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难违

杨秀喜

据说，一个人从他出世的那一天起，他今后的命运早就由他与生俱来的命相所注定。这种迷信的说法一般人都是将信将疑的，但米局长的遭遇却让好些将信将疑的人深信不疑。

米局长十三岁以前，他还是一个名叫米克水的山村少年，他还不知道世上还有命相一说。十五岁那年他就要到县城去上高中了，临行时他爹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到河边去洗澡或玩耍。米克水不知何故，想问个明白，但他爹就是不说。不过从小听话的米克水却坚信听爹的话是没错的。在县城读书三年，米克水果然谨遵父命从不到河边洗澡，身上再热他也只是在学校的自来水龙头下冲一冲。有一年秋天大旱，学校断了水，校长号召同学们到河边挑水给食堂烧饭，唯独米克水没有去。班主任问他原因，他说是他爹不让他近河。班主任一怒之下就通知食堂师傅不给米克水煮饭。后来是米克水的爹亲自到学校赔礼道歉并说明原委才了结此事。不过米克水多日没水洗澡，身上臭不可闻，同学们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三年的高中生活他是在别人的白眼中度过的，但他却因此而更加用功，高考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长江边上一所有名的大学。那一年他已经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后生了。

当他兴高采烈地把录取通知书带回家时，他爹却高兴不起来。他爹说这个地方你不能去，你要去了我不放心。米克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肯听爹爹的，他爹没办法，喝了两盅酒就跟他讲了这么一件搁在心中多年的事情来——

他爹说，儿啊，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多年，今天我就跟你讲了吧。我们家原来住在县城大河边上，你三岁那年在河边玩耍被水冲走了好远，幸亏被人救起。你一连几天恍恍惚惚像丢了魂似的，我和你娘到河边为你招了魂，又请观音山里有名的看相先生给你看了相。先生说你这辈子命中犯水，在四十二岁之前近不得大河。为了使你远离大河，我们听信先生的建议就搬到这山里住下了。看相先生还替你改名为米克水，意思就是克除水祸以保平安。你十二岁那年就考上了县城初中的尖子班，好多老师都动员我让你到县城上初中，我都没有答应。等到你又考取了高中的时候，我们再也留不住了才让你到城里上高中。你也许还记得你要到县城上学的那会儿，我反反复复告诫你千万不要到河里去洗澡的事吗？你不知道你在县城读书的三年里，我和你娘没有一夜睡过放心觉，我们时时刻刻担心你。现在你总算闯过来了。但你这一次却要到长江边上去读书，那可是长江啊，你叫我们怎能放心呢？

十八岁的米克水被爹这一番话深深地感动了，此前他哪里知道在自己身上竟有如此让人揪心的秘密！他哪里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父母的一块心病！米克水又一次听从了他爹的意愿，申请调到了西北黄土高坡上的一所农业大学就读。接受过多年文明教育的大学生米克水为了证实看命先生的话，他找来几种不同版本的《麻衣神相》来研究。结果他发现，这些书里所说的竟然跟那个看相先生的说法完全一样！这使他不能不对当年那个看相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米克水就读的这座城市虽然没有河流，却不缺游泳池。不过，对全城大大小小的游泳池或澡堂，米克水都望而却步。班上有个女生对他颇有好感，约他星期天到一家露天游泳池去游泳。米克水觉得自己是个农村小子，能得到城里女孩的青睐，自然是受宠若惊。他禁不住爱情的诱惑破例地与她一起去了。到了游泳池，那女生换了泳装就飞身跃入碧波之中。米克水却在岸上犹豫逡巡迟迟不下水。女生游过来一把抓住米克水的胳膊将他拽入水中。这一下米克水大惊失色，在水中拼命挣扎，嘴里被狠狠地灌进了几大口水，他狼狈的样子引得在场的人阵阵哄笑。女生本想兴致勃勃地来这里浪漫一番，却没想到遭此难堪而气得花容失色，此后再也没理米克水。米克水回到学校就大病一场，他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已提前流产，而且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系里的笑谈。

米克水大学毕业时，本来分在县农牧局，但他却在父亲的要求下来到本乡当了农牧站的站长。两年后他娶了个农村媳妇，媳妇勤劳能干，对他体贴温顺。米克水一心一意地过着虽然平淡但也十分惬意的日子。因为米克水工作出色，该乡农牧站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米克水被提拔到县农牧局当副局长。这一年米克水恰好四十出头，父亲再三考虑后同意他进城赴任了。米克水一进城就觉得城里真是太好了，吃的穿的玩的远不是他以前所能想象的。他觉得此前默默地在乡村生活了那么多年真是太委屈了自己！他现在决心要把过去的损失夺回来，于是他一边踏踏实实地工作，一边不失时机地出入歌厅舞场，尽情享受着城里的风花雪月。

这年春夏之交，县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滔滔洪水把两岸的农田摧毁，把沿河的房屋席卷而去。米克水作为抗洪防汛指挥部的领导成员参与指挥抢险战斗。根据指挥部指示，米克水今天晚上必须带几个人过河到对岸去解救受困的群众，这对于命中犯水的米克水是一次生死的考验。作为领导干部他不能退缩，但这一去又恐性命不保，要知道他还不到四十二岁啊！情急之下米克水决定以自伤的方式临阵脱逃。他在临上船时故意一头栽向路坎，结果断了一只胳膊的他就被留了下来。当时他不顾疼痛坚持在岸边指挥群众转移，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干部和群众，大家直称他是党的好干部。

这次特大洪灾不仅给这座县城造成前所未有的经济损失，而且还夺走了十几个人的性命，其中还有两名干部，那两名干部正好是米克水抗洪小组的成员！那天晚上他们那只船划到江心就被一股大浪吞没了。这就是说，如果米克水不自断胳膊的话，他将与他们一起葬身江中。米克水事后得知详情一直惊悸了好几天，他暗暗地为自己的果断自伤逃过一劫而庆幸。洪水过后，一批科级副科级干部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彰和提拔，米克水也被调到林业局并升为局长。

四十出头就当了局长，米克水真是春风得意。他觉得自己既然逃过一劫，此后定能逢凶化吉一生平安，但米克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升任局长不到三个月就大难临头！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木材商请米克水吃饭，米克水本来酒量不高，却禁不住小姐莺声燕语的劝，竟然豪气猛增杯杯见底。喝醉了酒，二人又由两个小姐搀扶着一步三摇地来到桑拿城。他们分别被这两个小姐拥进了两个洗澡间，洗所谓的“鸳鸯浴”。一个钟头后木材商携着同浴的小姐来到休息室时还不见米局长他们出来，木材商连声赞叹说还是做官的身体棒，精力足，玩了这么久还不止瘾。木材商于是又搂着小姐坐在休息室里继续打情骂俏。再过半个小时后他们仍不见米局长出来，卻意外发现脚下淌出了一汪水，那水是从米局长的洗澡间流出来的，小姐从木材商大腿上跳下来走到米局长的洗澡间外，只听得里面还有哗哗的流水声，却听不到别的动静。木材商也走到门外喊了几声，里面仍无反应。木材商知道事情不妙，大叫一声“不好”就一脚把门踢开。门开了，他们于是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两具白亮亮的躯体四肢交叠地倒在水池里，他们早已走在黄泉路上做了风流鬼。这一年米克水正是四十二岁。

他们双双均因煤气泄露而中毒身亡！

尽管米克水局长死于“鸳鸯浴”之事被严格保密，但全城的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此事在全城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场地震！有人惋惜有人不屑也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则当作笑谈，他们说米克水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此乃死得其所也。米克水倒是死于安乐了，却把痛苦和耻辱留给了亲人，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惊闻噩耗便仰天长叹，命该如此啊！一声叹罢泪水涟涟。

米克水一生畏水如虎，一生谨慎于水，最终还是为水所克，是天意还是人为？ ■（责编：非本 图：薛志华）