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参王

　　长白山盛产人参，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采参客进山放山（行话，挖参的意思），可进山的人多，出山的人少，能挖到上品参的人更是少而又少。
　　长白山脚下，住着一个老放山客，五十多岁，名唤顾绅。顾绅年轻的时候几乎长在长白山里，特别熟悉山参的习性，多次挖到过好参，人们都称他为“放山王”。可三年前他却突然金盆洗手，任人求他激他逼他，他也再不放山，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天，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人来到长白山脚下，敲开了放山王顾绅的家门。来者正是顾绅的救命恩人姜宝山。三年前，顾绅和师弟谢苗一起进山挖棒槌，他们在山里整整呆了两个多月，最后终于挖到了一苗四品叶的上好棒槌。两个人带着棒槌兴冲冲地下山，琢磨着怎么能尽快把这苗好参变成现洋。可刚刚出山就碰上了两个劫道的棒子手，两个人全被打倒在地，顾绅隐隐约约记得那两个棒子手从自己的身上解下四品叶参后，谢苗挣扎着爬起来去追，最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十几天以后，已躺在一家大户人家的温炕上，他这才知道是进山购山货的大户姜宝山发现并救了自己。姜宝山积德行善，为人谦和，他亲自照顾顾绅，又到洋人的医院为他找大夫，两个多月后顾绅终于痊愈。痊愈后的顾绅放心不下下落不明的师弟，姜宝山便陪着他进山去找。在他们遭棒子手打闷棍不远的地方是一处悬崖，悬崖边的草丛里挂着谢苗的一只鞋，而转到悬崖下，却发现了一堆白骨，看来谢苗肯定是遭了恶人的毒手。姜宝山陪着顾绅痛哭了一场，买来棺材把谢苗的白骨及那只遗鞋盛殓好埋入地下。
　　顾绅忙完丧事就要回家，见实在留不住，姜宝山便送他，临行时赠他一百块大洋。顾绅对姜宝山千恩万谢，告诉他有用得着自己的时候可以随时找他。挖参惹出祸端，他认为这是得罪了山神爷爷和棒槌公公棒槌奶奶遭到了报应，回到家后便正式金盆洗手。转眼三年过去了，如今姜宝山突然登门，肯定有事相求。
　　果然，两个人见面后就抱头痛哭，等屋里安静下来后，姜宝山直接说明了来意。姜宝山幼年父母双亡，在叔叔家长大。可到了叔叔家不到三年，叔叔也暴病身亡，婶婶便又当爹又当娘把他拉扯成人，他也一直把婶婶当作亲娘一样侍候，希望她能健康长寿。可几个月前，婶婶突然得了怪病，怎么治也不见好，人一天天瘦下去。后来一个云游的得道高僧指点他说，只有用长白山产的五品叶以上的精品棒槌才有可能救老太太一命，姜宝山救婶心切，第二天便不远千里赶往长白山，前来求顾绅兄弟帮忙。说完来意，姜宝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绅兄弟，婶婶就是我娘，没有她就没有我姜宝山，我求兄弟一定要帮我挖到精品棒槌，你要什么条件大哥都答应你。”
　　顾绅双手扶起姜宝山：“大哥，五品叶以上的棒槌，那可是百年以上的精品呀，可遇不可求。我已经跟棒槌公公棒槌奶奶发过誓，金盆洗手，不再放山，原本不应该违背诺言，可为了大哥，我就破一次行规，明天我就进山挖棒槌！”
　　“多谢兄弟，明天我和你一起进山挖棒槌。”姜宝山毫不犹豫地说。
　　顾绅见实在无法劝动姜宝山改变进山的主意，便点了点头：“也好，两个人进山放山，怎么说也有个照应。可不过放山挖棒槌规矩特别多，你必须听我的，否则半路我也会把你赶下山。”姜宝山连连点头：“兄弟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保管不出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顾绅便领着姜宝山，收拾利索，带好各种备用物件，起身走进苍茫的长白深山。两个人跋山涉水走了一天多，最后来到了凌峰岭下的棒槌沟。那里四面青山环绕，草深林茂，远离人间烟火，顾绅年轻的时候常在那里挖出上好的棒槌，所以两个人就扎好窝棚，在那里落下了脚。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顾绅早早把姜宝山叫起来，在窝棚前搭起一个石案，石案上摆放着顾绅红包袱里的全套挖参工具和一碗白酒，前面还绑着一只红冠大公鸡。迎着日出的第一抹霞光，两人恭恭敬敬地跪下来。顾绅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一番，然后带着姜宝山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紧接着斩断鸡头，把鸡血滴进酒碗，端起鸡血酒，在石案前祭了祭，再次发誓：不昧良心不贪占，苍天有眼山神鉴。多挖棒槌拿大货，上山下山都平安。最后两个人喝干了鸡血酒。
　　开山仪式结束后，顾绅又向姜宝山说了许多放山的规矩，姜宝山一一答应后，顾绅拜请山神爷爷指明方向，然后带着姜宝山开始四处寻棒槌。从清早一直找到傍晚，两个人累得腰酸背痛，也没有发现一苗棒槌。就在顾绅准备返回窝棚时，姜宝山突然眼前一亮，HqX8jElOp5lezKBGu6B2GA==一颗红艳艳的“榔头”（人参籽）出现在了绿草丛中，他惊喜万分，大叫了一声：“棒槌！”
　　“快当（好，顺利的意思）！什么货？”不远处的顾绅快步走过来。到了跟前围着红榔头转了一圈儿，“快当，四品叶！”急忙放下手里的索罗棍（放山专用的棍子，用于寻参和防蛇），从背筐里取出红布包，单腿跪在地上，找出根两头各拴着一枚古铜钱的红绒绳，中间缠在人参的绿茎上，两头用插在地上的树枝架好。这是按挖参的规矩拴住了笼头，棒槌就不会跑掉了。
　　顾绅又搓起一捧土，折草为香，和姜宝山庄重地跪下，磕头谢过山神爷爷后，这才从背包里拿出牛骨做的一头圆一头尖的挖参针，在人参周围画一个直径一米的圈。“圈画大点儿防止碰断棒槌根。”说着剪掉参杆，把参籽撒向山下，一挥手，“开盘子（清理人参根下的杂草泥土），起货！”
　　开盘子是个细活，必须一点点抠掉参旁的泥土杂草，理出人参的根段脉络，稍有不慎就会碰断参须，影响参的价值。其实放山人已经把起参当成了清理一件艺术品，极为精细极为小心。小心地开完盘子，然后一点点起出山参，等四品叶完整出土时，已经皓月当空，两个人擦了一把汗水，再次磕头谢过山神爷爷，带着棒槌回到驻地。
　　头一次放山就拿到了四品叶的棒槌，两个人信心大增，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又开始舞动索罗棍四处寻探棒槌。可接下来却没有那么幸运了，一连三天，他们都是一无所获。第四天晚上，两个人依然是两手空空回到营地，一屁股躺在窝棚里，连动都不想动一动。
　　突然，顾绅猛地坐了起来，侧耳细听，又抽着鼻子向四下闻着，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姜宝山急忙问道。
　　“快走！”顾绅一把扯起姜宝山，左手拽过挖参工具袋，慌忙向外跑去。
　　“这是怎么了？”姜宝山迷惑不解地问。
　　“山神爷爷要踢窝棚了！”
　　“那棒槌！拿了咱那棒槌再走哇！”姜宝山挣扎着要回去取那苗四品叶的人参。
　　来不及了，顾绅不由分说，扯着他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山顶，刚刚收住脚步大口喘气，一阵沙沙声传到了山上，声音越来越大。如同一阵狂风卷过山下树丛，枝飞草断，乱石迸溅，一大群黑乎乎的东西发疯般向着他们的窝棚冲去。眨眼间到了窝棚前，里里外外转了三圈，然后一顿狂踏，顷刻间他们的窝棚便成了一堆碎木烂草。那些仿佛浑身披着铠甲、长着长长的獠牙的东西一起仰脸朝天，血红着眼睛叫了起来，满嘴里嚼出白白的沫子，四处甩着，很久很久才慢慢散去。
　　姜宝山吓呆了，他知道如果刚才稍微晚一晚，他们两个现在都已经成了那些怪物的口中美味，他擦了擦冷汗：“兄弟，那是什么？”
　　“山神爷爷养的山猪，”顾绅叹了口气，“看来咱们打扰了山神爷爷，得换个地方了。”
　　“兄弟，太谢谢你了，老哥欠你一条命。”
　　顾绅摇了摇头：“那是山神爷爷给咱留了一条生路。只可惜了那苗棒槌了，不过咱再挖。”
　　折腾了大半宿，两个人又重新选好地点把窝棚搭了起来，拜完了山神，这才躺下睡了个鸡眨眼觉。天刚亮，顾绅从窝棚里爬出来，看着姜宝山，满脸都是笑：“大哥，昨天晚上我拿了个好景（做了个好梦的意思），梦见了参娃娃和参娘娘在那边山梁上出现了，咱们一准儿能拿到大货，走，放山去！”
　　
　　两个人满怀信心又踏上了寻参之旅，可整整寻找了七天，把顾绅梦里梦见的参娘娘出现的那座山都找了个遍，却连最小的棒槌都没发现一苗，最后失魂落魄的两个人倒在山梁上，大口喘粗气，一动不动。
　　“棒槌！”突然，顾绅漫无目的地一抬头，猛地叫了起来。
　　姜宝山急忙顺着顾绅的手指望去，就在不远处的悬崖下面，竟然形成了一块很大的平地，上面长满了青草，一棵古老的榆树下，一株棒槌榔头像一团火，正在平地上熊熊燃烧。
　　顾绅急忙解下腰间的长绳，又解下两个人的绑绳牢牢地系在一块儿，把一头拴在山头的树上，让姜宝山守好绳子，自己顺着绳子往崖下滑去。
　　下到平地上，顾绅点着一棵粗粗的蛤蟆头关东烟，喷云吐雾地吸着，然后将烟油子抹到索罗棍顶端，一手擎刀一手举棍，一点点向古榆靠近。
　　突然，一条大蛇从古榆根部的树洞里蹿了出来，在棒槌榔头下盘作一团，脖子高高扬起，吐出长长的信子，随时准备发动攻击。顾绅清楚，就是这条蛇护着这株老参，他不想伤害它，便把沾满烟油子的索罗棍朝着大蛇伸去。浓烈的烟油子味儿直冲大蛇，很快，那条蛇便浑身发软，一点点向山下退去。
　　顾绅来到棒槌跟前，眼前不由一亮，他活了五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株绝佳的人参，他抖着手颤声喊道：“棒槌！”
　　“快当！什么货？”姜宝山在山顶应声接道。
　　“山宝！”顾绅说着跪在了那株人参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拴好笼头，又三拜九叩谢过山神爷爷，这才开始开盘子起货。
　　一株罕见的山宝，顾绅整整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算把它完整地起出来。
　　姜宝山一见棒槌，也惊呆了：“兄弟，这……这怎么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参呀！”
　　“别说你没见过，可能整个长白山大关东的人也没见过。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苗参八两都多，它是这长白山的参王呀！”顾绅说着，泪如泉涌，再次跪倒在地，拜谢山神爷爷和棒槌公公棒槌奶奶。然后他剥下一张树皮，又从石头上剥下青苔，细细包好这株参王，外面再用红绸布精心包裹几层，这才小心翼翼地背在了背上，准备回窝棚收拾一下，然后下山。
　　“别动！”突然，随着一声吼叫，一个人横在了面前。
　　顾绅仔细一看，不由愣了：“师弟？你还活着？”
　　此人正是当年和他一起挖参的师弟谢苗。
　　谢苗笑了笑：“实话跟你说吧，当年那两个棒子手跟我是一伙儿的，我们本想打死你分那苗棒槌，可谁知刚打倒你便有人来了，我只好假装去追他们，借机逃脱。为了让你不怀疑我并且不找我，我把自己的鞋扔了一只，然后我们就去卖参。后来那苗参被王司令发现了，他就把我们找去了，让我们专门给他挖参。这三年来那两个兄弟死在了挖参上，可也没挖到什么好参。”顿了顿，他看着惊愣着的顾绅接着说道，“前几天我发现你又进山了，所以我就一直跟着你。你们挖了那个四品叶的参让我拿走了，我又偷了一个山猪崽子，弄死后扔到你们窝棚后的石头缝里，可惜引来的山猪群没有弄死你们，让你们逃了。看你们又去挖棒槌，我就再让你们多活几天，没成想你们还真挖到了山宝，也算你们临死又给我献了份厚礼。现在你们的死期到了，快把那苗山宝交给我！”
　　顾绅浑身一抖，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他盯着谢苗：“这么说当年我和姜大哥葬下的那堆白骨不是你了？”
　　“别啰嗦！”谢苗不耐烦地从腰里抽出一把枪，对准了顾绅，“快把参交过来，要不然我就打死你！”
　　“这位兄弟！”姜宝山突然开了口，“你是给王顺臣办事儿的吧？”谢苗一愣，姜宝山笑了笑：“那你知道王顺臣给谁办事儿吗？”
　　谢苗：“知道，日本人。”
　　“对，他归丰田司令长官指挥。”姜宝山点了点头，“你师兄是给我挖参，而这参正是丰田司令长官派我来挖的，日本天皇要过大寿，丰田司令长官想挖到上好的长白参作为寿礼，于是我就想到了放山王。没成想他竟然一下子挖到了参王，这是天意呀！这参你就别打主意了。”
　　顾绅和谢苗全愣了。
　　姜宝山见他们半信不信的样子，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证件，甩给了谢苗。谢苗打开一看，姜宝山竟然是日本人的参谋，官居少佐。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赶紧让开，否则耽误了大事儿，王顺臣也吃不了兜着走。”姜宝山厉声说道。
　　谢苗一扬手，证件随风扔出：“什么他妈天皇丰田王司令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这苗参王换钱，我几辈子都花不完，这参就是我的，快交给我，要不然我把你们全打死！”
　　“砰！”谢苗的话还没说完，姜宝山伸进裤兜里的手扣动了扳机，裤兜里暗藏着的手枪响了，子弹喷射而出，正中谢苗前胸，谢苗应声倒地，气绝身亡。
　　姜宝山走到谢苗跟前，用脚踢了踢，见他已经死透，这才笑着看了看顾绅：“兄弟，我为你报了仇，咱们赶紧下山吧。”
　　顾绅呆呆地看着他：“你真的是给日本天皇找参？”
　　姜宝山笑了一下：“事已至此，我就跟你全说了吧。几个月前，日本人占了关东，这是大势所趋，将来整个中国都得是日本的，所以我就全心扶助大日本帝国。这次找参也是为了给天皇祝寿，我怕明说了你不肯挖参，所以略施小计。兄弟，人活着还不是为了享受，你我把这苗参献给丰田司令，我保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顾绅皱起了眉头：“长白山参，这又是参王，这是咱中国人的东西，为啥要给他日本人？你还有没有点中国人的人味儿？”
　　姜宝山笑了笑：“那玩艺儿当饭吃还是当钱花？兄弟，别执迷不悟了，丰田司令早已派人在山下等着接咱们呢，快走吧！”说着，手里的枪对准了顾绅。
　　“蟒蛇！”顾绅突然盯着姜宝山的身后，脸色一变，惊叫了起来。
　　姜宝山大惊失色，急忙扭头观看。
　　顾绅手里的索罗棍狠狠地抽了过去，正打在姜宝山持枪的手上，手枪一下就被打飞，掉下了悬崖。紧接着，顾绅手里的刀也砍了过去，正中姜宝山的大腿，姜宝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你个汉奸！你糟蹋了山神爷爷和棒槌公公棒槌奶奶的善意。”
　　姜宝山捂着流血的腿：“兄弟，别做无谓的反抗了，丰田司令很快就会派人来搜山，整个长白山整个大关东都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参王既然已经挖了出来，日本人就一定要得到手，它早晚都要献给天皇的！”
　　顾绅愣了，他双手捧着参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下了眼泪：“山神爷爷，棒槌公公，棒槌奶奶，这苗参王是你们想借我的手让它为世人造福，可现在日本人占了咱关东，参王现世最后只能被日本人夺去，咱中国人的参说啥也不能让日本人占了，我顾绅冒犯了。”说完快速扯开包参王的包裹，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山参。
　　“不要哇！”姜宝山愣了半天，发疯一样向着顾绅爬过来，“兄弟，你千万不能吃呀！那可是千年参王呀，它会要你命的！”
　　顾绅淡然一笑：“我挖了一辈子棒槌，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死了也不让它落到日本人手里，咱长白山的神物就得留在长白山！”很快，那苗千年参王便被他全部吃下肚中。顾绅的七窍开始渗出血来。
　　“长白山参，是中国人的参！”顾绅大喊着，转过身去，纵身跳下了悬崖。
　　“参！参！我的参王呀！”姜宝山拼命爬着，抓起地上的棒槌的残籽断须，发疯般叫着。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沙沙”声，他猛一回头，刚才护参的那条大蛇不知道什么时候蹿了过来，正目露凶光地盯着他。
　　姜宝山浑身发颤：“蛇祖宗……你是找参王吧……这可不怨我……都是那个顾绅弄的呀……给你……给你……”说着，慌忙把手里的参籽参须扔给了大蛇。
　　大蛇头一动，闪电般扑了上去。
　　消灭了姜宝山，大蛇久久地盯着参籽参须，用嘴叼起，缓缓地向长白山深处爬去。
　　长白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年后，人们在长白山下为顾绅埋下了衣冠冢，都称他为“长白参王”。
　　
　　〔本刊责任编辑 徐 卉〕
　　〔原载《民间故事》总第2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