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爱斯基摩人

　　几天前，朱莉的父亲波里尼惨死于一场车祸。刚刚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报社主编就急急打来电话，说有重要的采访任务。
　　朱莉一进报社，主编就激动地迎上前：“你一定听说过，生活在北极圈附近的爱斯基摩人，他们主要以猎捕北极熊等野生动物为生。这些年由于过度猎杀，北极熊已濒临灭绝，爱斯基摩人的生存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政府考虑到其处境，决定将他们全体搬迁到城市！”
　　朱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主编接着说：“大多数爱斯基摩人对政府的举动表示欢迎，只有一个名叫普鲁索的人，至今不肯挪窝！普鲁索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部落首领。有人猜测，普鲁索是因为现在年纪大了，害怕不能适应城市生活，这才留在了北极。可我觉得另有原因。如果我们写一篇关于他的纪实报道，一定会吸引读者的眼球！你是我们报社的资深记者，又懂一些爱斯基摩语，所以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小时候，朱莉曾跟父亲学过一些爱斯基摩语，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想到父亲，朱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主编先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乐意前往！”
　　几天之后，朱莉背起厚厚的行囊，踏上了前往北极的旅程。大巴车一路颠簸，把她带到了极地边缘的一个小城市。再往前走，就是冰雪覆盖的不毛之地了。朱莉雇了一辆狗拉雪橇，马不停蹄地向目的地进发。
　　黄昏时候，雪橇车停在了一座圆顶冰屋的前面。雪橇车掉头远去，朱莉走近冰屋，习惯性地就要抬手敲门，却惊奇地发现，冰屋上根本就没有门，只挂着一张雪白的熊皮！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迟疑了一阵，突然熊皮一动，一个身材矮小的老汉快步走了出来。他盯着朱莉打量了一阵，警惕地问道：“你找谁？”
　　朱莉认定眼前的老汉就是普鲁索！她微微一笑，同样用爱斯基摩语说道：“普鲁索先生，您好，我叫朱莉，是一名记者。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想采访您！”老汉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冷冷地说道：“我从不接受采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冰屋。
　　朱莉顿时傻了眼：现在想回去已不可能；如果硬要闯进冰屋，显然也不合适。天色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一阵寒风吹过，朱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她哆嗦着打开包裹，将能穿的衣服全部披在了身上。可寒冷就像魔鬼一样，她开始不停地跳动。夜色中，万物俱静，只有雪地里发出的“嚓嚓”声。
　　就在朱莉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冰屋上的熊皮又是一动，普鲁索探出半个脑袋，做了个请她进屋的手势。朱莉眼中闪动着泪光，啜泣道：“谢谢您，普鲁索先生！”
　　冰屋里的摆设十分简陋零乱，只有屋中央的一盆炭火熊熊地燃烧着。朱莉一个箭步，蹿到火盆边，把双手贴在火苗上面。待身体稍微暖和了些，她开始打量起这个漂亮的冰屋。
　　普鲁索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沉默。朱莉觉得，现在是拉近双方关系的大好时机，于是明知故问道：“普鲁索先生，这冰屋好漂亮呀，它是怎么建造的？”普鲁索却不肯搭腔。
　　夜渐渐深了，裹着熊皮大衣睡在地上的普鲁索，早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可睡在床上的朱莉却两眼瞪着圆屋顶，久久难以入眠：怎样才能让他开口，讲出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一大早，朱莉就从床上爬起来，抬头一看，普鲁索早已不见了人影！她快步走出冰屋，发现普鲁索正在收拾雪橇车。她大声问道：“普鲁索先生，你这是要去打猎！”普鲁索回应道：“我今天没空送你回去，家里快断炊了，我要去打猎！”朱莉一脸期待地说：“你能带我一起去吗？”“打猎很危险，你还是呆在家里吧！”普鲁索说完，灵巧地跳到雪橇车上，大喊一声：“出发！”十几只爱斯基摩犬就像得到了命令的战士，一齐用力，拉起雪橇，风一般地朝冰原深处狂奔而去。
　　朱莉呆在冰屋中，显得百无聊赖，看着杂乱的房间，她忽然有了主意，她很快行动起来。天擦黑儿的时候，普鲁索终于回来了。他今天收获并不大，只打到了一只小海豹。可当他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顿时又变得有些激动，他哆嗦着嘴唇问道：“这都是你干的？”
　　一个小时过后，在朱莉的帮助下，一盘香喷喷的肉摆上了桌子。两个人围坐在炭火旁，默默地吃了起来。朱莉看得出，普鲁索这座冰山已有松动的迹象，于是她抓住时机，运用最擅长的攻心战术，终于让他打开了话匣子。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普鲁索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可由于产后大出血，妻子最终撒手人寰。普鲁索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女儿养育到三岁。没想到，一场更大的不幸却接踵而至。那天，普鲁索和部落里的男人出去打猎。他们总共打到了两头北极熊，这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可当普鲁索走到家门口时，却发现，家门口的雪地上居然有一行血迹！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快步冲进了家里，只见部落里的几名妇女正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见他进来，邻居玛塔颤抖着站起身来，拿着女儿的一件血衣对他说道：“普鲁索，大事不好了！今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干活，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熊叫声。我走出屋子一看，一头北极熊正从你家里跑出来，它的嘴里叼着你的女儿！那头熊个头高大，眼睛周围有一圈黑色的毛，显得异常凶猛！我有意冲过去救她，可手里没有武器，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是它的对手呀……”
　　普鲁索听完，当场就晕倒在地……苏醒过来以后，他把部落里的男人召集在一起，以首领的身份，向他们发出了命令：“以前，我们只是捕杀老弱病残的北极熊，可从今以后，只要遇到北极熊，就一定不要放过。特别是那头有着黑眼圈的熊！你们要为我的女儿报仇呀！”
　　部落里的男人把普鲁索的话奉若神明，开始了大规模的猎熊行动。许多年过去了，疯狂猎熊造成了严重后果，他们变得无熊可捕！当地其他动物又十分少，他们终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天！被逼无奈，他们只有按政府的意愿，背井离乡，举家搬迁到城市。只有普鲁索留了下来，因为那头长着黑眼圈的北极熊，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女儿的仇不报，他的心不甘呀！
　　那一夜，朱莉躺在床上，回想着普鲁索那一字一泪的讲述，她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
　　第二天早上，普鲁索又要出去打猎。朱莉再次提出要和他一起出去。这次普鲁索没有拒绝，他让朱莉坐在雪橇椅上，他自己站在扶手的后面，然后大喊一声：“出发！”爱斯基摩犬呈扇形一字排开，吠叫着向前方奔去。
　　雪橇车呼啸着向冰原深处驶去。一路之上，除了有零星的鸟儿飞过，就再也看不到动物的影子。长时间地注视着雪地，朱莉的眼睛都有些受不了了，她索性闭上了眼睛。正在这个时候，普鲁索突然惊奇地小声说道：“快看，朱莉，那里有一行北极熊的脚印！”朱莉睁开眼睛一看，地面上果真有一行清晰的爪印！
　　普鲁索向爱斯基摩犬小声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雪橇车缓缓停在了冰面上。普鲁索和朱莉先后走下车来，小心翼翼地隐身在一个雪堆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的动静。不一会儿工夫，目标出现了，就在他将要扣动扳机的瞬间，一片雪花不偏不斜地飘落到他的眼前。普鲁索受到了干扰，子弹没有命中北极熊。受惊的北极熊快速地四下环视一番，一猫腰，又躲到了雪堆后面。又过了一小会儿，它再次现身，撒开四蹄，拼命地朝前方跑去。
　　普鲁索气得大吼一声：“真扫兴，多少天没看到这家伙了，看到了，反而打不中，这家伙跑起来可就不好打了！”气归气，他还是快速返回到雪橇车前，解开爱斯基摩犬身上的绳索，大声命令道：“快去追！”爱斯基摩犬天性勇敢，玩命地追了上去。
　　爱斯基摩犬跑起来就像闪电，眨眼的工夫，他们就赶上了北极熊，并与它展开了一场肉搏战。北极熊不愧是北极之王，只见它挥起铁扇般的大巴掌，左右开弓，将冲到近前的爱斯基摩犬打翻在地。一场恶战过后，北极熊从鲜血飞溅的犬群中突围出来，飞速地朝前方跑去。
　　
　　眼看北极熊就要成功脱逃，朱莉突然发现，从先前大熊呆过的雪堆里，突然钻出一只小熊来，哀鸣着朝大熊的方向追了过去。朱莉猜测，这一定是一对母子。母熊先前没有马上逃跑，而是再次返回雪堆，为的是能将小熊藏好，然后现身将敌人引开！可让它万万没想到的是，小熊最终还是没沉住气，跑了出来！
　　普鲁索可不管这些，大喜过望道：“这真是天助我也！”说着，他朝爱斯基摩犬吹响了口哨。猎犬们心领神会，掉转身来，狂叫着朝小熊扑了过去。片刻之后，小熊就落入了包围圈。小熊毕竟身单力薄，很快就被撕咬在地！
　　一看这阵势，已成功脱逃的母熊突然转过头来，仰天长啸几声，直叫得朱莉心里一阵阵酸楚。她转过身来，对普鲁索说道：“普鲁索，请你放了它们母子吧！”普鲁索突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怒吼道：“放了它们，那谁又会放了我的女儿！”说着，他又端起了猎枪，朝着母熊开了火！随着“砰砰”几声枪响，母熊的脑袋已血肉模糊，身体痛苦地抽搐几下，然后轰然倒地！
　　就在普鲁索击毙母熊的时候，小熊也被爱斯基摩犬活活咬死。普鲁索快步跑到小熊身边，心疼地察看爱斯基摩犬的伤势。朱莉趁机跑到了母熊的近前。几分钟过后，她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连声叫喊道：“普鲁索，快看，这头熊就是你要找的黑眼圈！”普鲁索闻声上前，伏在母熊的尸体上一看，这果真是一头长着黑眼圈的北极熊！他仰天长啸：“黑眼圈，我终于找到你了！”说着，两行浊泪已蜿蜒而下。朱莉一脸伤感地说道：“普鲁索，祝贺你，你终于为女儿报仇了！”
　　普鲁索了结了心愿，对北极已无牵挂。在朱莉的劝说下，他答应和她一起到城市定居，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从北极返回的路上，看着一脸期待的普鲁索，朱莉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件蠢事：其实，那头母熊根本就没有黑眼圈，而是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眉笔，画上去的！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由于忙着赶稿子，朱莉一直没和普鲁索见面。这天，她终于抽了个空，前去看望普鲁索。刚到普鲁索家门口，就看到他急火火地往外走。朱莉大声问道：“普鲁索，你这是到哪里去？”普鲁索一脸沉痛：“我的老邻居玛塔快不行了，她捎信过来，要我无论如何去看看她！”朱莉说道：“那正好，我和你一起去吧！”普鲁索点了点头。
　　普鲁索搭乘朱莉的福特车，飞快地朝医院赶去。医院很快到了，下车时却出了一点小意外：朱莉的衬衣被车门挂破了！普鲁索马上心疼地上来看看。当看到朱莉手臂上那颗红痣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直了！过了许久，才小声问道：“朱莉，你能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吗？”朱莉说道：“可以呀，我父亲的名字叫波里尼。不过，不久前他出车祸死了！”普鲁索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走进玛塔的病房，朱莉看到，玛塔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见普鲁索过来，玛塔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她拉住普鲁索的手，颤抖着说道：“普鲁索，我已是将死之人，可有个秘密一直藏在心间，如果不对你说出来，我死也不安呀……”
　　玛塔的讲述又将时间带回到二十多年前。有一天，玛塔正在家里做家务，一名男子突然造访。这人玛塔认识，就是经常到部落来收熊皮的商人波里尼。据说，他是个亚洲移民。肤色、个头都和当地的爱斯基摩人差不多。波里尼开门见山地说道：“玛塔，我知道你儿子病了，急需要一大笔钱。只要你答应和我合作，我一定满足你！”波里尼的话刺中了玛塔的痛处：她的儿子刚刚得了一场暴病，家里正为钱的事犯愁呢！
　　见玛塔没有作声，波里尼继续说道：“现在，市场上对北极熊皮的需求量很大，可你们部落却只猎杀那些老弱病残的熊，这哪里跟得上形势呀！我找普鲁索谈过，希望他能增加捕杀量，但他一口回绝了！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的计划是这样：我把他的女儿偷偷抱走，带回城里抚养，然后再给他造成一种女儿被北极熊偷走吃掉的假象。相信他受到这个刺激以后，必定会迁怒于北极熊，从而加大捕杀量！”
　　停顿了片刻，波里尼接着说道：“在我将小孩抱走并伪造好现场后，希望你能站出来做个证明！这件事并不难办，但成功之后，你就会得到一大笔钱！”玛塔本不愿参与这伤天害理的交易，但她已走投无路。
　　说完这些，玛塔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停止了呼吸。可她的话就像一枚炸弹，把在场的人都炸晕了。朱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生身父亲居然是普鲁索！她眼含热泪，喊了一声：“爸爸！”
　　父女俩抱头痛哭良久，普鲁索突然从女儿怀里挣脱出来，一脸郑重地说道：“朱莉，虽然我是被陷害，但对那些北极熊来说，我就是天大的罪人呀！相信在我们离开以后，盗猎北极熊的行为绝不会消失。我想我有责任去保护它们，让它们在北极快乐地生存下去！这也是我向它们赎罪的最后机会了！”说着，普鲁索在女儿的额头上深情地亲吻了一下，然后踉跄着朝病房外走去……
　　〔本刊责任编辑 徐 卉〕
　　〔原载《山海经》总第2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