷的……但他没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因为刘思齐还不知道他入朝参战的情况。
  在信中,毛岸英只是劝告爱人和岳母不要挂念自己,叮嘱她们多抽些时间去看看爸爸和照顾岸青。从小就离开了父母,一起颠簸流浪,他对弟弟感情极深。刚入朝时,他心里总是牵挂着岸青,战争开始后,他就全身心地投到工作上去了,不可能过多分心于兄弟之情。闲暇时又想起了弟弟,聊以自慰的是有贤惠的妻子去帮助岸青,有慈祥的岳母去照顾岸青。
  “要不要给爸爸写封信呢?”毛岸英猜得到父亲现在该有多么忙,他操劳着国内外的大事,又牵挂着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亲人。他很想告诉父亲他同彭德怀在一起工作时的感受,他亲眼看见彭德怀这位老将军几天几宿不睡觉,两眼熬得通红。他累得用双手按压鬓角,不时用拳头拍打胸脯。第二次战役前夕,彭德怀更紧张更忙碌了,对排兵布阵都要亲自过问,亲自调查,甚至把前方堑壕的土都要研究一番,看看敌人炮弹的烟尘会不会迷住战士的眼睛。
  毛岸英坐在炮弹箱子上写家书,心绪如织,飘忽飞扬,想起眼前的战争,他就感觉手中的笔如刀似枪,要以正义讨伐邪恶!念及爱妻和家庭时,他心中又充满了柔情蜜意,笔下倾泻的是无尽的爱的情丝。他在信中反复表示,和刘思齐结婚后很少在一起,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感到很内疚。同时也许愿:等打完仗回到北京,他一定会好好补偿爱妻,更加相敬、相亲、相爱……
  毛岸英在信的末尾写道:请爸爸放心吧,我毛岸英决不会玷污“毛主席的儿子”这个神圣的称号。在党中央、中央军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彭德怀司令员的直接指挥下,我中国人民志愿军一定能打败美国侵略者!
  
  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张养吾把自己保管的机要文电移交给毛岸英,毛岸英仔细作了登记,不时还向张养吾请教一两个问题。交接完工作后,两人心情激动,相对无语,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却感觉到彼此是那样的容易沟通,又是那样的难以割舍,甚至产生了一种失去依傍的凄惶。张养吾低头擦泪时忽然看到毛岸英脚上有一只鞋子没了后跟,这才想起前几天在火炉边烘烤被雪水泡湿的鞋子时,那个鞋后跟被烧焦了。
  张养吾脱下自己的鞋子,放到毛岸英脚前说:“岸英啊,我这一走,今后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把你的鞋子脱下来,咱们交换一下鞋子作个纪念,好不好?”
  “我不要,我的鞋子还能穿。”毛岸英知道张养吾是想把好鞋子换给他。
  “听话,脱下来,我回国后还能没鞋子穿?”张养吾以兄长的口吻说,“岸英,我要走了,有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就是你的健康问题。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白扯。今后夜里不要搞得太晚了,早上要按时起床,按时就餐。”
  “我的肠胃是不太好,老毛病了,不碍事。战场就是战场,哪能像平常在家里似的,按时上班按时休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毛岸英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你放心,别看我身上的肉不多,但体质好。从小父母就鼓励我到室外活动,日晒雨淋、爬山上树、游泳跑步,受到过各种艰苦的磨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再累再苦的工作也休想压垮我。”
  回国的汽车就要起程了,张养吾抓住车门,泪眼涔涔地说:“战友们,再见了!大家回国后一定要去西安看看,西安是我国七大古都之一,那里有很多名胜古迹,都带上你们的贵夫人,我等着你们去啊!”他又叮嘱岸英,“你在彭总身边,一定要注意防空,咱们没有先进的雷达,对敌机轰炸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知道了,你就放心地走吧!回到祖国可别忘了给我们写信,要在信中多给我们介绍一些大西北的建设情况。”挥泪送战友,军人也柔情!毛岸英握着张养吾的手,眼圈潮湿了。
  山风呼啸,枯叶飞舞,平添几分缱绻离情。送走了张养吾,毛岸英心里空荡荡的,就像眼前的荒山秃岭。他想用读书来打发难耐的孤寂,但又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脑子里总是浮现着他和张养吾在一起的情景。他索性扔掉书本,把彭总处理完的电报归整一下,准备去机要处办理清退手续。
  
  毛泽东:请你们充分注意
  机关的安全,千万不可大意
  
  打完了第一战役,摸了一下老虎的屁股,彭德怀心里就有了底。鉴于美军是机械化部队,逃跑起来一阵风,志愿军靠两条腿是追不上的,彭德怀决定采用我国古代“孙膑减灶”的战法,故意示弱,等追踪而来的敌人钻进了我们的“口袋”,再聚而歼之;或把敌军首尾拖开,分而治之。
  对于这样的战术,作为军事战略家的毛泽东是满意的,因为“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是他一贯推崇的战术。
  在代总长聂荣臻汇报第一次战役的全过程后,毛泽东兴奋地说:“入朝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就取得了初战告捷,歼敌一万五千八百余人,了不起!”
  德高望重的朱德在沙发上欠了一下宽大的身子,脸上绽放出笑容。他从军事角度谈了志愿军入朝后作战的经验与教训,不无自豪地指出:“一方面说明,我军在几十年战争实践中形成的战略战术是行之有效的;另一方面,也等于用实证说明了主席提出的‘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理论是正确的。”毛泽东那经过国内战争锤炼得炉火纯青的军事艺术在这个国际战场上不仅得到了检验,而且又上升到一个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我赞成老总的意见!”手里拿着烟嘴的刘少奇补充道,“这也等于给那些害了恐美症的人打了一针强心剂,让他们知道美国人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更重要的是,让美国人,让一切侵略过我们的西方人都知道,重新站起来的中国人民是惹不得的,如果惹翻了,是不好办的!”毛泽东吐出一口烟雾,严肃认真地说,“不过,在战术上我们还是要重视敌人,他们毕竟是真老虎。据苏联提供的情报,说美国通过无线电检测仪,正在侦寻我志愿军指挥机关的位置,然后再派飞机进行轰炸。要转告彭德怀提高警惕,预作防备。”
  周恩来非常了解彭德怀的个性,正如毛泽东所评价的那样,“林彪打仗刁、狠,彭德怀打仗勇、韧”。彭德怀从不被敌人的气势所吓倒,常常以自己临危不惧的风范坚定部属必胜的决心。为此,他十分策略地提出建议:“为了确保志愿军司令部的安全,我认为主席有必要亲自给彭德怀发报,讲明我们没有制空权,要经常变换司令部的地点,谨防敌机的突然轰炸。”
  毛泽东当然知道司令部和司令员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为此他曾先后三次给彭德怀发过有关安全方面的电报:十月二十一日指示:“敌人测向颇准,请加注意。……熙川或其他适当地点应速筑可靠的防空洞,保证你们的司令部安全。”十月二十七日又电示:“你们的指挥所应移至安全地点,现在的位置不好。”十月二十八日再次督促:“你们的指挥所应速建坚固的防空洞,立即修建,万勿疏忽。”
  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又有一份专谈防空问题的电报,经毛泽东、刘少奇、朱德、陈云和聂荣臻审批后,于当晚九时发给志愿军司令部。
  毛岸英收到来电后,立即呈送彭德怀。但是,志司刚刚制定好第二次战役作战方案,大战迫在眉睫,军务繁忙而紧迫,彭德怀认为敌人不会来得这么快,打算先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毕后再转移。因此他像一台二十四小时都在转动的机器,夜以继日地呆在那个叫作“彭总作战室”的铁皮木板房里,不时向各军发号施令,了解情况。
  
  高瑞欣走进作战室,冲几位正在忙于工作的同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来到毛岸英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毛岸英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又继续埋头工作了。
  毛岸英对这位新来的高参谋印象颇好。他黑黑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似显不显地露出一点年轻人的拘束和羞怯。高瑞欣是河北饶阳人,抗日战争后期入伍,解放战争时期跟随彭德怀南征北战。入朝前是西北军区司令部的作战参谋。几天前,他带着已有身孕的爱妻的美好祈盼,才从祖国的大西北来到朝鲜。
  高瑞欣和毛岸英年纪相仿,又都是新婚不久,许多地方谈得很投机,仿佛两个人的境况相同就预示着有不解之缘似的,因此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不过毛岸英很快发现高瑞欣的行为有点“古怪”,没事的时候,成天一个人闷在屋里写着什么。偶尔毛岸英会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给媳妇写情书,他总是神秘兮兮地摇摇头,笑而不答。
  更奇怪的是,他对美国人的飞机越来越感兴趣,能说出它们的机型和绰号,如F-51野马式、F-80流星式、F-84雷霆式、F-86佩刀式、B-29超级堡垒式等,以及它们的性能和威力。平时在国内很少看到低空飞行的飞机,尤其是十几架、几十架飞机一块飞。而在朝鲜战场上,满天飞的除了山鸡、麻雀、乌鸦外,最多的就是飞机了,美军每天出动数百架次,每次都是大编队,像一群蝙蝠似的在天上排成黑压压的好几层。因此,大家对飞机司空见惯了,谁也没把它当回事。
  高瑞欣对飞机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只要听到防空警报一响,他就会动作麻利地跳起来,拉着毛岸英直奔防空洞。但敌机来了一趟又一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久而久之,大家对他的“神经过敏”就有了一些看法,有人还善意地开玩笑说他得了“恐飞病”。其实,高瑞欣对美国的飞机很有研究,他的防空知识和防空意识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彭德怀要求从总部到每一个连队,直至每一个战士都要注意防空,注意安全保密。敌机频繁地过来侦察,说明他们还在摸我军的底。战斗还没打响,总部头顶上的制空权还在敌机的翅膀底下,千万不能暴露目标!
  洪学智分管司令部的工作,总部机关的防空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见敌机总是不间断地在大榆洞上空转悠,联想到中央发来的电报,深感形势严峻,考虑到司令员的安全事关重大,于是和邓华商定就近挖一个防空洞,遇有紧急情况就让彭总进去躲蔽。
  
  说干就干,洪学智调来一个工兵连担任此项任务。由于土质风化,石头坚硬,只好钻孔放炮。头一天晚上,爆破声惊动了正在睡觉的彭德怀,他大发雷霆,连吼带骂把工兵连给撵走了。
  洪学智感到奇怪,挖洞的战士怎么都走了?派人把工兵连长找来一问,才知道是彭总下了停工令,还说挖防空洞没有用,如此劳民伤财,还不如到一边练刺杀投弹去。
  “他说他的,你们挖你们的,继续施工!”洪学智严肃地说。
  “那可不行,彭总会发脾气的!他要是责问怎么又来了,我们怎么说?”工兵连长心有余悸。
  “不用怕,就说是我洪学智让你们来的。你们可以一气打若干个眼,集中起来放一次炮。放炮前,叫警卫员通知老总一下,让他有个精神准备。但洞子一定得挖,任务还要完成得快,完成得好。”
  就这样,连长又带着战士继续施工了。彭德怀听到咚咚咚的炮响,知道工兵又过来挖洞了,于是生气地找上门去问:“谁叫你们来的?”
  “是洪副司令员叫我们来的。”连长理直气壮地说。
  “马上给我停下!”
  “洪副司令员不让停。”
  彭德怀见工兵连长不听他的,便让警卫员把洪学智找来。洪学智一进门,彭德怀就大声质问:“洪麻子,你在山上瞎鼓捣什么,没事干了?”
  “不是瞎鼓捣,也不是没事干,是挖防空洞,保证你的安全。”
  “大战之前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你都不管,光管这个?挖那玩艺儿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防空可管用了。现在不挖,等敌机来了可就来不及了。”
  “我不怕飞机,美国飞行员不认识我彭德怀,我的防空不用你管!”彭德怀摆了一下他那荷叶般的大手,藐视美国飞机也藐视洪副司令。
  “彭总,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不是我想管你。”洪学智搬出尚方宝剑来,“是中央要我管你,我是执行中央的命令!”
  彭德怀脾气大,但党性强,一听这话就不吭气了。工兵连抓紧时间,白天黑夜不停地干,很快就把洞子挖好了。
  然而彭德怀却从未到这个洞子防空过,还说:“我被你们捆得身不由己了,给我几口自由空气好不好?我住过十来年的窑洞,脑壳子都憋硬了。光用耳朵听飞机声、炸弹声,我会被闹得六神无主。用眼睛看着炸弹往下掉,心里才敞亮,炸弹什么时候掉到过我彭德怀的脑门上?”
  十一月二十四日,当麦克阿瑟在第八集团军司令部驻地新安州向全世界公开宣布“联合国军”向北朝鲜发动“最后的进攻”,并向他的大兵许诺要在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的时候,毛泽东又发来电报提醒防空问题:“请你们充分注意机关的安全,千万不可大意。”
  毛岸英把电报呈送彭德怀阅批后,便和成普、高瑞欣一起出去散步。毛岸英说:“成副处长,我和三十八军梁军长说好了,打完下一仗就去他那里,到第一线直接参加战斗,这也是我要求来朝鲜的目的。到时你得帮我做做彭总的工作,请他高抬贵手。”
  “啊,你想下部队,我看没那么简单,彭总是不会让你走的……”成普正说着,突然防空信号枪响了,紧接着两架美军飞机从大榆洞上空嗡嗡飞过,成普拉着毛岸英忙着找地方防空。
  “不用紧张,这是两架‘黑寡妇’侦察机。”高瑞欣仰望空中说,“你看它们晃晃悠悠的,成曲线慢速飞行,而且马达声是空响,说明并未装载炸弹。”
  果然它不像以往飞来的轰炸机、战斗机那样,即使没有发现目标也要投弹扫射一番,以显示美军不可一世的空中威力。这“黑寡妇”没有撒泼,它们像花样表演似的从高空、中空、低空盘旋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像耍累了的孩子一样懒洋洋地向南溜走了。
  志司首长判断,美军侦察机可能发现了这里是一个轰炸目标。于是解方参谋长立即召开有关防空工作的紧急会议,作出了三条规定:一是次日天亮前一定要吃完饭,二是天亮后不准冒烟,三是都要疏散防空。
  彭德怀要求作战处的同志尽快安排各部门的防空地点,并亲自检查防空的落实情况。还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注意防空,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该进洞而不进洞的是纪律问题。防空是今后战争的新课题,战时的防空是个大事情,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洪学智接着彭德怀的话说:“你老爷子脑壳硬朗?才五十有二就倚老卖老。你光让别人防空,我们老同志也要注意防空。”
  “哎,我们这些被炮弹砸过的老家伙,看见飞机就夹着尾巴到处躲藏,那年轻人怎么能壮起胆来!”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的彭德怀突然发现毛岸英还站在他身边,马上把脸一沉,厉声道:“围着我打啥转转,还不快点找个窝猫进去!”
  
  彭德怀:岸英,你快点跑出来呀……听见没有,快跑出来呀
  
  这几天,志司首长们通宵达旦地忙于二次战役的部署,非常辛苦,当所有的战斗命令都下达完之后,他们才有了片刻的轻松时间。毛岸英为了让彭老总放松一下,主动挑战,在作战室摆开了棋局。两个人你车我炮,连杀两局,彭德怀皆输,连悔棋的兴致也没了。毛岸英颇感意外,抬头一看,只见彭德怀两眼红肿,满面倦容,这才知道老总太过疲劳了。
  毛岸英丢下棋子说:“彭总,你已几天几宿未曾合眼,不如先睡上一觉,明日再下吧!”
  彭德怀哼唧应了两声。毛岸英见状,赶忙起身扶住彭德怀,送入作战室隔壁小木屋,安置在一张行军床上,将他轻轻地放平躺好。年过半百的彭大将军指挥百万大军,叱咤国际疆场,雄风尤胜当年。但毕竟年岁不饶人。由于昼夜不停地连续工作,彭德怀的身体疲劳过度,不一会儿便鼾声雷动。
  十一月二十五日,“朝日鲜明”之国还未看到曙光,人们还在熟睡,大榆洞便吹响了起床号。解方参谋长领着司令部的同志钻进南山的一座大矿洞,杜平主任领着政治部的同志钻进附近山沟的一座地下涵洞,其他总部首长钻进距离“彭总作战室”二三百米远的一座小矿洞。
  太阳在人们的焦急等待中慢慢升起。躲在防空洞里的毛岸英伸头看了一下天空,还不见飞机的影子。由于他昨夜睡得太晚,一躺下就没顾上爬起来吃早饭,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了。毛岸英的新伙伴高瑞欣,也睡过了头,错过了吃饭时间。
  “妈的,飞机怎么还不来?”躲在洞里的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骂道。
  “敌人是不是吃了安眠药,睡不醒了!”
  “俗话说:有钱难买星期六,吃个饱睡个够。今天是周末,飞行员找日本花姑娘可能还没起床!”有人戏谑着,引起大伙一阵哄笑。
  由于防空警报“狼来了、狼来了”地叫了一遍又一遍,造成了志司人员一种矛盾的心理:既警惕又麻痹,你炸你的,我干我的!十点过后,毛岸英对高瑞欣说:“高参谋,我想回作战室看看,不知文件都放好了没有。”
  “等一等吧,警报还没解除呢!”高瑞欣嗫嚅着。
  “不用怕!我看飞机一时来不了,就是来了,哪会偏偏炸中这个地方。当年国民党的飞机经常轰炸延安,可爸爸忙于工作,就是不进防空洞,还说他投他的弹,我办我的公,井水不犯河水,不也没事嘛!爸爸的榜样,儿子不学谁还去学。”
  高瑞欣和徐亩元看到毛岸英冲出了防空洞,就赶快追了过去。毛岸英来到作战室,脱掉身上那件杨凤安送给他的呢子大衣,就坐下来处理电报文稿,高瑞欣忙着在火炉上热饭。
  上午十一点左右,四架B-26轰炸机排成战斗队形,像令人生厌的秃鹫终于出现了。大家见它掠过大榆洞上空一直向北飞去,以为这几架飞机是去轰炸北边的鸭绿江大桥,都没十分在意。惟有在作战室值班的成普急忙走进里间屋,晃动还在睡觉的彭德怀,大声喊:“彭总,敌机来了,赶快进防空洞!”
  睡得连炮弹都震不醒的彭德怀,睁开惺忪的睡眼,唬着脸恼怒道:“飞机谁没见过,你这么怕死呀!”
  一句话把成普给噎住了。正当成普目瞪口呆怔然无措时,恰好洪学智破门而入,其实他跑过来也是叫彭德怀防空的。成普如同见到了救星,赶紧催洪学智把彭德怀叫起来。
  
  在志愿军总部,谁都知道只有洪学智不憷彭德怀。洪副司令员是一个乐天派,常常在嘻嘻哈哈之中就把正经事给办妥了。他平时喜欢和彭德怀开个玩笑,这又增添了彼此间的几分亲昵。洪学智掀开彭德怀的被子,大声喊:“彭总,飞机来了,快快快,快躲飞机去!”
  彭德怀把脖子一梗,眼睛一瞪,骂道:“洪麻子,你这么怕死呀!”
  “不但我怕死,我还怕你死呢!美帝没打倒,我们谁都不能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洪学智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拖起彭德怀,在他的身后推搡着,绕过正在办公的毛岸英,向门外的防空洞走去。
  “你松开手,我自己走。”彭德怀说。
  “杨凤安,把彭总的办公用品拿来!徐亩元,把彭总的铺盖卷起来,和行军床一起拿到防空洞去。”出门的时候,洪学智又叮嘱毛岸英一句,“岸英你也快点!”
  毛岸英头也没抬,应了一声,忙着清理手中的电报。
  送走了彭德怀,成普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悠闲自在地吸起来。此时,毛岸英也登记完了电报,从子弹箱里抓起一个大苹果,边吃边说:“对付彭总,还是洪副司令有办法!其实,只要把彭总须臾都离不开的作战地图‘先斩后奏’地移到防空洞那边去,还怕老爷子不进防空洞?”
  
  突然听到一声轰鸣,原来敌机从北边又飞回来了,再一次掠过作战室上空。这两天敌机老是飞临大榆洞,来往反复就是不投弹,令成普产生了疑窦:敌机刚刚北去又折返,莫非要耍什么鬼花招?他扔掉手中的烟蒂,几步跳到门口抬头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头顶上有几十个银白色的亮点——原来敌机正在投掷凝固汽油弹。
  “不好,快跑……”成普的话音未落,炸弹就像下饺子一样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单是房顶上就掉下十几颗汽油弹。顿时,熊熊烈火奔腾汹涌,眨眼间蔓延成一片火海。成普被爆炸掀起的气浪推到了沟里,半边衣服烧着了,半面脸上烧蜕了皮,幸好没有昏厥,他就地一滚,把自己身上的火扑灭了。
  警卫团五连一排战士正在矿洞“营房”里学唱歌,突然听到叭叭叭几声报警的枪响,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之天在摇、地在颤、人在晃,如同八级地震一般。这时电话铃声大作,据司令部洞口的哨位报告:“敌机四架袭击我志司机关驻地!”
  就在战士们进入警戒状态、做好迎战准备的时候,指导员邵发亮突然从洞外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作战室被炸!一排长,立即派一个班过去,把文件抢出来!”
  “一班,跟我上……”一排长的命令一下,一班郭班长和十一名战士立即出动。
  四架敌机在空中发出刺耳的怪叫,穿梭般地俯冲、扫射、轰炸。随着一阵尖涩凄厉的爆炸声,只见作战室房顶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火势异常炽烈。战士们毫不犹豫地扑向火场,一次次冲进房里,抢出一堆堆文件和地图。
  飞机在盘旋,炸弹在爆响。隐蔽在防空洞里的彭德怀正在对着作战地图凝思默想,听说作战室里还有人,他扔掉手里的铅笔,一跃而起大声吼道:“都谁?怎么没疏散?快去救人!”说着就想往外跑,却被警卫员景希珍死死抱住,彭德怀气得大骂,“你放开老子!放开,再不松手老子毙了你!”
  小景仍然紧紧抱住彭德怀不撒手,泣声说:“你毙了我吧,毙了我也不松手!”
  抢救战友,刻不容缓。火越烧越旺,火势之大,蔓延之快,温度之高,不仅无法扑灭,而且靠近不得。但我们的战士英勇无畏,一个个奋不顾身地闯进了火海。
  这时邵指导员跑到火场说:“情况有变!不要再抢文件了,屋里还有两位同志,马上把他们救出来。”接着他又强调一句,“快救人,这是彭总的指示!”
  敌机仍在空中轮番轰炸、扫射……轰隆隆,一声巨响,铁皮木板房的一面墙被气浪掀倒了,火苗、烟雾、尘埃绞成一团,火药味、汽油味,裹着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睁不开眼睛。敌机俯冲的怪叫声、扫射声、爆炸声和战士们寻找战友的呼唤声混成一片,尽管战士们拼命地呼喊寻找,但没有回音,也没有战友的踪迹……
  敌机投完炸弹,俯冲扫射了一阵,摇摇摆摆地飞走了。这时候传来消息:毛岸英在敌机投弹时没来得及跑出来。人们闻听此讯,心中不由一沉,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彭德怀听说毛岸英还在里面,顿时情急,冲着起火的作战室大叫:“岸英,你快跑出来……听见没有,快跑出来呀!”
  一时间,火场外聚集了不少人,毛岸英的好友赵南起急得直跺脚,眼里溢出了泪花。彭德怀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神情焦躁不安。警卫战士都知道,在变化莫测的敌情面前,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彭老总一向沉着刚毅、稳如泰山,可如今他的表情却是少见,看来情况十分严重。
  “同志们,到火堆里去扒!”邵指导员大声提醒道,“动作要快,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找到!”
  没有时间找工具,战士们就赤手空拳迎着火舌扑上去。他们的头发烧着了,眉毛烧光了,身上的衣服起火了,双手烧伤,但谁也没意识到危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定要把战友救出来!
  “这里有人!”火海中有人大喊一声。
  郭班长等人循声扑过去,只见一个人倒在墙角下,全身是火。大家一边扑打他身上的火苗,一边往外拖。
  “这里还有一个!”又是一声呼喊。
  只见那位呼喊的战士头发是火,身上是火,双脚是火,就像神话中脚踏风火轮的哪吒,他用两只带火的臂膀飞快地扒着。郭班长快步抢上前去,一把拉开那个红彤彤的“火神”,大声喊道:“下去,你给我下去!”
  那个战士像没听见似的,仍和战友们一起拼命地扒着带火的杂物。透过迷茫的烟雾,只见桌子下面压着一个人,身子烧焦了,脸烧煳了,辨不清模样。大家把带火的伤员拖起来,由郭班长背着冲出了火海。
  把伤员平放在地上后,大家才开始扑打自己身上的余火,擦拭脸上、手上、腿上的烧伤。彭德怀的脸色像块烧铸的青铁,双眉紧锁,俯身察看伤员,用低沉而又急促的口吻催问正在检查伤员的军医:“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说:“都已经……”
  “抢救,抢救!”
  军医再次俯下身去检查,然后无可奈何地对彭德怀说:“心跳、呼吸早已停止,救不过来了。”
  大家看着地上两位惨不忍睹的烈士遗体,分不清谁是谁。经作战室的同志回忆,毛岸英个子高一些,戴着一块德国造手表,腰间有一把斯大林赠送的手枪。根据这些特征,人们才把两位烈士的遗体区分开来。
  毛岸英,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的长子,第一个报名参加志愿军的人,就这样带着他那二十八岁火红的青春年华牺牲了,牺牲在异国的战场上,是那样的平凡,那样的突然,那样的令人遗憾,甚至难以置信。他还没来得及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没来得及经历一个战斗中的壮烈场面,没来得及亲手去刺杀一个敌人,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倒下了……
  彭德怀凝视着毛岸英的遗体,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他把目光转向远方,用凄楚的声音说:“唉,为什么偏偏把岸英给炸死了?”说罢挥挥手,转身离开了现场。大家望着彭总蹒跚的背影,心里难过极了。
  
  夕阳被犬牙交错的峰峦一口一口地吞没了,留下红彤彤的血渍,从山顶一直流到山底。
  “喂,注意了,各班往这边凑一下,咱们开个紧急会议。”邵指导员声音低沉地说,“请各班查对一下人数,除了上岗的都到了没有?”
  全排集合完毕,这些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的战士互相用眼色询问,不知又有什么新的任务?团政治处主任钱正平扫了一眼队伍,开门见山地说:“现在向大家通报一个不幸的事件:这次扑救任务只有你们五连一排的同志参加了,所以团党委决定只在你们一排传达,要求保密,不得外传。”
  钱主任停顿一下,待情绪略为平定,又接着说:“今天上午敌机轰炸了作战室,我们牺牲了两位战友,彭总亲自过问了这件事,他指示袁团长代表他向同志们表示感谢,并要求团党委表扬你们在抢救遇难同志时不怕牺牲的精神。他还让团里向大家讲明白,你们抢救的两位同志,一位是高瑞欣参谋,另一位是毛岸英秘书。毛秘书是咱们毛主席的儿子。”
  
  说到这里,钱主任声音嘶哑,语调悲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两位烈士为朝鲜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烈士们的精神永垂不朽……”
  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牺牲的噩耗,犹如一股强大的悲风,席卷在战士们的心头。全排战士骤然凝聚成一群雕像,他们站着一动不动,每个人的目光、呼吸甚至思维全都锁定在钱主任的嘴巴上。
  “彭总指示,烈士的遗体就地掩埋,这个任务仍交给你们一排去完成……”
  第二天,教导员董安澜和郭班长爬上后山,选好地点挖了两个深坑。晚饭后,一排一班参加抢救的十二名战士,来到大洞门口,那里停放着两具灵柩,两位烈士的遗体已装殓完毕。
  太阳躲进西山,夜色把大榆洞捂得严严实实。正当大家拴好绳结套上抬杠准备出发时,从山涧里蹿出一颗照明弹,把这一带照得如同白昼。凭借亮光,人们看到一个身披黄呢大衣的熟悉身影,迎着呼啸的寒风,蹚着积雪大步走来。他站在毛岸英的灵柩前脱帽伫立,默哀良久。
  “毛岸英是我们志愿军的第一个志愿兵,党中央毛主席刚任命我当志愿军司令员时,他就找我报名了。他给我读过多少宝贵资料,给我宽过多少次心啊!他入朝一个多月就牺牲了,他才二十八岁啊!”
  停了一会儿,彭德怀又来到高瑞欣的灵柩前,语气悲怆地说:“高参谋跟我在西北战场好几年,是个能干的青年参谋,刚把他调到朝鲜才几天就牺牲了。唉,他的爱人正怀着孩子呢……你们,把两位烈士掩埋好以后,要做个标记。”
  北风在泣诉,雪花在漫舞,三千里江山在颤抖!彭德怀挥了一下手,用悲恸的目光向大家示意可以出发了。他的身躯像长在雪地上的一棵苍松,立在那儿岿然不动,湿漉漉的眼睛发出两个亮点,照着缓缓而行的送葬队伍,照着自己的战友入土为安。
  
  彭德怀:毛主席把他的儿子
  托付给我,我怎么向他交代哟
  
  呜呜作响的山风,放荡而狂悖,像一个妇人发出凄切的哀吟。太阳悲痛地把脸埋进云层,那云层像被烧过的棉絮黑一块青一块的。空气中有一种异味,那是汽油弹燃烧后呛人的气味。大家默默地打扫着现场,一任狂风卷起燃烧后的灰烬盘旋不散。他们知道,那是两位烈士的缕缕英魂不忍离去。
  大榆洞被炸以后,志司各处室人员像各显其能的八仙一样全部迁入“洞府”办公。这是一条长约六百米、高约二米的矿洞,据说是日伪时期的产物。洞内有一条运输矿石用的窄轨,洞的两端都有出口。在这个阴暗、潮湿、嘈杂的矿洞里,他们用布帘子隔成一间间办公和睡觉的地方。靠近出口的四号洞是彭总作战室,面积不到八平方米。
  彭德怀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着一闪一闪的烛焰,看着流淌不止的烛泪,心里很不是滋味。恍惚间,他觉得毛岸英正站在烛光下,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喜欢这个性格爽朗勤奋好学的青年军人,绝不仅仅因为他是毛主席的儿子。入朝以来,他们朝夕相处,有了胜似战友、介乎父兄之间的感情,这决不是和平时期庸常人等之间的感情,而是在特殊的环境中锻造的人间至情至烈的感情!彭德怀眼里噙着从不轻弹的泪花,那是悲恸的泪花,悔恨的泪花,愤怒的泪花!对于毛岸英的死,他承担一些责任倒也不怕,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领袖。他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着自谴自责的折磨。
  司令员的情绪感染着大家,整个志司机关弥漫着一种异常压抑的气氛,这是悲痛的沉默,愤怒的寂静!但静穆之中给人一种火在升腾、恨在奔流的感觉。人人都面带悲情,一句话也不说。
  志司首长们也都沉默不语,洪学智在未得到毛岸英牺牲的消息时,还对正在包扎创伤的成普快活地大笑:“哎,成普,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这下可好了,马克思在天显灵,彭总没被炸着,这回我们要打大胜仗了,哈哈哈……”现在,他反剪双手默默地站在地图前,似看非看,目光滞郁。
  志司机关食堂的炊事员和大家一样,心情极为悲痛。他们以泪洗面,勉强把饭菜做好了,盛在碗里,却没人去吃。就连炊事员自己也是呆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没有进食的胃口。
  下午三点,彭德怀召集志司党委开会,当解方请示要不要把岸英牺牲的消息报告给毛主席时,彭德怀铁青着脸,沉吟半晌说:“岸英同志为国捐躯光荣,我想迟早都是要报的,迟报不如早报,今天就上报。岸英的死我有责任,给中央的报告我来写。”
  彭德怀伏身于一张小木桌上,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拿了几十年枪的手却怎么也拿不稳那支笔。纸短情长,落笔千钧。他写了一遍,撕掉了,又写,又撕,短短几行字的电文竟写了一个多小时。
  
  军委并高(岗)、贺(晋年):
  我们今日七时已进防空洞。毛岸英同三个参谋在房子内。十一时敌机四架经过时,他们四人已出来。敌机过后,他们四人返回房子内,忽又来敌机四架,投下近百枚燃烧弹,命中房子。当时有两名参谋跑出,毛岸英和高瑞欣未及跑出被烧死。其他无损失。
  志司
  二十五日十六时
  
  彭德怀站起身来,面色凝重地将电报递给值班参谋:“马上发,报告毛主席、党中央。”
  机要处的同志已从一公里外的铁路隧道返回司令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铁皮木板房已面目全非。大家正惊愕间,一份经彭德怀签署的向军委报告毛岸英遇难的“绝密”电报,由作战室转到机要处。杨志明等三名译电员怀着沉痛的心情,眼含热泪译完了电文,这是他们替自己最熟悉的战友、最尊敬的兄长毛岸英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毛岸英牺牲的日子,正是我志愿军入朝作战发动第二次战役前夕。此时,彭德怀的心中燃烧着怒火,声音充满着愤恨,他执意要离开帅位亲赴前线指挥作战,狠狠打击美帝侵略者。在大家的竭力劝说甚至强行阻拦下,他才冷静下来,命令韩先楚代他去坐镇指挥。彭德怀紧紧握住韩先楚的手说:“韩副司令员,穿插部队必须一插到底,切断敌人退路,为岸英报仇!不插到指定位置,别回来见我!”
  韩先楚顿首领命,驱车而去。二次战役的部署基本就绪,只待各部队到达指定位置,发起攻击了。
  彭德怀平时不大抽烟,现在却向他的参谋伸手要烟抽了。参谋把烟递给他,用火柴帮他点着。彭德怀吸了一大口,被呛得连连咳嗽几声,又把刚刚点燃的纸烟扔得远远的。他突然对洪学智说:“洪大个,来,杀一盘!”
  一向开朗乐观的洪学智此时面色沉重,不言不语。他略微迟疑后,取出了棋盘。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有心思下棋?棋子摆上了,洪学智走了一步,彭德怀神思恍惚,竟然连走三步。洪学智也不点破他,默默地等。不一会儿,彭德怀又发起呆来。
  “不下了,不下了!”彭德怀哗的一声把棋盘掀翻,棋子滚落一地……他心中烦躁啊!
  初冬的长夜,充满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气温接近零下三十度,尤其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更觉得清冷难耐。然而彭德怀却连帽子也不戴,还把风纪扣解开,大步走出作战室,任凭风吹雪打。他双手倒背在身后,信步徘徊,不时抬头眺望邈远深邃的星空,眺望月亮下祖国的方向。此时他的眼前突然跳出赴朝前毛泽东为他饯行时的一幕:酒阑席散时,毛泽东握住他的手笑道:“老彭啊,岸英是个蛮调皮的孩子,你大胆管着点,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就当他是普通的兵,就当他是你的孩子。”“请主席放心,我会管好他的!”一想至此,彭德怀仰天长叹:“唉,毛主席把他的儿子托付给我,我怎么向他交待哟!”
  
  身患重感冒的毛泽东,自签批了志愿军第二次战役的命令以后,就像卸去了千斤重负,顿感轻松了许多。他同意彭德怀的作战方案,复电称:“你们的作战部署是完全正确的。”然而毛泽东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向朝鲜发出这封电报的时候,一件令他终生悲伤的事件发生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彭德怀的电报到了北京中南海,中办机要室主任叶子龙拿在手里,感到重逾千斤。他不敢直呈毛泽东,决定先向西花厅报告,由办事缜密的周恩来总理亲自处理这件棘手的惊天大事。
  
  西花厅的灯光还在亮着,工作了一夜的周恩来还未睡觉。周恩来看完电报后半晌说不出话来,一脸的严峻和悲怆。事情来得太残酷、太突然了,以至他读到电文的中间,心和手都颤抖了。他推开桌子上的文件,露出玻璃板,俯下身子凝视良久。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他和毛岸英的合影。
  屈指算来十二年了,那还是在苏联治疗臂伤的时候,周恩来去莫尼诺国际儿童院看望来自中国的革命后代。当邓颖超把岸英和岸青拉到身边时,周恩来非常激动,眼里闪烁着光亮。他把兄弟俩一左一右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脑袋。
  “当年在上海寻找你们可真不容易啊!现在好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你们兄弟俩一个有福(杨永福),一个有寿(杨永寿),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学习吧!”周恩来微笑着问毛岸英,“永福,你长大了准备干什么呀?”
  毛岸英红着脸说:“我很喜欢军事,我想成为一个军事干部,将来为保卫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而奋斗!”
  周恩来满意地点点头,和蔼地审视着毛岸英高高的身材、坚定的目光,连声说:“好好好,子承父志,打天下,救穷人,卫国家,保和平……”
  此时,周恩来用颤抖的手托着沉甸甸的电报,思忖再三。毛泽东一生虽然多儿多女,但因战争环境所剩无几,有两个女儿尚未成年,还有一个儿子身体不好,只有岸英发展全面,最有前途,也最为毛泽东所器重和偏爱。岸英带给毛泽东的精神安慰,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这不幸的消息将要给毛主席带来多么大的悲痛啊!
  考虑到毛泽东正在集中精力指挥刚刚揭开战幕的第二次战役,这两天又在感冒中,为了不影响毛主席的健康和分散毛主席的精力,周恩来经和江青商量,决定暂时把电报压下来。于是周恩来在来电上签批:“刘(少奇)朱(德):因主席,这两天身体不好,故未给他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周恩来带着第二次战役的捷报走进菊香书屋。他看到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用自成高格、别具神韵的“毛体”写好的直幅,就笑着跟毛泽东打招呼:“主席,你在写字!”
  “哦,前些天柳亚子先生送来一首《浣溪沙》,表达了民主人士的心情。我给他和了一首,今天给你恩来献个丑——”坐在旧转椅上的毛泽东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就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颜斶齐王各命前,
  多年矛盾廓无边,
  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
  正和前线捷音联,
  妙香山上战旗妍。
  
  真是“胸中百万兵,笔端起风雷”啊!听到“正和前线捷音联”一句,周恩来不禁想起了在前线英勇献身的志愿军战士,恍惚中毛岸英的身影像一方石碑矗立在眼前。其实,周恩来这次过来除了向毛泽东报告志愿军第二次战役的战况和金日成访华的日程外,还想顺便通报一下毛岸英遇难的情况。现在看到毛泽东挥毫泼墨,诗兴正浓,他不忍心破坏毛泽东良好的心境,就只好把通报毛岸英牺牲的事再放一放。
  “怎么样,恩来?”
  “哦……”周恩来一怔,这才想起毛泽东正等着他评诗,忙结结巴巴地说,“不错不错,‘妍’字用得好。这首诗充分表达了主席对抗美援朝捷报频传的喜悦心情,‘而今一扫纪新元’、‘妙香山上战旗妍’这些佳句,也是对前方将士的巨大鼓舞。”
  毛泽东坐回沙发上,一边点烟一边问:“志愿军第二次战役打得如何?”
  周恩来把手中的电报递了过去,高兴地说:“仗打得出色啊!美国共和党首领塔夫脱说‘是美国历史上从未遭受的最完全的失败’。韩先楚率领的穿插部队有力地配合了正面进击的两个军,将第二次北犯之美、英、土、伪军三万六千余人全部歼灭,迫使敌军全线溃退二百公里,不仅夺回了朝鲜首都平壤,而且还收复了三八线以北的广大地区。三十八军上次没打好,他们的军长被彭德怀响鼓重槌地敲打一顿,这次打好了。”
  “三十八军是四野的部队,彭大将军耍的是别人的大刀,他当然要敲山震虎喽!”
  “梁兴初还是能打的,遇上了彭德怀就更能打了。”周恩来兴奋地说,“彭德怀给他们题词是‘万岁军’!”
  “哦,‘万岁军’?恐怕到不了一万年,美帝国主义就被消灭光了!”毛泽东高兴地问,“还有什么新情况?”
  “金日成同志定于十二月三日到北京访问,主要是想讨论一下朝鲜战争形势和协商组建中朝联合军队司令部等问题。”周恩来递给毛泽东一份电讯稿,又接着说,“杜鲁门最近对记者说,他一直在积极考虑使用原子弹。杜鲁门的言论已经遭到全世界舆论的反对,就连他们自己的报纸《华盛顿邮报》也说‘在国内引起一片混乱’,还说‘他是被中国的胜利吓昏了’!”
  毛泽东看完电讯稿,以藐视的口吻说:“原子弹没什么可怕,他们从美国发射出来,我们可以再让它打回美国去爆炸,因为地球是圆的呀!再说原子弹又不是一家有,斯大林也有那件东西嘛!”
  “一向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中国共产党人还怕杜鲁门的核讹诈吗?他们总想再来一次八国联军进北京,再来一次火烧圆明园。他们是在白日做梦,历史岂能重演!”周恩来激动地说。
  “多亏了志愿军挡着!当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如今十七国联军却打不过志愿军。彭总电报说的是啊,战士们连着打了两个战役,太苦了!对他们的后勤保障一定要搞好,不能冻着饿着我们的战士,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啊!”
  毛泽东有滋有味地深吸一口烟,烟雾顺着嘴角飘逸而出,脸上露出一丝满足感。由于他的感冒还没有痊愈,一口烟就呛得他没完没了地咳嗽吐痰,还能听到从他胸腔里发出的拉得很长的咝咝声。他抽完一支烟,把手又伸向茶几上的烟盒,忽然发现香烟不见了。
  “我的‘枪’呢?”毛泽东盯着周恩来笑道,“恩来,你缴了我的‘枪’啦!”
  “你吃药,我就发‘枪’。”周恩来知道毛泽东有病从来不吃药,还说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只能听三分。
  “好好好,吃药,吃药!”毛泽东边吃药边说,“这还是高岗从朝鲜带来的战利品‘登喜路’,喜烟呢!没有烟拿在手中吸吸,思考问题时就像少了点什么。岸英让我用吃糖果、嗑瓜子来代替吸烟,我试了一下,糖果和瓜子根本起不到这种作用。”
  
  送走了周恩来,毛泽东顺便在庭院的甬道上走一走。他的兴致不错,步子轻快而有力。走着走着,他忽然驻足,凝目远眺。夕阳西斜,红霞满天,在霞光的掩映下,院子里七株苍翠的巨柏在清风中微微摇曳。毛泽东伸出双臂扩展一下胸部,深吸一口气,做起了自己发明、被卫士们命名的“毛式”体操。
  “爸爸,天挺冷的,小心着凉!”
  毛泽东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媳刘思齐站在身后。看到刘思齐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就知道她刚从外边进来,于是笑问:“是思齐呀,你怎么好久不来看我?”
  “您工作忙……”刘思齐嗫嚅着。她说的是实话,因为怕影响公公的工作,自从毛岸英“出差”后,她改成两个星期进中南海一次。此外,她觉得自己与毛岸英结婚不久,总到这里来怕老人家认为自己是在打听丈夫的消息。可是,岸英将近两个月不来一封信了,也的确使她心不踏实。
  “忙是忙哟!”毛泽东笑道,“再忙也不能孤家寡人嘛……怎么样?岸英有信来吗?”
  原来公公也没有得到岸英的讯息!“爸爸,我正要问您这个事呢,岸英有两个月没来信啦!”
  看到刘思齐神情焦急,毛泽东笑了:“是不是又想岸英啦?关山阻隔,音讯杳无,没么子要紧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岸英出差远行,步履匆忙,一时疏忽了也是常事。古人说得好,两情长久,岂在朝暮。思齐呀,你要耐得住寂寞。”
  “嗯……”刘思齐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低下头。
  “好,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你给我讲讲外边的情况……”毛泽东一边向餐厅走去,一边问刘思齐。
  
  跟在毛泽东身边的刘思齐顿时神采焕发,连珠炮似的讲着她的所见所闻:“在党中央提出的‘保卫世界和平、反对侵略战争’的伟大号召下,全国各地涌现了参军热潮,父母送儿子参军,妻子送丈夫参军,兄弟俩争相参军的动人事迹屡见不鲜。岸英要是不去出差的话,他也会报名参军的……”
  “好嘛,这是人民觉悟后焕发出来的政治热情,空前的政治热情,人民的支持始终是我们胜利的保证!”毛泽东高兴地说,“走吧,弟弟妹妹在等着你呢!我们吃饭去,吃红烧肉。在延安的时候,能吃上一碗红烧肉就算过年了,可是江青不让我吃。我说李自成进京当了皇帝,天天吃饺子,他是饺子命。我是红烧肉和辣子命,你不让我吃,那不是要我的命嘛!”
  
  毛泽东:岸英是个苦孩子,
  从小没了娘,后来参加战
  争,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一九五一年元旦,中华大地沉浸在欢庆我志愿军勇士连续取得两次战役胜利的喜悦之中。每逢佳节倍思亲,张文秋的家人和志愿军所有家属一样却“遍插茱萸少一人”。他们思念着“出差”在外的亲人毛岸英,大女儿更是思夫心切,常常是独看帘月到三更。
  少华见思齐沉闷不语,知道她又想岸英了,于是关切地问:“姐,是不是又想大哥了?大哥这次出差时间也太长啦!”
  “哥也真是,走了几个月,连个信儿都不捎来,爸爸惦记他,张妈妈念叨他,让全家人都为他担心。”平时寡言少语的毛岸青也嘟哝道。
  “听说大哥去了苏联,苏联人过不过年?他们吃饺子吗?”不满八岁的小少林瞪着眼睛问。
  “你就知道吃!”刘思齐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小少林的鼻子,笑着说,“你们都放心吧!苏联是友好国家,不会有事的。他一干起工作来,恐怕把我们都忘到脑勺后去了。”
  张文秋赶忙出来打圆场:“岸英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肯定担负着重要任务。他在苏联一定很忙,想省点写信的时间,抓紧把工作干完,好快点回来和我们团聚!”张文秋说完,递给毛岸青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四十元钱。
  自从毛岸英“出差”走后,张文秋严守承诺。看到大女儿尊重孝敬公公,公公关心指导儿媳长进,她由衷地高兴;而毛岸青每周必到张家,还不客气地把待洗的衣被等不善自理的活儿带过来,张文秋照单全收,洗净、晾干、叠好,乐此不疲。
  张文秋问享受供给制的毛岸青:“岸青,我问你,你的零用钱一个月得多少?”
  “三十多块吧!”毛岸青性子直不见外,实话实说。
  “这样吧,每月给你四十块!”慈祥的老人毫不吝啬,说话干脆。
  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四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几十元的月薪可让一个干部养活几口之家。为了给毛岸青这四十元零花钱,张文秋各方面都要紧缩开支,会客或外出活动,粗布列宁装一穿多年,舍不得花钱置办新衣。
  
  新的一年来临了,中南海里张灯结彩,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周恩来看完彭德怀发来的关于准备打过三八线解放汉城的好消息,认为现在是向毛泽东通报岸英牺牲的一个最好时机,于是同刘少奇商量:“岸英牺牲的事不要再瞒了,总瞒着也不是办法,等老彭回国了再通报就被动了。”“那就报告给主席吧!”于是周恩来心情沉重地给毛泽东和江青写了一封信,说明毛岸英已经牺牲和当时未将电报呈送给他的原因。
  一月二日下午,叶子龙拿着彭德怀的电报和周恩来的信来到新六所,他没敢直接去见江青,而是先找卫士长李银桥。李银桥听说毛岸英牺牲了,一时惊怔得目瞪口呆,两腿一软,瘫坐在水泥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叶子龙才把李银桥扶起来,擦干眼泪一起走进毛泽东居住的一号楼。
  新六所是为改善中共中央领导人的居住条件而在京西万寿路建造的六栋小楼,中央五大书记每家一栋,工作人员住一栋。毛泽东在工作稍微缓解一些时,便到这里小住几天,换换环境,休息一下,把过度紧张的精神松弛松弛。
  在一号楼客厅里,习惯于晚上办公的毛泽东,此时刚起床不久。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翻阅当天的《人民日报》,一边听着留声机里放出的京剧《武家坡》:“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他突然扭过头来问江青,“娃娃们都回来吗?”
  “学校放假了,今天两个女儿都回来,思齐也过来,只有岸青来不了,他还在住院。”江青在地毯上踱着方步回答。
  “好像有几个星期没见到娃娃喽!岸青的病可有好转?”毛岸青在上海流浪期间被巡捕、特务打成脑震荡,落下了后遗症,时常犯病,毛泽东为此非常着急,“这个朝鲜战争,把人都拖垮了,任弼时同志也被拖病了,结果一命呜呼……”
  “今天是礼拜天,你别讲那些败兴的事好不好?”江青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时间不早了,孩子们快到了,我到大门口去迎一迎。”
  “你去吧!”毛泽东吸完一口烟,边咳嗽边说,“娃娃们来了,让他们先来见见我。”
  江青在楼道里碰到了叶子龙和李银00BMTJGqWL3GMNgutKxxXcGRchQ54X3LmwoDA8Ah3Wk=桥,问叶子龙:“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总理让我送一封信。”叶子龙把信递给江青。
  江青看完信,眼圈潮红,叹息了一声,然后振作精神说:“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别去见主席,等一会儿李敏、李讷回来了,咱们再找机会。”
  恰在这时,李敏和李讷一前一后走进了客厅。这一对小姐妹都系着红领巾,李敏束着两条粗而黑的长辫子,李讷扎着两个细而短的小辫子。毛泽东放下报纸,立刻向她们招手:“都快到爸爸这儿来!”
  李讷张开两只小胳膊像个小蝴蝶似的扑到毛泽东跟前:“爸爸,和你亲个脸!”
  李讷和毛泽东碰了一下脸,就势坐在父亲的大腿上;李敏也走到毛泽东身边,拉着父亲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高兴得两只秀眼弯成了一双月牙儿。暂时放下工作,放下思考,和女儿小聚,这是毛泽东最惬意的时刻。
  李讷笑着说:“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想改姓毛,好吗?”
  毛泽东一只手被大女儿拉着,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小女儿的头说:“为么事又想姓爸爸的姓啊?”
  “叔叔们笑我,说我不姓毛,就不是毛主席的女儿。”李讷晃了一下小脑袋撒起娇来,“我要姓毛,我要姓毛……”
  “娇娇,你没得姓贺,也没得姓毛,你也有意见吗?”毛泽东笑问李敏。
  李敏甜甜地一笑:“我姓贺当然不合适,姓毛又怕惹事,只好跟妹妹一样姓李了。”
  “到底是大几岁,很懂事呢!”
  李讷见姐姐受到了父亲的表扬,再也不喊着闹着要姓毛了。
  “都别闹了,让爸爸歇一会儿!”江青对李敏说,“娇娇,你带妹妹先到花园去玩,过会儿一块回来吃晚饭。”
  江青送走两个宝贝女儿,顺便叫来了叶子龙和李银桥。正在看文件的毛泽东听说叶子龙来了,头不抬眼不动地说:“子龙,我正要找你呢!把岸英调回来吧,你看他把材料写成这个样子,不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
  没有听到回应,毛泽东抬头一看,只见叶子龙满脸悲情,泪涌眼眶,于是敏感地问:“子龙,出什么事了?”
  江青掉下泪珠哽咽着说:“主席,你一定要挺住。”
  毛泽东已有很长时间没接到毛岸英的信了,以为是军务繁忙,现在他似乎预感到了不幸,忙问:“是不是……”
  叶子龙双手递上文件夹,放在最前面的一页是周恩来的信:
  
  主席、江青同志:
  毛岸英同志的牺牲是光荣的,当时我因你们都在感冒中,未将此电送阅,但已送少奇同志阅过。在此事发生前后,我曾连电志司党委及彭,请他们严重注意指挥机关安全问题,前方回来的人亦常提及此事。高瑞欣亦是一个很好的机要参谋。胜利之后,当在大榆洞及其他许多战场多立些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墓碑。
  周恩来
  一月二日
  
  江青看到毛泽东脸色蜡黄,目光迟钝,僵硬着一句话也不说,就劝慰道:“岸英是为了朝鲜人民牺牲的,是为了祖国的安全牺牲的,牺牲得光荣。主席,你不要太伤感,我们得到消息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今天才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
  
  毛泽东的嘴唇抖索着,但是没有哭,没有眼泪。他眨了一下充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开始慢慢移动,望着茶几上的烟盒。李银桥帮他抽出一支烟,再帮他点燃,随之便听到像陕北老农民吸烟时发出的咝咝声,他想用辛辣的烟味来压住那份痛苦的心潮。屋里静默了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但大家都感受到了毛泽东对长子的眷念和痛惜之情。
  毛泽东吸完第二支烟,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后,沙哑地发出一声催人泪下的叹息:“唉,战争嘛,总要有伤亡,没得关系,谁让他是毛泽东的儿子呢……岸英是个苦孩子,从小没了娘,后来参加战争,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毛岸英的不幸牺牲,强烈地震撼着毛泽东的心灵。白发人送黑发人,岸英走得太早了,他只有二十八岁,结婚才刚满一年。回想起来也非常凑巧,当年毛泽东去上海出席中共“一大”时,也是岸英这个年龄——二十八岁,也是刚结婚一年。父子两代同样在这种状况下身临险境,父亲则死里逃生,而他的儿子却壮烈牺牲了。
  毛泽东是人民爱戴的领袖,同时也是一位慈祥的父亲,有着同常人一样的舐犊之情。他年近花甲,那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毛泽东凝望着窗外那早已萧条的柳枝,轻轻苦吟着《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件事先不要对思齐讲,晚点,尽量晚点……唉,新婚不久就失去了丈夫,她怎能经得住这沉痛的悲伤哟!”毛泽东眼圈又红了起来,他要独自承担生离死别的丧子之痛。
  毛泽东洗完脸,刚刚恢复平常公开场合所表现的那种庄严神态,刘思齐就到了。她一进门,便兴奋地讲起了志愿军就要打过三八线,汉城很快就要解放了。讲着讲着,刘思齐忽然发觉毛泽东听得心不在焉,再仔细一瞧,毛泽东的眼圈有点红,于是担心地问:“爸爸,您不舒服?您要保重身体啊!”
  “我的娃,我很好呢!”毛泽东按住心头的伤痛,含混地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岸英不在,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刘思齐没有听出也不可能听出毛泽东的弦外之音,佯装生气地说:“岸英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个信,真把人给急死了!”
  “你不是说他来过信吗?”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必他这次出差任务很重,工作太忙,或是事情太保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毛泽东几乎以恳求的口吻对自己的儿媳说,“思齐,你答应我,岸英不来信,爸爸不着急,你也别着急,行吗?”
  “我听爸爸的!”懂事的儿媳轻轻点了点头。
  “娃呀,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啊!”毛泽东那已经变得稀疏的眉毛有点颤抖,“早年闹革命,我和你开慧妈妈也经常分别,我还写过一首词表达我当时的离情别绪,词中有这样几句——
  
  汽笛一声肠已断,
  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丝恨缕,
  要似昆仑崩绝壁,
  又恰似台风扫寰宇。
  重比翼,和云翥。
  
  毛泽东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回忆道:“一九二七年秋天,我们最后一次分别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在板仓的一个早晨,岸英和岸青还在睡觉,太阳还没出山,田垄里有雾。她送了我一程又一程,我说很快就会见面的,要她回去,可她就是不肯。最后她站在田埂上两眼盯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开,直到浓雾遮住了她的视线。此后我们谁也没有收到过对方的来信,互不了解情况,三年后却传来了她不幸的消息……”
  刘思齐毕竟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她不可能完全领悟到公公的深意:干革命就会有牺牲。“爸爸,我们还年轻,分别几个月没关系。志愿军战士离家别子,有的还在战场上牺牲了,我们夫妻分别一段时间算得了什么呢!”
  “哦,正是,正是,你真是我的好孩子。”
  开饭了,毛泽东一家五口围坐一桌。今天是曹师傅做菜,湖南口味。除了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又说又笑大吃大喝外,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地细嚼慢咽。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毛泽东放下筷子,抓起电话:“喂,我是毛泽东……”
  电话里传来周恩来的声音:“主席,志司来电,说前天发起的第三次战役,如果进展顺利的话,预计这两天就可以越过三八线,占领汉城。”
  毛泽东顷刻之间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激动地说:“这就是新年最好的献礼!让《人民日报》总编邓拓同志准备社论,到时要庆祝一下汉城解放。我们有这样好的指战员,凯旋之日,当举杯相庆!”
  在朝鲜战场上,中国人民志愿军以打过三八线、解放汉城的辉煌战果迎来了新的一年。在捷报频传之际,毛岸英牺牲的消息也悄悄传到一些连队。它像一颗精神原子弹,震撼着指战员的心灵,使我军英勇无畏和不怕牺牲的光荣传统更加发扬光大,对鼓舞部队的斗志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王 蜀〕
  〔原载作家出版社《毛岸英在朝鲜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