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第一次

　　★★★★★一★★★★★
　　儿子越来越蛮横了。邻居家的女儿到家里玩，我拿了同事送的南方水果给孩子们吃，可是他非要我先递到他的手里。吃完水果后，给他们两个洗手，也非要先帮他洗，他做第一个。
　　这个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接受不了。和先生商量，咱孩子是不是教育不得当，总是觉得他有点儿小气霸道。先生推卸责任，说，还不都是你教育出来的？
　　我怒。刚要据理力争，儿子却跑了进来，妈妈，我要亲你一下再睡觉。
　　我把他拉到身边，尽量和颜悦色，问他，儿子，你告诉妈妈，今天怎么那样对待小朋友？妈妈不是教育过你吗，对小朋友要礼让，你没听说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他显得很委屈，说，妈妈，我不是让她玩我的小汽车了吗？
　　那水果呢？我攻心为主，继续教育。
　　那样的水果我第一次吃，是妈妈亲手洗的，我就想要第一个。
　　我吓唬他，你再这样，所有的小朋友都不和你玩了。
　　没想到他却突然哭起来，小朋友们的妈妈都是先给他们的，我亲眼看到的。
　　他除了霸道，还学会了说谎，我气不打一处来。先生知道我脾气不好，忙在一边拉住我，说，明天再说吧。然后，转头看向儿子，冬冬下次就知道了，下次妈妈洗了水果，就先让小朋友吃，要做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没想到他还很倔犟，说，下一次，还是妈妈先给我。
　　先生也火了，儿子虽然才六岁，并且他也不信奉暴力教育出成果，但实在忍不住被顶撞的这种状态，指着儿子说，你小子是第一次顶撞我，如果再有下次，你可要小心你！
　　先生声色俱厉，但没想到儿子却突然乐了，跑到我身后躲起来，说，爸爸坏人。然后就是嘿嘿地笑。
　　我顿时哭笑不得。
　　★★★★★二★★★★★
　　母亲说要来我这里住几天的时候，恰逢单位验收，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我有心想拒绝，可是毕竟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工作忙总不能算做是理由吧。
　　但我是实在不太喜欢母亲住这里的，不是因为我与母亲有什么过节儿或是怨懑，是母亲对我的态度实在让我受不了。在她心里，我一直就是那个刚刚戴上红领巾、过马路都不知道小心的小女孩，在她的眼里，我的坏习惯很多，吃饭咬筷子，睡觉磨牙，说梦话，还喜欢舔嘴唇等。
　　母亲上次来，就与先生闹了点儿不愉快。
　　是因为吃饭的事情。母亲和楼下的张阿姨是旧识，平时没事总在一起聊天。那天我与先生下班晚，进门母亲正在做饭。从那条鱼下锅开始，她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说张阿姨终于教会了她怎么做豆豉鱼，今天是第一次做云云。
　　等那条烧得香喷喷的鱼端到桌上时，我正在洗手，先生先是嗅了一下，然后拿起筷子就开吃，但没想到筷子还没碰到鱼身，母亲哎的一声，吓了我一跳。
　　先生也吓一跳，放下了筷子。母亲说，等等小芸一起吃吧。
　　原来是这样。我看到先生沮丧地放下了筷子，心里觉得很好笑，走过去，对母亲说，妈，就是一条鱼，谁先吃不一样啊。
　　母亲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那就吃吧。于是先生举箸猛进，我先喝汤，半天后才慢吞吞地将筷子伸向那条鱼。味道是不错，我连连夸奖，可是却诧异母亲为什么不吃，抬头看时，却发现母亲一脸的不高兴。
　　后来，我悄悄问她，没想到她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鱼，就是想让你先吃一口的。
　　多么奇怪的逻辑啊。都说人越老越小，看来这一点千真万确。母亲六十二岁了，这个年龄在城市里面还不算太老，但是在农村老家，这个年龄却已经是村里的老人了。这个年龄的人，一般在家里都有儿女围着、宠着。
　　先生对这件事也有意见，对我说，你看咱妈，真是的，吃鱼还要你先吃，又不是以前生活困难时候。对于自己的母亲，我还是极力袒护的，说，妈年龄大了，你怎么和老人一样？
　　现在，母亲又要过来，我怎么跟先生说——倒不是因为怕他，而是担心母亲的习惯我受不了。但是，母亲在电话里说，她梦到了我，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哭，于是怎么也不放心，非要过来陪我住几天才安心。
　　我鼻子一酸，马上就说，妈，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就过来，冬冬也想你了。
　　★★★★★三★★★★★
　　母亲这一次来，显然没有做长期住的准备，只带了一个小包。
　　对于母亲的到来，儿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都说隔辈最亲，所以半天时间不到，母亲便和儿子打成了一片。儿子的问题总是很多，姥姥，你住的那个地方有山吗？有水吗？有没有大老虎？有没有葫芦娃？
　　母亲哈哈大笑，一一给他解释。听说没有葫芦娃，儿子有点儿失望，说，那有什么好玩的。
　　母亲逗他，怎么不好玩，你妈妈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从小也是在那里长大的，第一次走路，就是在老屋的门口走的。
　　儿子显然又产生了兴趣，问母亲，那谁第一次抱的妈妈？
　　母亲回答，当然是姥姥了。于是儿子便显得不太高兴，说，我觉得应该是我先抱妈妈才是。这下，连先生也被逗乐了，说，你小子还排在我后面呢，你急什么啊。
　　晚上，母亲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看着像是一个棉包包，但是没有缝口，从四角那里露出些棉花来。我很奇怪，她把包包递给了我，又给了一段线、一根针。问我，小芸多久没有做过针线了？
　　做针线？我更奇怪，看那个布包，弄不懂母亲什么意思。
　　母亲笑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老家流传的规矩，说是女儿要留母亲，就要亲手给娘做一个这样的枕头，这样的话，娘的所有第一次就都留给孩子了，有福运什么的，也是最先到孩子身上。
　　母亲居然还相信这些迷信的事情。我不信，但是缝起那个包包对我来说很容易，于是一针一线地缝完，我看到母亲脸上乐开了花。母亲就说第二天下午要回去，说我工作忙，在这里影响我的工作。我有些诧异，难道大老远地跑来，就为了要我缝一个枕头模样的包？
　　我把事情讲给先生听，他却很久没有说话。
　　★★★★★四★★★★★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一向沉默的先生突然给母亲夹了一块肉，半开玩笑地说，妈，这可是我第一次给您老夹菜啊。
　　母亲点着头，眉开眼笑地吃着，我却发现，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很迅速地从脸上流下来，我在下面用手碰碰他，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眼睛红红的。
　　我很好奇，晚上再问，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
　　绝对不会没什么的，我执意要他说出来，于是，他慢慢给我讲了一件事情。先生的父亲去世得早，那个时候，他还在外面上学。家里打电话过去，说父亲病了，要他马上回家。
　　先生跟父亲有矛盾，因为家里以前订的一门亲事。那时先生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了，父子两个也没有通过电话，先生在家里是独子，脾气倔犟任性。接到电话时先生还在赌气，说病了会好，有什么非要回去不可的。
　　直到伯伯在电话里骂他，他才知道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父亲的病几年了，一直断断续续地不见好，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这次那么严重。当他回去时，父亲把他喊到床前，对他说对不起他。父亲的脾气刚正，一生没有道过歉，不管是对是错，但这次，父亲对他说对不起。原来他一直等待，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要留给自己的儿子。
　　先生讲完，泣不成声。
　　我突然就明白了某些事。明白了儿子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霸道。我想起了他在幼儿园里做的小红花，第一朵就给了我，想起了他刚刚学会亲吻时，也是把湿漉漉的小嘴贴在了我的脸上，还有，第一次学会了唱歌，也是给我听……
　　而我，怎么就那么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关于第一次的要求呢？我真傻，真想对他说声对不起。还有母亲，或是母亲早就了解到了我现在才了解的道理，所以，她对第一次才看得那么重，那么强烈。
　　感情是有独占性和排他性的，而且，感情越深，这种表现越明显。无可否认，在亲情里面，我们总有最亲近的那一个人，而自己的第一次总想留给对方，而同时，亲近的愿望也想让我们拥有对方的第一次，第一次梳头，第一次洗脚，第一次拥抱。这种感觉，不是说理性地从心底里生出，而是随着亲情而生，随着亲情而强烈的，但何尝不是亲情的体现呢？
　　我忽然很想念母亲，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她刚刚离去，我第一个想念的人，就是她。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