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的乐

　　歌者怀抱一把古琴，立于夕阳下的古道上，回望隐没在高墙黛瓦间的一隅飞檐时，心想：世间若没了乐，人们活着便如死去。
　　这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游子，西风，天涯，寻觅，几个零碎的词拼凑起来便是全部了。
　　歌者曾是神童，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的神童。诗如流水，剑舞行云．尤通音乐。那把整日抱在怀中的古琴已陪伴他十七载。
　　十七载，从乖巧灵动的神童蜕变为叛逆不羁的歌者。
　　歌者觉得这世间必有一种乐，是能在所有人心头留驻的。它不一定柔弱，令人百转千愁，也不一定刚强，叫人热血沸腾。只是当它从空旷的天边悠扬而至，路人便纷纷驻足倾听，互相斗架的小狗小猫趴在地上，老松枯柏迎风微颤。
　　那将是怎样的一种乐章?
　　这年，他踏上了找寻之路。
　　窗外正下着雨。
　　我起身倒了杯茶，回来后继续坐在电脑前。
　　手边有一本村上未村的《海边的卡夫卡》。他笔下的少年那么美好，他说：他们的灵魂仍处于软绵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
　　现在，那个叫乌鸦的少年好像在我耳边咕哝着什么。我没听清楚，
　　乐坊，青楼，茶馆，甚至路边卖艺者的角落，无不留下歌者的踪迹。他进出于一切有“乐”的地方，哪怕只是嘈杂声中不知名乐器发出的一丝响动，都会偏着耳朵仔细聆听。
　　他像所有热血青年一样，迫切地追求神圣理想。这是一场虔诚的寻访。访遍神州大地，天涯海角。看尽婆娑世界，芸芸众生，穿过轮轮韶华，回首已是百年身。
　　辗转又辗转，歌者从骏马秋风的塞北，漂泊至杏花春雨的江南。
　　仍是刚离开长安时的一袭白衣，怀中抱着古琴。
　　歌者立于细雨飘洒过的石板路上．心想：这次会停留多久。
　　半壶清酒，一盏灯笼。歌者自饮自酌于湖中小亭。
　　灯笼悬在栏边，淡淡的光打在水上，透出红晕。一轮明月映在湖面，竟也有些晃眼。
　　恍惚中静静的月影里浮现出妇人微蹙的双眉，耳边轻微的细风中夹杂了几声咳嗽。
　　远处传来听不真切的曼声软语，随着风摇曳。
　　“一点朱砂，两方罗帕……三五鸿雁，乱了……四季扬花，六弦绿漪……七星当挂，八九分相思……懒了十年……琵琶……”
　　渐渐有红船靠近。烟波缭绕处，歌者看到半掩的红纱中笑意轻漾的女子。
　　人静，人静，风动一枝花影。
　　移开屏幕。
　　天空开始明亮起来。雨快停了。
　　我转过头，叫乌鸦的少年在收拾什么，我盯着他的身影，眼前浮现歌者那半旧白衫下单薄修长的身躯，发丝轻扬，竟似融入夜色。
　　我想，歌者需要一个知己。
　　第二年春雨霏霏的时候，歌者坐在小楼的木窗前。女子坐在他对面，一个执琴，一个拨弦，丝丝入扣。
　　于是，时光就这么慢慢踱了过去。褪下华丽的外衣，披上了灰淡的旧衫……
　　这一年，女子已不再美丽，歌者也不再年轻。但他们仍以不变的姿势从容弹奏。
　　只是当歌者看到自己发丝中出现的根根灰白时，突然发现当初一心一意为着音乐雀跃不已的少年竟一去不返，剩下的只是一个两鬓斑白的淡定男子。
　　歌者决定离开这里，继续往南走。
　　歌者紧了紧怀中的古琴，叹了口气，然后毅然转身离开，泛黄的白衫在风中仍带着飘逸。
　　他知道女子会谅解他的不告而别。
　　她，一直都是懂他的。
　　这是个动荡的朝代。
　　起义成了百姓表达心中怨恨最直接的方式，官兵们大肆搜捕一切可疑者，一时间人心惶惶。
　　那段日子，歌者因生活所迫而替琴馆弹琴，以换取维持生计的几文钱。
　　终于有一天，一队官兵的到来，打破了琴馆本就不多的宁静，他们吆喝着，皮鞭在空中“哗哗”舞动，旋即抽下，皮开肉绽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大街上。
　　歌者蹒跚地跟在其他人后面，手脚都捆上了铁链。
　　他其实知道，琴馆是起义军们互相联络的秘密之所。
　　歌者正处在一生中最艰苦的时期。
　　他和其他人都被关进了大牢。
　　那是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狱。
　　歌者每每从梦中惊醒，双手向四下摸索，希冀着能触摸到熟悉的琴弦，然而碰到的只是冰冷的石头和发霉的枯草，绝望就像墨汁般流淌开来，浸染了一切。
　　寒冷总是让人无望的。我裹紧身上的大衣，对着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呵气。
　　叫乌鸦的少年已经整理好，东西，站在三米远处，微垂着眉眼，头发在脸上投下阴影。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提起行李转身向门走去。
　　“啪嗒”，门被关上。
　　房间静下来。
　　我盯着屋顶若有所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歌者随着一群头发蓬乱、衣衫破旧的被赦者，慢慢走出牢房。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也同周围的人一样，步履蹒跚，浑身发臭。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即将看到光明。
　　终于，在一条冗长的通道尽头．歌者沐浴在阳光下，微闭双眼，双手虔诚地向上平伸。
　　他感到自己重生了。
　　故事到这里其实可以结束了。
　　但你肯定要问我，歌者有没有听到一生所追求的乐?
　　那我们不妨假设，歌者最后走进深山，在一间古刹外圆了毕生的梦。
　　幽远宁静的钟声回荡山谷，厚重的音律平稳流淌，拨响他心头所有的快乐、悲伤、愁苦、沉思……往事随浮云掠过心头，最后沉淀下来。
　　他抬头望向夕阳。一排秋雁正向南飞去。
　　但是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深山，没有古刹，也没有天籁之音。
　　歌者只是抬头看了看夕阳。南边一排秋雁渐行渐远。
　　于是，结束了。
　　我伸个懒腰，关掉电脑。
　　躺到床上时，想起那个叫乌鸦的少年最后的话。
　　“最好先睡一觉。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